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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现在我们在一条船上了。”

天色慢慢黑了,房间变得昏暗,很静。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很久。

李昂起身走到酒柜处,取出一瓶酒,打开。麦凯伦二十四年,他的珍藏。他倒出两杯,搁了一杯在安面前。

“你觉得呢?”

安不喝,他也不在乎,只管自己喝着,一边喝一边慢慢说道:“我想你大概知道,十三年前,我、你母亲,还有你父亲,经历了什么。”

安不说话,看着李昂,目光在发问:你难道没有这样的私心吗?“我没有。”李昂说,“我隐瞒,是为了保护她,是为了不让她走到悬崖边上,是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活得快乐一点。”“你做到了吗?”

他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我知道。”安说。

“可是你不信任我,对吗?你觉得我瞒了她十几年,都是出于私心,是为了叫她绝了念头,叫她死心塌地留在我身边,对吗?”

李昂悠悠望着远处,唇角掠过一丝凄凉的笑,“那一次,我废掉的是一只手,可是你母亲,她废掉的是一颗心。”

“你也许是对的,可是……”

“那她可惨多了。”安也凄凉地笑,“伤在心上,别人看不见,委屈和苦都说不出。”

“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真相,安,每个人所认知的真相,就是他愿意相信的东西。你母亲她早已接受了他不在这件事了,对她来说那就是真相。现在你要让她知道他还活着,再让她看到他变成了那个样子,让她知道再也回不到从前,这和杀了她有什么分别?”

“十三年了,她的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她终于放下了,终于又会笑了,你忍心把她心头的伤疤再撕开来吗?”李昂说。

“可是真相……”

“你以为她放下了吗?”安反问。李昂没有说话。

“不,那才叫残忍,安,残忍就是要杀死一个人之前还给她一线活的希望。”

“你觉得,她真的,放下了吗?”安再次一字一句地问。

“你知道什么叫残忍,安,你知道什么叫残忍?”“她有权知道真相。”

李昂还是沉默。

“抱歉,我不该当你面这么说,这么说对你太残忍了,可是,你这样瞒着她,瞒了她这么多年,或者说,我们这样继续瞒着她,对她又不残忍吗?”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整间屋子陷入黑暗。

“够了,安。”

5.

“我是经历得不多,但至少我看到,这么多年来,我母亲,她内心一直是寂寞的,哪怕她每天忙忙碌碌,哪怕她有一个富足的家,有丈夫,有三个孩子,她还是寂寞的,因为她爱的那个人不在……”

黑暗有一种魔力,像酒精一样可以渗入人的血液。

“安,你经历过什么,你又懂得什么是爱?”

被黑暗罩住的人们,被黑暗融化的心灵,彼此间像是有了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默契和惺惺相惜。一种诡异的和谐。

“不是的。”安打断他,“爱,不是基于了解,而是理解,理解和了解是不同的。理解是基于共情,那是最根本的东西。在我看来,你并不算理解她,她的内心,她的灵魂。当然,她可能也不理解你。从广义上说,你们也许爱对方,但,此爱非彼爱。客观地讲,你们只是把对方当作工具,敷衍了一个看似不错的生活。可那是肤浅的。”

“所以,究竟为什么,你要去成都?”

安想着,沉默着,许久,颓然问道:“你觉得,你真的爱她吗?”“当然,我了解她的需求……”

李昂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也许是黑暗,也许是酒精,也许是太久的沉默,令他的嗓音颓然、沙哑、钝重。

不,快乐应该是简单的,自然的,基本的。如果两个人在一起,都无法让彼此感到快乐的话,那这种关系里,根本就没有爱。

一切都太不真实了。他伸出手去,啪一下打开了灯。安瞬间感到晃眼,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你为什么去成都找安欣?”李昂又问了一遍。

“所以,她一直不快乐。”安说。“快乐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李昂叹息。

终于问到关键的一点上了。安睁开了眼睛。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帮助她从这种阴暗消极的情绪中走出来。但人心难测,没有人知道另一个人灵魂深处的真相是什么。

她没有看李昂,但她知道李昂紧盯着她。在她恍惚的知觉里,李昂的身影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她无力地陷在沙发里,目光飘渺地投向虚无,过了片刻,怅然叹道:“你非要问,我就告诉你,有一个人,找到我,给了我一个地址……”

自然,李昂不可能告诉年幼的她,她的母亲吞掉一整瓶安眠药,被他及时发现后,还对着他笑。他心痛地说:“你不是有信仰的吗?怎么可以这样做?圣经里说,自杀的人会下地狱。”她仍然微笑,说:“我不怕。如果我会下地狱,那他已经在地狱的尽头等着我。”

“是谁?”李昂声音低沉,目光森冷。他其实已有答案。“你无事不知、无事不晓,还用我来告诉你吗?”

