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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当我为了你的前途成功去和另一个男人上床的时候,我没有后悔;当你和我最好的朋友走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后悔;当你未留下只言片语悄然离去的时候,我没有后悔;当我孤注一掷地生下你的孩子而你却远走异国他乡的时候,我没有后悔;当你再度归来,而我已和别人订婚的时候,我没有后悔;当我为了责任和承诺再次和你分开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后悔;可是,当我知道你在地震中永远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后悔了。此生苦短,再无相逢。那一刻,我才知道,你以最终的形式离去,就是真的离去了。我在这个时间这个空间里,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她带来了自己的日记本,把自己这十多年来的日记,慢慢读了一遍给他听:

——2009年5月12日”

她和他说话,把从前的事情,只要能想起来的,都说一遍。

很多年前,无尽的思念,无尽的委屈,被记录下来,在这一刻,文字化作温柔的水,潺潺流动,没有怨悔,只有理解和感怀。

病房里加了一张陪护床,但她很少睡觉,大部分时间总是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仿佛永远看不够。

她还读书给他听,读到《传道书》里所写的:

苏扬每天都陪在祉明身边。

“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万事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4.

有时读着读着,困倦了,自己禁不住睡去,恍惚间猛地醒来,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却又清晰地记得,梦境里,她在读书给他听,他什么都能听见,睁着眼睛,一直对她微笑,伸手轻轻拉住她的手。

三名护士听说家属“换人”都很吃惊。她们中护理祉明时间最长的那个护士叫小珍,来到科室已有七八年,七八年来她一直觉得安欣是位痴心的妻子,任劳任怨,情长义长,这也是她从医生涯中难得一遇的传奇般的夫妻情深、不离不弃。可是突然间,“妻子”竟换了一个人,简直闻所未闻。

虽然她睁开眼睛后,看到他仍闭着眼,未曾动过,但她相信,梦中所见的一切,在另一个时空里,曾真实地发生过。

负责祉明的除了两名主任医师以外,还有三名轮班护士。虽然这三名护士也都很有经验,但往常很多事情安欣都亲力亲为,十三年来尽心尽力。安欣把自己和苏扬的情况介绍给她们,算是完成交接。

安每天都从北京打电话给她,劝她尽量把事情交给医生和护士。还说等放暑假了,她就过来值班,让苏扬回香港休息。

安欣领着苏扬去和医生及护士谈最后的交接事宜。

苏扬却说:“我这样陪着他挺好的,你有你的事忙,读书、旅行、交朋友、谈恋爱,你的人生会很丰富、很忙碌,你不必再来了。”

“我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她对安欣微笑。

李昂从来不打电话过来。他从不问这边的情况,仿佛丝毫不关心事态进展,仿佛成都什么事都没有,仿佛苏扬只是闲来旅行散居。

“不,不,我要留下,让我来。”苏扬说。“可是你……”

他只在每天傍晚固定给苏扬发一条短信,告诉她香港的天气、修荣和修蕊的饮食起居和学习情况。那些短信让苏扬觉得安心、踏实。李昂是个好父亲,把一双儿女照顾得很好。

安欣又说:“苏扬,如果你感到难过,心灵承受不住,就不要坚持留在这里了,我可以继续照顾祉明。我觉得你不必勉强……”

自从苏扬在成都留下,李昂一直非常平静,没有向她透露过任何情绪,只是有一天夜里,凌晨两点的时候,突然给她发来一条短息,短信上没有任何其他内容,只有“苏扬”两个字,她的名字。

“在这里,切忌乱走乱跑,切忌多思多虑。”安欣对她说,“积极、乐观、忍耐,才是这里的生存法则。”

苏扬那时恰好没有睡着,在黑暗中拿起手机,看到这条信息,愣了很久,才慢慢放下。

安欣找到苏扬,把她拉出了那间病房。

那一刻,几千公里外,她的丈夫,在失眠,在思念她,在黑暗的夜里,忍受着孤独,在手机上键入她的名字,对她发出一声带着叹息的呼唤。可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从病床上挂着的资料,苏扬了解到,这老头已经在这里躺了十九年了。那一刻苏扬心里才有了刹那的惊惧:祉明若是这样昏迷下去,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副模样?这地球上没有一具肉体可以逃脱碳基生命的演变规律。在肉身不可逆的衰败之下,人们再谈什么思想、灵魂、爱、哲学,或者青春少年的记忆,都悲哀到极致。

