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着手机拍了很多照。李昂不拍照,话也很少,只是背着包一直走,一直走。你知道他心事深重,都需自我消化,不问也不打扰。
你们一路走一路看风景。
登上望京楼已是傍晚。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你的模样,微微发怔。我也是,安。你的模样和你母亲实在相像。此刻的你,就是当年刚上大学时的苏扬。只不过她性格沉郁、阴柔、内藏;而你,英姿飒爽,烈性向阳,就像一匹初生的红色小马。
李昂看看时间,说:“回去的路上天黑了,我开车吧。”他在暗示你,该回去了。
你不再坚持,甩脱背包,跑跑跳跳,往前奔了很远,又回身挥手,大声招呼李昂跟上。
你却说:“今晚不回去了,咱们露营。”“什么?露营?”
李昂微笑,从你肩上接过背包,“我背吧,你累了。”
“对啊,我东西都准备好了。”你拍拍那只登山包。“胡闹。”
“留在冷气十足的写字楼里对着计算机度日,谈什么生命的喜悦与真实,不看看这样壮阔的大山大川,又谈什么人生。”你说着,望着山峦深深吸气,就是单纯热爱这壮丽风景。
“求你了,爸,我策划很久了。我就想露营一次,从小到大都没试过。难得今天有机会,天气又好。”
李昂看你一眼,不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行。”他的理智总是顽强。“我准备了两个睡袋。”“那也不行。”“求你了……”
你一边走一边说:“人活一世,就是应该走远一些,阅山阅水,见天见地,踏青山,迎雨露,观察,知觉,体验,记录。”
李昂不作声了。“放心吧,我会老老实实的。”你对他笑。
“不用。”你怕被他发现你带的是帐篷和睡袋。你们一路往野长城走。
他心软了,用沉默应允了你。
“我来背。”
傍晚时,你们找了一处合适地点,安营扎寨。
你欢呼雀跃,停好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只巨大的登山包,“你带了什么啊?这么大个包。”李昂微微诧异。“不告诉你。”你笑着,自己背起包。
安啊,你是这么个充满能量的女孩子,能文能武,开车、登高、扎帐篷、准备食物和睡袋,一手包办。李昂在旁边倒有些插不上手。天终于全黑了,再也没有其他游客。你们吃了些食物,又喝了些啤酒,坐在帐篷外面,望着满天繁星,银光点点。你感叹:“今晚的天空好晴朗,一片云都没有。”李昂和你一起望着天空,轻轻嗯了一声。“你在想什么?”你看着他,眼里闪烁着光泽。“我在想,自己很渺小。”他说。
李昂说:“不会啊,既是陪你过生日,就奉陪到底,何况今天天气好晴朗,是个户外游玩的好日子。”
他的话引起了你的共鸣,连我也不由得感叹,宇宙如此浩瀚,我们的存在很渺小,我们存在的意义或许更渺小。凡尔纳写过无限的生命,写过和这宇宙一样无止境的爱与情感。但它真的存在吗?
结果一直开了两个小时,开到了司马台。你说:“抱歉没有事先告诉你,我怕早告诉你的话,你就不陪我来了。”
“我觉得自己是第一次离天空这么近,你看那些星星,好像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一样。”你说着,真的抬起手伸向天空。
你沿着北四环一直开,然后上了京承高速。李昂终于忍不住问,去哪里。你笑嘻嘻地回答:“到了你就知道了。”
“可是那些恒星距离我们几十甚至几百、几千光年。”你说。
难得有点快乐时光,你告诉自己,绝不去提朱亭和那一大团的麻烦,虽然你知道李昂很可能是因为那一大团麻烦才来北京的。
“也许它们中的有些早已经熄灭,它们熄灭前发出的最后光芒还在奔向我们的路途上,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它们的历史,可是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以为它们还活着,还在燃烧,还有喜悦,还有期待,不知道它们早已死寂,只不过因为距离足够远,它们的光芒还能继续照耀我们几十年,甚至几百、几千年。”
你哈哈一笑,说:“没想到吧?我考第一,拿到了奖学金。”
你的话敲打着李昂的心,他静静望着星空,一言不发。
他看了你一眼。你读懂了他的眼神:真有钱呐你。
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想我吗?我就是那颗已经死寂,光芒却还在路上的恒星。一颗偷偷死掉的恒星,这个念头令我想笑。
路上你告诉他,车是租的,八百块钱一天。
但或许,他在想,即便浩瀚如宇宙,磅礴如恒星,亦有起灭,亦有生死,多少文明在其中灰飞烟灭,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切才显得如此壮美,生命才显得如此珍贵。
李昂到学校门口等你,却见你开着一辆越野车出现。他惊呆了,问你哪来的车。你只是笑,让他快上车。
