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她醒了过来。
她哭了，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戏剧化。她开始感觉到不真实，她感觉到自己的梦境就快崩塌，就快碎裂……
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仍然躺在酒店的床上，一只手紧紧攥着身旁的被单。窗外，天刚蒙蒙亮。
就在这时，祉明突然醒了，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顿了顿，开口发声，他发出的第一下声音，就是她的名字：“苏扬……”
李昂早已起床，正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着她，双手交握着，神情憔悴，仿佛一夜无眠。
情急之下，她丢开氧气面罩，用嘴对祉明做人工呼吸。
“你醒了。”他声音沙哑。
维生设备发出滴滴滴的警报声。她扑过去，发疯似地想把氧气面罩给他按回去，却怎么也弄不好，报警声越来越急促。
她恍恍惚惚，回想着先前的梦，那一切就像真实地发生过。“做梦了？”他看着她。
李昂扬起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干脆利落，又重又狠。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昂。
“嗯，我……说了什么吗？”她回想着自己在梦中大喊大叫，或许他都听见了。
“你就是想他死，这么多年，你一直希望他死，对不对？”她冲着李昂大喊大叫。
“没什么，你在叫他的名字。”
“你闭嘴！我要他活着！我只要他活着！不管以怎样的方式！”“你以为他想这样活着？你以为他还活着？”
她无言，默默叹了一声，撑着床沿起身。
“你记不记得，他写过，人要么强有力地活着，要么勉强地活着。勉强活着还不如死了。”
“你饿吗？我叫了早餐送到房间，西餐怕你也吃不下，吃点清淡的粥，好吗？”他说得殷勤而小心。
“不，你放手，你离他远一点。”她夺下李昂手中的胶管。“你记不记得，他留下的本子里有那样一句话，活着并不重要，怎样活着才是不可亵渎的底线。”“你竟敢偷看他的日记！那是他写给我的！”
她点点头，温柔地看他一眼，明白他实际上说的是什么。他实际上在说：你一定着急去医院看他，但他已经昏迷了十三年，不见得在这一刻就会醒来。你别忽视了自己，要好好地睡觉、吃饭，不要急。
他不理她，继续拉扯连接他身体的胶管。“放手！你这是谋杀！”她用力去推开他。“谋杀？我是为他好。”他一脸冷酷。
她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你干什么？”她大惊失色。
他也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她没说出口的话：我就是着急，一刻也不愿耽搁，想要马上赶到他身边。他那样昏迷了十三年，可我们还在这里睡觉、吃粥，一样都不落下……
李昂还是沉默着，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摘掉了祉明的氧气面罩，又去扯他的输液管。
他内心涌起一股悲切的怜悯，于是主动说：“等吃过早餐，我就陪你去医院看他。”
“啊，你看，他动了，他是不是动了？”她惊喜地叫李昂看。李昂看着病床上的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真的真的，他刚才真的动了。”她摇晃李昂的胳膊，“你快去叫医生，快叫医生来看看，他真的动了，他是不是要醒了？”
她恍惚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其实……不用。”“不用？”
李昂也在旁边，他陪她一起来的。“祉明，祉明……”她拉着他的手，一直叫他。病床上的人毫无反应。“祉明，你醒醒，你听得见吗？”她继续叫他。就在这时，祉明的手似乎动了一下。
“我是说，不用你陪。”“没事，我陪你……”
凌晨时分，天仿佛还没有亮，她再次来到祉明的病房里。她看到他躺在那里，就像她前一天看到的样子。
“真的不用。”她打断他的话，“我自己去就好，安欣也在那里，她会陪我，你不用担心。”
回到酒店，苏扬失眠了一夜。
显然，她不需要他。
7.