安怔怔的,努力回忆着儿时,却想不起任何母亲有轻生意图的画面,想必是李昂承担了所有压力,保护了她的童年。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那时候你还小,修荣一岁多的时候,美国的医生认为她是产后抑郁,只有我知道,她不是。”

安的回答是用鼻子轻蔑地一笑。“是朱亭?”

安震惊地抬起头来,说不出话。

安沉默了,抬起眼睛看向李昂。

“她曾经试过自杀,你可知道?”

李昂的脸色极其阴郁,神色间泛起难以克制的愤怒。“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安说。

“凡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抑郁,那又有什么要紧?”安强辩。“我不管凡人怎么样,我不管别人怎么样。你母亲,她是我爱的人,我只关心她会怎么样,我不能眼看着她受伤害。”“没有人要伤害她。”

“你不说我也会知道。”

潜意识里,她一定察觉了苏扬的抑郁倾向,只不过多数时间里苏扬掩饰得较好,而她也不想去面对母亲内心的真相。

“因为知道告诉了你,你和她必有一场大战,我知道你累了,我也疲倦了,我只希望她淡出我们的生活。”“她怎么敢?她竟然敢!”

安倏地看向李昂,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词,似乎是意外的,但其实,也没那么意外。

“虽然我恨她恨得要死,虽然我知道她处心积虑要我发现真相是为了搅散我们这个家,但我还是要感谢她,让我知道了真相,见到了我失散多年的父亲,若不是她,我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我父亲了。”

安恍惚着,心中无限纠结困顿。“安,你听我说,这世界上最爱你母亲的人,是我;最了解你母亲的人,也是我。你要是告诉了她这件事,你就害死她了。”安望着虚无,心神散乱。“安,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有抑郁症?”

“她简直毫无理智,毫无良知!”

“那你就是在害她。”

“呵。”安轻笑一声,“你们之间早有协议,你允她生下孩子,要求她保守秘密,是吗?可惜她不受你控制,棋高一着。”

许久之后,她说:“真的不能告诉她吗?”声音虚弱,眼神涣散。“绝对不能。”李昂轻轻摇头,一字一顿。“可是,这太残忍了,恐怕我做不到。”

“安,你听着,这些事,一定不能让你母亲知道。”

一片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停止了。

“你错了,这些事的关键不在于我,而在于朱亭,她可是掐着我妈的命门呢,李昂,你斗不过她的。”

“你不知道吗,李昂?所有的童话都是恐怖故事,所有的爱情都是悲剧。蓝胡子的妻子打开了密室的门,发现里面藏满了人头。”“安,别说胡话,振作一点,现在开始你要振作了。”“是吗?要我做密室的守门人吗?”安又惨笑一下。“安!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已经把你母亲的手机号换掉了。”“那又有什么用?朱亭有的是办法。”“我也有我的办法。”

“格林童话里的《蓝胡子》。”“什么?”

“她能得知我父亲的情况,并利用这件事来制衡你,就说明她本事不是一般大。李昂,你错在一开始惹上她。”

过了一会儿,安哭停了,抬起头来看着李昂。“你简直是那个蓝胡子。”她惨笑一下。“什么?”

“我不会允许她再伤害你们。”

安“呜……”的一声又哭起来,用手掩住脸。李昂任由她哭,轻轻拍抚她的肩。

“可是她六岁就认识你,你们两家牵绊甚多,你父母在北京少不了要仰仗她和她的父母。李昂,我猜得没错的话,你最初和她在一起也是迫于无奈吧,是有求于她吧?所以现在,我同情你。”

“只是我也知情这件事,让你意外,让你接受不了。可是你想,这有什么两样?只要去想最终的结果,最终的做法,一定是不能让你母亲知道真相,那么,有我做你的同盟,会不会更让你好过一点?”

“安,你听好了,让我们一起保护你的母亲,她决不能知道郑祉明还活着,以及现在的状况,你懂吗?至少在郑祉明有醒来的希望之前,决不能让她知道。你可明白?”

安不说话了。“说明你还是信任我的,你认为我是一个可以拿主意的人,我是一个会对你、对你母亲、对这个家负责任的人,是吗?”安用鼻子轻声一笑,没有接话。

安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懂,她明白,但她不确定。

“安,我相信你还是有理智的,相信你会冷静的,因为如果你没有理智,你从成都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母亲,对吗?可是你没有,你来找的人是我。”

这时她看向李昂,第一次从这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泪水。

“去你的,谁跟你是我们?”