你看向他,知道这一刻他也和你一样,被眼前的景象和心中的念头所震慑。于是你不再言语,静默地陪着他,一同融入这深蓝色的广袤天地之中,心有灵犀,相对无言。
你没想到,他竟然爽快地就答应了,说他来订餐厅,陪你吃饭。你却说不要,生日要出去玩,让他来学校找你。
我为你们能够拥有这样和平而美好的时光感到高兴,安。
你怕他不答应,抢着说:“知道你心情不好,说实话,我心情也不好。但两个心情不好的人才要一起出来玩,互相鼓励嘛。”
但此刻,我想我该走了,把这个夜晚留给你们。如果可以留一句话给你们,我想这样对你们说:
于是你快乐了,提出要求,让他陪你补过十八岁生日。
珍惜时间,珍惜机会,珍惜你们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每一帧画面,因为它们都将不复再来。
你在得知他来了北京之后给他打电话,之前的几个电话他都没有接,你想他肯定忙得焦头烂额。本以为他打回来的时候多少会带着些匆忙和不耐烦,可是没想到,他脾气这么好,像个真正的父亲。你和他相识的十四年来,听到他这样的语气不超过五次。
7.
安,你一定是没有料到,李昂在电话里的声音这样温柔,这样明朗。你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不自觉地愣了一下。
“我们要珍惜我们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每一帧画面,因为它们都将不复再来。”安望着点满星钻的丝绒般的夜空,悠悠发出感叹。
6.
“这句话是哪位圣哲说的?”
奇妙的是,这个念头的出现,令他心头的烦躁,瞬间消散了大半。
“我也不知道,就是脑子里突然跳出了这句话,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刚把这句话放进了我的脑子里。”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他心头闪过一念:安要是提出到他住的宾馆来见他,他就让她来。她要是想留在这里,他也让她留。今天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无论她想要做什么,他都陪她做。
李昂笑了,“那是你原创,很精彩的一句话。”
这样他感觉稍微好些了。他从包里取了另一台备用手机,把电话卡换上去,然后给安拨去电话。
“你知道吗,那一年,我妈和郑祉明,曾经来过司马台,就是我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安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头,语调幽幽。
电话又响了,还是安。屏幕碎了,安的名字看上去也是破碎的。他没急着接电话,任铃声响完后停了。他从小吧台取了一只玻璃杯,拧开一瓶矿泉水,倒进杯子里,清清凉凉地一口气喝下去。
“我知道。”李昂轻轻地说。
由于心情差到极点,一向待人温文有礼的他,在办入住手续的时候因为对方出了些小差错,对前台礼宾部的工作人员发了一大通火。等进了房间,他丢下行李,到卫生间洗脸,想洗去所有的烦躁,却似乎没有用。他从水池上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还是这么凶,戾气这么重,简直不是他了。他抱住自己的头。
“当年我妈陪郑祉明来这里,如今我陪你来这里,你觉得心里平衡了吗?”安眼睛里藏着戏谑和调皮。
李昂离开了东方维也纳的家,拎着行李去住酒店。
李昂淡笑一声,“你说平衡就平衡吧。”
5.
安接着说下去:“当年那个故事,不知你听过没有,我妈和郑祉明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名叫安欣的四川女孩。那个四川女孩就在这司马台上,当着我妈的面,当着好多朋友的面,向郑祉明表白了,说梦想有一天能够嫁给他。”
李昂想反驳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一言不发,推门出去。
“嗯。”
“大好年华,不把时间精力放在工作和前途上,被女人弄得团团转,真是现世。”清华责备着,摇头叹息。
“她把自己的手机号写在一张纸条上,塞给了郑祉明。”“嗯。”
“对了,你回去之后,谨慎一点,该掩饰的掩饰好,你那老婆也不是好糊弄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李昂沉着脸,没有说话。
“后来,等她走了之后,郑祉明当着我妈的面,把那张写了电话号码的字条抛进了山谷。”“像一部电影的画面。”
“越说越难听,我不跟你说了,你回香港去吧。”李昂拎起包就要走。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若干年后,我妈终于还是带着我,嫁给了你;而郑祉明,在非洲和那个四川女孩竟然再次相遇了,后来他们也真的结婚了。这个故事有趣吗?”