她也同样躺在黑暗里,躺在一张窄小的陪护床上。在她身边不远处,那个她爱了一生的男人,依然被捆缚在死亡般深沉的睡眠中,一动不动,呼吸微弱。

唯有一次,她出于好奇,走进另一间病房。那间病房里躺着的是一个老头,孤零零的,从来没有任何亲人来探视。她看不出他究竟多大年龄,只觉得他皮肤褶皱得可怖,像一具干尸,更可怖的是他睁着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苏扬觉得那简直是一双类人猿的眼睛。

她看着手机上的短息,看着自己的名字,又看着身边沉睡的男人,压抑地哭了。整间病房里静极了,没有她的哭声,只有维生仪器在发出轻而有节律的“嘀、嘀、嘀……”的声响。

那么那些被跳掉的编号,就是已经去世了。不知为何,苏扬想到这个,心里是平静的,并没有很恐惧。

那个夜晚,如永恒一般漫长。

苏扬于是问一名护士,有没有醒来的例子?那护士想都没想就摇头,“没有,至少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没见过。”

5.

他们称祉明为“二十八床”,苏扬起先以为,至少有二三十名植物人在此地接受治疗,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这是一家研究中心,病员统共只有七八名。为何编号到二十多?苏扬问过。护士们语焉不详。苏扬暗自猜测,有些大约是去世了,又或者是醒来了,出院了。

转眼到了五月,气温回升,百花绽放,阳光照耀的时间逐日变长。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就要来了。

苏扬很快就对医院的情况熟悉了。

这天上午,安欣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她说她来道别,她打算出国去参加了一个医学论坛的交流项目,会去很久。

她被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

苏扬问:“你一个人吗?”安欣笑笑,说:“有人陪我。”

刹那间,她止住了自己的思绪。

苏扬点点头,不再多问。安欣终究会有她自己的生活,一切都不会太迟,她为她高兴。

接着,她想到了她自己。现在,她似乎得到了自由。但一定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每个人都得到自由,让她自己,让苏扬、李昂,还有祉明,都脱离苦海。一定有。

安欣看着病床上的祉明,说:“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苏扬眼中有一丝疑惑。

假如祉明的意识无处不在,或游荡到别处,或附着在他物之上,那是否意味着那个他物才是真正的祉明。假如眼前这具肉身已没有意识,那是否等同于肉身的死亡?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此刻呈现出特别清晰的意味。祉明,究竟还在不在呢?

“我想和他告别一声,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也许……”苏扬无言,默默走了出去,替他们掩上门。

只是,他还有意识吗?他真的没有意识,再也醒不来了吗?他真的不知道任何发生在他身边的事吗?或者,有无可能,他的肉身被废除了,而他的意识无处不在?安欣陷入了遐思。

十分钟后,安欣走出来,神情中没有眷恋不舍,却有一丝清凉的落寞。她走过来拥抱苏扬,然后说:“怀着希望的等待,并不荒谬,就像一次次把巨石推上顶峰的过程足以充实人的心灵。所以,西西弗斯并不悲惨,他也许是幸福的。”

或许祉明自己并不想这样。如果他还有意识,如果他还能说话,或许他会第一个把苏扬赶走,赶回她的丈夫和孩子们身边。他会把所有人都赶走。他是多么博爱、多么无私、多么无我的一个人啊,他怎么会允许别人在他身上浪费一丝一毫的生命?又怎么会允许自己这样活着,同时让别人为他而这样活着?

“是的,也许。”苏扬微笑。安欣轻轻地道一声:“再见。”“再见,珍重。”

或许还有一个十三年等着苏扬。再十三年,他们都该多么老了?一生就这样过掉了。她自己呢?半生就是在病床边过掉的。

两人彼此看一眼,点一点头,告别。

她想,其实这些事情,十三年来她一直在做,虽然她已经知道,对祉明来说,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只能说,这是她们的劫难。

可是安欣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对苏扬说:“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说到这里,又犹豫地停下。

安欣有时在旁边默默看着,有时苏扬开始说些私密往事,或是有些亲密举动,她就悄然退出去,克制住内心的怅然。

告诉我什么?苏扬看着安欣,心头掠过一丝惊惧。“告诉你,其实,这些年……”