这么多年了,这个男人做她母亲的丈夫,做她的继父,一直是强大而笃定、温和而理性、智慧而包容的,然而这一刻,他心焦气躁,方寸大乱,他竟然……哭了……

“安,你听我说,你先冷静。你现在还在情绪里,你是没办法思考的,等你从情绪里走出来,等你的理智回来了,你再想想我的话,我们要怎样做,才对你母亲是最好的……”

她内心震颤,忽然明白,李昂是深爱她母亲的。最重要的,李昂是对的。

“处理?这件事?”安抬起头,讽刺地笑,“那是我父亲,我的亲生父亲,我母亲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在你嘴里,就是一件事,一件需要处理的事,呵呵……呵呵……”她冷笑着,一阵阵发抖。

这么多年,她和母亲相处,读过她的日记,知道她的历史。她了解母亲,性格中隐藏着自虐和自毁的倾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完全不是这样。母亲在现实中的面具,是温婉、得体、贤惠、端庄、顺受,满足于相夫教子的日常生活。但内在,她是危险的。

片刻后,他在安面前站定,又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道:“安,现在我们在一条船上了,我恳请你,用理智,而不是用情绪,来处理这件事。”

她想,或许这么多年来,母亲的内心一直藏着一颗炸弹,只是没有任何火源去引爆它。而现在,她手里掌握的这个秘密,哪怕溢出去一星半点的火花,也足够引爆那颗炸弹,摧毁母亲的整个生命。

李昂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一只困兽。

这样想来,李昂作为守护秘密十多年的人,真是不易。

安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出。

她终究忍不住,问李昂:“你是何时知道我父亲还活着的?又是如何知道的?”她觉得安欣不可能主动找到李昂,把事情告诉他。

“你见到他了?”许久,等安平复了,他问。安的脸还埋在双手里,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你打算怎么办?”

李昂起先不作声,沉吟了片刻,淡淡回答道:“我想知道的事情,一定可以知道。”又说,“你母亲心头的大事,就是我的大事。”

李昂扯了纸巾给她,她只管哭,也不接。李昂把纸巾丢到一旁,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他拭去眼角的泪,慢慢恢复了镇定。安沉默着,用力抱住头。

“还有什么可交流的?李昂,你虚伪透了,坏透了。”安终于坐下来,把脸埋进双手,呜呜哭泣起来,“你连我也一起骗,你害得我十三年没爸爸,十三年啊,害得我们父女两相隔……”

他想知道的事,一定可以知道。也许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握着这个秘密已经十几年了,他心里藏事的功力简直可怕。

“安,你先冷静,你只有冷静下来,我们才能交流。”

许久,安发出一声无力的、长长的叹息。她说:“我感觉此刻,是我生命中的‘至暗时刻’,我清楚地感觉到自身的软弱和恐惧。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似乎怎么走下去都是错的。”

“你怎么忍心啊?李昂,十三年啊,你厉害,你够狠。”安一边哭一边骂,一边摇头,悲愤交加。

李昂的唇角挂起一抹并不快乐的笑,他说:“我生命中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至暗时刻’,我都走过来了。”

“安,你小声点。”

“你是怎么做到的?”

“冷静?你叫我冷静?你们一个二个的,安的都是什么心?你们都是冷血动物!都他妈的不是人!好,好,安欣她还情有可原,她是为我妈好,怕我妈伤心,可你……你又是为了什么呢?啊?你太能装了,李昂,你……你太坏了!你怎么忍心?”

“丘吉尔说的,‘如果必须要穿过地狱,那就往前走吧。’”“会不会恐惧?会不会害怕失败?害怕自己死在路上?”

“安,你冷静点。”

“怕,但我有顽强的毅力,我告诉自己,我有九十九条命,每一次在‘至暗时刻’中感到自己死去,就会有一个新的自己诞生,那个死去的自己会对那个新生的自己说,亲爱的战友,跨过我的尸体,继续前进吧,代替我好好活下去,好好去战斗。”

她暴跳如雷,难以自控地叫喊着,用手指着李昂破口大骂,眼泪如决堤一般汹涌而下。

他说着,把手轻轻放在安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眼睛,“安,每个人都有顽强的生命力,每个人都有九十九条命,每个人自己就是一支队伍,只要你相信,只要你勇敢,你就什么都能做到。”

“混蛋!”安忽然就控制不住,失声痛骂起来,“混蛋!你这个混蛋!李昂!你这个自私鬼!你……你这个恶魔!”

李昂的这番话让她深深感动。她热泪盈眶,鼓起勇气,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和你一起,守住这个秘密。”

“安,我……”

6.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爸爸他还活着,而你却瞒着我,瞒着我妈妈,这么多、这么多年?你……”安崩溃了。

晚上八点多,苏扬带着修荣和修蕊回到家,一进门见到安在家,她又惊又喜,问安为什么突然回来。

李昂像是受了重击,完全说不出话来。

安淡淡地说,没有什么,就是想家,想父母了。

“这么久了,这么久了,你一直都知道?”安一边揭露,一边控制不住地发抖。

苏扬心头掠过一丝怀疑,但她太高兴了,顾不上细究那怀疑,连忙给安打扫房间,铺床铺被,问她回来待几天。

仍然没有回答。

安心事重重,不过脑子地说:“随便待几天。”“这周没课吗?”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安觉得自己整条脊柱都在发冷。

“没事,课不紧。”安随口说道。她不知道自己心不在焉的样子所呈现出来是一种难得的乖顺。

李昂不作声。

苏扬高兴,说安既然回来了,就要好好补过一次十八岁生日。李昂说那也好,全家一起出去吃顿饭。

李昂沉闷不语,脸色渐渐变得很不好看。“你知道多久了?”安的声音发颤。

他问安想吃什么,安说:“随便。”“别随便,好好想想。”他郑重地看了安一眼。

终于,安慢慢说道:“所以……你、也、知、道?”她讽刺性地,一字一顿,揭开一个惊天大骗局。

安这才回过神来,知道李昂是在提醒她,别神游过头了,于是她打起精神想了一下,说:“Amber。”

知父莫若女,知女莫若父。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假的父女也成了真的。李昂下意识的反应,安下意识的反应,让他们都已全然知晓了对方所知晓的事情。

苏扬笑说:“要不要这么铺张?”

