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船舷外,碧海蓝天,一望无际。看似波澜不惊的水面下,或许暗流涌动,漩涡湍急。
一整天过去,安在水晶岛只觉得煎熬。
这不带任何情绪的平静,意蕴丰富,令安更加忐忑。
各种担忧和患得患失令她的身心不堪重负。
苏扬像是知道女儿在想什么,不再说下去、问下去,只是一手撑着头,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深色的眸子里罩了一层雾。
天晴得刺眼,碧海、蓝天、椰树、冲浪板、五彩缤纷的比基尼、油亮的金色的皮肤,所有事物的色彩都像卡通片一样失真。卡通片配上度假的心情,是天堂;卡通片配上安此刻的心情,是地狱。
“是啊,出来玩多开心啊,你想那些干什么呀?”安几乎是讨好加哄慰地希望母亲结束这个话题。
天晓得,修荣还非要提议全家坐直升机环岛。
“妈,你别多想了。李昂心里根本没那女人,他只在乎你,你就别杞人忧天了。”“是吗……”苏扬浅笑一下。
从天空俯瞰的时候,水晶岛一点也不像水晶,倒像一块放了过多香精和色素的廉价棒棒糖,被烈日晒得脆脆的,一掰就碎。
“我不会不高兴的。”苏扬淡淡地说,“她跟你说了些什么?”“没……没说什么。”安想,朱亭手里的王牌太多了,哪一张打出来都可以置苏扬于死地。不知她打的是哪一张?
安觉得自己也像一块随时会碎掉或者化掉的棒棒糖,酷热让她头晕目眩,几乎发起烧来,心里那根保险丝像是随时会断掉。
“其实,朱亭……她和李昂……也没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安支吾地说着,“我怕你不高兴,所以就没跟你说。”
她坚持不下去了,当晚就跟李昂和苏扬提出离队,理由是学校课业繁忙,必须马上回北京去。
苏扬留意到了安的惊慌,也留意到了她的目光在向李昂求救。苏扬基本可以确定,安和李昂共同掌握着那个秘密。
李昂自然做出体谅的表示,没有挽留。苏扬知道挽留没用,心里虽然有疑虑,但也没说什么。
安心跳得像打鼓,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愣着。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昂,李昂坐在船的另一侧,正在和他的宝贝蕊蕊说话,并没有听到她们母女二人在说些什么,因此也就无法为她解围。
安买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转道马尼拉,直接飞回北京。在去往机场的路上,她给李昂发信息:
苏扬笑笑,简单地答:“信息时代,有什么秘密?”
她已经怀疑了,你小心应对。
“妈……你怎么会知道……?”
信息打完,要发送了,她又全部删掉了。
安渐渐明白过来,母亲这些天看似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心里关于她突然回香港的疑问,却从来没有断过。
一动不如一静。万一信息被苏扬看到,就算看不到内容,只消看到她给他发信息这个行为,苏扬就会知道有事情不对劲。
安心底惊涛骇浪,可苏扬却只是平平静静,温柔的样子。
安丢开手机,长叹一声,倒在车子的座椅里。
这么多年了,这是安第一次从母亲口中直接听到“朱亭”二字,这意味着什么?事情全暴露了?李昂摊牌了?还有,母亲怎么会知道朱亭找过她?那母亲还知道什么?知道成都的秘密了?
事情是由她而起的,潘多拉的盒子是她打开的。然而现在她应付不了,只能急急脱身,把烂摊子交给李昂去收拾。
安大惊失色,突袭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不过……也许天意总是正确的。
饭后,一家人坐船去往水晶岛,安和苏扬一起坐在船尾。途中,苏扬忽然问安:“朱亭是不是找过你?”
