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她不在乎，也无所畏惧，酒是她的战友。“李昂，你爱不爱我？”电话接通后，她呜咽着发问。
一对晚归的恋人从她旁边经过，送女朋友回宿舍的男生搂着他宝贝的肩。安知道他们不动声色的余光在嫌恶地看她出丑，也可能他们沉浸在自己的甜蜜里对疯癫的她视而不见。
十八岁的凌晨，她第一次发现，酒有这样的魔力，酒替人挡在前面，撒泼，撒欢。一切说不出口的话，酒都替人说了。
午夜十二点，她坐在宿舍楼外的台阶上，哭着把自己抱成一团，手机被她扔在了身旁的地上。
“安，你怎么了？你喝酒了？”电话里传来李昂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担忧，但他冷静的基调永不变。
安给李昂拨去电话的时候，已经喝多了。
“是啊，哈哈，醉生梦死，且度今宵。”她又哭又笑。“你在哪儿？”
4.
“你别管了，你就回答我，你爱不爱我。”“告诉我你在哪儿。”
安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说：在你心里，很安全，很安全。
“我就在宿舍楼下，你快回答我，你爱不爱我。”“安，已经半夜了，马上上楼，回宿舍休息。”“你不爱我！你根本就不爱我！”
他在你心里。
“安，你听着，我像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爱你。”“得了吧，你有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儿子，你还有个私生子，你有老婆，还有情妇，你有那么多、那么多……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安，你别这么想，我真的把你当自己的女儿。”“是真心的吗？”
她只能在黑暗中对着虚无，喃喃发问：“爸爸，你还活着吗？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吗？你想念我吗？你看到我吗？你在哪里？在天上吗？地下吗？也许……你就在我的身旁？你听到我说的这些话吗？”
“是。”
正如此刻，这个十八岁生日，她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影院里。她闭上眼睛，也没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
“我不信。”“我不怪你。”
因为她是他的“女儿”，所以她无法成为他的情人。可她又不是他真正的女儿，所以无法在他面前永远做小女孩，依靠他、信赖他、要求他。所以她等于什么都没有了。她没有父亲，也没有爱的人了。
“李昂，你爱我妈妈也许是真心的，是男人对女人的爱，雄性对雌性的爱，是动物性的，那才叫真心。你像爱亲生女儿一样爱我？怎么可能！那是违背动物性的！”
后来她慢慢长大了，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这样了，知道自己应该和他保持距离，不能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她长大了，就意味着当他的小女儿、向他亲密撒娇、索求感情的日子结束了。
“安，你别这样想。”
电影演至中途，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在昏暗的光线里转头看着身边十二岁女孩的脸。她闭着眼睛，他便以为她睡着了。他把两人中间的座椅扶手放下去，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她靠得尽量舒服。整个后半场电影，他一动不动，用肩膀给她做个踏踏实实的好枕头。可她却并没有睡着，她只是闭着眼睛，枕着他的肩，忍住心里的泪，无声地叫着爸爸、爸爸……
“新的雄师占领了母狮，会把母狮之前的幼崽统统咬死，那是进化策略，是繁衍本能。李昂，若真像你说的那样，你爱我，那是违背本能，违背基因的！真心？有什么真心？不过是精心权衡的结果。”
她最喜欢蝙蝠侠，蝙蝠侠无父无母，是最孤独的英雄。李昂根据她的要求买了票，陪她看。但她没告诉他，这部电影她已经看过，只是想和他一起再看一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安说着，呵呵呵地笑起来，七分醉，加三分心碎。“安，人和动物不一样。”
她总是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过生日，应该是十二岁那年，她提出想去看电影。那时修蕊刚刚出生，还是个小毛头，苏扬要留在家里照顾修蕊。于是李昂答应她，陪她过生日，带她去看电影。
“谁说不一样？人就是动物。”
李昂那时的身份，既不是丈夫，又不是孩子的父亲，只是一个苏扬心怀愧疚、无法面对、想要逃离的人。那个在苏扬身体里留下孩子的男人远赴海角天涯，不知所踪；而留下来迎接孩子出生的，却是那个男人的敌人。这使得一场原本就充满血腥、九死一生的分娩变得尤为悲壮。安无法想象当时的场面，如何的危急，如何的惨烈，如何的煎熬。而她当时就在现场，就是风暴的中心，那个还不会啼哭的粉红柔软的一小团。她不敢去想象，她来到世界的第一刻，被李昂的双手捧住的一瞬间，他可曾有过刹那的念头，想要杀死她？
“安，我自认不曾愧对过你，或者伤害过你，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生存焦虑？是我和你母亲对你的照顾还不够吗？”“不，李昂，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说的是爱，不是照顾。”“安，你喝多了，别再说了。”
