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好吧,你在哪里?”“你楼下。
“你交给门房就可以了。”“需要本人签收。”“哪里寄来的?”对方很警觉。
“哪里楼下?”
“我的快件?”“嗯。”“你是快递员?”“啊,是啊。”
“不就是这个地址嘛……”安把地址报了一遍。“你稍等。”
安马上清了清嗓子,说:“您好,请问是安欣小姐吗?有一份您的快件,麻烦您下来签收一下。”
电话一直没有挂断。她紧张地等待着,等待着,她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胸腔都要关不住它了。
“喂?”对方催促,起疑。
半分钟后,她听到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再几秒种后,她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中年女子。
再次在电话里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安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是一个噩梦就要醒来,又似乎是正要进入一场噩梦。
5.
“喂?哪位?”
“安欣?”安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安想了想,走开几步,拿出手机,找到安欣的手机号码。电话响了几遍之后,对方接听了。
女子看着她,掩饰不住震惊,但并没有否认。
“那是什么证件?”警卫却不再理睬她。
安看着面前的女子,三十七八岁,齐耳短发,很瘦,穿白衬衫、黑裤子、帆布鞋,衬衫扎在裤子里,气质干练,像个医生,又像个军人。女子表情严肃,面容沧桑,一双眼睛却熠熠发亮,透着精光。安曾听说,见识过大善和大恶的人,经历过大喜和大悲的人,气质会与与常人不同。眼前的这个女子,就给安这样的感觉。
安拿出了随身带着的护照。“不是这个。”
“真……真的是你吗?安欣?终于见面了,我见过你的照片。”安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我……我刚才骗了你,其实我是……”
“证件。”
“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女子语气冷淡,转身就走。
“让我进去,我找你们领导。”“请出示你的证件。”“什么?”
“等等,安欣,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叫郑川安,我是郑祉明的女儿,我就想找你问一件事……”
“那……这里面是干什么的?”“无可奉告。”
“说了,我不认识你,请你离开。”“请等一下……”安追上去。
“没有。”
一名警卫拉住安,“小姑娘,你不能进去。”
警卫和他的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说:“没有这个人。”安又问:“那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郑祉明的人?”
“安欣,我就想知道我爸,郑祉明,他是不是还活着?”眼看对方就要消失在楼洞里,安隔着警卫的肩头,喊出了这句话。女子停下脚步,侧过头。
安说:“我找安欣。”
安感到喉咙里的哽咽一阵阵往上涌,心跳一下下顶得胸口生疼。女子却并不看安,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我真的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快走吧。”
其中一名警卫将她拦下,问她:“你找谁?”
“安欣!你怎么可以这样!”安哭了起来,“我等了十几年了,就想找到我爸爸,十几年了,现在有人告诉我他还活着,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根据朱亭的指示,她绕过正对着大门的主楼,找到了后面一栋灰色的四层小楼。这座小楼同样没有任何说明,门口却站着两名警卫。
“麻烦您让她离开这里。”女子吩咐那个警卫。“请你马上离开。”警卫拉住安。
她又看了一眼朱亭给她的地址,没有错,就是这里。她带着疑虑和恐惧,走进了空无一人的院子。
“我会走的,只要你明确地告诉我,我爸是不是还活着。只要你说一句,他已经死了,我就马上走!你说啊,他死了吗?”
车子越开越偏僻,接近了城市的边缘。然后,终于到了她的目的地。她下了车,看到眼前的建筑没有任何招牌和说明,却似乎像一座医院,一座看起来有些特殊,非正常公开营业的医院。
她看到女子的背影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忽然间,那背影颤抖了一下,似乎是哭了。
她心里焦急混乱,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一场噩梦里醒不来。
安的第六感燃烧起来:父亲还活着,他还活着!