万一有一天,母亲真的知道了秘密,那对于她和父亲来说,未必是件坏事。毕竟,看到亲生父母再次相聚,不论是以怎样的形式,对她来说都是一桩未了的夙愿。
安的思绪不知不觉就写到了脸上。知女莫如母,苏扬看着安。安还来不及藏起表情,苏扬已经看出了她的异常。然而当着大家的面,苏扬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继续吃早餐。
在回北京的航班上,安由于连日疲劳,很快睡着了。
全家人都知道一个秘密,只有母亲不知道,可她才是最应该知道的那个人。也许她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也许她知道了之后除了高兴,还会觉得幸运;也许她看到他还活着,会感到欣慰;也许她从今往后会变得更快乐;也许他们应该告诉她……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苏扬知道了真相,飞去成都看望祉明,并和李昂一起把祉明接回香港治疗。似乎是两三年后,祉明奇迹般地醒来了。李昂和苏扬卖掉了原先的公寓,在海边重置了一套别墅,把祉明和安欣都接来香港,大家都生活在一起,成了一个温暖的大家庭,彼此照顾,有很多很多欢笑和快乐,就这样一直过了很多很多年。
但安没有松气,她心事更重了。
梦境是彩色的,非常真实,也非常圆满,实现了她所有的心愿。那真真是她所有愿望的大集合。
李昂缓缓吸进一口气,看看苏扬,又看看安。幸好,没人说破什么,没人露出什么,也没人怀疑什么。他松了口气。
有一刻,飞机颠簸,她几乎要醒来。她仿佛知道自己在做梦,挣扎着再次潜入梦境深处,直到飞机上的广播终于把她吵醒。
修荣闭嘴了,低头专心吃饭。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失落极了。不过是睡着了几十分钟,也许那个梦只持续了几分钟,她在梦中却度过了好几年。
然而苏扬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神态如常,微笑着对修荣说道:“好好吃饭,少说话,今天还去水晶岛呢,吃饱一点。”
她想,也许“源代码”真的存在,也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也许她在这个时空所失去的一切,在另一个时空得到了补偿。
“昏迷的机会”、“直接死”,这些字眼太接近那个秘密了,李昂太过敏感,太急于掩饰,却不当心露了心迹,只怕苏扬要起疑。
但那一切只是猜想,一种没有被论证的自我安慰。
“别说了。”李昂疾言厉色,用指关节敲敲桌面。安看了李昂一眼,又看苏扬。
无论如何,在这个时空里,她陷在痛苦、缺失和左右为难的现实之中。她跳不出这个时空带给她的命运,以及不可改变的终局。
修荣咕哝了一声,“我又没说错。”又忍不住说下去,“有些毒水母是一碰就死,连昏迷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死……”
也许每个人都不能。
那对情侣被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教育”,面露不悦。李昂看儿子还想说什么,马上制止他,“别不礼貌。”
5.
修荣喜欢研究动物,懂得多,这时忍不住对那桌讲:“水母不会无缘无故惹你,你不去碰它,它不会蜇你,冲到海滩上死掉的水母也别碰,碰了也可能中招。有的水母能毒死人。”
这是他们行程的最后一天。
旁边一张餐桌坐着一对中国情侣,在一边吃一边说话。男的说今天要去海边看看,据说有种罕见的毒水母出现,昨天这家酒店有个外国人被水母蜇伤了,昏迷,全身麻痹,送医院了。女的作惊讶状,说还有这种事?这边能看到活的水母?要去看看。
傍晚,李昂在临海的石崖餐厅预订了晚餐。餐后,他安顿两个孩子去儿童房玩耍,然后携苏扬一起回到石崖看景。
第三天早晨,一家人在吃酒店餐厅吃早餐。
这片石崖位于岛的西岸尽头,可以看海上日落,本是一处绝佳的观光胜地,餐厅将景点圈进属地之后,以高昂的价格限制了客流,只有就餐的客人可以在此地休息、赏景。所以此刻,整片石崖就只有他们二人。百多米的悬崖之下,海浪扑打礁石,而石崖探向天空,寂静又端然。李昂知道,这是苏扬喜欢的氛围。
3.