苏扬怀她七个半月的时候，一天突然接到自己的母亲在海外遭遇飞机事故身亡的消息，精神受到刺激，早产加难产，在医院苦熬两天两夜，受尽折磨，进产房的时候身边陪伴的只有李昂。
“如果说你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爱的话，大概是幻想得到我吧，是不是？觉得像是一种得胜的宣告，对不对？”
安知道十八年前的这一天，对母亲来说是苦难的一天。
“你别说了，不是。”
这样迎来十八岁，是她自己的选择。
“别骗人了，你其实很想的。可是你做不到啊，你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了，你太爱惜自己正人君子的形象了。你要理性智慧，你要沉稳高贵，为了一个小小的我，毁掉自己的正派形象，毁掉自己的一世英名，不划算的。李昂，你这个人最懂得什么划算、什么不划算了。”
看到影片的后半段，她已经不知道电影在演什么了。眼前一片模糊，都是自己的泪水。
“安，你这样我很担心，我得给你们宿舍管理处打电话了。”“好了，好了，不劳你费心了。我自己回去，现在就回去。看你扮演完美父亲，累得够呛。我们放过彼此吧。”“安……”
人们为什么会喜欢看这些让自己落泪的电影？是因为可以在虚构的情节中涤荡自己的感情，从而削弱那些感情对自己的控制吗？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脆弱感吗？是为了逃避吗？
“我只恨我没有真正的父亲，只恨我父亲死得早。你们姓李的，不就欺负我一个孤儿没父亲吗？”她忽然激动，又哭起来。
电影情节平淡，但从头到尾透着寂寞，给寂寞的人看。
“安，你好好的，没有人欺负你。”
故事里的夏洛特就是她，在失落迷茫的处境中试着探索与一位年长男性建立关系。孤独的灵魂，迷失的道路，无解的关系。
“我就是恨，恨我爸为什么丢下我。他是英雄又怎么样？他救了几十条人命又怎么样？这一刻，我没父亲，是真真实实的伤痛。”“你还有我和你母亲。”
电影讲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孤独。
“滚！假惺惺。”“你父亲也冥冥之中爱着你，如果你相信的话。”
电影只剩最后一场了，放的是一部过气的文艺片《迷失东京》。午夜场的巨幕厅只零星坐了四五个人。安孤零零地坐在影厅正中间的位置，一边看，一边哭，银幕照亮她的脸，周围空空荡荡。她觉得自己是这漫无边际的黑色宇宙里一颗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恒星。
“我不相信，不相信！”安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边哭边喊，“什么虽死犹荣，死得其所；什么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照汗青有个屁用！汗青关我屁事！我没爸爸了，这一辈子都没爸爸了，这才关我的事！”
十八岁了真好，可以喝酒，可以开车，可以做爱，可以自己陪自己过一个夜不归宿的生日。
“安，你别这样……”电话里只有哭声。
她在校外的便利店给自己买了一小瓶威士忌，然后打车去五道口的影院看午夜场电影。
“安，别哭了，回去休息吧……”
十七岁还剩最后两小时，安不睡觉，一个人出门了。
电话里的哭声慢慢微弱下去，之后传来安的声音：“没事，是我发疯了，你永远那么理智，不会懂我在说什么的。”
夜里十点，宿舍熄灯了。
安的声音忽然变得克制而清醒。“我懂，可是……”
3.
李昂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安已经挂断了电话。
但这个愿望她想放在心里。
5.
安心想，真正的心愿特别自私、特别具体，就是希望我的亲生父亲还活着，并且有朝一日我能找到他。
李昂回到家的时候，各屋都安安静静的。他以为苏扬已经睡了，便脱了外套，走进卧室。
“就是啊，而且太不具体了。”另一室友说。
卧室里没有开灯，他借着外面微弱的光线走进来，刚想轻手轻脚地在床边坐下，却猛地惊觉角落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的愿望太无私了。”一个室友说。
他吓了一跳，接着发现是苏扬。
大家问她：“有什么生日愿望？”她想了想，说：“世界和平。”“还有呢？”
不知为何，她没有睡觉，也没有开灯，就那样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脸埋在两只手掌里，看上去沉浸在一种巨大的伤感之中。
安把蛋糕和室友们分吃了，兴味索然，吹蜡烛和生日歌都免了。
李昂也经历了漫长而疲惫的一天。上午没课，他陪苏扬一起去观摩了修蕊的钢琴比赛，期间还接了安打来道谢的电话。生日礼物是他亲自为安挑选的，可是电话里他却听出安非常沮丧。接着是一整个下午，北京那边不停联系他，都是关于朱亭孩子的消息，他狼狈地应付了几通电话，连课也没心思上。他没办法在那样的状态下回家，于是下班后留在办公室改论文。之后几名同事叫他去宵夜，他也去了，开车回来时已近午夜。他刚把车停好，又接到了安的电话，安在电话里喝醉了哭，他只能安抚她。等结束和安的通话，已过了凌晨。他心情不平静，在车里又坐了很久才上楼回家。
一句“他不是我亲爸爸”都到嘴边了，安还是咽了下去，但室友们都看出安情绪不高了。
然而此刻，他见苏扬半夜不睡，这般颓然枯坐，只觉得自己的精神也快崩溃。她为什么事情难过呢？会不会是知道了朱亭的事？
电话终于挂了，室友们起哄，“怎么还一脸不乐意啊？看你爸多疼你，生日送你Prada。我爸都不记得我生日，别说送礼物了。”
“你怎么了？”他强打起精神问。