空余时间,她就坐在祉明的床边,心无旁骛,寸步不离。有时她读书、读报,或者放音乐给他听;有时她拉住他的手,同他讲些过去的事,一边回忆,一边讲,讲着讲着,她会流泪,也会微笑;还有些时候,她会伏在他的枕边,试着搂住他,抱住他,抚摸他。她说:“这样他就不会害怕了。无论他是在黑暗中,还是在光明里,无论他在哪里停留,或是要去往哪里,他都不会害怕了。”

苏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等待着。

苏扬每天陪在病房里,从早到晚,跟安欣学习,也跟医生和护士学习,很快把一套护理流程都学会了。

“这些年,资助祉明医疗费用的人,是……你的丈夫。”“我的丈夫?”苏扬深深叹出一口气,陷入一阵迷失,仿佛没有反应过来“我的丈夫”指的是谁。“李昂,是他一直在帮忙,他让我保守秘密。”“你是说……李昂……他一直在维持祉明的医疗费用?”“是。”

苏扬深深感激,明白安欣所作出的牺牲,明白这交付的浩荡与郑重。但她们二人在表面上,都只是淡淡,仿佛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可是……他哪来那么多的钱……”“他卖掉了北京的房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安欣教苏扬一些基本的护理常识,包括各种药物的名称和用法,各种过敏反应和处理办法等等。

“可是,他为什么……”

3.

“我不该说这些的,但我想,我今天就走了,如果不说,就永远不会说了,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你应该知道,你的丈夫有多爱你,或者说,他以他的方式,在爱你。”

那个“大团圆”的时空,已经塌缩了。

“可是,他一直在帮助祉明,却一直不告诉我,为什么……”“他说祉明救过他的命,现在祉明这个样子,他不能见死不救,可是他也知道,祉明有可能永远醒不来了,他不能让你知道,不能让你抱着希望空等,不能让你的一辈子在空等中虚度……”

她忽然有种预感,她曾梦见过的一切不会发生了。有些东西已经被改变。

听到这几句,苏扬流下泪来,“李昂……”

航程一路平稳,没有气流,没有颠簸,可是她却睡不着了。记忆中的那个梦境,像曝光过度的底片,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安欣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苏扬无言,只是伤感。

她想重温那个温暖的梦境,想再次走进那个时空,看到所有人在一起的画面,可是她怎么也睡不着了。

“珍惜生命,珍惜时间,苏扬,我走了,希望你好好保重。”安欣说完,深深地看了苏扬一眼,转身离去。

在回京的航班上,她闭上眼睛试图入睡。

6.

她把那张小小的照片收好,和躺在床上的父亲郑重道了再会,第二天就回北京上课去了。

五月中旬的一个凌晨,苏扬从睡梦中忽然醒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天还未亮。夜雾潜入房间,空气有种湿润的味道。她一阵恍惚,下意识地看了看病床上的祉明,他沉睡着,一切如旧。

于是安什么都不再说,听从了苏扬的建议。

她起身,慢慢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凝望蓝得发黑的夜空。黎明正在到来,她想,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说的就是此刻吧。

如今她和她爱的人重聚,起因虽是外人的恶意,但也许,冥冥之中暗有天意。她回到他身边,就像鱼回到了水里,鸟回到了天空,种子找到了泥土。那么她留下来和他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安排。

她觉得有些冷,便想转身去拿衣服,可突然之间,遥远的天边,一道流星划过天空,似乎还能听到声响,接着,又是一道。

安也明白了,这么多年了,母亲看似活得好好的,但她心里的某些部分早已经死了,在那一年地震之后,就死了。所以这么些年,失去了部分生命的母亲,其实也活得犹如一株植物。

她惊呆了,伫立在窗边无法动弹。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流星,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并不壮观,相反,很黯淡,也很迅疾。

安忽然就明白了,母亲是真的想要留下来。除了留在他身边,这世上再没有其他她想做的事了。

这般偶然,这般巧合,近乎神圣。整座城市尚在睡梦之中,想必并没有几个人会在这一刻遇见它们。似乎她忽然醒来,走到窗边,就是为了看到它们。

安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她试图解释自己的内心。她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那的确就是她所说的——坚定。一向悲观的她,此刻看上去却是这样的坚强、勇敢、平静,甚至愉悦,她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眼中的温柔和爱慕,仿佛还是个初恋中的少女。