他明白了，她不要他插在她和另一个男人中间。
安欣幽幽叹一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苏扬恍惚地微笑，“你愿意回头吗？”
他沉默不语，内心怅惘。有一瞬间，他看着眼前这个酒店房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有种非常陌生、非常荒诞的感觉，仿佛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以及为什么。
“放下？”安欣的嘴角勾起一丝苦笑，“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两人都望着病床上沉睡中的祉明。
只听眼前的女人又说：“我应该会在成都，停留较长的时间，你今天陪我，明天陪我，后天陪我，总不可能一直陪下去。你还有你的事情要做，你还有你的生活，不如……你早些回香港。”
安欣彷徨无言，千万种滋味掠过心头。“终有一天，需要放下。”苏扬喃喃道。
他轻叹一声，倏地落回现实，看清她的心意。
“我只是不能放弃他。”安欣说。“十三年了……”苏扬悲叹。
再一次地，她可以为了那个男人，打破现有的一切，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即便那个男人再也无法苏醒。
她不知道祉明是否还有意识，是否对这残损的躯壳还有留恋，是否觉得这一切已成了负担，是否愿意继续这样活着。
沉吟许久，他终于问出了那句一直想问的话：“苏扬，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可曾令你感到满足、快乐？”
苏扬也望着祉明，许久，问道：“祉明，他愿意这样活着吗？”安欣疲惫地叹了一声，慢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苏扬看着李昂，她的丈夫，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心中无限感伤。她走过去，轻轻拉起他的手，平静而温和地回答道：“你陪伴我度过了珍贵的岁月，你和我一起营造的生活给了我非常多的满足和快乐。”
苏扬极难受，说不出话，只能摇头。“有时候，吃东西只是为了维护身体，身体是我们赖以存活的工具。你可以不在乎这个工具，但若没有它，精神活动难以为继，或者即便存在，也得不到证明。”安欣说着，抬眼望向病房里的祉明。
李昂无言，心中怅然悲叹，终究，是他们一起营造的生活令她感到满足和快乐，是生活，而不是他这个人。
“我也吃不下。”安欣叹了口气，放下餐盒。“十多年了，祉明一直那样活着，可我们照样吃喝，照样工作，结婚，生孩子，娱乐，一样都不落下，我觉得好不公平。”苏扬哽咽。“这世界少了谁，地球还是照样运转，这就是现实。”安欣说。苏扬此刻已经十分饥饿，胃里却升腾起一股灼烧感，热烈地疼痛起来，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捂在胃部。“你还是吃一点吧。”安欣劝道。
于是他说：“我明白了。”
“吃点东西吧。”安欣递给苏扬一只餐盒，“李昂买的晚餐。”“你吃吧，我吃不下。”苏扬憔悴地坐下。
“李昂……”苏扬忽然觉得心里难受，仿佛知道自己要失去他，或者说是她要离开他。但从结果上看，二者并无区别。“没事，我都明白，都理解……”他说。
李昂静静地站在走廊远处的窗户前，双臂交抱在胸前，眼望着窗外，脸上没有表情。他像是想清楚了要置身事外，除了必要的帮助与陪伴，不作任何其他干扰，也不表达任何观点或者情绪。
不必再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毕竟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到了如今，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这是他在心里说的。
苏扬再次走出去的时候，安欣等在门口。
然而他嘴上说的是：“没事，你忙你的，我今天会待在酒店里。”他温和地对她笑了一笑，像是安慰她，“你有事打我电话。”
6.
顿了顿，他又说：“我会留在成都陪你几天，等你想清楚了，我们再决定。”
你不需要寻找，也不需要等待，我一直在这里，一直在……
8.
五十亿年后，太阳将变成红巨星把地球烧毁。所以，没有关系的。不要哭泣，苏扬，不要伤心，不要落泪。你还活着的时候，珍惜你的时间，好好活着。我想看到你笑，你笑起来的样子才最好看。我还想告诉你，无论生，还是死，无论我们的生命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或者不存在，我们的心识和灵性都会在一起。在这宇宙里，在天地之间，在最初和最终的地方。
苏扬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天终于晴了，久违的阳光从窗户外面照射进来，碎金子一样灿灿地铺了满床、满地，给病房增添了不少生气。安欣看上去心情不错，正在病床前为祉明擦脸。