“她想用这个孩子,拴住我一辈子,控制我一辈子。我答应她一件事,后面就有一千件事等着。我是那种能被她控制的人吗?她要找的是听话的狼狗,她找错人了。”
安专注地望着天空,仿佛是在对星星说话。
“但孩子毕竟是你的,这已是事实。”“孩子是她自己的!”“你跟我凶什么凶?”
“我妈和郑祉明,当年站在这司马台上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会在这世上造出一个我吧?也不知道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婚姻的缘分吧?那时的他们,才十八九岁,也就是我现在的年纪,真是难以想象……”李昂沉默着,他明白安内心的敏感和痛楚,她并不像她看上去那样潇洒不羁。
“交代什么?什么都不用交代。都是成年人了,选择是她自己做的,手脚也是她自己做的。”
“有时候想想,我还是挺佩服我妈的。”安感叹道,“别看我现在老是怼她,其实打心底里,我简直崇拜她。”
“算了,她也不容易,好歹让她平静度过这段时间。再怎么说,两家人知根知底,这么多年的交情,他们又的确帮过我们。你这样让我怎么跟你顾阿姨和朱伯伯交代?我现在都不敢跟他们联系了。”
“怎么说?”
“你跟一个哺乳期的女人讲什么道理?让让她,算了。”“我一直忍让,这么多年了,她可知进退?”
“当年她能拿下郑祉明那样的男人,也绝非池中之物了。”“哦,呵呵。”
“四十岁的人了,该自己为自己负责。”“我让你回来,本想大事化小,你倒好。”“你没有看到她那副不讲道理的样子。”
“外表端庄,内心却狂野,矛盾一体,你说迷不迷人?”“嗯。”
“行了,你就不要跟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较真了。你没看出来朱亭有点产后抑郁症吗?我真怕她出什么事。”
“既温柔又野蛮,既善良又勇敢,说的就是她了,难怪你也栽在她手里。”
清华郁闷地叹了口气,“作孽。”“谁作孽谁心里清楚。”
“你母亲有她的美德。”李昂说。
“不用你收拾,我会处理。”
“当然,她从来也不觉得她自己有什么本事。她真正的可爱之处恰恰就在于她一片赤诚,毫无心机,爱就是爱,恨就是很。而毫无心机,在心机深重的人面前,效果就相当于拥有了最高级别的心机。这就是我妈可以一物降一物地征服那你的缘故。”
清华看着儿子,也板起了脸,“你对我凶什么?你自己闯下的祸,倒要我来帮着收拾。”
“也许。”
李昂和律师交代完,收拾东西就准备走,走之前对母亲说:“以后你别用这样的手段骗我回来,我最恨别人骗我。”
“其实我觉得,我妈也挺幸福的。”安忽然感怀。“嗯?”
沈清华在一旁看着,直叹气。
“她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爱她。”
李昂回到自己家中,即刻联络律师,处理后续事务。
李昂低下头,笑了一下,无言叹息。“其实我妈应该感谢你。”“是吗?”
4.
“当年因为你的存在,她才没有崩溃。”安轻声笑道,“所以我现在也明白了,当你对一个人开始不淡定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再找一个对你不淡定的人,这就像走钢丝的时候手里要握一根平衡杆,杆子的两头都要有分量。这样他们便能轮番缓解对方造成的危机,彼此牵制,此起彼伏,而你因为这种此起彼伏形成的平衡而获救。”
李昂走到门外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近乎于嚎叫的惨烈哭声,但他再也没有回过头去。
“哈。”李昂失笑,之后却陷入一片苦涩的沉默。“不过,我觉得我妈当时是无意识的。她和我不一样,她比我老实,比我直接,可能也比我傻。”
李昂平静地说完,转身往外走,又停下,“还有,你也不爱这个孩子。你为了自己的目的,把他制造出来,对他真是残酷。用你的话来说,像你这么自私的女人也能做母亲,才真是老天瞎了眼。”
李昂看着安,黑夜里她的眼睛很亮,有星星一样的光泽,眼神里的内容广漠无尽,仿佛那一头连着全宇宙。
在她越来越激烈的辱骂声中,李昂却越来越冷静。“从小到大,你一直想要得到我,控制我,要我按照你设计的剧本演出,要我参演你的戏剧,要我满足你的期待,要我如你所愿。你不要以为你爱我,朱亭,你根本不爱我,你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爱。”
“她还是幸运的,两个男人,各有魅力,互为补足。”安说。“是吗,我魅力何在?”
