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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我手里的牌,我有权打完。”

李昂回答的是:人应该为了当下而活。即,活在当下。苏扬问,什么是活在当下?

应该为了心中的“真”而活(“真”包括真爱、真理想、真性情),还是应该为了世俗与现实利益的考量而活?

李昂说,就是全然面对,全然接受,快乐来的时候,享受快乐,痛苦来的时候,体验痛苦。

很多年以前,苏扬和李昂之间有过一次谈话。苏扬问李昂,人究竟应该为什么而活?

苏扬想了想,说:“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李昂说:“我其实已经回答了。”

5.

苏扬最终在心中认定,人应该为了心中的“真”而活。

如果说,这整场灾难里有一个罪人的话,这个罪人,只能是他自己。

所谓“真”,就是每一刻当下,真实的自己、真实的感受,以及真实地面对他人和这个世界。

最终对苏扬说出那个秘密的人,竟是他自己。竟然是他自己,告诉了苏扬——郑祉明还活着。是他自己,秘密太多,罪孽太重。

不知为何,在多年后的这一天,苏扬忽然就想起了那次谈话,同时感觉到李昂的那种虚伪和狡猾。

他却没猜到,她是以怎样的顺序把牌打完的。

其实他一直是为了现实的利益考量而活的,不是吗?在他的世界里,就没有“真”这个字。这个字在他的价值观里一文不值。

可是他,却以人性最大的恶来揣度她。她自己说的,她手里的牌,她有权打完。

而最可怕的一点在于,他从来不承认。

但她见到苏扬的时候,只是以一个婚外情人的身份,向苏扬宣布自己生了李昂的孩子,却丝毫没有提到郑祉明的事。

此刻,苏扬仍然纠结着,想求得一个“真”字。

然而此刻,他终于知道,她是怎么一步一步把他将死的了。朱亭在他们见面后的第二天就去找了苏扬。

她声音颤抖地发问:“是祉明吗?你说的是郑祉明吗?”李昂看着她,一张脸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那天去见她,走的是极险的一招,完全就是赌博。他当然不可能真的把事情告诉苏扬。

“是祉明还活着吗?他在哪里?你告诉我。”

那天,他只是骗她一下,希望她幡然醒悟,就此收手;或者,让她以为,她的底牌苏扬已经知道了,那么她就再也没有底牌了。

李昂已经知道,他守不住他想要守护的东西了。他心神散乱,下意识地做着无谓抵赖,“我不知道,苏扬,我不知道……”

4.

“你在骗我!你还在骗我!”“没有,苏扬,你冷静。”

朱亭的脸比纸更白,她失去了尖叫的嗓子,颓然跌坐下来。他径直朝外走去,永远地离开了她。

“你骗我!你这个骗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告诉我,他在哪!”苏扬一边哭喊,一边发出蛮力,挥手捶打李昂。

他的声音却沉着依旧,“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无所谓把事情闹大,我已经受够了你带给我的一切。我今晚回去就跟苏扬摊牌。你手里的牌,我替你打完。是,你可以继续你的表演,但我不想再看,也不奉陪再演了。别再联系我,有事找我的律师。”

“你听我说,你先冷静。”他不还手,任她打。“不,你说,他在哪,你把他藏在哪儿了!”她用力推搡他。“我没有藏他,我不知道……”

“你休想,你是孩子的父亲!”她突然激烈地叫起来。他笑了一下,“是吗?那等法院的判决结果吧。”“你别走。”她绝望地哀求。

“可是他活着,对吗?”

“别给我心理暗示,枉费心机。”他快速而冷淡地打断她的话,顿了顿,略侧过头,说,“我希望,余生的日子里,我们不会再见面。”

李昂说不出话,只是摇头,眼中浮起泪水。“他还活着,是吗?你快告诉我。”“苏扬你别问了,求求你,别问了。”李昂抱住头。

“他说今年你的主宰星宿发生变化,会有大事发生……”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苏扬声音发颤,泪水如急雨般落下。

“之前我在北京,找了一个懂易经卜卦的高人看过……”“我不信这些,别跟我说。”

“苏扬……”李昂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她,伸手过去,试着想抚慰她,扶着她。

他停下来,等着她的话。

她却突然用力地甩开他,“朱亭也是知道真相的对吗?所以她一直在用这个事情来挟制你,让你去陪她,让你和她生孩子,让你和我离婚,对吗?所以那时候,我收到的那条短信,告诉我祉明还活着,也是她发的,对吗?而你竟然还骗我,还编造出什么精神病的恶作剧。李昂啊,你好狠,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

他站起来,面无表情,再无一言,朝外面走去。“等一等。”她叫住他。

“我爱你,苏扬。”

摧毁我的,也是。他心里说。

“你是爱我吗?你让我的心这么痛,你让我见不到他。你为了让我见不到他,宁可去和别的女人睡觉。你真是个变态!”