如果你去看未来，其实我们都死了，真的，没有什么关系的。李昂不是告诉过你吗，四十亿年后，银河系和仙女座将要碰撞。
苏扬走近，看到祉明脸上一层薄薄的胡茬。
苏扬，别伤心，没有什么关系的，真的。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没有看透生死吗？
安欣笑着说：“两天没给他刮胡子了，你瞧他。”
祉明啊，我的祉明，如果我和你最后连结是你掌心里的我的泪，如果一张病床是比死亡还遥远的隔绝，那我宁愿我们从未出生。
安欣的语气这样温柔，脸色这样平静，看着祉明的目光充满笃和的爱意，丝毫不像在说一个植物人，而只是她的丈夫，一个两天没刮胡子、看上去有点邋遢、有点可爱的丈夫。
寂静，一片寂静。她悲从中来，泪水再度充盈眼眶。
可是苏扬却感到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在崩塌。一股不可遏制的悲伤汹涌而起。
祉明啊，我的祉明，你听不见，你看不到，但你能接收到我的心念吗？我这样用心和你对话，你的灵魂能感知到吗？
她不敢触碰自己的思维，只能让自己麻木着。
她抬起头，擦掉脸上的泪，擦干祉明掌心中的泪。她站起来，把祉明的手掌合拢、放好，替他重新盖好被子。
她不敢去想，祉明，她的祉明，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虽然他还在呼吸，还有体温，甚至还会长胡子，可是他不会说话，不会动，也不会醒来了。
然而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刚刚昏暗下来的天色。她深深地吸气，闻到的还是医院里清洁到令人恐惧的气味。
安欣并没有察觉到苏扬的情绪，只是用一把电动剃须刀慢慢地给祉明刮胡子。刮过的地方，须根在皮肤下面显出一片青色。安欣又绞了热毛巾为他擦拭，动作轻柔而娴熟。她把他的肉身照顾得很好。
她希望永远这样跪着，永远感受着他皮肤的温度。她希望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万个世纪过去了，他们已在天堂。
可是，这残损的、勉强活着的肉身，还是祉明吗？
她真希望地球在这一刻毁灭，她希望火山在这一刻喷发，她希望岩浆涌来，浇灌他们，让她和他永远塑在此刻这个形态里。
“安欣。”苏扬忽然叫住她。安欣停住手里的动作，转过脸来看着苏扬。苏扬神色迷离，目光落在祉明身上，眼神却是失焦的。
她心里有千言万语，但此刻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有这一摊眼泪，是所有的倾诉。他或许听不见，但他的手掌盛着她的泪，他会知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情况，一个人，躯体已死，元神却仍在，又或者是，反过来？”苏扬声音细小，像是提问，又像是自语。
时间仿佛停止了，空气也仿佛凝固了。
安欣叹了一口气，握一握苏扬的手，道：“别想那么多。”
他的皮肤是温热的，她的脸贴着他的手掌。她的眼泪流淌下来，流到他的掌心里。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他的掌心里聚集了一摊她的泪。他一动都不动，她也一动都不动。
她一边转过来继续给祉明擦脸，一边对苏扬说：“刚开始那几年，我也像你这般，想得很多，甚至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呢，我什么都不想了，每天把该做的事做好，这才是有用的，不是吗？”
她感到眼眶中的泪意一阵阵地往上涌。她情不自禁，在床边慢慢跪下，侧过头，把自己的脸放在他的手掌之中。
安欣说着，把毛巾洗净，拧干，挂好，接着打开一瓶润肤油，往手心里少许挤了点，抹匀，然后抹到祉明脸上和手臂的皮肤上。
她轻轻拉开一点他的被子，握住他的左手，他仅存的一只手。这只手曾经握笔写字，曾经抚摸她的皮肤和头发，曾经覆盖着她的嘴唇和脸颊，曾经很用力地抱过她。现在这只手还活着吗？
这笃定的缓慢的柔情，这无需观众的表达，让苏扬一阵恍惚，又一阵释然。安欣如何能够保持这般温柔坚定，如何能够坦然面对祉明变成这样一种存在，她忽然理解了。
她爱的男人，她这一生最初和最后的爱，就这样活着。从他们上次分别之后，他就一直这样活着，等着，等着她在今天出现。
不想那么多，只是去做，就是一种相信。
她慢慢地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凝视着他的脸。
黑塞借悉达多之口这样说：天真的人们能够去爱——这是他们的秘密。
这么久、这么久了，仿佛千万年过去了，宇宙洪荒都已经毁灭了一次又一次了，她才终于有机会，再次和他单独待在一个空间里。
接纳命运，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礼物。这就是天真。是她们永恒的秘密，也是穿透一切黑暗的力量。
此刻，屋子里只剩下她和他了。
9.
5.
