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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只有你能救她了。”

“我就说了,怎么?你妈就是个贱货,跟个野男人生了你这么个野种,末了找我们李昂来养,一手算盘打得可真精……”

安最最听不得别人侮辱她母亲,一口浊气上涌,怒吼道:“你说什么?你敢说我妈妈!”

“你才是贱货!你这个贱货!你这个不要脸的!”安气得发抖,一时失控,蛮牛一般冲过去,要揍朱亭。

“告诉你吧干阿姨,我郑川安虽然还差几天满十八岁,但我也是有血性的。我把话放这儿,有我在一天,你就别想让我爸妈离婚!”“你爸?你有个屁的爸!”朱亭终于忍不住了,“郑川安,你也知道自己姓郑,不姓李。瞧瞧你这么个卑贱可怜的东西,有人生,没人养,你那个爸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抛弃了你和你妈了。你妈也是个赖皮,东食西宿的贱货,好意思拖着你这么个油瓶赖上我们李昂,赖了一辈子,没脸没皮的玩意儿。”

两名保安把她死死拽住了。

安继续唱戏,让保安和保姆继续看戏。这么好看的戏,不看白不看,保安果真不急着撵她了。

可奇怪的是,她明明没有碰到朱亭,朱亭却自己倒在了地上。“啊呀,怎么了?太太……”保姆迎上去。

这番话一出,两名保安同小保姆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怎么,生个孩子就了不起啊?生个孩子就能把别人的丈夫变成自己的丈夫啊?就能把干妈变成婆婆啊?做你的春秋大梦。”

朱亭说不出话来,用手去捂肚子。“啊,不好了!血!有血……”保姆喊起来。安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呀!”保姆不知冲谁喊。火柴盒保安慌慌张张地拿起电话。

那保安看看朱亭,不敢问什么,好奇心和八卦欲却被挑起来了。“你们倒是说说啊,像这种关系,我该叫她什么?叫干姑呢,还是叫干妈?”安发现自己身体里原来藏着另一个自己,能搭台,能唱戏,还能说出她平日里觉得最粗俗、最难听、最说不出口的话,“哦,叫干妈不行,干妈太难听了,像在叫辣椒酱,再说我亲妈肯定也不答应,那就凑合叫干阿姨吧。咱这位干阿姨啊,一年年地霸着别人的丈夫,撵都撵不走,还悄悄摸摸地捡别人扔掉的避孕套,自己把自己弄怀孕了。你们说这种女的要不要脸啊?我一个当晚辈的,来跟她讲几句道理,她还凶巴巴地要赶我走,过不过分啊?”

另一个保安奔出去喊人。

“你少胡说八道!”火柴盒保安作义正辞严状。“我没胡说八道啊,不信你们自己问问她,她肚子里怀的是不是我爸的孩子?”

安还是不会动,灵魂出窍一般地瞪着躺在地上的朱亭。朱亭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着,身下缓缓漫延出一摊血水。

她故意笑眯眯地说:“保安小哥,你们有所不知,我和这位阿姨是亲戚,她是我奶奶的干闺女,也是我爸爸的干太太,所以这儿啊,也算我半个家,你们怎么能赶我走呢?”

4.

安一看就觉得好笑,这保安和她差不多岁数,显然是个新手,制服都不合身,像只方方的火柴盒套在身上,估计刚从老家村子里出来没几天,那土土的口音还没丢掉呢,在北京城的高档小区当个保安就入戏了,穿上制服就以为自己是联邦特工了。

救护车很快赶到,朱亭被送进医院。与此同时,安被警方带到派出所问话。

其中一名保安还挥舞着警棍吓唬她,“私家重地,不得放肆,你再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安在朱亭倒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冷静了,先前的那一团爆炸似的怒火忽然就被扑灭了。

这时两名保安赶到了,一见这情形,立刻要把安带走。

她猛然间明白了,这个世界是不会按照自己的设想来运转的,对她而言,对朱亭而言,对每个人而言,都是这样。

安避让了一下,就是不离开。

像小孩子一样愤怒地攻击、撒泼、要求、控诉,统统无济于事,只不过是自导自演、自欺欺人,自伤其身,自取其辱。

“你给我滚出去。”朱亭终于忍无可忍,亲自上前要把安推出去。

安在派出所待了两个多钟头,期间接受多次审问。

里面有句话您肯定熟悉,‘春天是动物们发情的季节,一到春天它们就容易变得狂躁、易怒。’您看这春天才刚来呢,您就狂躁的,好歹您当年也是京城的名门闺秀……”

那名负责调查的老警察问了很多细节。他在看着安的时候,脸上有了些难得的人情味。老警察天天面对那些人间最恶的恶棍,此时面对一个不足十八岁的北大女学生,怎么也凶不起来。

小保姆拿起墙上的挂壁式电话机,按了一个钮,对那边说了几句。安不急不躁,自管自说下去:“朱阿姨,《动物世界》您看过吧?