他本意是想取悦她,令她此次旅行有个印象深刻的完美结局,可苏扬看上去一直情绪寡淡,神情忧郁,心事深藏。
李昂永远是对的。
李昂打定主意,装作无事。她不说,他就不问。
安看到照片里,苏扬搂着他们三个孩子,笑得这么开心。她很久没见苏扬笑得这么开心过了。
但终于,她还是开口,问他:“安为什么丢下我们先回北京?”李昂看苏扬一眼,只见她望着天边的晚霞,神情安闲,似乎并没有什么话外之音,便也淡淡回答道:“大概功课忙吧。”又补充一句,“她一贯是那个样子,不大合群。”
李昂带头给苏扬发布的照片点赞,安也跟着点赞。
苏扬无言,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放入唇间,用火机点燃,一系列动作,既娴熟,又笃定,像是已经抽了几十年的烟。
从来不玩社交网络的苏扬还破天荒地注册了Instagram账号,一连发了好几张她和孩子们的合影。
她用两根手指夹着烟,动作从容不迫,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望着海的尽头,毫不在意身旁李昂惊讶的目光。
看看苏扬现在多么快乐,又是化妆,又是穿长裙,又是戴宽边草帽,还搂着她和弟弟妹妹拍照。
李昂确实惊呆了。他的妻子,随身带着烟和火机,背着他偷偷地抽烟,其实他早就知道,一直知道,只是当作不察,从不过问。令他惊恐的不是她抽烟这件事,而是:她为何选择在此时、此地,打破禁忌,向他公开?这算是挑衅,还是破罐破摔?而他们之间又出了什么问题,需要她这样破罐破摔?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什么?他的思绪一时乱了,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某一瞬间,她突然看到李昂给了她一个眼神,意思是让她搞通思想,打起精神,别叫人看出端倪。她这才稍稍回神,努力表现正常。说实话她有点讨厌李昂这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但她又不得不依赖他的老谋深算。因为她知道他是对的,他永远是对的。
苏扬却并不看李昂,还是淡然地望着远方,眼神宁静,许久,才轻轻地说:“你有没有觉得,安最近有些奇怪?”
她觉得自己就像骑着一颗原子弹在飞翔,用自身的力气压着那个触发器不让它弹开。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永远骑着它,压着它;要么放开它,任它爆破,毁灭一切。这样的联想令她绝望。
“没有啊,哪里奇怪?”李昂小心翼翼地应答,内心警戒,苏扬可是知道了什么?同时他想到,她突然在他面前开始抽烟,而他不置一词,是不正常的,说明他有更心虚的事。
安郁郁寡欢,用力克制着,掩饰着。
所以他紧接着再说:“还有,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在海岛上,一家五口游泳,吃海鲜大餐,晒太阳,坐快艇,玩降落伞,那么多生之喜悦,人间仿佛一点烦恼都没有了。
苏扬看了李昂一眼,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似乎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太可笑了,都不值得她去费口舌拆穿。
她担心李昂和朱亭之间的麻烦,担心母亲,还担心远在成都的父亲。父亲昏迷了十多年,现在她知道了,却不得不瞒着母亲,还得陪着一家人来菲律宾旅什么游,度什么假。这个世界多么荒诞。
她不去反问他,“你竟然没发现安的反常?我都看出来了,你装什么呢?”也不去反问他,“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一直偷偷地抽烟?”她只是不紧不慢地继续自己一开始的话题,“安有否告诉过你,她最近遇到过什么人、什么事?”
你担心什么,什么就控制了你。安担心的事可多着了。
李昂此时基本可以确定,苏扬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她已经非常接近那个秘密的核心了。但他强自镇定,装作平淡地回答:“没有啊,她一向不跟我多话的。她最近遇到了什么事?”
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除了安。她惴惴惶惶,一点游玩的劲头都没有,心像在油锅里翻来覆去地煎。
苏扬还是淡淡的,吸一口烟,没有作答。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出发去往菲律宾。
李昂越发地不安,无话可说,沉吟半晌,只是说:“安长大了,有她自己的世界,只要不做太过分的事,我们不必太干涉她。”
2.