他们会给她答案吗?这座城市看上去比上一次更陌生更敌意了。这里所有的喧哗、嘈杂和繁荣看上去都那么真切,却都是与她不相干的。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庞大的摄影棚,进入了一场集体真人秀,所有人不过是齐了心在演戏骗她。
“如果他还活着,你没有权利瞒着我。我就是想再见他一眼,就再见他一眼,求求你了,安欣,我就想见我爸一眼。”女子这时慢慢地回转过来,看着安。
没想到会再次回到这里,她的奥兹国。她觉得自己是狮子、樵夫、稻草人和多萝西的合体,急需勇气、智慧、恒心,还有答案。
安看到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路上交通堵塞,车慢吞吞地行进,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一直望着窗外,保持冷静,让自己慢慢清醒起来。
“你……”安忽然感到一阵疯狂的恐惧,不敢再往前去探听那个答案,“你……别吓唬我,我爸……他……到底……?”
飞机上她一路昏睡,尽量不让自己去做任何思考和判断,直到下了飞机,她径直打车去往那个地址。
女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慢慢地摇头,眼中写着哀伤。
4.
“你是在告诉我,他没死,对不对?那他到底在哪里?安欣,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我求你了。”
朱亭说完,在电话里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地址和安欣的手机号码,随即把电话挂断了。
女子看着面前苦苦哀求的女孩,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抬起手掩住嘴,闷声哭泣起来。
“我有没有胡说,你去看过就知道了。”
“安欣,你别哭啊,你告诉我真相,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我父亲还活着,对吗?他就在这里,对吗?你带我去见他,好吗?求求你了,安欣,你别哭啊,你别吓我啊……”
“看来你心里完全没有你父亲。”“你别胡说。”
警卫动容,放开了安。
“去年的短信也是我发的。”“什么?”
安过去扶着女子,一边哭一边说:“你别吓我啊,你说话啊,到底怎么了?求你告诉我啊……”
“爱信不信。”“我不信。”
女子流着泪,一直没有说话。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我凭什么信你?
安感到心里那一片漆黑在迅速漫延,她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那赶紧去,别去晚了见不上了。”“什么?”
有时候,你问一个问题,如果对方一直闪躲,不肯正面回答,那其实是在委婉地告诉你,真实的回答很残忍。
“别问了,傻孩子,去吧,如果没钱,我给你买机票。”“我有钱。”
6.
“你的父亲还活着,傻瓜。”“什么?”
安跟随着安欣走进灰色的小楼里。
“她会带你看到你心心念念想见到的人。”“你在说什么?”
楼不高,却很深,坐电梯上到三楼,出电梯,穿过一条走廊,又是一条走廊,穿过一扇门,又是一扇门。每过一扇门,环境的清洁程度就高一个级别。那种医学性质的清洁感,泛着蓝,泛着绿,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如此锐利,如此不真实,像一个巨大的梦魇。
“……到了那里,你就说找安欣。”“啊?”
医生和护士穿的也不是白衣服,而是蓝绿色的,全副武装,像一支生化实验队伍,散发出阴沉可怖的气场。
去往机场的一路上,她坐在出租车里,望着窗外,却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见,她满脑子全是朱亭在电话里和她的对话。
整条走廊里都充斥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应该是某种药物或某些化学剂的气味,那种令一切活物恐惧而避之唯恐不及的气味。安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整个身体紧张地收缩起来,像是要摆脱那气味,但那气味如此具有侵略性,就好像你一沾上它,就会一辈子带着它。
她心里隐隐有个预感,却不愿面对,只能让自己麻木着。
终于来到走廊的尽头,安欣领着安走进一间房间。
也许是困惑。这么多年了,父亲还活着,可究竟是谁,为了什么,才使得他们从未相聚?父亲究竟怎么了?
安一走进这里就觉得悚然。这看上去是一间病房,里面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周围都是各种仪器,发出滴滴的声响。
为什么哭成这样?为什么哭成这样心还是麻木的?是难以承受的喜悦、幸福,还是恐惧,或者别的?
“这,就是你一直想见的父亲。”安欣这样说。
等她在网上买好去往成都的机票,收拾好行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流了多少眼泪。那些眼泪已经风干,在脸颊上的皮肤上成了硬硬的两片。记忆中她还从来不曾这样汹涌地哭过。
安停在那里,像是胸口猛地中了一箭,身体僵硬,眼眶发涩,嗓子喑哑,“那是……我父亲?他……怎么了?”