女学生为了自己可怜的母亲来找怀孕的第三者理论,这天然的道德正义激发了老警察所剩不多的慈悲心。老警察嘴上没说,心里对这犟头倔脑的女孩子是有点同情的。

安本想说“一年才见您一回”,话到嘴边了又改成了“睡”。“您请回吧。”小保姆束手无策地站着,仿佛生来只会说这一句话。“别理她,叫保安,快点!”朱亭已在暴怒边缘,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像一只在绝境中护崽的雌兽。

警方最终通过监控录像认定事实:双方虽有争执,但是安的确没有在肢体上碰到朱亭。

“别碰我。”安甩开对方,兀自对朱亭说道:“朱阿姨,您说您活得寒碜吗?憋屈吗?怀着孩子,身边连个男人都没有。您对我父亲使过的手段也不少了,可是他理您吗?您给他发消息,十条他也不见得回一条,合着一年才睡您一回。”

安最终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学校。

“您请回吧。”小保姆轻轻推了安一下。

她不想回宿舍,也无处可去,只能独自坐在湖边哭。

安不动,挡着门,看着朱亭,“您着什么急,上什么火啊?咱们还没聊完呢,有主人赶客人走的道理吗?”安笑着。

未名湖这时看起来像一颗巨大的冰冷的泪珠,这颗大泪珠里也含有母亲当年流的泪吧?历史像个无望的轮回。

“您请回吧。”名叫小方的保姆看着安,做出要关门的样子。

她唇干舌焦,一整天都没有吃饭喝水,心里的疼痛却盖过了身体的不适。她没往湖里看自己的倒影,却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像只破烂干瘪的洋娃娃,被抽掉了填充的海绵,惨不忍睹。

一个穿女佣制服的年轻女人走出来。“她若不走,叫保安。”朱亭吩咐。

她想起自己读中学的时候,最好的朋友叫Eileen,有一天放学后Eileen坐在座位上哭,她走过去问她怎么了,Eileen告诉她:“我爸要结婚了。”她当时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安的这番话真真戳到朱亭心窝里了,只见她面色铁青,不再搭腔,回头对着家里的小保姆厉声说道:“小方,送客。”

不知为何,这件事此刻在她脑海中浮现,若是有个朋友现在来安慰她,问她怎么了,她大概会说:“我爸要做别人的爸爸了。”

“呵,算了吧,相爱?什么叫相爱?他如果真的爱你,就算你不想生孩子,他都会拼命想办法让你怀上他的孩子,然后陪着你把孩子生下来,再和你一起养孩子,就像当年他对我妈妈那样。而你呢,你要是真的爱他,也不会逼他离婚。女人真爱一个男人,不要名分,不要他负责任,也会心甘情愿生下他的孩子,就像我妈妈当年生下我一样。你懂得什么是爱?爱是赴汤蹈火,不问代价。你和李昂,他不爱你,你不爱他,你就不要在这里自导自演了。”

然而她又有什么资格抱怨?李昂本来就不是她的爸爸。本来就不是她的,又谈何失去?

“说明知根知底,从小就相爱。”

她只能对着一池湖水哭,“爸……你在哪里?”

“得了,又翻老皇历,说来说去六岁认识,六岁认识又怎么样?能说明什么问题?”

湖水这时成了父亲。“爸,你知道吗?我今天差点害死了一条命,我可能真的害死了一条命。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内心的恶。我好恨我自己,也好恨这世界。是这世界把我逼成这样的吗?”

朱亭极力让自己平静,慢慢应对道:“我和李昂六岁认识,两家世交,我和他关系如何,为什么走到今天,你说了不算,你妈说了也不算。说到底,在我们两家人眼里,你和你妈才是外人。”

安,对不起,我最心痛的,就是看到你的眼泪。你本不该承受这些,也不该有恨。

安说普通话其实带一点广东口音,这会儿故意学京片子,还故意满口的“您”,听着有点滑稽,使朱亭更加感觉受到戏弄。

“可是,爸,你看到了没有?李昂对妈妈不好,他又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妈妈该多伤心,多难过。她该怎么办?”