安欣对苏扬讲起这十多年，她的经历。
李昂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眼中升起一片忧虑，又马上消散了。
为了照顾祉明，她放弃了原先的工作，专门学习了护理，读遍了医书，几乎成了植物人专家。这家其貌不扬的医院，实际上是省脑科研究所下属的植物人研究中心。一些科学家长年致力于研发新型药物帮助植物人醒来，另一些学者研究植物人怎样用脑电波与外界交流。“所以，祉明成了他们的研究对象和实验对象？”苏扬惊讶地看着安欣，有些困惑和不安。
苏扬默默地站起来，重新走进病房，关上了门。
“不，不是这样的，他在这里，只是普通病员，接受的是常规治疗和护理，苏扬，你不要紧张。”“那么，那些科学家的研究，可有成果？”“目前来说，收效甚微。”“也就是说，从无人醒来？”
安欣没有说话，李昂也没有说话。
“至少我没见过。”“脑电波呢？可有什么说法？”
片刻后，她叹了一声，说：“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这句话不知道是在问谁。
“苏扬……”安欣忽然叹气，“你要知道，医学上的一个成果、一个突破，往往历经几十年，建立在几代人的努力之上。”
两名护士从病房里出来，带走一大包病人换下来的衣服和其他医用垃圾。祉明，她爱的男人，现在是这样一种存在了？苏扬不能想下去，只感到泪水猛烈地往上涌，她用力克制着。
“是，我明白。”苏扬低下头，“届时，或许你我都已不在。”“别抱太大希望，但，也不要这么悲观。”安欣搂一搂苏扬的肩。安欣继而告诉苏扬，她在这里陪祉明十多年，到了最近两三年，自己也算是“久病成医”，既是病员家属，又是“老师”，这两三年间竟带出了好几名护士徒弟，院方因此为祉明减免了不少治疗费用。
我的丈夫，这几个字让苏扬怔忪。
这一说提醒了苏扬，她问安欣，再如何减免，毕竟时间漫长，十多年来，治疗和护理费用想必是个天文数字，钱又从何而来。
许久，安欣艰难地开口了：“医生是说过，说他……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便醒来，也只能……在床上……度过余生。但我总怀着一丝希望，我总觉得……还有可能……发生奇迹。只要还有可能，我就不能……不管他。他毕竟还是……我的丈夫。”
安欣回答：“有人资助，你无须操心。”“是谁资助？”苏扬追问。
死一般的一阵寂静，像是法庭上的被告等宣判。但谁又是法官？谁又能宣判什么？
“一个朋友。”安欣淡淡回答，不想多谈。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安欣哽咽。
苏扬叹息一声，忽然遥想当年，沉默片刻，看着安欣，问：“那时候，你怎么忍心瞒着我，让我以为……”
“是不知道，还是……没有可能了？”
“当年，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以为他死了。”
苏扬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缓缓问道：“他还有没有可能醒来？”安欣木着脸，红着眼睛，许久，轻轻摇了摇头。
安欣又说：“他被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当时各个医疗站都爆满，到处兵荒马乱，医生护士不够用，顾不上研究他的情况，人们都只能先救最有希望救活的。后来，阴差阳错，他被送到了成都第一人民医院，一直在那里维持着，直到有人找到我。”
李昂扶着苏扬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安欣陪在一旁。
“你发现的时候，我在哪里？”“你已经离开了四川。”“你确定吗？”
李昂等在外面，为苏扬递上一杯温开水。苏扬感到自己的嘴唇已焦渴得快要干裂，但温水触碰到嘴唇，涌入口腔，唇和舌竟都是麻木的，温水到了胃里竟有灼烧的疼痛感，令她恶心，想吐。
“事到如今，我有什么必要再骗你？”
苏扬回不过神来，安欣只能拉着她出来。
“可你那时……毕竟骗了我。”
这些医生护士如此麻木、熟练，似乎对痛苦毫无怜悯和尊重，是因为见得太多，习以为常，或是根本无力改变？
“我是为你好，苏扬。那时你已经生下了你现在丈夫的孩子，你有你的生活要过，而祉明……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再醒来，我若是告诉你，岂不是毁掉你？我知道祉明有多爱你，我相信这也是他的意思。”
她茫然，一阵恍惚，她的祉明没有名字了，成了“二十八床”？而她，成了“闲杂人等”？
苏扬慢吞吞地微笑，“是，都是为我好。”
这一通热闹倏地把苏扬拉回现实之中。
“不过现在，你还是知道了，天意弄人。”安欣也凄苦地笑，“自然，也是冥冥中注定。只能说，你和他在今生的缘分，还没有完尽。”
门咚的一声开了。两名护士大大咧咧地走进来，说要替“二十八床”做例行检查，换衣服，换床单，让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若说到为你好，我觉得，你为他，熬得也够了。”苏扬说。安欣抬起头来看着苏扬，等着她下面的话。“你和我是一样的，安欣，我们都在受苦。”“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不逃避而已。”
4.