朱亭还是不理,看都不看一眼孩子,只顾着自己说下去:“李昂,像你这么无情无义、不负责任的男人,居然还有女人爱你,为你生孩子,让你做父亲,真是老天瞎了眼。”
“你很理性,有责任,有担当。”“呵,谢谢。”
在朱亭怨怼和控诉中,孩子更哭得惊天动地。保姆为难,怯怯地说:“太太,孩子应该是饿了,这样要哭坏嗓子了……”
“魅力即美感,一种是充满力量,迸发性的美;另一种是精确的控制。我想你是后者。”
朱亭继续哭,“李昂,从小到大,你一直把你最温情、最友善的一面留给别人,却总是把最冷酷、最无情的一面留给我,是觉得我好欺负吗?是觉得我是给你垫底的,你在别处受够了欺负就来欺负我吗?是觉得我够勇敢,不会感到难过吗?”
“承蒙您抬爱。”
此情此景,李昂也难过极了,一时怔愣着没动,目光不由得望向保姆怀里抱着的婴儿,红红小小的一团肉,一直在哭,真是无辜,真是可怜。他感觉到这一刻自己的心里并没有爱,只有怜悯和悲愤。
“只不过……”安停顿了一下,狡黠地笑,“你心思深沉,精确的控制有时会发展成充满雄性嫉妒的控制欲。”
朱亭闻言却根本不顾孩子,只是抓着李昂不放,一边哭一边说:“你不要走,李昂,你不要走,你至少看看孩子,你的孩子。”
李昂苦笑,“这欲抑先扬的手法你跟谁学的?”安不答,兀自说下去:“你读过尼采的东西吗?”“读得不多,他太唯我主义。”
“太太,太太,您看看孩子吧,他哭不停。”保姆一边说着,一边却把求助的眼神抛向李昂。
“尼采把人类的精神分为两种,一是阿波罗,一是狄俄尼索斯。阿波罗是日神,光的来源,雍容肃穆,普照世间。狄俄尼索斯是酒神,生命的来源,他在生命的变幻无常中纵酒狂欢,热烈地活着。尼采看来,古希腊人有着狄俄尼索斯的精神,创造戏剧性,体验生命最深的痛苦,内心悲怆,而阿波罗就是营救者,让人从热烈转为冷静。狄俄尼索斯精神是浪漫主义的,自由奔放,情感至深;而阿波罗精神是古典主义的,作风冷静、含蓄、有节制,和谐纯正,创造秩序。李昂,你觉不觉得,我妈生命中的两个男人,就是他们的代表?或者说,他们一起构建了一个完美的精神宇宙。”
保姆这时抱着孩子匆匆下楼来,孩子在她怀里哇哇大哭。
李昂望着星空,没有说话,许久,轻轻叹出一口气。不得不说,郑川安,有哲思。
优等生、女干部、女老总,也一起在他心里摔得粉碎,重新拼凑起来的是一个丑陋至极的怨妇。
然而,她还是不了解她的母亲。
李昂惊呆了,也气坏了。
苏扬这个人,表面上学会了欣赏所谓的和谐与秩序,也确确实实在过那样一种生活。但他知道,在本质上,在内心深处,她从来就不要什么和谐与秩序,她要的就是最热烈的体验、最深切的痛苦、最难舍难分的感情、最初的沉迷和眷恋,以及,最终的生死与共。那才是她灵魂的真相。她只要狄俄尼索斯,不要阿波罗。
朱亭内心一阵疯狂,一把抢过李昂的手机,狠狠摔到地上,屏幕瞬间摔得粉碎。
但,那又如何呢?骰子已经落地。狄俄尼索斯已经不在了。
他甩开她,坚定地要离开,手里的手机还在响个不停。
8.