“不,李昂,我没有这种机会了,因为你已经将我摧毁。”“摧毁你的,是你的执念。”

一阵疯狂的恨意涌上来,苏扬再次推搡击打李昂。

许久,他喃喃叹道:“你这样会毁掉你自己。”

李昂下意识地招架,拉扯时用力过猛,反而把苏扬推倒了。

这句话令李昂怔忪,他看着朱亭,震惊,也恐惧,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注定的结局,眼中的绝望渐渐加深。

桌上的花瓶被带落到地上,跌得粉碎,鲜花清水洒落满地,一片狼藉。苏扬的手也被瓷器碎片划伤,流出鲜血,场面触目惊心。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两人无法控制情绪,把矛盾上升到肢体冲突。

“是,我可以不评价,但我手里的牌,我有权打完。”

门外响起孩子的哭声。已经睡着的孩子们被他们吵醒了。打开门,修蕊站在外面,一张脸哭成湿漉漉的粉红一团。

“我的婚姻无须你来评价。”

李昂心疼,要去抱她。可女孩见到父亲这副神情,又见母亲手上有血,更控制不住,哭得声嘶力竭,“爸爸你不要欺负妈妈!你们不要这样对妈妈!你们不要再骗妈妈了!骗人是不对的!”

“不,假若有一天我告诉了她,那是在给她新生,也给你新生,你们的婚姻已经死了。”

修荣赶来,用力捂住妹妹的嘴巴。

“你已经伤害了安,不能再伤害苏扬,若是苏扬知道那件事,你就等于杀了她。”

修蕊挣扎,“妈妈,哥哥一直欺负我,不让我跟你说话,不让我问你问题,他还总是吓唬我,他说如果我来找你说话,他就要把我的芭比娃娃都扔掉,妈妈……”

“可是谁来保护我?”

“Isabelle,你来把孩子们带走!”李昂喊。菲佣急急赶来抱孩子。

他的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可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做出那样的事。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保护她们。”

“你放下她。”苏扬追上去。“你先把手包扎一下。”李昂拉住苏扬。“别管我。”她甩开他。

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他当然明白这种感觉。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这像是一种耻辱,不能被人知道。

“蕊蕊,告诉妈妈,你想跟妈妈说什么?你想问妈妈什么?”苏扬从菲佣怀里夺下女儿。

她静默着,像在哀悼什么,许久,发出一声叹息,声音轻轻坠落下来,“你可曾体会过我这些年的苦楚?李昂,我认识你三十多年了。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这漫长的凌迟,已经把我掏空。你可曾明白这种感觉,可曾给过我一点点怜悯和体恤?”

女孩含着泪愣住,看看苏扬,又看看李昂,看到苏扬满手的血,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朱亭看着李昂颓然的样子,自己也有些气馁,似乎被触到了真正的伤心处。她还记得他的六岁、十六岁和二十六岁,记得他眼中绚烂的阳光和那一段尚且干净的雄性生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东西永远地消失了?是什么让它们消失的?有她的一份力气吗?然而她自己的呢?她心中的阳光、星辰和大海,又是被谁杀死的?

“蕊蕊,别怕,你告诉妈妈。”“我……”

是的,六岁就认识了,然后走到今天这副局面。这一定是人世间最糟糕的关系了,有最纯真无邪的开端,却在结局时彼此用尽野蛮的力气,相互激发出人性中最深的恶。

“你说,蕊蕊,别怕,你知道什么,都告诉妈妈。”

李昂无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的爸爸不是姐姐的爸爸,姐姐的爸爸在一个叫‘晨读’的地方,变成了植物一样的人。姐姐去‘晨读’看过她的爸爸了,所以姐姐离开我们了。妈妈,你会像姐姐一样离开我们吗?”

“不需要你说对不起。要不我跟你说对不起吧?因为我这人就是这样,得不到你,就毁掉你,你怕吗?”