苏扬兀自沉思,片刻后,恍惚地笑了笑,“是啊。”
他希望这一幕能永远维持下去,永远永远,直到世界末日。
李昂没再说什么,两人有了很久的一阵静默。他们一起望着海的尽头,一枚红日正在缓缓沉入大海之中,天际的云彩瞬息万变。
照片里,每个人脸上都有笑容,这些笑容像一盏盏明亮的灯,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忽然间,苏扬感叹:“李昂,我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吧?”“认识有二十年了,在一起的话,并没有。”
于是他举起手机,将父母和妹妹的模样拍下一张照片。
“嗯,中间有些年,我们没在一起。”
修荣一直在远端的沙发上盘腿坐着玩手机。此时他抬起头,看看父亲,看看母亲,又看看妹妹,多么温馨祥和。一家人其乐融融,只有安躲在她自己的房间没出来。但这兴许就是这个家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刻了,所谓歌舞升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其实……也算是在一起的。”李昂说,“至少在我心里,我对你的感情,从来没有中断过。”
苏扬微笑着,轻轻叹息,逝者如斯夫,伤感却也温情。
“对不起……”苏扬低下头。“没有,不会。你总说对不起,但其实……也许……是我不好,也许我就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也许我做得还不够好……”
李昂说:“我小时候,第一次听到人弹这首曲子,就觉得,天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旋律,后来它就成了我唯一一首不管多久没练琴都能够完整弹下来的曲子。”
“不,不是,你很好,你付出了很多。”苏扬诚恳地说。
悠扬和谐的旋律摇荡在整个房间里,过滤着每一个灵魂。一曲终了,女孩回过头来,看到父母都专注而宠爱地看着她,终于露出了笑容,一张脸又恢复成无忧无虑的红苹果。
“可是……”停顿了片刻,她又说,“可是,怎么说呢,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么多年,自己就像活在一个玻璃罩子里,一直被保护,一直被关怀,但就是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李昂握起苏扬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挲。
没有真正活过?李昂看了苏扬一眼,不作声。“我不知道人生的真相是什么,始终待在一个幻彩的泡泡里。这个泡泡看上去很美好,很安全,很稳妥,很令人羡慕,但也许,这个泡泡一戳就破。”苏扬说着,望向远方太阳沉落,思绪万水千山。
苏扬走到沙发这边,在李昂身旁坐下,把手轻轻放在李昂的膝盖上,陪同他一起聆听。这个画面,似曾相识,仿佛很多年前,在一个美丽的传说中见过,但那个传说后来是个悲剧。
“但又有时候,我觉得人间无情,时间亦无情,这个物质世界里一切的法则、一切的关系,都在碾压我,痛击我,试图摧毁我,可是我却并不害怕,心里很冷静,一直在等待。我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样截然相反的两种感觉会同时存在,或者轮番占据我的心灵。是我的内心失去平衡了吗?这是我的失败吗?”
修蕊弹完一曲,回头看着母亲。苏扬笑着说:“太好听了,蕊蕊能再弹一首吗?”修蕊不说什么,再次开始弹奏,还是《梦中的婚礼》,只是变了个调,听上去又是另一种风格和感情了。
“也许是我的失败。”李昂接上去。
女孩想了想,最后只是摇了摇头,说:“妈妈想听什么曲子?”苏扬说:“弹《梦中的婚礼》好不好?”她观察着女儿的表情。修蕊却不再有什么表情,也不再言语,坐端正了开始弹奏。优美的琴声一出来,苏扬就放下了疑虑,沉浸到音乐中,用手机录像。不远处,李昂坐在沙发上欣赏着这一幕。七岁的小姑娘穿着泡泡袖蓬蓬裙,十足的一个小仙女,一双白皙小巧的手在黑白琴键上灵动地起舞,奏出这世上最美的旋律,而她温柔美丽的母亲在一旁微笑着拍摄。李昂看得有些出神,他觉得为了这一幕,让他死他也甘愿。
“对不起。”苏扬轻声叹气,蹲下身,把烟熄灭在石头上。
“怎么了,蕊蕊?有话要跟妈妈说吗?”女孩看着母亲,欲言又止。“是不想弹琴?还是不喜欢你的新裙子?”
天际尽头,太阳终于消失在海平面上,金红色的云彩被夜的降临染成了灰紫色。石崖上,大风刮过,一片荒凉。
女孩看看母亲,沉默着,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原本苹果一样可爱的脸蛋忽然呈现出一种少女的苍白和忧郁,眼眸的颜色深起来。
李昂看着苏扬蹲在那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穿着一条黑色丝质连衣裙,露着瘦削的后背,那后背看上去仍像个少女。
这天晚餐后,苏扬特地给修蕊穿上新买的裙子,梳好头,打扮漂亮,让她坐到钢琴前弹奏,要给她拍几段视频。修蕊却像有心事似的,一直情绪低低的。苏扬问她:“蕊蕊有什么事不高兴了吗?”
他忽然产生一股冲动,想要俯下身去,抱住她,在她耳边倾诉一切,坦白一切,但是他忍住了。
苏扬这几天心情很好,一是全家人要一起出门旅行,二是修蕊练琴卓有成效,考出了英皇四级,令全家欣喜。
她在最后一抹晚霞消失的时候站起身来,往回走去,风把她的裙子和长发吹成了两面黑色的旗。
1.
后来的许多年,李昂再也没办法面对日落时的大海。以及看见穿黑裙的女子,心就会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