“可你我在这爱欲囚禁中轮回太久，徒劳，像西西弗斯。”“不，西西弗斯并不徒劳，他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安欣说着，看向祉明，他躺在那里，平稳地一呼一吸。“然而他遭受惩罚，每日把巨石推上山顶，巨石又从山顶滚落，他永无止境地把生命消耗在一件无望的事中。”“你想说什么，苏扬？”
她看到自己来到了生命长河的尽头，正对着造物主拷问。
“我想说，你又何必再继续折磨自己？”苏扬认真地看着安欣，“我觉得，你有机会解脱，你有机会……放手了。”
或者说，他已经没有记忆了。他的记忆停留在永恒里了。永恒的记忆之光，又在哪里？
“放手……”安欣怔怔的。“是的，为你自己。”
她感到自己的心掉落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之中，心里的念头单纯极了：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可是祉明怎么办？”“有我。”“你有你的生活。”
安欣叹了一口气。于是苏扬懂得了。
“我已经过了十三年我的生活，该由我来承担这里的一切了。”“你说什么？苏扬……”
安欣无言，看看苏扬，又看着床上的祉明，什么都不忍说。“你告诉我，他能听见，是不是？”
“我说，我可以接替你，来承担照顾祉明。”“可是……”
“他能听见的，对吗？他知道我来了，对吗？”
“你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安欣，祉明也不希望你的一生就这样度过，你这样，他也不会心安。”
“苏扬，你别这样。”
“可是，放手之后，我又该去往哪里？”安欣流下眼泪。“去往新的生活，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苏扬甩开安欣，抓住祉明的手臂不停地摇动，“祉明，你醒醒，你看看我，看看我，看看我啊……”
“新生活？”安欣一边流着泪，一边凄凉地笑，眼望着虚无，像是在思考这三个字的含义。“是，除了眼前这个男人，你可还有别的关注、别的梦想、别的期盼？你可还有……别的人？”苏扬轻轻扶住安欣的手臂，“为你自己而活，现在，还来得及。”
“苏扬，你冷静点，别激动。”安欣拉住她。
安欣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拭去脸上的泪水，“我需要想一想。”“不必再想了，安欣。我是相信命运的。”苏扬说，“命运把我带到了这里，我想，就是让我来解脱你的。或者也可以说，命运把你带到我面前，也是让你来成全我的，成全我的一个夙愿。”
“我要是……早点知道……我怎么会让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怎么会让你见不到我……祉明……你怎么忍心……”
“好吧，我明白了，虽然我照顾了他十三年，也许十四年？但最终，你和他，还是一对……一对至死不渝的恋人。”安欣苦笑着，轻轻摇头，“我知道，这辈子，你是放不下他的，而他……虽然在这十三年里，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最牵挂的人，还是你，只有你，只有你……”
她泣不成声，话不成句。
“安欣……”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他，他的脸颊、他的脖子、他的肩膀、还有，他的手臂。她一直抚摸着他，一直抚摸到他残断的右臂，她摇晃着他，无限哀恸，“祉明，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忍心？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你在这里……我以为……我们……”
“你说得对，我该放手了，我该去过另外的生活了。”安欣深深呼吸，强自镇定，“既然命运让你们再次重逢，那么我就应该放手。”
床上的男人没有反应，一动也不动。
话音刚落，她却再度流泪，手也颤抖。苏扬握住她的手。
“祉明，我来了，你还认得我吗？我是苏扬啊，祉明，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郑祉明……”她气声柔弱，低低地唤他。
“这十三年……我陪着他，也算是……我对我自己的爱情……以及婚姻的……一个交代。我无怨，也不悔。”
他闭着眼睛，在氧气面罩下轻轻地呼吸，仿佛随时都会醒来，仿佛只要一醒来，一切都会是好的，他会起身拥抱她，亲吻她。
“谢谢你，安欣。”
他的面容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仿佛没有分离过，仿佛没有中间荒芜掉的岁月，仿佛他只是深深地睡了一觉，还在睡。
谢什么呢？安欣拭去眼泪，倦怠地笑了一笑。她抬头看向苏扬，只见苏扬非常平静，脸上没有悲伤，没有犹豫，也没有焦灼，只有从容和安然。
虚幻感在这一瞬间消失。十三年来她在自己心的周围一点一点所筑起的坚强防线猝然崩溃。她倏地哭了起来，两行热泪从眼眶中迅疾地涌出，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谢谢你把他交给我了。”苏扬微笑。
她怀着恐惧和期待，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终于，她走到了他身边，看清了他的面容。
安欣能看出来，这一刻，苏扬几乎是快乐的。在经历了半生的痛苦、失望和颠沛流离之后，她终于找回了年少时的爱人，也找回了自己真实的生命。那么，这应该是最为合情合理的一个决定了。
这具理论上还活着的肉体，真的是他吗？有没有可能，他其实另有所在？有没有可能，真正的他其实活在另外的地方？
也是最圆满的一种结局了。安欣含着泪，点了点头。
然而，这真的是他吗？她又困惑，又惶恐。
10.