“疯子?你骂我疯子?刚出生的亲儿子,你看都不看一眼。那个野女人养的野女儿,你倒关心个没够。你还想乱伦是吗,李昂?你是不是人?”朱亭陷入失控,歇斯底里地对着李昂拉扯推搡起来。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李昂睁开眼睛。
李昂知道不便接听,按了挂断,可是安又打来。“看,锲而不舍。我就不信你和她没睡过。”“够了,闭嘴,你这个疯子!”李昂吼起来。
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夜竟睡得出奇的好,一觉睡到天亮。
“哼,杀人凶手找你来了。”朱亭呵呵冷笑。
他起身走出帐篷,看到安早已经起来了,正站在烽火台边缘,眺望远处的山谷。
偏偏这时,李昂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来电,屏幕上是大喇喇的一个“安”字。
女孩子的背影很清瘦,却坚毅、挺拔,有些像苏扬,又有些像祉明。历史在她的宿命中打下印记。他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看着她长成一个桀骜率性、倔强天真的少女。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是这样爱她,只是这爱,满满都是怜悯与慈悲,带着父性与神性。
“回头你和我律师去谈。”李昂冷冷说完,转身就走。“不许走。”她扑上来拉住他。
女孩回过头来,看到他,身形硕长,眼神宁静,在她心目中,一个介于父亲和恋人之间的角色,一个并不完美却至关重要的男性形象。她爱他,然而这爱,不会再表达。
“要是谈不拢,我就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李昂站起来要走。“李昂,你除了床上那点野性,你还有什么?”朱亭突然暴烈地跳起来指责道,“你哪里还像个男人?哪里还有担当?你就是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
“早安。”她说着,对他温柔地笑,一双眼睛完全是苏扬的。“早安。你在看什么?”
“我想你留在我身边,我想回到从前,回到我们小时候。”“你疯了。”“我没疯,是你变了,变得又自私,又胆小,又窝囊!”激烈的争执引发楼上婴儿的哭声。
“在看那些石头。”安望向远处山峰上的断壁残垣,“它们存在很久了,它们知道很多历史、很多秘密,可它们什么都不说。”
“你是不闹大不罢休吗?之前我们已经谈过了,你又要推翻重来吗?你要我怎么做?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是一种好品格。”
“这些话你有本事到法庭上去说。”
“爸,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嗯?为什么?”李昂看向她。
“朱亭,你讲不讲理?孩子是你要生的,是你自己弄出来的。你该为你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要我负什么责?”
“生日那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说的话过分了。”“没事,我都忘了。”
“至少留下来待几天,和我一起给他取名字,以后你也得经常来看他,这是你该负的责任。我要你出钱干什么?我有的是钱。”
“你才没忘。”安看李昂一眼,笑了笑。这一刻,她的眼神又忽然很像祉明,一双天生善于挑逗和传情的眼睛。
“认,不是嘴上说说的,你是父亲,你理应抽出时间陪他。”“你要我怎么陪?”
“都过去了。”李昂淡淡地说。“还有一件事……”
“不要钱,那你要什么?”“我要你认这个孩子。”“我没有说不认。”
“嗯?”
“我刚为你生下儿子,是你的儿子……”“我不是说了吗,要我出多少钱,你写个清单给我。”“谁要你的钱!”
“那次我为了绘画社的作品,让你当模特,还记得吗?”“当然。”
“这不是我们当初说好的。”“李昂,你可真无情,真残忍。”“那是你的看法。”
“我要向你坦白。”“坦白什么?”
“我没忘,但那是几年后的事,我今天只说现在的事。”“现在的事,就是你当父亲了,你是我孩子的父亲,你要有父亲的样子。”
“后来……我把画……做了一些改动,并且在交上去之前,拟定了题目,叫《我的父亲》。”
“你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
李昂微笑,说:“那很好啊。”“你不想知道我改动了哪里吗?”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他蹙着眉头说道,“安有没有打你,警方已有公断。我今天来是为了和你把孩子抚养的事谈清楚,需要我出多少钱,怎么出,你写个清单给我。”
李昂笑着说:“把一条手臂擦掉了呗。”安吃惊,“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
他并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却是第一次发现,女人生完孩子后会这样性情大变,变得这样粗俗、暴躁、不可理喻。像什么?像只发狂的狮子?不,像只不停痉挛的有毒的水母。他为自己这一瞬间的联想所震慑,难以回避心头涌上的恐惧和厌恶。
李昂笑而不语。
李昂简直不认识眼前这个朱亭了。从前那个知书达理、清高自持的女干部哪儿去了?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泼妇又是从哪儿来的?