苏扬像是被什么钝器猛地击中,一下子松开了抓着女儿的手,整个身体往后倒去。李昂赶紧扶住她。

“对不起……”

她跌入他的怀中,却像跌入冰窖。“苏扬,你振作……”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李昂。我们俩六岁就认识了,我为你付出了多少,我帮了你多少?我有过什么事对不起你吗?就连你们家最困难的时候,你妈为你爸的事到处求人,就差给人下跪的时候,难道不是我冒着风险替他们把事情摆平?我求过你什么没有?我只求你给我一点感情,可是你呢?你可有真心对过我?哪怕一次?哪怕一天?”

她听到李昂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响,却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她转过脸去看李昂,他的模样映在她空洞的眼眸里比陌生人更陌生。

“我变成了怎样?令你害怕是吗?”朱亭站在原地,捂着发红的脸,语调反而冷静了,眼神也冰凉。

Isabelle迅速把修蕊和修荣带走了。

李昂痛苦地低下头,颓然跌坐进沙发,双手捂住脸。许久,他闷闷地叹道:“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窗外,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她捂着脸,半晌才缓过来,可她怒极反笑,“你看看你,李昂,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打人?哈,打女人?你简直一败涂地。”

6.

是李昂,一掌掴到她脸上,力道太大,掴得她猛一踉跄,几乎给他掀翻在地。

不知过去了多久多久,夜都疲惫得想退场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她猛地感到脸上火辣辣地一疼。

李昂颓然坐在那里,看着满地的碎花瓶,还有正在死去的鲜花。他听到苏扬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朱亭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狞笑,“底线是要来干嘛的?你知道的,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仅得其下。李昂,你的功力都退化了。你从前那些手段呢?都忘了?你想想,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哪来那么多岁月静好?向来是,求战者安,求安者亡。只求岁月静好的人,比如你那位不思进取的娇妻,自掘坟墓,死有余辜。”

“他……还活着?……植物人?”

“你闭嘴!”李昂吼道。“哈,李昂,你终于忍不住了,我以为你会死撑到底呢。”“你这个人完全没有底线!”

苏扬的声音变了,不仅仅是疲惫和沙哑了,更是垂死的、干枯的、焦脆的,仿佛碰一碰就会解体、成渣。

朱亭扬起嘴角,嘲弄地笑道:“我是疯子,你就不是吗?你敢说你对郑川安没有任何想法?你敢说你没有把她当作过幻想对象?难道她没有像她那个死皮赖脸的妈一样勾引过你……”

他抬起眼睛去看她,发现她连眼睛都眨不动了,就那样僵硬地瞪着他,两行泪垂下来,亮晶晶的像冰柱。她的嘴唇也不属于她了,说完那几个字还微微张着、颤抖着。

“朱亭,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个疯子!”李昂停下来看着她,用力克制着胸中的怒意。

他也已经心痛到无法准确地去说话、去表达、去控制自己了。他只能沉默着,不是有控制的沉默,而是失控的沉默。

李昂起身就走。“你走就说明你心虚!”

她从他失控的沉默里读出了他的默认。“这么多年,你一直都知道?”

“安啊安,叫得好亲热啊。我就说,我看你敢走?”

他还是只能沉默着,默认着。

“你又来了!你再说一句关于安,我马上走。”

“安也知道?你们一个个,都知道,唯独瞒着我?”

“我不可理喻?李昂,我不可理喻?当初你非要娶那个苏扬我不说什么,可是你竟然连她的女儿都不放过,你将我置于何地?”

“安……是最近才知道的。”他终于能挤出一句话,却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帮助。

“你真是不可理喻。”李昂的声音更冷漠了。

“可是你……你从最开始就知道,对吗?”

“你有话就说,别故作高深了,来都来了,肯定是要跟我清算,又拿姿作态干什么呢?用沉默来惩罚我?以为我还是十八岁,受不了你的沉默?跟我玩什么心眼啊?你什么心眼我没见过?”