然而此刻，那一切想象被打破。她真真实实地看到了他，再次看到了他，他的肉身，还存活着，还可触摸，还有温度，还会呼吸。
两天后，安得知了一切，立刻从北京赶来。
十三年前，她曾幻想过找到他，或者找到他的遗体；十三年间，她也曾无数次体会过这种痛感，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凭空消失，被无常吞噬到未知的黑暗中，再也看不见他的肉身。
李昂在医院外面迎接她，两人看起来都十分憔悴。“我妈……她……还好吧？”安一句话出来，已经要哭，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她有责任。
十三年阔别，没有想到还能再见面。更没有想到，再见面，是这样。
李昂看着安，一时说不出话。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安欣怕她支撑不住，一直在旁边扶着她。可是苏扬不要她扶，挣开她，一步一步向祉明走去。
“对不起，是我没有处理好……”安哭了。
十三年了……祉明……我的祉明……她脑中除了这几个词，什么都没有。
千百句责难的话涌上心头，又压抑下去，李昂终于还是忍不住，喟叹道：“当初你若不来探个究竟，或者知道真相后不回香港……”
见到了已经在病床上靠药物和仪器存活了十多年的祉明，苏扬完全呆住了，整个人犹如瞬间变成石像，连呼吸也停住了。
“是，我很后悔。”
然后，她终于见到他了。
“当然也怪我，我做错了很多事。”
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李昂想要回避这个场面。或许他觉得，应该把苏扬和祉明的“重逢”留给他们自己。
安看着自己的继父，他满眼沉痛的伤感，面色如灰。她说：“现在我知道了，秘密不仅是不能说的，秘密是不能知道的。”
仿佛是听到身旁的李昂在对安欣说：“你陪她进去吧”，仿佛是感觉他握了她一路的手，松开了。
李昂凄惨地一笑，“是，潘多拉的盒子。”“对不起。”
她怔怔地站在门口，望向病房里面，一切感知都在消失。
“不，其实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等他们终于到达医院，来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苏扬觉得自己已经耗尽了一生的力气。
“这世界是一个网，安，当你向一个人发问的时候，你是在向一千个人发问；当你把秘密告诉一个人的时候，你是在告诉一千个人。更何况……”
漫漫长路，终有尽头。
李昂说着，顿了顿，声音苦涩，“更何况，你母亲是那样敏感脆弱的一个人。或许就像你说的，在心里，她从来没放下过他，所以，这一切，大概也是注定要发生的。”
3.