直到好几分钟之后,她的神智才慢慢恢复清醒。她低头看到自己刚才机械性地用纸和笔记下的一串地址。
“你可以走过去……看看他。”
安在接听朱亭这通电话的过程中,以及电话挂断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脑都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
“他……还活着,对吗?”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3.
“是,他还活着。”
人间究竟多少罪恶,让一场单纯的喜欢不能善始善终?
“那他……他……”安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也迈不开步。
短短三十余年,弹指一挥间。
安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的状态,在国际医学界通行的定义,叫作persistent vegetative status,简称PVS……”为了说得婉转,有个缓冲,安欣先用英语专业名词表述。然而没用,安在美国长大,英语算是母语,在听到那几个词的第一瞬间,她就听懂了,她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响,安说的就是——“植物人”。
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李昂,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你好,我叫朱亭,你叫什么名字?”那时她笑得多么阳光、单纯、无邪。
“那年找到他的时候,他因为窒息和大脑缺血缺氧,进入了这种……怎么说呢……被医生称为……不可逆昏迷的植质状态。”
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也知道那是一个狰狞女巫的笑。
“所以,他还活着……”安声音颤抖,意志分崩离析,唯一能抓住,也愿意抓住的,就是关于“活”还是“死”的问题。
一切都结束了。她竟然笑了。
“是,是,活着。”安欣叹道,眼圈发红,“他能呼吸,有脉搏,有血压,体温也正常,但是他已经没有语言、活动和思维能力。”
她在打完这通电话后,失神跌坐到地上。内心那股狠劲把她的灵魂消耗得所剩无几。
安禁不住悲从中来,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在电话里和郑川安讲话,一共只用了57秒。一通57秒的电话,将彻底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安欣这时慢慢走到祉明的床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祉明,你看看谁来了?是你的女儿啊。你的女儿来看你了,你能听到吗?能感觉到吗?我一直替你瞒着她们,但现在,你女儿自己找来了,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她啊,祉明……”安欣说着哽咽了,床上的祉明却没有丝毫反应。
郑川安终于接起了电话。
“你一定要知道真相,这就是真相。”安欣转过来对安说,“十三年了,你的父亲就是这样的状态。无论如何,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了,我尽力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每天……每天都在祈求……我希望……希望……”安欣忽然说不下去,掩面哭泣,快步走出病房。然而,安没有听到安欣说了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做了什么。她的精神处于游离状态,她的目光只紧紧盯着病床上的那个人。
我让你好好看看,我是哪种人。
她面色惨白,四肢发软,身上一阵阵发冷。她颤抖着,不敢靠近那张床,不敢走近去看一眼她思念了十三年、幻想了十三年的亲生父亲。她不敢相信,那样坚强、伟岸、积极、热诚、浑身充满了爱和梦想的一个男人,就在这样一张病床上、这样一间病房里,躺着度过了十三年,不能动,不能说,甚至也许不能思考,十三年!她觉得天旋地转,失重一般。
有的人输了战争割地赔款做附属国;有的人关起门来造飞机大炮航空母舰;有的人大雪封山吃斋念佛;而有的人,投下原子弹与敌人同归于尽。有的人胸无大志随时投降放弃,有的人至死都很激烈。李昂,你觉得我是哪种人?
这种感觉,像什么?像在希望的云梯上一脚踏空,坠落下来。她的泪水涌上眼眶,完全无法自制。她的思维里拼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整个头脑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声音在凄惨地喊叫:不!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但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会一直赢。
没有意识,不可逆的昏迷,永远沉睡,这和死了有什么分别?比死了还惨。
电话铃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像冲锋的号角一遍又一遍地吹。李昂,看上去你一直在赢。
7.
四川成都的秘密,是埋在他们家庭城堡中心的一颗地雷,直接引爆这颗雷,比对着外墙攻击要惨烈得多,势必让那座城堡片甲不留。
或许不然。
但这所有的方法都及不上那张王牌过瘾、杀伤力强。
生与死,毕竟还是有区别。
她想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摔碎这个罐子。凭她在北京的资源,找个律师告郑川安故意伤害也行,把她逼到退学也行,或者带上孩子去香港把他们家搞到鸡犬不宁也行。总之李昂怕什么,她就做什么。
这样一个还在呼吸、还能触摸到的父亲,总要比一具骸骨、一把灰烬,或者一张冰冷的黑白相片,更能安慰人心。
如果不能建设,那就纵情破坏吧。一个已经破碎的罐子没有必要再小心翼翼地呵护,那么干脆把它摔个粉碎吧。
是的,安慰的是旁人的心,可是他自己呢?他自己有什么感觉?