安见对方中计,微笑着继续说下去:“依我说呢,看上人家的教授头衔也没什么,只不过您也一把岁数了,适可而止得了。搁农村您这岁数也该抱孙子了,可您还像个老少女似的跟这儿睡别人的丈夫。您看我妈跟您同岁吧,我都成年了,而您这肚子里才刚怀上。都什么岁数了,还怀什么怀呀,高龄产妇,可危险了,别为了生个孩子拴住男人把命也搭上,不值得。再说了,您就算再生三个孩子又如何?我妈还是教授夫人。您呢?不过是个第三者,是个外人……”对于自己猛然间冒出来的恶毒,安感到一阵惊讶,又一阵快意。

“爸,你在哪里?你回来吧。这世上只有你是真的爱我妈妈。所以你回来救救妈妈吧,只有你能救她了。”

朱亭果真失去一些冷静和优雅,失口骂道:“你放屁!”

安,我明白你所经历的一切,还有你母亲所经历的一切,我理解你们,我甚至理解李昂和朱亭。我理解每个人。

“我就想问您一句,您是真看上我父亲了吗?”“你说呢?”朱亭笑了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肚子。“我说,您看上的是他的教授头衔吧?”安恰恰知道朱亭在意的根本不是什么教授头衔,因此故意这么说来气她。

“爸,你告诉我,为什么男人都是这样的?你回答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妈妈?你当年为什么抛下她走了?”

“我就是想来问您一句话。”“你问。”

婚姻的困局,我很早就明白。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和我母亲的婚姻悲剧,让我一早明白了婚姻和爱情是怎么回事。

“朱阿姨,我可没想跟您玩。”安定了定神,不卑不亢地说道。“那你大老远跑来做什么?”

“连你都走了,我又怎么能恨李昂?我是你亲生的,你都不要我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抱怨李昂?”

“告诉你,这都是我玩剩下的手段。”朱亭很松弛,胜券在握的样子。

也许理想的婚姻,是两个独立、自由、自尊的个体组成的联盟,一个核心明确,但组织松散的小型乌托邦社会。

安心头一紧,一时无语,没想到朱亭已先一步识破她。她真恨死了朱亭这副态度,还有她的口气,尤其是她说到“李昂”两字的时候,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就好像她才是妻子。

然而现实中的婚姻,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强权国家,置身其中的人都只不过是建设它的工具,彼此互为奴隶。这也许是一段又一段的婚姻充满不快乐并最终走向死亡的原因。

“果然是你啊,郑川安。”朱亭故意慢吞吞地笑着,挑衅地挺着七个月的肚子,抬手拢了拢烫得考究的梨花头,“买张新的手机卡,冒充李昂给我发短信,好玩吗?玩得开心吗?”

“爸,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妈妈该怎么办……”

敢登门制造这种狭路相逢,说明这女孩够大胆、够张狂,然而青天白日,又在京城,谅她也不敢怎么样。

有多少人能够允许婚姻中的另一半用自己的方式,活出自己的模样?又有多少人能够明白,人的彼此拥有,用婚姻这样的模式是无法达成的;而精神层面更深入的彼此理解才是真正的彼此拥有?

朱亭打开门见到安的时候,并不惊讶,只是微笑。

安,你可明白我在说什么?

东方维也纳别墅区,和李昂的父母家是同一个小区,那地方她几年前去过一次,也算熟门熟路。

“也许妈妈和李昂的婚姻并不完美。可那也不是外面的女人来欺负我妈的理由。你看到今天朱亭是怎么说我的吗?从小到大,我都不记得受过多少次这样的羞辱。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爸,你当年是不是真的抛弃了我妈?你真的不要我这个女儿了吗?”

安知道朱亭住在什么地方。

安,对不起,我很难过,让你经历了这一切。

3.

可是怎么定义抛弃呢?也许从世俗的普遍眼光来看,我确实是抛弃了你们。对不起。但在我心中,我深爱着你母亲,还有你,安。

安的脑子一团混乱,只有愤怒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爸,我知道,你是爱我妈妈,也爱我的,对吗?可你当时到底为什么走呢?我才四岁,你怎么舍得走?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不得已?这世上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比我和我妈还重要?”

是谁说的?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理想国”终究还是个乌托邦。这个世界的道理要到哪里去讲?

亲情、爱情、友情,都很重要。

而李昂竟然放任她们!或者他根本和她们是一体?