这一刻,这神秘的相逢,这悄然的见证,她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恐惧,抑或兼而有之。但她明白,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是注定的。她闭上了眼睛,在心中许下一个愿望。都说看到流星的时候许愿很灵,那就权当是真的吧。她双手合十,微笑了。

“直到如今,我见到了他,在最初的那种悲伤过去了之后,我反而觉得稳妥、释然了。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我觉得是一种坚定。我觉得我找回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所有的念头都静了下来,心里变得澄澈又简单了。对,就是一种坚定。”

似乎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苏扬感受到了内心极大的安宁与冷静。所有的事情她都已经想清楚了,眼前的路她也已经看清楚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以及她来这一趟旅途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也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是满的,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进来,或者出去。

“你知道吗,安?”苏扬忽然开口说道,“这么多年来,我年岁一点一点地增加,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婚姻、丈夫、子女、房子、汽车、皮包、首饰……一切物质世界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可是我内心的茫然和虚弱感非但没有减少,相反也在逐年地增加。”苏扬虽是和安说话,目光却一刻也未曾离开过祉明。

她查询好了祉明医疗账户上预存的治疗费用的余额,然后找到一家位于平武县的孤儿学校,给他们的校长写了一封信。

她惊觉,难道是她自己,从心底里,已经接受了父亲是植物人而且再也不可能醒过来这一事实,并且理性终于战胜了感性,想要让母亲作出更“明智”的选择了吗?

学校在地震后两年建立,为在地震中失去亲人的孤儿提供免费的小学和中学阶段教育,经费一部分来自政府拨款,一部分来自民间资助。学校最早的一批学生已经考上大学,走向五湖四海,成为优秀的人才,其中就有祉明当年在地震发生时救下的学生。

安这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破天荒地为“姓李的一家门”考虑起来,枉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幻想重建“姓郑的一家门”。

苏扬在信中对校长说了祉明的故事,希望他们可以接受一笔捐赠,以郑祉明的名义成立一项助学基金,继续资助那些从这所学校毕业并考上大学的贫困学生。校长回信应允,并表达了深深的谢意。

可是修荣和修蕊,还有李昂,还有那个家,他们也需要你,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是未成年的孩子,是相伴十多年的丈夫,他们可能比一个植物人更需要你作为母亲和妻子而存在。安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7.

“可是……”

这日清晨,那个叫小珍的护士值完夜班,忽然发起烧来。

“不知道,也许吧。”苏扬答得轻松随意,似是而非,仿佛根本没在意安到底问什么,目光一直温柔眷恋地停留在祉明身上。

本来她应该等到日班的护士上午来完成交接班后再走的,但苏扬让她提前回去休息。苏扬说她会二十四小时留在病房照看,无妨。

“那……你就打算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吗?”安问。

小珍在这个科室照顾“二十八床”已有七八年。七八年间,值班护士迟到早退也不是第一次了,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发生,她们早就不当回事了,更何况还有这么一位“痴心”的家属二十四小时细心看护着。于是,小珍地把各种注意事项跟苏扬又交代一遍后,就放心地回家休息去了。

可是不,他若是还有意识,却那样躺了十三年,像受酷刑一般,不能动,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表达,意识被封闭在一个黑暗的容器里,多么残忍,一点都不好。安不敢再想下去。

苏扬在早上八点半的时候往香港的家里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无人接听。她知道不会有人接的。孩子们都上学了,李昂也在上课,Isabelle在这个时间一定是出去买菜。她就是要等没人接的时候打。

真的吗?安想,父亲还有意识吗?他知道寂寞吗?如果父亲还有意识,那该多么好。

铃声响完几遍后,转入留言录音。苏扬于是对着电话缓缓地说:“李昂……hi……也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给你打个电话,跟你说说心里话。想想,我们都认识二十年了,时间过得好快。那么多事情发生,那么多事情过去,好像就是……一瞬间。其实,我想说,能够在人生路上碰到你,是我的幸运。你是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人了,也陪我走过了最艰难的路,有时候想想,这是怎样的缘力?曾经,很多很多次,我都以为,我和你之间的缘力在减弱,在消失,可是每次,我都想错了。只是这次,我不愿再去猜测,我也不想再反抗了,我顺应命运的安排,交出一切,放下一切。谢谢你,李昂,谢谢你这些年为我做的一切,也谢谢你为祉明做的一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自己一直在尽力地弥补你,爱你,可是好像,还是不够。你给我的,还是远远多过我给你的。对不起,李昂,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我会永远永远记得你的好。至于修荣和修蕊,我想说,我真的非常非常地爱他们。我很好奇,他们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也许等他们长大以后,就是另一个你,和另一个我;而安,她会成为另一个祉明。这样想的话,我们三个人,在这世上都有了延续。他们会代替我们,重新活一遍,活得跟我们不一样,活得比我们更好。这样感觉似乎有了一些安慰,但这安慰,也可能只是幻觉……”