安叹了一声,“真是的,什么心思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你养了个好女儿啊你,你养虎为患,你养了个杀人凶手!”
李昂说:“没有,我只是一直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过是一个替代品而已。”他微笑着,语气中却不是没有落寞和气馁的。
保姆倒了茶,就上楼去抱孩子。这时朱亭就开始哭,“婊子养的郑川安,竟敢找上门来打我,我大着肚子,她把我打到流产。李昂,所谓早产其实就是流产的一种,你懂吗?只不过月份大了,流下来的孩子还能抢救回来,你懂吗?郑川安打我,是为了置我们的孩子于死地的,你懂吗?李昂,你到现在都没看过一眼我们的儿子,你还有良心吗?是你的亲儿子啊,他差点没命,在ICU里救了好几天才救回来。
安一下子抱住李昂,说:“对不起。”
朱亭刚刚出月子,整个人状态并不好,脸色暗淡,素面朝天,头发剪短了,不经打理显得凌乱,身材也比从前胖了些。从前她虽然也不漂亮,但气质周正大方,打扮雍容得体,如今却好似一个怨妇。她见了李昂就没有好脸色,冷着脸吩咐保姆倒茶。
“别这样,安。”他双手悬空着,不碰她。“你放心,爸,这一刻我真的把你当我爸,我只是想对你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还有,我爱你,女儿对父亲的那种爱。”李昂轻叹一声,手轻轻放下,拍了拍安的背。
清华其实并不赞成李昂和朱亭这种关系,颇为李昂的生活和前途忧心。只是孩子既已出生,必然要面对,她觉得自己不宜出面,还是要李昂自己去处理,和朱亭把后续抚养责任谈清楚。
9.
朱亭和李昂从小住在这个社区,周围邻里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清华对儿子说:“该做什么事就及早做,不要逃避,不然到时闹出什么岔子来,大家都颜面扫地。”李昂权衡之下,只能去朱亭家里探访。
李昂要回香港了,安送他到首都机场。
李昂回到了家,才知道母亲骗了他。哪有什么身体有恙?叫他回来,其实是为了让他去看望朱亭和孩子。朱亭生下孩子后情绪一直不稳定,孩子又是早产,身体弱,好不容易出院抱回家来。朱亭的父母都不在身边,家里只雇了一个育儿嫂陪她,万事都艰难。
李昂在机场的专卖店给安买了个便携式旅行枕,他说:“看你老是扭脖子,可能长期伏案看书,颈椎不好,用个这样的枕头会好点。”
他此次回京,开会当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沈清华打电话给他,说自己身体有恙,着他回来看望。
安笑嘻嘻,说:“你想给你儿子女儿带礼物,不必照顾我心情。”李昂叹气,“你这张嘴啊……”
李昂在北京参加会议一结束,就马不停蹄地赶往东方维也纳。他在这个社区长大,直到十八岁离家去上大学。
“跟你开玩笑的。”安笑着说,“知道你做人周到,出门必要捎礼物回家,这是美德,我不讽刺你。那,我帮你出主意:我妈简单,一件真丝睡袍她就会欢喜。修荣呢,给他买电子产品。至于修蕊嘛,可以买条网纱蓬蓬裙什么的,她最喜欢扮公主扮仙女。”
3.
“算了,机场哪有这些?”