李昂悲痛地看着泪流满面的苏扬,她脸上的血色都褪尽了,微微泛着青,死人的脸色也不过如此。

李昂没说话,用鼻子轻笑一声。“你什么意思?”朱亭最受不了这种轻蔑的沉默。“没什么意思。”李昂声音低沉,透着心灰意冷。

“你怎么忍心?瞒我这么多年,你怎么忍心?”“苏扬,我是……”“……为我好,对吗?”她凄凉地笑。

“安是我女儿,我答应了陪她过生日。”“你女儿?你就自欺欺人吧。”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无尽的黑暗晕染开来,听着她内心无底的深渊狂风呼啸。他无能为力。

“好,李昂,你够狠。既然你让我说,我们就当面把话说清楚。你一向仁义道德,那你告诉我,是什么道理,让你在我生下孩子后第一次见到我就辱骂我,对我说出那许多无情的话?又是什么道理,让你丢下我和刚出生的儿子不管,去跟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野营?”

她沉默着,起身,走出去,走进自己那间书房,锁上门。死寂。

李昂冷漠、沉着又自信的态度终于把朱亭激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沉着自信?还要跟我装高贵?

她心中不可遏制的愤怒与悲叹,只化为一门之隔的死寂。

“是你叫我来的,你有什么话快说。”“你……”

7.

“李昂,在我面前,你不用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不吃你这套。”朱亭还是先忍不住了。

苏扬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夜,不吃不喝,没有动静。

“你开心就好。”他也轻描淡写,但声音冷到彻骨。

门缝底下连一丝光线都没透出。她没有开灯,就在黑暗里,不知怎样了。谁去敲门,都无反应。

真辛苦啊。朱亭于是笑了,轻描淡写地说:“干吗黑着一张脸啊?我帮助他们父女团圆不好吗?郑川安有没有感谢我?”

到了这步田地,李昂反而不焦虑了。他在书房外面的沙发上坐了一夜。这一夜,像是一万年。

到底是李昂,朱亭心想,还没有完全失掉当年那个天之骄子的风度。他要是真的发怒、大吼大叫,不就成了这场角逐中的弱者吗?他怎么会甘当弱者呢?看看他此刻脸上的平静,那种危险的平静,那种深藏不露和强力自持,那么沉重,压抑着暴怒。

他变成一座广场上万年不变的雕像,青铜的思考者。

可是没有,他一句控诉都没有。

他不记得是哪一年的十月,苏扬从上海回来后,忽然对他说的,她说,李昂,现在我对付痛苦已经有经验了,让它来,与它共存,只管好好活自己的生命,不要虐待自己的身体。渴了,把水喝下去;饿了,把饭吃下去;累了,找一张床,躺下来,不管睡得着睡不着,闭上眼睛。痛苦是自己来的,也会自己走。

她以为他会失控大吼,“你疯了?你怎么可以告诉安?你怎么可以背信弃义?你怎么这样丧心病狂?你怎么这样无耻?你怎么……”

当时他内心震动,知道她一次次远赴上海,一次次失望归来,知道她内心的痛苦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唯一安慰的是,她终于有积极的一面,懂得在痛苦的时候也不要忘记照顾自己的身体。

李昂来到酒店房间见她。和她预想的不一样,见了面他并没有控诉,也没有发怒,只是异常的平静。

可她终究还是做不到。在最大的痛苦来临时,她全都忘记了。她不吃、不喝、不睡、不见人、不说话。她虐待自己的身体。

她以胜利者的姿态来见李昂,欣赏自己报复的成果,看看李昂痛苦的模样,看看他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惨状。当然她也可以告诉他,夫人反正是赔定了,兵折不折,全在他。假如他识时务,利索地把婚离掉,跟她回北京,往后还能重新飞黄腾达也未可知。

这样可以过去一夜、两夜、三夜,甚或永远。

罐子已经被她摔破了,现在的她无所畏惧。郑川安已经知道了真相,下一步就是苏扬知道真相。她完全掌握着主动权。

她知道这样是在伤害自己吗?她是在用伤害自己来惩罚他吗?她知道他心里的痛其实不比她的少吗?

就在他们一家出发去菲律宾游玩的前两天,朱亭来到了香港。她连孩子都没有带,她已经意识到孩子完全不是筹码,真正的筹码是别的东西。她就是带着那筹码来和李昂进行一场最终谈判的。

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自有因果,自有天机。没有人无辜。做过什么就承受什么,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3.