但是生命短暂,时间无多,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而活。每个生命都是独特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是无解的事情。

这些北京的权贵们可真恶心,沆瀣一气,欺负一个孤女,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可以牺牲一个老实的妻子,三个孩子的母亲。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爸,你在哪儿?你还活着吗?我想见到你,我想听你亲口叫我一声女儿,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好了,不用问了,沈清华一定也支持朱亭。

安,别这样,你振作一点,控制你自己。

你妈是个明白人。

人需要具备处理情绪的能力,人需要有力量。“我太软弱了,我真希望我能像你,自由、勇敢、豁达……”你试试看,试试去理解这个没有对错的世界,理解人性的暗涌,理解心灵和世情的复杂并非二元对立。试试看接纳,接纳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接纳自己和他人的不完美,接纳光明,也接纳黑暗。

过了片刻又发来一条:

试试看,学会感恩,试着想想你已经拥有的一切,想想你母亲,想想李昂对你的好。李昂给过你和你母亲很多快乐,不是吗?

你自己问她呗。

安擦去眼泪,怔怔望着远处,“为什么我总是放不下?为什么不能想想已经拥有的东西呢?是我太贪心,执念太重了吗?”

朱亭回复:

李昂对你很好,他也很爱你的母亲。

我妈怎么说?

“是,李昂对我很好,可我和他毕竟没有血缘,我毕竟是他情敌的孩子。油瓶就是油瓶,他再爱我妈,也于事无补。”

安回过去:

安,你能听到我对你说话吗?你能看到我吗?

李昂的母亲也知道?真是太卑鄙了!

一只鸟从树梢上一闪,掠过湖面,消失在对岸。四周一片寂静。安不再哭泣,不再说话,只是泪眼迷蒙地望着湖面发呆。湖面倒映出校园里的灯火阑珊。许久,她起身,慢慢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家里啊,你妈上午还来看过我呢。

这艰难的一天过去了,我亲爱的女儿。原谅我,无法以你渴望的方式陪伴你。

朱亭说:

夜深了,我逗留在这湖边,望着几十年未曾改变的风景,也望着千万年未曾改变的星空,在想我们、你们、他们的痛苦。

你在哪?

为什么要痛苦?生命短暂,狂喜和怨怒,最终什么都不是。但你们现在还不明白,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们。

她用力把魂魄聚起来,艰难地打字过去:

你们仍有痴迷的、无法解脱的东西:修荣的电子游戏,修蕊的芭比娃娃,这些物质的困扰。

安的第一反应是:妈妈怎么办?李昂会不会准备离婚?妈妈要伤心死了。

还有更大的困扰,精神的、情感的。

甚至确定是男孩了?说明月份已经很大了?

苏扬之于李昂,李昂之于朱亭,我之于苏扬。还有你,安,你对我的思念和执著。

安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冰凉了,握着手机的手像是死了,僵了。朱亭,竟然怀了李昂的孩子?

用情太深,最终成了贪爱、嗔恨、痴迷,一切都是苦。人在情感中的溃败,比死亡还疼。可这一切,到最终什么都不是。

不是告诉过你吗,超声检测已经确定是男孩了。

你们现在还不明白。

朱亭说:

我只能眼看着,你们每一个人,都走上了这条路。

什么意思?

5.

安惊呆了,马上发过去:

人为什么会痛苦?是因为人有欲望。

要分手,当面来分吧,当着你儿子的面,告诉他,你不要他了。

人在争夺异性时的那种欲望,像不像兽?

朱亭回过消息来,说:

让‐保罗·萨特说,我们与他人关系的本质就是冲突。

换号了,不用通电话了,我要说的,上一条短信已经说清楚。

人的天敌是人,自我在战胜另一个自我的时候才存在……安放任思绪飘荡,心神麻木,不知不觉已走到宿舍楼下。

朱亭并不回消息,而是直接打电话过来。安没有接。等铃声停了,安再发一条消息过去:

上楼前,她拿手机给苏扬拨去电话。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把这天经历的事情告诉母亲,只是难耐心中凄迷,想要听到母亲的声音。然而她有一种预感,母亲接起电话的声音会是平和而温暖的,而她自己终会在那种平和与温暖中放弃袒露真相的念头,最终什么都不说。铃声响了十几遍,苏扬一直都没有接。

她模仿李昂的语气。

于是她改拨家里的座机,电话很快被接起来了,是李昂。李昂的声音很温和,但透着疲惫,“安,你好吗?”