安低着头，久久不发一言。
若不如此，她找不到其他力量来支撑自己的生命。
她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流淌下来，又要装作没事，拼命地擦，走进病房的时候不能让苏扬看到她的眼泪。
她宁可相信意识不灭，灵魂永存，相信有天堂，相信有轮回，相信古今中外一切宗教所赋予人的信念。
李昂陪着安走进去。
她绝对、绝对，不要这样认为。
安一看到苏扬站在祉明的床边，就又忍不住哭了。从四岁那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亲生父母在一起。终于，终于。
但这怎么可以呢？
她哭着走过去，拥抱苏扬，“妈妈……”
如果这样认为的话，人似乎没有任何希望。身体的存在就是一切，就是一切。
苏扬却只是淡淡的，没有哭，平静地看着女儿，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种惨然，她摸了摸女儿的脸。
物质会变化，会分解。生命会死去，思想会消失。并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安陪着苏扬一起站在祉明的床边，静静的。
由此可见，人类身体的状况，乃至精神活动，甚至所谓的意识和意志，遵循的也是自然界必然的、机械的因果律。
她们看着面前的男人，十三年的光阴隔在他们中间。
然而精神活动是什么呢？也不过是亿万个脑细胞和神经元之间发生的化学反应。所谓的思想，离不开大脑的生理构造和机体生命的能量供给。人体本质上和其他物质一样，由电子和质子组成，人体和动物、植物，甚至一块岩石，没有根本的分别。
十三年，小女孩长成了大女孩，大女孩为人妻为人母，肉身和灵魂在时光中成熟、变化。唯有天空还是天空，大地还是大地，磐石还是磐石，他，也还是他。时光于他，仿佛失去了作用。
可是人，总是以精神活动来定义自己独特的存在。
许久，安小声地发问：“我爸，还有无其他的亲人或者朋友？要不要告诉他们，让他们来看看他？”
她想，按照一般现代科学的理解，这是一个物质的世界，人是这世界的一部分，因此，人与万物并无本质不同。
苏扬怔怔的，目光停留在祉明的脸上，缓慢地摇了摇头。“那……要不要告诉上海的奶奶？”
植物人，究竟是植物，还是人？
苏扬叹息一声，“不必了，我已打过电话，她病重入院，不可能赶来了。”
那是一个存在于教科书和新闻报道里的生硬冰冷的词语。如今这个词语却对她的生命施加了作用。
“病重入院？那我该去看看她。”“她已病危，陷入昏迷，你去了她也不认得你了，就算告诉她祉明还活着，她也不会知道了。”
植物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概念？
安哭起来，“怎么会这样？我应该早点去看望她的。”
在刚刚过去的两天里，她已无数次想象过祉明的状态，想象过那样活着与死去的分别，想象过那样活着的意义，以及未来的可能性。还只是想象，还未曾见到，她就已感觉到深切的痛苦，一种无法忍受的揪心的疼痛。
苏扬心疼，搂住安的肩，“既已发生的事，就不要后悔，人与人之间关系，也不是最后一刻的状态所能决定或者改变的。”
她爱的人，在漫长的十三年失散之后，以这样一种状况重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迫使她面对这世界最残酷的真相。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安扑在苏扬怀里伤心地哭。
苏扬感到自己的心识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强烈煎熬。
“不要哭，安，坚强一点，生命就是这样的，你哭也没有用的，不要哭，不要哭……”苏扬抚慰着女儿。
从酒店去往医院的路，仿佛没有尽头。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空的，无常和幻灭才是永恒的东西，不要难过，至少我们现在好好活着，你爸爸也还活着……”
2.
听苏扬这样一说，安哭得更厉害，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李昂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安的肩，“振作些，一切都会好。”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当她终于直面自己的灵魂，抉择自己该去往何处的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了这一刻的画面，有着怎样的寓意。
等到安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苏扬转而看着身旁的李昂，对他慢慢说道：“李昂，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想了很多。我想，我还是决定，留下来。我是说，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我想留在他身边，照顾他。”
车子倏地驶出隧道，驶入一片光明的路段。玻璃上印出的脸消失不见了。
苏扬说出来的话，停顿、反复，看得出来，很艰难，却也坚定。李昂听着，很平静，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他温热的气声传送到她耳边，他有力的手揽住她的肩。这温度和力量让她觉得自己的魂魄被拉了回来。
“那你需要我陪着你吗？”他轻声发问，语调温和、冷静，内心早已明了她的答案，但为丈夫之责，仍需明白无误地与她确认。
忽然间，车子驶入一段隧道。外面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车窗的玻璃形成了一面镜子。她倏地从车窗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很苍白、很陌生的一张脸，那眼神，空洞、幽怨、寂静、有光，心死而无惧的光，很冷，仿佛不是她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又像是，灵魂已经出窍，她看着玻璃那一边对称的影像，看到的是死去的自己遗留在这世上的躯壳，这个身体、这个面庞、这个轮廓，早已经不是她的了。一刹那的惊悚，她被这巨大的孤独感和虚空感包围、吞噬，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和这个活着的世界发生断裂、脱离。李昂在这时搂住她，“你没事吧？”