令人恐惧,是一种强悍的破坏力。破坏永远比建设来得容易。
他知道自己是这样在活着吗?他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活着吗?
令人恐惧,那是唯一有用的。
安在极度的伤痛中,思绪抽离,浑身发软。她被安欣搀扶着离开病房,到休息室坐下。
李昂在无意间的感悟,昭示了一个真理:让别人爱你,让别人尊重你,都不如——让别人怕你。
安欣为她倒来热水。她喝了一口就吐了,胃里翻江倒海。
此时此刻,她回想起那次对话,心底倏如一面明镜般透亮。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直到这天晚上,她才慢慢平息下来。安欣一直陪着她,听她恍恍惚惚、断断续续地说话:“没事,我没事……我可以承受……我可以的……虽然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我想过很多、很多种可能性,可是没想过会这样……”
李昂想了想,说:“世人都希望得到爱与尊重,但也许那些并没有力量,真正有力量、有用的,应该是畏惧。”
“安欣,你知道吗?我已经是……第二次……来成都了……”安欣一言不发,平静地看着安,并不惊讶。
李昂说:“尊重吧。”顿了顿又说,“不,还是爱吧。”她笑了,说:“我也一样,希望得到爱。”
“去年秋天,我自己偷偷来过一次,找到你住的地方,在楼下徘徊许久。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父亲的情况,就是想来看看,但没有勇气和你见面,其实是怕面对真实,无论他是生,还是死……”
她当时正在爱恋的甜蜜中,觉得有尊重也是好的吧,尊重也是爱的一种形式。她笑着反问李昂:“你呢?你希望别人对你怀有怎样的感情?爱?尊重?敬畏?或者……畏惧?”
“你母亲……她还好吗?”安欣换了话题。“还好吧。”安吸了吸鼻子。“她后来嫁的那个人,对她不错吧?”
很多年前,有一次,她问过李昂,对她有没有爱。李昂回答她:“我尊重你。”
安略诧异,“你知道他们的事?”“嗯,你父亲,曾对我说过一些。”“他说过些什么?我想听。”
2.
安欣看着安,明白这女孩对于父母和身世的执念。
她拿起电话,拨出郑川安的号码。
她说:“那时我们在非洲,他对我说过,在感情上他是失败的。他和你母亲十几岁就相识、相爱,有一度他们感情非常好,但问题也一直存在,他的家庭条件不如你母亲,可他自身的条件又那么好,那么招女生喜欢,所以他是既自卑又骄傲的,确切地说,是孤傲。”
可是现在,这锅汤熬了太久太久,已经浓稠到发黑,冒着有毒的泡,再也不能喝了。
“我知道,那是他和我母亲感情的症结。”
多年来,她一直把自己对他的感情当作一锅汤,煲在心头,用小火慢慢熬煮,期待着也许有一天,它会变得可口又有营养。
“他当然很爱你母亲,但你的外祖母,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可能那句话让他记了一辈子,也让他不愿再耽误你母亲。他知道自己最终要过的人生,和你母亲设想的,完全不同。”
她再也不在乎曾经答应过他什么,或是两人约定过什么了。她现在想做的事情就是置他于死地。
“是,我知道。”
但无论如何,她需要做点什么,一定要做点什么。此刻她若不做点什么,就感觉自己会爆炸,会化作一滩水。
“如果此生是来人间出趟差,你母亲、你继父,以及大多数普通人都愿意住在设施齐全的五星级酒店标准间里,但你父亲,是那种驻扎草原听风声,走进荒漠寻找甘泉,在海上破浪与鲸同游,或是攀上山巅仰望宇宙星辰的人。”
用这么大的力气,砍破了那铜墙,闯过去,又会有什么呢?她不知道。也许那个结果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也许她会看到她想要的结果,但那只是海市蜃楼,一片虚幻,瞬间就消失不见。
“是,所以与他同行的人,会很辛苦。”安说。安欣无言,怔了一刻,眼神流露万千心事。
这世上为情所困的人那么多、那么多。这样想的时候她试图原谅自己,也原谅别人。可她又是那么的要强,不认输,不服输,一定要赢。她宁可举起斧头,向那铜墙砍去。
“在内心,他是骄傲的。”安欣接着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你母亲怎样向他表达爱他的决心,他都不再回应。他十分清楚,他们想要的生活是不一样的,他会让她失望。可我明白,在内心深处,他是不愿面对自己注定会失去她这样一种可能性。”
也许是感情,是那该死的感情,把她折磨成现在这副样子,这副和世间众多庸常女子无二的样子,为了得到一个男人而丑态百出。