我想清楚了,我爱我的妻子和我的家庭,我不能继续伤害他们。所以,我们分手吧,让我们从此以后,再不要相见。

安从没有这样讨厌过李昂的声音。他本来就是个赝品父亲,此刻更是假到不能直视;而她,本来就只有三分之一个赝品父亲,现在怕是连四分之一都没了。她听到自己机械般地回答他:“不好,很不好。”

于是她买了一张新的手机卡,装进手机,给朱亭发去消息:

李昂沉默着,没有问她为何不好。他都已经知道了。“我妈在吗?”安强撑着意志力。

那么,她是不是也该为母亲做点什么呢?

李昂说:“她陪修蕊去会所游泳了,手机没带。”

她又想,母亲在一番风波之后决定不去上海,看来还是珍惜当下的日子,下意识地不想遇到任何破坏和改变。

安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哭起来,“李昂,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你……你简直……”这一次,她连骂他“球形混蛋”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想,连母亲都打消了去探望的念头了,她自己就算了吧。或者等明年,明年春节,一定去。

李昂的声音依然很冷静,“我要说,是她算计了我,你信吗?”安沉默着没有说话。她心里说:我信,我知道朱亭是怎样的人。

上海的那位祖母,是她血脉的来处,她有好奇,想见一见。但也许,就像母亲一样,她缺少一点行动的勇气。

但我就是气你怎么那么没用!怎么可以被别人算计!怎么可以弄出个私生子来让妈妈伤心!

挂了电话,安叹了口气,十分惆怅。

“你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你母亲。”李昂知道她在想什么。

“生活简单一点,你别多想了,专心念书。”

“朱亭,她后来……怎么样了?”

“没什么,过去的事,算了,好好过现在的日子吧。”“可是……”

其实她问的是,朱亭流产了吗?还是生下了孩子?

苏扬却说:“算了。”“为什么算了?”

她问完,凝神屏气地等着答案,她知道那边一定已经和李昂联系过了,李昂应该已经知道结果了,那结果会是什么呢?

安讪讪的,接不上话。她不想再惹母亲不高兴,于是扯开别的话题,说愿意找一个周末,陪她去趟上海,看望祖母。

李昂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正是朱亭发来的一条又一条信息:

安反驳:“不是逃避,有人令你不快,离开是一种自我保护。”苏扬怅怅地叹道:“那如果,是这整个世界让你不快乐呢,也离开吗?离开了去哪里?”

你养的好女儿,找上门来打我……她把我推倒了,我此刻在医院……

苏扬说:“这样逃避,并不成熟,恐怕也解决不了问题。”

羊水破了,正在保胎……

苏扬在电话里淡淡的,只说没有和安一起过元宵节,有些遗憾。听到元宵节三个字,安不知为何又冒出些意气,说:“我这人就是不愿意忍。本来人生不如意就十之八九,何必还给自己添堵?这世上只应该存在两种人,让我快乐的人,以及,跟我没关系的人。”

医生说拖一天是一天,但这几天肯定要生了……28周,很危险……

她捱了那么些天,终于鼓起勇气对母亲说一声对不起。

孩子还在肚子里,心跳很微弱……要是孩子保不住,我杀了她……

自从回到北京后,她一直有些懊悔那天赌气离家。她想着李昂说的,她那样一走了之,最难过的人是她母亲。

她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抓着手机不停地发信息,可见心中的恨。

过了几天,安给苏扬打去电话。

“到底怎么样了?她还好吧?”安追问。“在医院保胎,情况还没稳定。”李昂叹息。

2.

安失神。也就是说,朱亭仍然有可能生下孩子。

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个人沿着成府路慢慢走回学校。她望着初春生机勃勃的校园,觉得所有的感情都有了来处和归处。

“无论结果怎么样,这件事情,不能让你母亲知道。”李昂说。安还是恍恍惚惚。李昂关心的只是这件事会不会败露。而现在,他逼着她做他的同盟。太丑陋了。“安,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辣子、酒,还有往事,在她身体里暖暖地燃烧着。

“嗯,知道……”安含含糊糊地说,眼泪落下来。不答应又能怎么办?母亲不知道,就没有伤害。多希望朱亭的孩子生不下来,但怎么可以这样想?那毕竟是个孩子,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又哭又笑之后,安觉得很满足,很释然。

安觉得自己混乱了,溃败了,整个人像要枯萎了一样。“安?你没事吧?”