刹那间,他们都明白了。

李昂马上说:“十八岁嘛,意义重大,就去Amber。”

两人彼此牢牢注视着对方,就仿佛彼此用枪指着对方,仿佛子弹已经上膛,仿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修荣嘀咕起来,说自己过生日从来没这待遇,只能借别人的光才能进高档餐厅。这个家里不仅有种族歧视、性别歧视,还有年龄歧视。

“是的,你也知道……”安觉得自己快要得到真相了。

李昂盯儿子一眼,“少废话。”

“你知不知道……那个……”安思维混乱,不知如何问下去。“你说什么?”李昂预感到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已经在迫近,但一层窗纸尚未捅破,他就还需努力维持镇定。“所以,你也知道?”安试探着,难以置信。“知道……?”李昂此时已经有数,他专注地看着安的眼睛,目光沉着,睫毛却微微抖动。

生日大餐订在第二天晚上,李昂开车载全家到饭店。这是他最擅长的模范丈夫和糖心老爹的角色,自然游刃有余,替每个人安排好座位,点好菜,还负责给大家拍照。表面上他愉悦自如,内心却不敢放松,一直留意着安的状态。自从他和安互相交了底,两人之间就一直保持着暗中的眼神往来。他时不时悄悄给安提示,让她控制自己,别说出不该说的话,也别演得太差,流露出心事,叫苏扬察觉。

“知道什么?”李昂追问,表情冷静地看着安。

安也知道自己演得拙劣,应付着全家人的同时,心里各种念头狂风呼啸,面对着盘子里千元一道的菜,胃却收缩得什么都装不下。

不会的……不会的……他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可能知道又装作不知道?安心里奔腾着一万个疑问,却只是呆呆地看着李昂。

她脑子里全是在成都看到的一幕幕画面,耳边都是和李昂一番长谈时李昂对她叮嘱的那些话。她几乎不敢看苏扬的眼睛。

刹那间,某种隐约的了悟浮上安的心头。

这家餐厅李昂和朱亭曾经来过,换在平时安肯定要忍不住对李昂一顿明的暗的嘲讽,但这天她心事太重,顾不上去想那些,其实也已经露了破绽。苏扬要是心细、多疑,应该已经察觉了。

“你……是不是……也认识安欣?”她开始反守为攻。“我们……算是……知道对方。”李昂含糊地回答。“所以……你知道吗……?”她看着李昂。“知道什么?”

李昂倒是希望安这天能像以往那样继续跟他作对、抬杠,跟他没大没小,损他几句,可是她一反常态,完全变了个人。

李昂站住,回过头来看着安。

李昂担心场面维持不下去,试图调动气氛,说了一两个笑话,却并不成功,没有人笑,只有叉勺磕碰盘子的声音填补一些冷场。

至此,两人无话了,李昂叹息一声,转身要走开,安却突然叫住他,“等等,李昂……”

苏扬见安吃得少,一直关照她多吃。安挤出笑容,努力地往下咽食物,可咽什么什么就往外跑,她得努力憋着不让刚进口的东西吐出来。苏扬问安,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安只是干笑。连日来的紧张和疲劳像一场惨烈的战役,她的嗓音跟着胃口一起阵亡了。

李昂又沉默了一会儿,研究着安的表情,最后说道:“好吧。”后半句“但愿如此”他没说出来。

苏扬觉得安肯定心里有事,但知道问不出所以然,自己便也失掉了一些食欲。李昂还在那里说些有的没的,分散苏扬的注意力,又给苏扬点了一杯白葡萄酒,希望她喝点酒能放松高兴起来。

“没别的了?”“没有了,还有什么别的?”

修荣见一家人各怀心事,不知他们搞什么名堂,也无心恋战,匆匆吃掉一盘蓝龙虾,就拿出游戏机来闷头自己玩。

“就说了些从前的事,说什么看到我很高兴,说希望我将来有出息,将来像我爸一样纵横四海什么的,你都能想象。”

结果,近万元的一顿大餐,人人食不知味,只有小姑娘修蕊一个人是真正心无旁骛地开怀大吃的。

“那她对你说了什么?”