苏扬,你一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愿你永远都不用明白。
“那边有芭比娃娃啊。”安劲头十足,拉着李昂,“走,我陪你去挑个芭比,蕊蕊一直收集的,她还缺一款美人鱼装扮的没集到。”
我愿意用死亡来交换自由,哪怕是游离于这世界以外的自由,而不是用黑暗中的囚禁来交换虚假地活着。
两人在机场商店选东西,李昂看着货柜上一排排的芭比娃娃,忽然有感,“安,你小时候从来不要求买娃娃。”
如果说我对存在有什么真正的恐惧,就是恐惧被束缚,被控制,被关押在囚笼之中,不能行动,不能言语,不能思索,不能感知,在黑暗中无限地接近自我,又永远地失去自我。那是真正的折磨。
是,我的心思在别处,不在乎这些小玩意,安心想。“你好似更喜欢男孩的玩具。”李昂说。
这日复一日的供养与捆缚,非我所愿。我渴望重回自由,即便是用死亡换来的自由。
“也没有,我对玩具无所谓的,有就有,没就没。”“你性格很大气。”
然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是啊,像郑祉明,从来不留身外之物,千金散去无所谓。”李昂笑笑,“佛系内心。”
是的,有人在召唤我。可是回来之后呢?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曾见过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里的一切,又全然忘记。我曾在寂静的黑暗中试着悟道。先贤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我曾在最深的苦难中抵达过那最古老的“道”,那众生的来处,那永恒的所在。
安也笑,“上海话里有一个词,叫‘种气’,不是同一个父亲生的,言行气质到底不一样,修荣和修蕊和我完全不像,尤其修蕊,有囤积癖,芭比娃娃收藏了一柜子,谁碰一下她都要哭。”
我不记得这是第几万几千次来回。我失去了一些记忆,却无法彻底失去肉体。来、回,来、回,像一场又一场浩劫,像西西弗斯。
“她是被宠坏了,我倒希望她能像你。”
我怀抱着孤独,在无边的黑暗里穿行。我与寂寞为伴,沉潜在万丈深渊。一些绳索牵引着我,但那是徒劳,我无法诉说。
“她长大绝对不可能像我的,她应该会像我妈,而我像郑祉明。”“像他挺好的。”李昂似笑似叹。“是啊,没你们中产阶级那些臭毛病。”安笑嘻嘻地说。
如今的我,和你,和这个世界,都保持了一段距离。我在虚无之中,在鸿蒙之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呵,你们中产阶级。”李昂笑道,“Mind your words,young lady.7”后半句话他说的是英文,这让安觉得特别亲切、快活,好像回到了在美国的时候。
苏扬,我在你身边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我能见到你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那时候她不过六七岁,他为了让她融入环境,日常都尽量用英语和她讲话。他总喜欢这么称呼她——“young lady”,年轻的女士。他会说,“今天你幼儿园毕业了,年轻的女士。”“你可以坐三次旋转木马,年轻的女士。”“今天你漂亮极了,年轻的女士。”甚至有时候他会叫她“honey”,蜜糖,或者“sweet heart”,甜心,像所有的美国父亲叫他们的宝贝女儿一样。她做了他好几年的“甜心”,直到李修蕊出生,他有了真正的蜜糖、甜心、掌上明珠。
2.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贬义啦。”安回到先前的对话,心情既轻松又释然,“我觉得无分好坏。修蕊喜欢收集东西,那是她的乐趣所在。囤积癖为物质所累,但物质能让人开心,这事多简单啊。而像我这样的人,搞不好是最累、最容易不开心的,因为想要的东西太复杂了。”
他微笑着对她说:“苏扬,我在。”
李昂笑了,安真的长大了,有自己的哲学了。
并且这一刻,她也听得到他。
但是他说:“可是人活着,为什么要追求不累呢?为什么要追求简单的东西呢?简单的东西会很乏味,不是吗?”
在这一边,她知道他在,在她的身体里,在她周围的空气里,从未离去。她的每一个念头,她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到。
“你说乏味就乏味吗?人各有志好不好?别人觉得有意思,不乏味啊。人的意义都是自己制定的。”安说。
黑暗像一个厚重的茧,把她包裹,与世界隔离。
“那你的意义是什么?”李昂问。“去成为黑暗中的光。”安不假思索地回答。“太抽象了。”李昂笑了。
她把灯关掉,整个人躺到黑暗里。
“想要具体的答案吗?”安扬起嘴角,眼神狡黠,“那就是,去成为一个像我父亲一样的人。”
人要么强力地活着,要么勉强地活着。所以我俨然不认为活着有任何重要,怎样活着才是不可亵渎的底线。
她看着李昂,微笑着,并不解释这个父亲是哪个父亲。但她想,他知道。
这一刻,他的样貌、声音、笑容,再次回到她面前:
10.