第二天一早,门开了。

“祉明?”她声音颤抖地说出这两个字,同时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从天灵盖到脚跟都寒冷。

苏扬走出来,身形憔悴,气若游丝,眼里却有光。李昂从僵了一夜的雕塑中活过来,站起来,看着她。

他无奈地抬起头来。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她从他崩溃的眼神中读出了答案。

她身后的屋子暗沉沉的,灌满了一夜的泪,烟缸也是满的,不是那种女士解闷的薄荷烟,而是真正的烟。她完全不要自己的身体了。她什么都不说,走到卧室的柜子旁边,沉默地打开柜子,取出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她已订好了最快飞往成都的机票。

“你说我从来没去看过他。那个他,指谁?”苏扬渴求的眼光紧盯着李昂,想从他身上找到答案。

李昂过去拉住她,扶着她的双肩,用力抱住她。她由他抱着,只是闭上眼睛,任泪水决堤流淌下来。

李昂抱着头一动不动,他内心的城墙在崩塌。

“苏扬,苏扬,想想孩子们,别这样,好吗?……”苏扬一句话都不说,默默挣脱,继续收拾行李。

出于天性中敏锐的第六感,她的关注点在别处。她困惑的双眼逼视着他,问他:“你刚才所说的,瞒了我这么多年的事,指的不是这件事吗?那是什么事呢?你还有其他的秘密向我隐瞒吗?”

修荣站在房间门口,“爸,你让她去,让她去,这么多年了你都留不住她,何必再徒劳?”

可是苏扬并没有。她面对这些事,是素来的冷静与克制。

李昂语调冷静,对苏扬说:“如果你一定要去,我陪你去。”修荣摇头冷笑,转身走开,“疯子,都是疯子。”

他非常后悔自己之前的反应,这几天他也是神经绷得太紧,昏了头了,才会那么不过脑子。此刻他只祈求苏扬不生疑,不发问,把全部的关注焦点集中到他的情妇和私生子身上。他甚至祈求她能像天下所有因妒生恨的妻子那样,与他发疯纠缠,狠狠地咒骂他,唾弃他,或者逼迫他解决问题,做出选择。

修蕊在一旁哇的一声哭起来。

还应该有什么呢?苏扬重新回想起先前那些没理清的悖论。李昂抱住头,陷入沉默。

修荣拉住妹妹的手,“走,我带你去奶奶家,我们去北京。”

“她……还说了什么没有?”“朱亭吗?没有了。”“就这些?”

8.

“对不起,苏扬,是我错了,对不起……”“没关系……”

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李昂的专业是天体物理和航空工程。对于他的学业和事业,苏扬一向尊重并敬畏。她自己也曾热爱天文,但仅限于阅读科普著作,因此李昂能做深入研究,她是十分支持的。

“我知道。”

李昂那时也经常和苏扬讨论自然科学等相关话题。有一次,他和苏扬闲聊太阳系各大行星的特点时,苏扬忽然问他,如果用九大行星来形容人的话,他自己最像哪一颗星。

“还说过,这些事,安早就知道,安和你一起瞒着我。”“安也是怕你难过。”

李昂首先想到的就是火星。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火星代表战神,阳刚、勇猛,而金星代表爱神,细腻、温柔。

“没关系……”“除了这些,她还对你说过什么?”

然而他还没开口,苏扬倒先说了:“我觉得你像地球。”“为什么?”李昂笑了。“孕育生命,滋养万物,温暖而慷慨。”

“所以你不要相信她。”“但她确实为你生了一个孩子。”“对不起……”

“那你呢?”“我?应该是月球吧。”

“是,我知道。当时我看到她那副样子,就知道你一定狠心地对待过她,说了些绝情的话,不然她不会出此下策来我面前示威。”

“我并没有要求你围绕我转。”李昂笑道。“是我自觉没有行星的能量。”苏扬说,“我只是微小的存在。”她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头掠过一个想法,如果是祉明,那就一定是太阳,永远在燃烧,在发光,在照耀其他的生命。“然而你明亮、优雅、皎洁,正是我心中的月亮。”李昂说。

“她说你一定会和她结婚。”“她撒谎。”

李昂在赞叹的同时,内心也闪过另一个念头,一个没有说出来的念头。他潜意识里觉得,苏扬其实更像木星。

“还有吗?”

木星,远远看着,大气端然、迟钝缓慢、静谧踏实,像是实心的。然而真相却是,这颗星球是一个充满着飓风的无尽深渊,是一颗有着金属内核的气态星球,其内部压力巨大,伽利略号探测器进入过,被压碎了。她危险,也因此迷人。

“她跟我说,她生了一个你的孩子。”许久之后,苏扬平淡地说。李昂感到一块巨石撞击在他心口,他强忍着痛,问:“还有呢?”“她说她生的是一个男孩。”

没错,在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候,苏扬看上去就像是一颗温柔无害的月球,但是在某些特定时刻,当她被触发,当你去接近她,走进她,会发现她其实有着激烈暴戾的内核。

2.