吃完回去的路上,李昂开车。苏扬因为喝了点酒,话忽然多起来,情绪也比平时高昂,一直对安不停地说话。她说:“女儿,现在你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这大概是我陪你过的最开心的一个生日了。都说生日是母难日,但我一点也不想记得那些受苦受难的部分了。我现在只有三句话想对你说,我的安,就是——感谢你做我的女儿,我对你没有要求,我希望你一生过得开心就好。”

“安欣不可能愿意见你。”“她真的见了我啊。”

安忽然感动,心想,单是为了母亲这份无私的爱,也应该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更何况还有法国菜和蓝龙虾,有什么道理继续苦着一张脸?她努力打起精神,对苏扬微笑,“谢谢妈妈,我爱你,我很开心。”

李昂沉默着,许久,长叹一口气,“安,你在撒谎。”“我没撒谎。”

苏扬又提议,既然安回香港了,就得把庆祝延长一点,一家人去旅行一次,出国旅行,他们一家人好多年都没有一起旅行了。

“你究竟为什么情绪失控?”“没什么,就是,忽然间,有点脆弱。”

李昂想,安才刚刚见过她的父亲,若是长时间待在苏扬身边,只怕控制不好情绪,难免要露出破绽。最好是让她快点回北京,给她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消化那件事情,以后就好办多了,于是他说:“安得回去上课了吧?功课紧吗?”

“那你为什么在机场给我打电话,还哭?”“不知道。”

苏扬瞪了李昂一眼,像是没料到李昂会说出这种话,难道是不舍得花钱花时间带女儿出去玩吗?很有责怪他的意思了。

“就了解一下从前的历史。”“了解了吗?”“了解了不少。”“所以,你满意了?”“还好吧。”

李昂也知道自己反常了。苏扬提议全家旅游,他却要支走安,不带安,这太不像他了。他当了十几年的模范继父,难道要从孩子十八岁开始,当一个恶霸后爹?此刻他进退两难,只好不说话了,就等着安自己的反应,他希望安能在此时给出一个明智的反应。

“你们聊了些什么?”“没什么,瞎聊。”“瞎聊?”

还不等安说什么,苏扬先说:“功课有什么要紧的?大学里不都那样嘛?我们读大学的时候,有时候一个月不去上课都没事啊,考前看看书就能考了啊。安反正都请假回香港了,多待几天有什么关系?一家人旅行几天,耽误不了读书。”又转过去对安说,“女儿,你可不许不答应啊。我生你养你,十八年了,一向没什么诉求吧?今天就趁着你过生日,我高兴,特别高兴,想有一次全家人一起的旅行,整整齐齐的,一个都不许少。就这样,说好了啊。”

“然后我们就见了啊。”她忽然找到一种类似无赖的玩世不恭的姿态,试图用这种姿态来应付李昂的审问。

李昂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坐在后座的安,两人目光相触,面面相觑,都知道不能再说什么了。

“然后呢?”

今晚要怪就怪给苏扬喝酒了,李昂想,喝了酒她才会冒出这么些大胆的想法,并且这么强势。只不过,这么多年了,苏扬真的难得有这样的时候,对一件事情这般上心,这般有热情,这般期待。

“突发奇想?”“嗯。”

一次全家旅行,五个人,一个都不能少。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妻子和母亲,现在提出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谁忍心拒绝她?

“突发奇想。”

她就要求这么一点点温情的回报,谁忍心让她失望?

安又愣住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你知道还问。”她轻轻嗔道。“你为什么要去见她?”

7.

“你去见安欣?”

于是第二天开始,一家人就着手准备旅行。

“没干什么。”她打算抵赖。“你是不是去见了什么人?”“没见什么人。”

他们选择去菲律宾的几个海岛度假。李昂订了机票和酒店,申请了假期,安排了行程。苏扬则打电话替孩子们请假,查询攻略,收拾行李,采购用品,常常一边做事还一边哼着歌。

“去成都干什么?”李昂看着她。李昂的目光有种特殊的锐力,令她感到无所遁形。

整个家庭都沉浸在一种既快乐,又慌乱,又不真实的气氛中。这种不同于日常的气氛让李昂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她愣住了,抬头看向李昂,刚吃下去的苹果变成石头堵在胸口。“是。”她不得不承认,知道李昂已查过。

但他无力也不忍心改变什么或终止什么。毕竟,他很久都没有见到苏扬这么快活过了。

“你去了成都?”晚些时候,安洗过澡,坐在沙发里吃东西,李昂走过来,站在她面前,严肃地问。

出发前的周末,苏扬说还有些东西没买齐,要去趟超市,约李昂同去。李昂却说他还有些工作需要处理,约了人谈事。什么人、什么事,他却没有讲。苏扬看了他一眼,也不问什么,自己一个人出门了。

4.