苏扬却微笑,说:“没关系,我不伤感,也不抑郁,并且,所谓意义,都是自己赋予自己的。我不能留祉明一人在此地孤立无援。我留在这里,他就不寂寞了。”

“无论如何,我觉得我今日的选择会是最好的安排,会让每一个人都得到解脱,得到自由。我知道你在北京有一些事业上的机会,你不该放弃。你还这么年轻,还可以重新追求当年的理想。我知道你这些年为我做出了很多牺牲,我真的很希望可以把自由还给你,我希望你能成功,能有所建树。也许你一时不能理解我此刻的选择,也许你会恨我,但将来你会明白,会原谅我……”

她说:“妈妈,你待一段时间就回港吧,毕竟那里才有你的现实生活,还有需要你的人。而一直守在这间病房里,并无帮助,你会被伤感和悲观困住,会抑郁。而爸爸……他可能根本毫无知觉。”

打完这个电话,苏扬深深叹了口气,仿佛完成一件大事。

她说:“我们可以每隔一段时间回来这里探望爸爸,平时这里有专业的医生和护士照看,已经足够。”

她等了一会儿,静下心来,又给安拨去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安也没有接,于是她转而打字,给安发去一条信息。

她说:“我想了很久,妈妈,你要是能够放下这里的事情,回香港去,应是更好的。”

等信息发送成功之后,她对着手机看了一会儿,笑了笑。

安心中有了分辨,但她还是想尝试再劝说母亲一次。

然后她把手机关机,直接扔进马桶,冲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扬说话总是只说一半。但安也已经听懂了,苏扬想长期留下来陪祉明,甚或永远留在他身边,所以她不需要照片来留念了。苏扬把照片给安,也是让她择日离去的意思。

8.

苏扬淡然一笑,“我都已经在他身边了。”

冲水的声音慢慢静了下来,苏扬擦干手,走出洗手间。

她说:“妈妈,这么珍贵的照片,你自己留着不好吗?为什么要给我?”

此时,病房里只有她和祉明两人。窗外阳光明媚,窗帘半拢着,光线透过纱帘斜斜照射进来。苏扬觉得这样的时刻,对他们来说,如此的珍贵,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了他们俩,很静谧,很安全。

安看着手里的照片,照片里的小男孩浓眉大眼,十分英俊神气,和她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还有几分相似。她轻轻抚摸照片,又看看病床上的父亲,说不出的伤感。时间究竟对人做了些什么?

她走过去,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倚在床沿,看着他。

李昂走后的第二天,苏扬把一张小小的照片交到安手里。“这是你父亲一周岁时拍的照片,你祖母上次给我的,没有底片了,是唯一的珍贵纪念,我想,以后就交给你保管吧。”

他的呼吸均匀、缓慢、从容,却透着疲惫。她知道他的灵魂听得到她,感觉得到她,但他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囚笼里,出不来。

2.

她俯身到他耳边,轻声地、温柔地对他说:“你已经受了这么多的苦,我不要你再受苦。”

但她确信自己在那一刹那,从这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世间最珍贵的感情。

她的声音很细微,很飘渺,有一丝丝的倦怠。

安看着李昂,上了车,车开走,姿态决绝。

她对他说,还记得北京吗?还记得上海吗?还记得我们一起坐过的咖啡馆、一起躺过的床吗?还记得我们的操场、教室和课桌吗?还记得我们十六岁时的诗歌和誓言吗?我都记得,都记得。我真不甘心我们的故事结束在这里,这座离家那么远的城市,这座冷森森的医院里。可是我们没办法。

他该满足,该放手了。

她说她问遍了所有的航空公司,他们都不愿意承运像他这样状况的乘客。没有办法了,她说,她只能用想象,想象自己和他一起搭乘飞机,回到了上海;或者想象自己租下一辆房车,她开车,从成都一直开到上海;想象自己开了两千多公里的路,把他带回家;想象自己把他带回华亭宾馆,开一间房间,最好还是当年的那一间,两人一起躺在床上,就那样躺着,就那样安静地睡着,还像当年一样,哪怕就一会儿也好。

多少次前世回眸,多少次擦肩而过,才换来今生一次相遇,又何况是整整十三年的朝夕相守,痴痴缠缠?