苏扬微笑，轻轻摇头，“你应该尽快回香港，你有你的工作，修荣和修蕊也需要你。”
她的目光从这一切上面掠过，执迷般地不放过每个细节，因为这里的一切，曾经，也正在，陪伴着祉明，或许也将永远陪伴他；这里的一切都在和他一起承受苦难，而她也将要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修荣和修蕊更需要母亲。李昂没有作声。
一定是有什么太惨的事发生，连太阳也不想露面了。天空是铅一样沉重的灰暗，天空下面的房子和芸芸众生也是一样的沉重和灰暗。一座城市可以灰成这样，又是另一种光怪陆离了。
苏扬又说：“你且放心，我在这里不会有事，再说还有安在这里陪伴我，还有安欣，她也会帮忙的。”
然而她有好多话想问它，她的眼睛执着地望着它。
李昂看着站在祉明床边的苏扬和安，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也是在病房里，他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是的，安是苏扬和祉明的孩子，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三口，而他自己，又成了那个多余的人。
苏扬坐在后排左侧的位置上，沉默着，侧脸望着窗外。这座她生命中至为重要却又令她心碎的城市，她已经不认识它了。
李昂蓦然发现，其实什么都没变。
一路都没有人说话。安欣专注地开车。
十三年了，他和苏扬一起生活了整整十三年，可是在她心里，什么都没变。就连她看着他的时候，她眼中的温柔与决绝也和当年一模一样。她现在心里没有别的念头，只希望他快走，然后她就能和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一心一意地相处，哪怕那个男人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
李昂毫无犹豫，把行李直接交给门童，让他代为寄存，然后自己也坐回车里，陪苏扬一起，直接奔赴医院。
他以为自己是和她一起生活了十三年，朝朝暮暮，生儿育女，但其实他不过是在观众席上坐了十三年，看了一场戏，她和另一个男人至死不渝的爱情大戏。从头到尾，他是谁？没有存在感的观众，连配角都不是。现在戏要落幕了，他是不是该鼓掌？
苏扬却并不下车，她连办入住的时间都不愿等，她让李昂自己去办手续，她要安欣直接带她去医院看祉明。
他看到苏扬看着她，好像在等他的回答。他忽然感到一阵好笑，哦，演员要谢幕了，等观众一个反应。男女主角大团圆了，观众要开心才对。他奇怪自己还能在心里跟自己调侃。
李昂订了把酒店订在了丽思卡尔顿。车在酒店门口停下，身着制服的门童走过来替他们拎行李。
他沉默着，走过去用力抱了抱苏扬，很用力。
安欣先陪苏扬夫妇去酒店办入住。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角，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脊背。他感觉此刻他们是如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彼此之间却好像已经隔着千山万水。然后他松开她，却没有看她，而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安，一个意味深长的、嘱托的、决绝的眼神。
十三年的光阴从身边溜走，她什么都没抓住。
安看懂了那个眼神，一股悲切和怜悯涌上心头。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动。
这个世界多么离奇，多么荒诞。她爱的男人，她孩子的父亲，活着，十三年了，全世界都知道，唯独瞒着她一个。
就在这凝重的空间里，李昂转身走了出去。
在这样极端特殊的场合，每个人很沉重，并且已经没有力气去掩饰自己的沉重。李昂和安欣互相点了点头，疲惫，一句话都无，就算打过了招呼。苏扬觉得，他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一直走到病房外，关上门，他才停下来，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仿佛一场世纪会晤，像梦一样，冷灰色的噩梦。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当李昂回想起这一刻的自己，这一刻在病房门外的自己，他想起的是这一瞬间，自己脑海中跳出来的念头。
安欣开车来机场接他们。
那念头竟然是：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和苏扬一起拍结婚照了，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穿婚纱的样子了。
她身上唯一发出光亮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泪，凄怆，荒凉，又带着一丝希望。李昂无声叹息。
她或许并不为此遗憾，但他真的是遗憾的。他曾经很多次梦见她穿着婚纱的样子，很美很美。但，梦想从未成真。
狂风呼啸，悲伤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很多年后，当他回想起病房外的这一幕时，他感到自己的荒诞与可笑，在那样紧要、决绝的关头，他想到的竟然是婚纱这样的小事。
苏扬走出机舱，凛冽的风灌入她的衣领。李昂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无知无觉，只是望着灰暗的城市，心神恍惚。
但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的脆弱与可悲。
这座城市被阴霾笼罩着。据天气预报评论员说，太阳已有超过半月未在蓉城现身，预计未来一周也将持续阴冷。
他曾经是一盏灯，照亮她的生命，但她终究弃他而去，走向那深深的未知的黑暗隧道。
飞机终于降落在成都。
他知道自己心中最柔软、最珍贵、最纯粹的一些东西，是在那一刻，永远地碎裂了。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