李昂心里是歉意的,但他不得不去赴这个约。朱亭来了香港,要求他出来见面。

果然,他从安的包里找到了登机牌,上面赫然印着“成都”二字。他看着这两个字,倒抽了一口冷气。

自从朱亭把祉明的消息告诉安,导致安情绪崩溃,突然回香港,李昂就一直想找朱亭。一来他压抑着满腔的愤怒,二来他需要当面见到她,把局势好好弄清楚,以决定下一步的应对策略。他需要与她彻谈、和解,也或者是,把她打败,与她决裂。

李昂踌躇了一下,走进安的房间,看了一眼紧闭的浴室门。他找到安的行李箱,俯身检查箱子上的标签,然而标签已经不见了,安在机场就处理过。他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打开安的包。这样猥琐的事情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但事关重大,顾不得体面了。

他要出门的时候,安拦住他,“你要怎样对付她?”安洞悉一切。

片刻后,安房间的浴室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李昂说:“不用你操心。”

安闷闷地嘀咕了一声:“我先洗澡了。”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她带回来的行李也一起拖进了房间。

安说:“我是担心你,可别出什么事。”

菲佣这天放假,苏扬因李昂提前说过不回家吃饭,接了修荣修蕊后就直接带他们在外面吃饭了。

她知道,在朱亭把成都的秘密泄露出来之后,李昂已经恨透了朱亭。如今她倒不害怕朱亭会把李昂抢走了,反而是有些担心李昂冲动之下做出过激的事情。

他们到了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李昂说:“放心,我是去解决麻烦,不是制造麻烦。”安说:“你有把握?”

她不可能经常到成都去看望父亲,只能当作那里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从此以后她要痛苦而分裂地活着了。然而谁又不是痛苦而分裂地活着呢?她的母亲可能已经痛苦而分裂地活了十几年了。

李昂说:“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从来不做。”

郑祉明还活着,这是怎样一个惊人的秘密。她不仅不能让别人知道,甚至需要说服自己,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安看着李昂冷酷而理智的样子,说:“她毕竟刚给你生了儿子,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向母亲隐瞒,是残酷的,向李昂隐瞒,是困难的。

李昂看着安,这短短几天,她性格变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和我妈能好好地过下去,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或者崩溃,包括朱亭,我也不想她崩溃。”安说着,有些伤感地低下头,“这段时间,我看尽了人间冷暖,对这世界没有太多奢望了,但我还是希望每个人都能顺利地度过眼前这些日子,各自安好地活下去。”

安只是觉得这个秘密好重,好重。

“我知道,安,我知道。”李昂说着,拍了拍安的肩。“爸……”安再次叫住他。

李昂在车子里放了音乐,轻轻的民谣,但车厢里的气氛仍然十分紧张。安原来想说,后来又不想说的事,对整个家庭将是一场巨大的冲击,他隐隐有了预感。

李昂回身,看着这个叫他“爸”的女孩子。“一个灵魂如果变得卑劣或者扭曲,那它一定受过很多的伤,吃过很多的苦。所以,我想……也许原谅是一种美德。”安说完,诚恳地看着李昂。

安想起她上一次离开的时候,发狠地对李昂说,“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可还是回来了,带着这么重的秘密回来。

李昂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深深地呼出来。然后他郑重地看了安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家。

路上,安一直没有说话。李昂开车,也不说话。

安一口气泄下来。她知道,他今天不去见她,心里会堵得慌。她只能站在窗口,望着楼下,李昂那辆黑色的大车驶出去,真的像要去攻打什么了。

“咳,真没事啦,走吧,回家再说。”安拖起行李,步子故意迈得大而轻快。李昂满心疑惑地跟了上去,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

她心中的悲哀和忧虑克制不住地升腾起来。

李昂却看出,那根本不是笑,是惶恐。“那你怎么突然回香港?”

8.

“到底出什么事了?”李昂困惑,安和电话里变了个人。“其实,也没什么事。”她继续赔笑。

为何人间是现在这幅样子呢?安想。

见到李昂的时候,安脸上摆出的是一副开心的表情,“嗨,爸,谢谢你赶来接我,突然给你打电话……不好意思了……”她赔笑。

也许一切矛盾冲突的根源,是人的自恋。

于是安去趟洗手间,镇定下来,深呼吸,认真洗了把脸,泪痕是洗去了,可眼睛还是红红的,看得出来哭过。

希望别人爱自己,渴望别人爱自己,强迫别人爱自己,都只是不同程度的自恋而已。求而不得,多么痛苦。

这样想清楚了之后,安知道自己不能把事情告诉李昂了。告诉李昂,就意味着事情扩大,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更何况,李昂对郑祉明抱有怎样的心态还说不准呢,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也许人此生最大的修为,就是学会接受自恋的破碎与失败;接受自己不被认可,不被喜欢,不被帮助,不被珍惜;接受自己不是宇宙的中心;接受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接受人性的复杂与丑陋;接受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和心里并不重要;接受迎面而来的痛苦,让这些痛苦穿透自己而过,不害怕,不躲避,不抵抗,不哭泣;接受美好关系的破裂与消亡;接受无常和一切变化。