“就一会儿也好。”她说着,哭了。“我想带你回家,我想和你一起回家。”她哭着对他说。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三年,还不足够吗?

或者,她想开车带着他,一直开到海边,把车开进大海里。

他们相识了二十一年,还是二十二年?也许二十三年,超过了现有人生的一半的时间。

或者,她想开着车,冲下悬崖,冲入峡谷。

她愿意放弃她经营了半生的家庭生活,一定有她的道理。他又怎能替她做主,为她决定,强行扭转她的意愿?

就像当年,她在平武的山上,为他写了最后一首诗,然后松开手,让那首诗随风飘入山谷深处。

别的都无需再说了。这么多年的岁月,该说的,早已说尽。

可是这些,她都无法做到。她连带他回家,都做不到。所以她只能像现在这样了。

他用力地爱过她,便足够了。他用力地抱过她,便可以告别了。更何况,经过这么多年,他也已经明白,人是无法被得到的,也是不能被预测的,幸福和安稳只是刀尖上的平衡。

她走过去,关上病房的门,从里面锁住,锁死。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不舍和挽留也没有。

然后她走到桌边,从自己带来的包里取出一瓶伏特加,把伏特加倒进一只玻璃杯。

他应该是有种预感,这是永别了。他的妻子、他的恋人、他孩子们的母亲,将要永远地离开他了。

接着,她拿出一只小瓶子,从瓶子里倒出一粒小小的胶囊。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一点的时间,她在胶囊外面又套了一层胶囊。

这句话,意味深长,却又言尽于此。他在此时表现出来的理性,太冷静,太平和了,反而像是更大的悲恸和绝望。

她看着手中的烈酒和胶囊,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历史像是在轮回,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特别特别的安心,因为她知道,这一次躺在她身边的,是她爱的人,她将永远和他在一起。

李昂看出安想说什么又不说,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她举起杯子,闭上眼睛,和着酒吞下了胶囊。酒很苦涩,并不好喝,但她微笑着,忍受着,直至酒杯见底。

或许每个人都应该早早就这样,想要什么就去追求什么,不要有Plan B,不要妥协,也不要寻找替代物,这样也许会快乐一点。只可惜李昂和苏扬都没有更早地拿出这样的勇气。

当她完成了这件事,放下杯子,她的眼中乍现了一瞬的光芒,仿佛生命尽头的回转之光,充满了新的希望。

她想,没有人可以假装很久,最终人们会发现,所有的路径里,做自己是最容易的。

她微笑着,看向祉明,慢慢走到他身边。她将祉明脸上的氧气面罩轻轻除去,又将他身边的维生设备一一关闭。那些机器运转的细微声响陆续停止,病房里彻底静了下来。她专注地看着他的脸,轻轻抚摸他的脸庞,然后她俯下身,温柔地亲吻他的嘴唇。

她觉得多年后的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她在他耳畔轻声地说。

很多年前,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听苏扬对李昂说过,没有人选择痛苦,每个人所做的选择都是在逃避痛苦,哪怕那个选择看上去是要坠落深渊。

她内心安宁,神色平静,在力量和意识消散之前,她支撑自己躺到床上,躺在他的身边,为他们两人拉好被子。

安在酒店门口送李昂坐上去机场的车。安本想劝他再留几天,让他劝劝苏扬,但思虑反复,欲言又止。

伏特加在她的胃里燃烧起来,她却感到周身祥和、舒畅。她依偎着他还有温度的身体,靠着他的肩膀,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走的时候,很平静,没有跟苏扬再说一句话。

此时,阳光透过窗户照耀进来,照在他们的脸上,金黄一片。她微笑着,这样真好,真好,两人躺在一起,彼此挨着,一起睡过去,仿佛回到了那一年,他们在一起度过的七个夜晚,仿佛就这样睡了一辈子。

李昂是搭乘第二天一早的飞机走的。

这一世的离别和愁苦,都不存在了。

1.

就在她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她身旁的他,眼角滚落下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