她把本子放到面前,鼻尖贴上去,深深吸气,这样仿佛还能闻到他的气息。
安,你与李昂和解了,我感到高兴。
其实她还是幸运的,不是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那么人生曾经得到过一个刻骨销魂的爱人,也已足够。
我知道你最近的失望很多,也没有人可以诉说。李昂带给你的陪伴与爱意,是你生命中的一道光。你总是说,你的理想是去成为黑暗中的光。然而很多时候,李昂已经做到了。
此刻,她合上手中的本子,闭上眼睛,心中只有一个人。
说实话,有那么一刻,我羡慕他,羡慕他终于和你建立了良好的父女关系,羡慕他可以和你交谈,可以面对面看着你的眼睛,可以和你交换能量,在这触手可及的物质世界。这些都是我曾经无数次渴望过的,但应该再无实现的可能。
人生如果全部由理性和正确构成,该多么无趣,多么无聊,多么无情,就像一盘已经下过的棋,被重新复盘,避开每一个陷阱;也像一场演出,经过了无数次彩排,无非是在规定的时间,做出规定的动作,以确保掌声响起。
是,我也有软弱、困惑、遗憾、自私、难过的时候。就像你们一样,会对着虚无拷问:为什么?
她承认李昂说的是对的。他永远都是对的,是理性和正确的。但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会有那场灾难?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想起了李昂“认真过日子”的脸,心情很复杂。
为什么我遭遇这些?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有相爱,还要有分离?
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什么都是假的,唯一最重要的是,日子要过得下去。
为什么这个世界有战争、疾病和死亡?我想,这个世界不受个人情感的影响。这个世界甚至不受集体情感的影响。
言下之意,若生活忙碌,披星戴月,每天面对几十个会议、几百亿合同,自然不会有闲情去思念一个对生活没有实际意义的人。
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律,也充满了无常和偶然。
这一刻,无人打扰,她可以深深地,专注地,想念他。李昂曾说过,想念和痛苦,是因为无聊。
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友善的,也并不总是美好的。但我们,要在明白了这一切之后,依然热爱它。拥抱所有的起因和结果。
人要么强力地活着,要么勉强地活着。所以我俨然不认为活着有任何重要,怎样活着才是不可亵渎的底线。
安,我想念你,想念你的母亲。
我将以自己的样貌和方式前进,不依赖于任何外力。
我在黑暗中无数次回忆和她分享过的时光。离合悲欢,好像都是梦幻。
我曾经以为我找到了,后来发现不是,曾经以为又找到了,后来发现还不是。现在我明白了,那个人,就是我自己,也就是自然,也就是上帝本身。那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是同一个人,就是我。
我与她已经分属两个世界。
听一位老师说,要找到那个能让你心静下来的人,从此不再剑拔弩张,左右奔突;也一定要找到,那个能让你的心精进起来的人,从此万水千山、生生世世……
我的生命已经停顿在这里,而她的人生旅途还有慢慢长路。一个人走也太过荒凉了,她能拥有陪伴她的人,我感到欣慰。
夜深了,她独自上床,靠在枕头里,打开祉明当年留下的笔记本。读他的文字,就像在听他说话。
她与李昂,起初并不见得有热烈的爱情,但十多年风风雨雨,一路走来,在相互的照顾和怜悯中,也成了彼此生命中再难割舍的一部分,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我希望她是幸福的。
可是最近,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特别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有时会忽然感觉到一股温暖,穿透空气,好像那个人就在她身边,有时那种感觉又忽然一下子消失了。
也许这种幸福容易被摧毁,也许黑暗无处不在,甚至也许对于你母亲来说,幸福存在于欺骗组成的网罗之中。但这就是她的生活,只要那些谎言不被揭穿,她就是幸福的,不是吗?
她知道他去北京也许不仅仅是参加会议,但她不想去追究了。与这个世界周旋毕竟太费力气,再说她从来都是能够忍受孤独的人。潮涨潮落,云卷云舒,都是一样。
你和李昂也是,你们能够成为很好的父女,只要彼此放下心结。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夜里,屋子里少了一个人,苏扬感觉特别空旷、寂静,连挂钟走动的声音听起来都那么响。
而我,也在渐渐明白此刻的意义,明白生命和死亡的意义,明白蝴蝶破茧而出那一刻的欢欣。
李昂又出差了,去北京参加一个关于卫星遥感技术的会议。
我期待着那一刻。
入夜后,苏扬总喜欢把窗户打开,让风掀动窗帘,灌进屋子里,让黑夜也灌进屋子里。她觉得这样容易入睡。
我希望你们都能放下我,忘了我。
春分了,风开始变得柔软,带着青草的气味。
我也愿意,就这样,与人世间的一切,两相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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