9.

“朱亭跟你说了什么?”李昂催问,想把苏扬从思考中拉出来。苏扬看着李昂眼中的深渊,渐渐明白了什么。

李昂陪苏扬坐飞机去往成都。

苏扬说不出话,恍惚地看着李昂,想要理清刚才那一瞬间两人话语中逻辑不通的地方。

李昂买了头等舱,很舒适,很顺利,一坐下就有空中小姐为他们换上拖鞋,端来水果饮料。苏扬一直沉默,只喝了一口水就闭上眼睛休息。李昂也不说什么,轻轻为她盖上薄毯。

“朱亭……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李昂垂死挣扎般地问。

在外人看来,他们像是一对出门度假的恩爱夫妻,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经历什么,将要经历什么。外人总是把故事想得美满。

李昂想要收回那一瞬的震惊表情,已来不及。他怔怔的,不知该如何继续。他明白苏扬已经意识到,他们在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飞机将要起飞,李昂准备关掉手机,却看到邮箱里进来一封新的Email,是朱亭发来的。他打开阅读:

李昂瞬间就呆住了,像是再次受到一记深重打击。怎么了?苏扬极其敏感,马上意识到李昂神情异常。

李昂:对不起。

“可是这么多年,你从来也没去看过他,你怎么能够忍住?”“去看她?我何必去另一个女人面前自取其辱呢?”“另一个女人?”李昂面露疑惑。“是啊,那些去找第三者谈判的妻子都太不明智。”

但我知道,已经太迟。

“不然我该如何?跟踪你,查询你的一举一动,非要把事情弄到明面上来吗?那样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我们各自在歧途上走得太远。

“可是,你那么平静,从来不说,我只以为……”

我很多次想过,为什么我不满足?为什么总觉得我们之间还不够?你给我的时间也好,精力也好,感情也好,总是不够?为什么我总是一次次威胁你,伤害你,不把你逼到绝路不死心?

“是,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曾几何时,我们都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和芸芸众生是不一样的。

“你知道多久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想面对。”“你一直都知道?”

但后来发现,都是一样的。我就是千万女人中最典型的女人,你也是千万男人中最典型的男人。

“是的。”

女人想以提供性来换取恋爱的感觉,即便心里明白从那样的恋爱里得不到任何养育回报;男人想以提供恋爱的感觉来换取性,即便心里明白从那样的性里得不到任何生殖回报。

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都知道?”

他们一次次沉溺于稍纵即逝的快乐里,从不愿承认,那样拼死求来的恋爱也好,性也好,都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人们对于并非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永远觉得不够的。

他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说:“对不起,苏扬,对不起,对不起,我瞒着你,是不想你难过。”

当我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决定斩断这种卑微的渴望。

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她的男儿啊,她的丈夫啊,他怎么……?她被他的反应弄得无措,也哭了。

如果可以选择,我想回到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我们在清华校园内分手,各奔前程,永不回头,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该多好,留给彼此的印象是永恒的、最美好的那一面,该多好。

几乎是一瞬间,他难以抑制地崩溃痛哭起来,上前来在苏扬面前跪下,握住她的手说:“苏扬,对不起,对不起……”

也许在另一个宇宙里,我们就是那样度过了一生。然而在这个宇宙里,我们只能是现在这副样子,揪斗到死,两败俱伤。

朱亭向苏扬摊牌了,苏扬知道了祉明还活着,她知道了他一直把她蒙在鼓里,她承受不住了,她恨死他了,他要失去她了……

地球也许很小,中国却可以很大,我想,我们不会再相见。虽说扔掉一个人很容易,扔不掉的是历史,但我还是想试试。

雷霆终于打了下来。李昂的第一反应是:他要失去苏扬了。

在将来的日子里,我想慢慢筛选记忆,最终留下的,是我最初记得的那个弹钢琴、打网球、在全校师生面前发表激昂演说的阳光少年。那将是我余生最大的安慰。

“朱亭来找过我。”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放下梳子,转过来看着他,“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愿你一切安好。

他看着她白得像月光的脸,等着她后面的话。他知道自己的脸也许比月光更白。

李昂读着这封信,一时失神。

“我知道你们是怕我伤心。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的时候,痛苦是抽象的;直面了之后,痛苦是具体的,像刀一下一下割在身上。”

她在他的生活里引爆了一颗炸弹,又引爆了一颗炸弹,终于把他苦心构建的生活夷为平地。现在,她来说一声,对不起?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他缓缓摇头,怅然叹气。

“你们所有人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人,你们是觉得我是一个傻子,是吗?”