“那后来他和你在一起,你快乐吗?”“我不知道,我追求的也不是快乐。”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女人,一种凌驾于多数人之上的强有力的存在,却不知从哪一天起,她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对命运带来的东西无法抵抗,无力承担。
安欣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我没有其他选择。他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如果不遇到他,我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和谁结婚。”
曾经她有着清晰的方向,可突然之间,生活像一堵望不到尽头的厚厚的铜墙,把她前方的路给堵死了。当然她可以后退,可以换一个方向行走,可是往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都是空荡荡的一片荒凉。
“那会不会不公平?毕竟……”
肉体的融合也不意味着爱情的产生,甚至生育一个孩子也不意味着能够永远占有另一个人。无爱的悲哀真令人感到自卑和迷茫。
“是不公平,但我甘愿。”安欣说,“我是他最后停留的港湾,我知道,他的身体歇在我这里,但他的心,在别处。”
朱亭看着那张照片,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打击。她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这个她潜意识内其实早已知道的事实:从头到尾都是她一厢情愿。他不爱她,一点都不爱。
“你不介意吗?”
也就是说,李昂在丢下她和孩子离开后,立刻就去找安,陪她去游览司马台,去充当一个“真正的父亲”;而她那刚出生的、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却连父亲的面都没有好好见过一下。
“对于这些,我早就看开。我并不认为一个人的身和心一定要统一,我甚至不认为一个人的心只可以在一处。尤其是像你父亲这样一个宽广博大的人,那样丰富的一个灵魂,他的心怎么可能只在一处?整个世界都装不下他,他一直在遨游,在突破,在击碎边界,寻找新的疆域。我欣赏的,不正是他这一点吗?”安欣说着,泪光闪烁。
安发布的那张李昂在司马台的照片,时间正是李昂回北京后在东方维也纳和她不欢而散的那天傍晚。
“要是我妈妈也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
不过这一次,安的空间给朱亭带来的却是当头一棒。
“你母亲太专情,太执着,又太需要安全感。她那样的性格,是注定没办法和你父亲长久地在一起的。他太强了,像把烈火,她经受不住那种灼烧。他们在一起,时间一久,她就会受伤。所以,她后来嫁给你继父,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世俗中的幸福家庭,一个稳重顾家的男人,是她注定的归宿。”
多年来,朱亭经由偷窥安的个人空间,掌握了不少李昂的信息。虽然安的空间只是用来记录生活琐事和即时即刻的心情,也够朱亭从中分辨出蛛丝马迹,了解李昂和苏扬的感情状况,做到知己知彼。
“可若是灵魂有遗憾呢?”“此事古难全。”安欣凄凉地笑了一下。“那么你呢?”
几乎没有人知道安的网络空间。她的空间并非实名,她也没有告诉过身边认识的人,连苏扬和李昂都不知道。可是,朱亭却知道。安的空间账号是用手机号注册的,朱亭通过特殊途径查询得知。
“我?”
这一刻,我看着你的眼睛和手,感觉到温暖。也许是第一次,在心里把你当作真正的父亲。
“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守着我父亲?”“是,守着,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的话。”“十三年……”
从司马台回来后,安在自己的网络个人空间里发布了一张照片,是李昂站在司马台残破的烽火台上的侧影,并附上文字:
“是,我也不敢相信,十三年了。”安欣说着,眼眶再度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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