可一旦她把这件事说出来,这个宇宙就被她搅乱了,原本的和谐就被破坏了,每个人都会脱离原先的轨道,到时谁和谁会相撞,谁会被谁毁灭,谁会粉身碎骨,谁会灰飞烟灭,就说不准了。

如果是那样,朱亭不会一次次来香港,李昂不会在重重困难下还离家去赴约;如果是那样,苏扬也不会一次次去上海经历一场又一场空等;甚至也许,这世上都不会有一个叫郑川安的人存在,因为没有那些执拗的“不接受”,苏扬早在十七岁那年就放弃了郑祉明。

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每个人的生活都已在既定的轨道上,这是一个和谐的宇宙,正常地运转,谁和谁也不会相撞。

这样看来,也许正是由于修为的不够,才有生命的轮回。

她心里慢慢确定了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件事,不然她该多伤心、多绝望,她一定会伤心而死的。

安的思绪绵延在远处,李昂的车消失在她目光的尽头。许久,她轻叹一声,离开阳台,回到客厅里。

等待李昂来接她的时候,安觉得自己冷静了不少。

为了缓解内心的惆怅与不安,她破天荒地走到客厅的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她一年多没碰过家里的钢琴了,脚踏板上常年放着一个辅助增高器,是给修蕊用的,她踩起来很不方便,烦躁的心绪也让她的琴声更没法听。《D大调卡农》断断续续地进入第八个乐句时,修荣走了过来,站在钢琴边看着她。

挂了电话,李昂立刻从办公室出发,开车前往机场。他知道,一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她马上停下,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把琴让给他。修荣却说:“不用,你几时见过我弹琴?就是趁爸妈不在,想找你聊点事。”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显得有点高深莫测。

“你来了再说吧。”“好,你等我。”

“聊什么事?”她警觉,本能地觉得修荣没安好心。

“你在机场?怎么突然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电话里讲不清楚,见面再讲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修荣一摆头,示意她跟他去房间聊,也不等她答应,兀自转身往房间走去。十三岁的男孩子,早熟,声音已经低沉起来,身高也和安接近,长手长脚的,双手插在裤袋里,两腿迈着大步,完全像个大人了,思想复杂的大人。

“没,没有。”

安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安?”李昂意外,同时马上听出了她声音不对劲,“你怎么了?你在哭?”

安来到修荣的房间门口,只见他已坐在自己书桌前的转椅里等着她,背靠书桌和窗台,面对门口,悠然自得地跷着二郎腿,晓有兴致地打量着她,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心思深不可测。有一瞬间,安觉得,这个十三岁的弟弟,已经活脱脱长成了另一个李昂。

电话通了,安修饰了一下自己喑哑的嗓音,试图用正常的口吻说话,“是我,爸,我回香港了,你方便来机场接我吗?”

“什么事?”安倚在门框上,摆出一副淡漠的、不耐烦的表情。修荣不说话,抬起手,勾了勾手指,又指指门,意思是让安走进来,关上门。

安想象着那双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他理性地接受了这件事,并最终想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应对办法。

这副傲慢的、盛气凌人的态度惹恼了安,安转身就想走,却听修荣在身后说道:“你跟我爸合伙唱的这出戏,真精彩啊。”

李昂不见得是天兵天将,但他是她唯一认识的、能实实在在扛事的男性。那双沉着的眼睛仿佛永远在说:别怕,我来了,就妥了。

安惊呆了,愣在那里,转过去看着修荣,只见他在微笑。“你说什么?”

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她必须,也只能,找李昂。

“妈妈被你们蒙在鼓里,我可不傻。”“你……你怎么……”安说不出话。“我怎么?”修荣语气淡淡,满不在乎。“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安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彻底的无助。此时她只有一个人可以求助,就是李昂。

修荣举举自己的手机,又指指房间角落的微型摄像头。

3.

安的脸上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气结许久,道:“你这些东西,到底是监控猫的,还是监控人的?你把家里搞成什么了?”

惶惑无助中,她站在机场大厅里,拿出了手机,翻了好几遍通讯录,最终拨出一个电话。

修荣平静地说:“本来是监控猫的,当然,有时候也会不小心看到一些不该看的,听到一些不该听的。”

飞行一路,她都没有想清楚该怎么办,此刻只有一种感觉,就是不敢面对母亲,她连家都不敢回。

安深深吸气,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走进修荣的房间,掩上门。“爸妈知道吗?”

走出机舱的那一刻,安忽然害怕极了,几乎一步都迈不动。

“他们只知道猫的喂食器旁边,以及鹦鹉的笼子旁边有摄像头,不知道其他地方还有。”

飞机抵达香港的时候是下午。

安气愤地来回踱步,然后停下来,指着修荣骂道:“李修荣,你真是个变态,你这个克格勃!”

安觉得自己的情绪和心智都在溃败的边缘。她恍恍惚惚,只感觉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修荣耸耸肩,“彼此彼此,你也偷看我爸的手机。”“我没坏心。”

那样的话,对母亲也太不公平了,那是她一生最爱的人啊,她多希望他能活着,能再见到他,怎么能这样残忍地欺骗她?