只能说,他和朱亭走到今天这一步,各错一半。

“苏扬,你怎么了?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在说一件你们都已经知道的事情。”李昂的脸僵住了。

他错在不该借用她的力量,来平衡自己失衡的生活。而她错在,太想掌控他,最终丧失底线。

“我曾经从黑暗里走过,用残存的一点点力气,把自己从死亡里拉出来,把生的能量燃烧起来,可是人生啊,真的好难、好难……”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语调出奇的轻缓、平淡、冷静。但李昂可以感觉到,这些话,在她内心反复徘徊了很多天,甚或是很多年,才有了这一刻看似云淡风轻的吐露。

没有一个人可以掌控另一个人,令他百分百如自己所愿,这是妄想,注定会落空,使人陷入全能自恋而不得的郁闷和暴怒。

“我不会离开你的,苏扬,永远……”

如今她能明白,痛改前非,重新生活,未必来不及。只是生活必然是线性的,所有的伤害都是不可逆的、无法撤销的。

“有时候我想成为一个什么都不需要的人,那令我觉得自己坚强。李昂你相信吗?很多次我想过离开你,或者你离开我,我觉得那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谁能够回到十八岁?那是一种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像她说的,扔掉一个人很容易,扔不掉的是历史。

“似乎每个人都是这样,什么都不容许自己错过,别人有的自己也一定要得到,并且得到了就不肯再失去,别人答应的事情就永远不许变,发现被骗就伤心欲绝,这令自己多么脆弱啊。”“这些……都是正常的人性吧。”

他和苏扬,就是在扔不掉的历史里,度过了十三年。也许彼此浪费了十三年。

“嗯……?”他想给自己再争取点时间,定一定心神。

飞机起飞。他关掉手机,转头看向身边的苏扬。

他什么都不说,走到衣柜前,打开柜子,却不知道自己要拿什么。只听她一边梳头,一边发出轻声叹息,“李昂,你说……人为什么要抓这么多东西在手里?”

一路上,她都在安静地睡觉,但他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她只是闭着眼睛,把她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昂走进卧室的时候,她已换了睡裙,正坐在梳妆柜前梳头。她从镜子里看他一眼,他心里就有了预感。

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只要她想起郑祉明,只要她的情绪被关联到那个人身上,她就是这样的状态,把自己完全隔绝起来,把自己关起来,关在牢里,关在黑暗里,关在回忆的太平间里。

到家的这天晚上,苏扬早早安排孩子们睡下。

她不需要,也不接受,外界的任何帮助。

苏扬的沉默意味着,一旦她决定开口,那就是排山倒海,再没有回头路。她决定较真的事,一定击破到底。

或许她也清楚自己的内核、自己的实质,她是害怕自己内在的能量爆发出来,伤及身边的人。

李昂觉得自己很被动,几乎有点狼狈。

这样长时间地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就是她关住自己、锁住自己的方式,也是她不让自己哭的方式。

这些年来,苏扬对感情和愿望的表达越来越克制,对怀疑也是。她本就是那种把月光和雷霆都深埋在心里的人,如今更是惯于沉默,内心即便惊涛骇浪,也不溢出一点一滴。

他却明明白白地看得出,她在心里哭,在心里疯狂地哭着。那个人,是她命中注定无法跨越的劫难。

翌日清晨,李昂和苏扬带着两个孩子沉闷地上了回家的飞机。从上飞机,到下飞机,一直到回到家里,苏扬始终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李昂一路殷勤地递茶送水,跟儿子女儿说说笑笑,试着把苏扬带入谈话,苏扬都反应很淡,脸上的表情难以琢磨,浑身像罩着一层冷冷的雾。

他无言地伸过手去,温柔地覆盖在她的手上,那温柔中又带着一股厚重的、守护的力量,仿佛是要阻止她的灵魂去往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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