“谢谢你了，爸。”安打起精神对着电话那头说。李昂不知又说了什么，安一味地敷衍：“嗯，嗯，好的爸，谢谢，谢谢。”连旁边的室友都听出来安一个劲说谢谢是为了挂电话。
苏扬闷了片刻，发出一声叹息，说：“没什么，就是刚才，忽然想起了十八年前的今天。”
“你自己跟他说吧。”苏扬把电话交给李昂。
是了，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失去母亲，生下女儿，生命在剧痛中完成一个轮回，而他是唯一的陪伴与见证，带着巨大的耻辱与创伤，看着他爱的女人，生下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安对着电话咕哝一句：“哦，那替我谢谢他了。”真难为他了，这么焦头烂额的时候还有心思给她选礼物。
他轻轻叹息，走到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双手。
苏扬说：“收到就好，是你爸选的东西，也是他去寄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然而此刻，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他们终于有一刻的心意相通。时光匆匆，人生无常，万事皆空。
安给母亲打电话道谢。
他想，年少时，她曾憧憬，与她爱的那个人，结婚生子，有一个家。她曾在高兴的时候无拘无束地说过，梦想有一间乡下的房子，种一池荷花，有爱的人和孩子在身边，就会觉得人生幸福。
安笑了笑，那对夫妻，毫无新意，每年生日，不是送她个名牌的这个，就名牌的那个，反正名牌就对了。
她梦想中的爱人，一定是那个人；她所说的孩子，也只是和那个人的孩子。可是半生过去了，她的愿望没有实现。
再打开礼盒，是一只Prada长款钱夹，经典款式，粉色。
他尽力提供他所能提供的，但那不是她想要的。
安打开蛋糕盒子，看到几个字——“祝女儿十八岁生日快乐！”“原来是老爸老妈。”八卦不成，室友们略为败兴。
但即便人生一切都如愿，又如何？花会凋谢，伴侣会老去，孩子会长大，会离开，最后的最后，房子也会不复存在。
室友们纷纷起哄，“好大阵仗，不知哪个追求者送的。”
时间在流逝，美好的东西会得而复失，万物的结局不过是空。人能够握在手里的，不过是当下这一刻。
生日当天上午，安收到一只快递来的生日蛋糕和一只礼盒，两样东西一起被快递员送到宿舍门口。
于是他把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放到嘴边深深地亲吻。这一刻，她被他无言的深情所打动，感受到了无边的寂寞和虚空之中，还有这样一种陪伴与理解，能带来片刻的救赎。
2.
然而她想到的还有更多，她想到了他的人生，曲折坎坷，年少时在京城多么风光得意，后来情场失意，又遭遇车祸，家中巨变，仕途被迫中断。现如今，流落异乡，谋一席教职，过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生，当年的理想抱负、宏图大志，一一灰飞烟灭，他心里又该多难过多难过。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半生，多少悲哀失落难以言说。
不知道，就没有伤害。
凌晨的钟声在客厅响起。
安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永远地失去了。但她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永远，永远，都不告诉苏扬。
他们握着彼此的双手，在黑暗中，虔诚地听着。
十八年前的那一天，苏扬生下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就是她郑川安。巧的是，也是七个月的时候早产，也是通过抢救才活了下来。李昂当时帮了很大的忙，也承受了巨大的委屈和挫败感，甚至可以说是对他雄性生命的一次重大羞辱。但他忍了下来，还和苏扬一起把她抚养成人。然后，到了十八年后的这一天，几乎差不多的时间，却有另一个女人为他生下孩子。像不像一种浑然天成的平衡？
此刻，在两千公里外，安也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她的酒已经醒了，现在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这一切都是后来由李昂告诉安的。安听了面无表情，只是在想，也许命运最终是公平的，因缘果报，讲的就是这个。
在一场醉酒引发的纵情发泄中迎来十八岁，走进成年人的世界，这是她未曾设想的。然而此刻，她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放纵。
孩子生下来只有4斤多，被送进ICU，在ICU里住了七天之后，情况才慢慢稳定下来，呼吸机也去掉了，两周后得以出院。
从今往后，她长大了。这世界上将再也没有那个任性的、怨天尤人的小姑娘了，有的将是一个全新的——女版的——郑祉明。
安怎么也不曾料到，朱亭孩子的生日竟然和她的生日只差几个小时，真是够讽刺的，或许朱亭也这样觉得。
她发誓，要好好活出她父亲的样子，要代她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生得伟大。
朱亭生下儿子的那一天，正是安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
死得光不光荣，且待遥远的将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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