“难道我有?”

可如果决定隐瞒,那要隐瞒到哪一天为止?势必要隐瞒一辈子,永远隐瞒下去。现在不说,就意味着永远不说。

安盯了修荣一眼,“你不会在爸妈卧室里也装了摄像头吧?”修荣忍不住笑意,“我还没变态到这地步。”

能把她在成都看到的一切全盘说出吗?母亲会怎样?喜极而泣?还是突然崩溃?她能否承受得住这个喜讯(或是打击?)?

安坐下来,静了片刻,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多少?”“所有。”修荣坦然。

她感到自己承受不住,头脑混混沌沌,没有别的想法和念头,一心只想快点见到母亲,最好马上就见到母亲。母亲是她的至亲,她的安慰,可是见到了又要怎样,她不知道。

安沉默,继而叹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不然的话……”

可她是真的绝望,真的心痛。绝望来自于希望的破灭,却又破灭得不彻底,在破灭的黑洞里还燃烧着没有尽头的无望。

“我知道,不然我们这个家就毁了。”修荣冷冷地说。

做大人,就是要做出选择,就是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做了什么就要承受什么。最重要的,要把面具牢牢戴住,再绝望的时候都不能流露出绝望,再心痛的时候都不能露出心痛。

安不说话,心想,你在乎的是这个家毁了,而我在乎的,是妈妈会再次被毁掉。

清晨,她从旅馆直接赶往机场,搭乘最快的一班飞机回香港。她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冷静,冷静,你要长大了,郑川安,需要你做个大人了,现在。

“好了,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吧,谁都不要再提了。”安站起来。“你能到此为止吗?”修荣看着她,眼神咄咄逼人,“我今天找你,就是因为你的破绽实在太多了,我都看不下去了。”安瞪着他,理屈词穷。

一夜,辗转反侧,噩梦连连。梦中,她在恐怖的幻境与惨淡的现实之间来回奔逃,挣扎醒来,一身冷汗。

“是,现在你知道了,你爸在成都,还活着,虽然是个植物人,但说不定哪天还会醒来。你多年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你会丢开他不管吗?你能忍得住?你能瞒得住?你能装得下去?”

安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旅馆,度过了一夜。

“我会处理好,这不用你担心。”安说完径直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切记切记,李修荣,不要说漏嘴,不然我饶不了你。”

2.

修荣抬抬眉毛,“你自己不要说漏嘴就好。”

那么父亲现在这样活着,是他甘愿的吗?他能感知到痛苦吗?她不敢想下去。

安打开门走出去,却猛地发现修蕊就站在门外,正看着她。

人要么强有力地活着,要么勉强地活着。所以我俨然不认为活着有任何重要,怎样活着才是不可亵渎的底线。

安回头去看修荣,两人都呆住了,他们的对话全给修蕊听去了?修蕊一派无辜地问:“你们刚刚说的人,是妈妈之前的老公吗?”“我们……没说什么。”安掩饰。“你不要骗我了,姐姐,我都听到了。你们在说,妈妈之前的那个老公还活着……”

安又想起,她曾在父亲的笔记本上看到过这样的话:

“没有,蕊蕊,你听错了,我们没说……”“那个人,他会不会回来抢走妈妈啊?”

如果这是爱,那她的母亲苏扬对这个男人的情感,又是什么?

修荣这时厌烦地抢白道,“别乱讲,那个人不是妈妈的老公,他们根本就没结过婚。”

如果这不是爱,那什么才是?

“修荣!”安回头斥责弟弟。

十三年,她放弃了生活,放弃了前途,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唯独守着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丈夫,永不言弃,这是为什么?

安又回过来对修蕊说:“蕊蕊,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能告诉妈妈,一个字都不能说,记住了吗?”

十三年,她的生活如何支撑?无尽的医药费如何支付?她因此亲自到医院承担如此繁重的护理工作?

“可是……爸爸妈妈跟我们说过,小孩子不能撒谎。”“哼,这个世界,不撒谎活不过第一集。”修荣说。修蕊去看姐姐,满心困惑、委屈、不安。

从她的二十五岁,一直到她的三十八岁。从一个新婚少妇,一直到步入中年。

安蹲下来,按着修蕊小小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蕊蕊,听姐姐的话,为了我们大家都好,今天你听到的事情,你对谁都不能说一个字,可以吗?能做到吗?”

十三年,安欣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如果妈妈问起来呢?”“妈妈不会问的。”“万一她问呢?”“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十三年能让一个婴儿长成一个初中生。十三年能让一对青梅竹马的少年情侣变成一对中年怨偶。十三年能让一些高楼拔地而起,让一些街道和社区彻底改变样貌。

修蕊一副要哭的样子,咬紧嘴唇,一言不发,接着,像是忽然赌气,扭身跑开了。

十三年,那是多么漫长的日子,安想着。

修荣和安互相看了一眼,仿佛是第一次,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