一顿饭吃完,王博七分醉,不知是因为辣子,还是因为酒,或是因为往事。安打电话叫来两名男同学陪王博回学校的时候,王博已经哭着把郑祉明当年的事迹从大一说到大四了。

“嗯,没事……”

“唉……”王博发出深深叹息。一切不可言说的,都在这一声叹息里了。

“安,我知道解释没用,但我希望你明白,这件事……这个孩子……是她一手制造的阴谋。”

“没事。”安淡然一笑,“我母亲是新闻学院的,也是我父亲的高中同学,他们的事,你可能不了解。”

“一手制造……”安诧笑,“一手怎么制造?无性繁殖?自我克隆?像单细胞生物那样,一个分裂出另一个?她的身体有这种功能?还不是要你提供材料才行?”安惊讶自己还能讽刺。

“哦,对不起,是我弄错了。”王博有些尴尬。

“对不起,安。”李昂的声音低沉而痛苦,“我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和她了断,让她离开我们的生活,我希望你母亲不要受到影响,我们的家还是我们的家……”

看来母亲和父亲的关系在当年完全不曾公开,或者说,在整个大学期间,母亲和父亲就没有谈过公开的恋爱。

“怎么了断,李昂?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我们种下的一切,都会从土地里长出来,变成果实回来找我们。李昂,自己做下的事,得到的结果,不要逃避。”

“不,不是那个。”安低声说。

“我没有逃避,我在面对,我在处理。”

安一怔,王博说的莫非是父亲当时那个叫叶子青的女朋友,母亲的室友?

“你怎么处理?朱亭会生下孩子,会要求你离婚,会搞得你身败名裂。她会来抢夺你,我妈会失去你,修荣和修蕊会失去父亲。”“不会的,安,我和朱亭已有协议。”

“嗯,还好。”关于母亲,安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你母亲是那个……唱歌的?”

“什么协议?”

安点点头。也只能这样想了,不然眼泪早就哭干。“对了,你母亲还好吧?”

“你无须了解太多,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母亲。”正在这时,李昂的手机又响起来,正是朱亭的来电。

王博却轻轻叹气,“人生有很多命数,已经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把每天当作最后一天,尽兴地活着,就很好了。”

安在电话这边听到了,怒意上升,“那边又来催你了,你还不快接电话?说不定生了,催你赶去北京呢。你还不快滚去?”

她亲爱的父亲啊,她唯一的父亲啊,她四岁就失去的父亲啊,真的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吗?安几乎要流下泪来。

“安,你别这样。”李昂没有接听手机,把手机调到静音。“算了吧,别装出还在乎我的样子。你还是赶紧跟你那情妇联系一下,看是生了还是流了,要是生了,马上还得给孩子取名字,报户口,买奶粉尿片、医疗保险,一堆事呢。”

六年前的小学同学,三年前的中学同学,在美国的那些老师、邻居、小伙伴们,跟他们告别的时候又是否已经是最后一面?

安感到自己内心的地震、海啸、龙卷风又一一袭来。

这句话真要把安惹哭了。四岁那年,和父亲告别的时候,哪里会知道,那是最后一面?

“真的,块挂掉我的电话,去忙你的吧,李昂,还得给那女的坐月子呢,还得兜着不让我妈知道呢,你要收拾的烂摊子还多着呢,恕我爱莫能助了!”她说完,恨恨地挂断了电话。

安想,自己若能再见父亲,应该也是说不出话,只会抱着哭。王博忽然感叹道:“我们跟很多人都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只是我们不知道。”

再不挂断,她怕自己要说出难听的诅咒。

“可能什么都不说,就抱着他,哭一场。”王博再饮一杯。

同时她想通了,这件事的确不能告诉母亲。这么恶劣的情绪,这么汹涌的怒气,她自己受着就够了,不能让母亲也承受一遍。

“对了,如果有机会,我是说,如果我父亲还活着,您再见到他,会对他说些什么呢?”安问。

6.

两人一饮而尽。

李昂终于接听了手机,那边说话的却不是朱亭,而是完颜方利,朱亭的表弟,他正守在朱亭身边。

“他会说,今儿咱就犯犯这校规。”安笑着,拿手中的啤酒杯碰碰王博的杯子。

“老兄你倒是淡定啊,这边都进医院了,你影子都不见。”完颜方利在那儿叫苦,“我说你赶紧来趟北京吧,这边情况还挺危险的,万一有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完颜有一副好嗓子,明亮而富有磁性,如果只听这副嗓子,没人会相信他是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

安默默无言地听着,陪王博一起喝啤酒。“老师带学生出来喝酒,不知道犯不犯校规啊?”王博眼中带泪地笑起来,两杯啤酒下肚,情绪越来越高,感怀越来越多,“郑川安你说说,换成你父亲今天在这儿,他会说些什么啊?”

李昂保持冷静,“她怎么样了?”

他又说:“其实我老家那儿也不吃辣。但那时候穷啊,十八九岁的又在长身体,总觉得吃不饱,总想吃点重口味的东西,好像吃辣就特别管饱,天天馋辣子吃。你父亲那人啊,兜里存不住钱。他出去演讲啊,做咨询啊,打工啊,但凡有点收入,就豪请。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感恩。我最困难的时候,他还借钱给我,我后来还他,他不要,他说都忘了。一百五十块,那时候觉得是巨款。唉,不说了,今天咱们吃这顿饭,是敬他。”说着哽咽了,对空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光。

完颜说:“保着胎呢,吊着水呢,一直哭,一直喊你的名字,让我给你打电话,情绪太激动了,医生刚给她打了针,才睡着一会儿。”

王博看着安的模样,笑道:“想当年大一的时候,你父亲第一次请我到校外吃饭,吃的就是川菜,也是在东门外面,现在那家店已经拆掉了。这家店是在原来的旧址上新建的,店面扩大了好几倍,也换了三个老板了。一转眼,二十多年,物是人非啊。”

李昂轻轻地嗯了一声。

王博请安在学校东门外面吃川菜。安吃不惯辣,带着新奇感去尝试,很快吃得双颊绯红。

“医生说坚持不了几天的,等羊水没了还是得生,才七个月,孩子不见得保得住,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安很感动,眼眶一热,同时笑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焦灼。同时他觉得这副场面怪诞而可笑。他竟然和他的发小,一个男同性恋者,在电话上一来一去地讨论着一个女人的生产。而这个女人,谁的妻子也不是。

片刻后,他说:“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同学感到骄傲。”他捧着画,抬起一只手按了按眼角,“谢谢你,郑川安,这幅画我珍藏了,我将保留它直至我生命最后一刻。你名字也取得好,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

朱亭几年前因为离婚和换工作的事,和她父母闹翻了。朱亭性格独立、要强,脾气倔强,和她父亲已经几年没有说话,和她母亲来往也少。她父亲没有按龄退休,工作反而越来越忙,而她母亲退休后突然放弃了前半生对唯物主义的信仰,沉迷于灵修,全国各地跑,经常跟着一帮姐妹去某座山上参禅打坐,一去两三个月。因此朱亭香港北京来回跑也好,怀孕也好,和李昂纠缠不休也好,没有旁人知道,她全部独自扛着,直到送进医院,能叫来帮忙的亲信只有一个表弟。

“嗯,在平武,失踪……”安这样接上王博的话。王博发出一声叹息,久久无言。

完颜方利对于朱亭和李昂的前因后果是全盘知道的,朱亭在他面前倒过很多次苦水。她很少哭,但每次哭必是当着这个表弟的面。

王博一直端详着眼前的画,画中人的断臂。“后来……他是在……汶川地震时……?”

完颜方利的性向是个秘密,几年前他找了一个不知情的女孩谈恋爱、结婚,婚后还生了两个女儿。表面上他和妻子和睦恩爱,是人人艳羡的一对佳偶,但实际上他另有男友,还不止一个。知道他真实情况的也只有朱亭和李昂两个人。这种相互知道彼此不堪底细的关系往往比什么关系都牢靠。

她又想起母亲的日记,记录过那样一则信息,是父亲当年竞选失败后发给她的——我们要在认清生活的残酷后,依旧义无反顾地热爱它。那不正是罗曼·罗兰说的吗?真正的英雄主义,只有这一种。

完颜方利脑子灵活,感情细腻,办事周到,以前朱亭揶揄过他,说他高高瘦瘦长得像宋徽宗的字,心思也像,瘦精瘦精的,怪不得搅基。从小被这位表姐毒舌惯了,完颜对朱亭是不计较的,这当口还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劝李昂:“你还是来一趟北京吧,不来说不定就出人命了。你知道我表姐那个脾气,她把这个孩子看得比她的命还重要,要是孩子生不下来,或是生下来有个什么好歹,天晓得她干得出什么样的事情。你怕不怕我不知道,我反正是怕的。她要真发起飙来我可第一个就跑,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仗义……”

约翰·克里斯朵夫,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也许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他们,但他们永生着,活在仍有热血的青年中。

李昂心里烦着,知道自己没可能丢下工作和家庭去北京,也知道完颜不会丢下朱亭不管,所以就敷衍地嗯一声。

永生。这是安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这两个字用在父亲身上。

完颜又说:“这事还确实是你那个养女挑的头,找上门来,跟孕妇动手,太嚣张,太跋扈了。李昂,你要不来北京,朱亭咽不下这口气的,就算孩子平安生下来了,她回头还得报复她。那女孩子不还在北京念书呢吗?天晓得我们的姑奶奶会整出些什么事。”

“很多年前读的,那时就觉得,祉明多像他啊,一部史诗,一生传奇,一个天才,为了精神的自由抛弃物质的依赖,那狂野的美,那创造的力,那高尚的情操,那悲壮的路途,亡命天涯,却永生……”

“她敢怎么样?”

“是,现实版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呵,您也爱读小说?”

“我怎么知道?你想想她一贯的做派。”

“是啊,多么不容易。”“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李昂不作声,他想起当年那个被朱亭逼得辞掉工作的英语老师。“想想她当年怎么把薛桂娜搞走的。”完颜和他想到一件事上了,“她一向是不喜欢谁就要叫谁在北京消失。”“怎样消失?买凶杀人?”李昂没好气。完颜讪笑,“那应该不至于。”

安发出深深的叹息,半晌,叹道:“可能他也明白是这样,却仍然坚持走自己的路,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

“好了,不说这个了。这几天拜托你,我确实走不开。”“喂,李昂,我话说到这里,来不来随你。”

安忽然感慨:“我以前很相信,人们会关心众生的福祉,会希望世界和平,物种繁荣,环境可持续发展。我以为人们会爱戴那些保护动物的义士,会把那些为了崇高目标而献身的人奉为英雄,可是……”“可是人们根本就不关心。”王博哀怜地笑了一下,“人们只关心自己的日子过得安不安逸、舒不舒服、有没有面子,如果用象牙筷子能让他们觉得安逸、舒服、有面子,他们才不管什么非洲象呢。”

“我知道了,另外还有……”“你说。”

但安明白王博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他啊……那不怕死的劲头,那辽阔的胸怀,那不走寻常路的勇气,那天马行空的思考……

“不管朱亭这边结果如何,在我的小女儿修蕊成年之前,这事不能披露,不能让任何我的家人知道。”

安等着听王博感叹什么,王博却又不说下去了。

完颜哼了一声,叹道:“行,行,知道了。”“还有……你告诉朱亭,不许动郑川安,否则……”“否则如何?”

“是在拯救非洲象的时候被一头大象的身体压断的。”安纠正道。“唉,不容易,他啊……”

李昂停在那里,没有回答。“这种话你自己跟她说吧。”李昂沉默着。

王博看到画作,悚然一怔,“啊,这画的是……?”他凝视着画中人的断臂,眼眶湿润,喃喃叹道,“听说他后来去了非洲,被野兽咬断了一条手臂……”

“还有,老兄,要我说,你现在还真拿她没辙。她说她手里捏着一张你的底牌,虽然你俩的事我尽量不参合,但我总觉得,你现在没什么立场来要求她……”

正思来想去,恰好王博打电话给安,要履约请她吃饭。安欣然赴约,带上这幅画,当作礼物。

“那你就告诉她,那张底牌她要是敢亮出来,她这辈子就别想再见到我。”

画被送回来之后,安想这幅画最应该送给母亲,都放进画框裱好准备寄回去了,又作罢,怕母亲睹画思人,徒增伤心。

“唉,何必呢,从小玩到大的……”“我说到做到。”

一时间,不少人悄悄打探安的身世:画中神秘的断臂“父亲”何许人也?却又有不少人见过安与李昂一同在校园里看画展,都说郑川安的父亲全须全尾,风度翩翩。有些人忍不住来问:干嘛把好端端的父亲画成个残疾人?安懒得同那些人解释。

“好好好,行行,我有数了,唉……”完颜叹气,“你这个人啊,对女人,比我还无情。”

安交到绘画社的那幅“My Father”被社长拿出去参展,竟然还得奖了,虽说不是什么大奖,这幅画却在社团圈子里出了名。

无情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命运无情,也许人只有让自己比命运更无情,才能活下去吧。

1.

他挂掉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