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夕的前一天,李昂的母亲沈清华从北京过来香港小住。安跟着弟弟妹妹的叫法,叫一声奶奶。安从来没见过李昂的父亲,只见过照片,一个端正威严的男人,长得像一张黑桃K,听说曾是政要,因违纪而落马。李昂仕途中断,大概也与此有关。
李昂的母亲一直从事影视剧制片工作,六十多岁的女人,仪态端庄,风度雍容,看得出曾是心气高傲的女子,现在则是心如止水,常对李昂说的话是:“挺好,你现在这样,挺好,没走你父亲那条路是对的,一辈子板着面孔做人,累死。你现在教教书,挺好。”
沈清华对安客气有加,压岁红包也不少她这一份,但相比对待修荣修蕊,显然是隔了一层。毕竟,只是名义上的祖母。
都是名义上的,名义上的祖母、名义上的父亲。安想,她在这世上至亲的亲人,也就只剩下自己的母亲了。至于那一双同母异父的弟妹,恐怕也从未把她当作亲姐。
年夜饭很丰盛,Isabelle拿了加班工资,留下来开了全家人的饭,十二道菜。苏扬也亲自下厨,蒸了一锅螃蟹,烫了一壶黄酒,还做了初次尝试的荷叶鸡。考虑到婆婆难得莅临,她精心准备,早早就从网上订购了优质原材料,一只鸡蒸得香极了,上桌很快分完。
桌子是圆的,人也是团圆的,家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快乐,安便也小心地戴着快乐的面具,不让它掉下来。沈清华夸赞苏扬把菜式安排得甚好,尤其螃蟹买得新鲜。李昂马上说,苏扬辛苦,亲自开车去西贡码头买的,清早天不亮赶去,才能买到最好的。安却觉得那些螃蟹一只只吹胡子瞪眼,满肚子幽怨心事。
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沈清华说她带了新刻的光碟来,说是这次整理旧物,发现以前的录像带,让人全都转成光碟了。录像播出来,全家人都看呆了。画面里那个认真弹奏钢琴的男孩子乍一看是修荣,可仔细看原来竟是李昂。清华说:“瞧瞧咱们李昂,那时候十二岁,弹肖邦练习曲,多有样子啊。”
苏扬望着电视里弹钢琴的男孩,感到泪意一阵阵往上涌,用力克制住。去看李昂,他倒是平静,望着电视画面,微微笑着。
清华对孙儿说:“修荣你看,你跟你爸小时候多像啊。拍这个录像的时候,你爸跟你现在一般大,你看他钢琴是不是弹得比你好多了?你也学了好几年了吧,怎么弹来弹去还是拜厄、车尔尼?”
修荣窝在沙发里懒洋洋地说:“奶奶,我对钢琴没有那么大兴趣,学个大概就成了。再说了,我爸那年代生活多单调啊,又没手机又没电脑又没网络,能接触到的东西也忒少了。我们现在上多少课呀,信息量多大呀,我都学第三门外语了,还参加篮球队,钢琴这么古典的玩意儿,学个皮毛就算了,将来是AI的时代,钢琴家都得失业。”
没想到十三岁的男孩这么能说会道,又到底是第三代,隔代宠,清华听了也就笑呵呵,说:“行,行,你有你的道理。”
修荣却又说:“奶奶,爸爸小时候钢琴弹得那么好,现在不是也不弹了嘛?有啥用啊,白学。”
苏扬下意识地去看李昂的左手。
一个从小弹钢琴的人,废了一只手,没有比这更纯粹的悲剧了。修荣穷追不舍,“爸爸为什么再也不弹琴了?”说完故意看了安一眼,意思是:郑川安你来说说呗,我爸的手是谁害的。安只当没听到,没看到,彻底局外。
李昂淡淡地敷衍一句:“我哪有时间弹啊?”
清华看了儿子一眼,想说什么,又罢了,只轻轻叹了一口气。苏扬默默站起来,走出客厅,去厨房煮元宵。
2.
李昂对苏扬说过,他小时候,家里一直有除夕夜吃元宵的传统,一般在年夜饭后,零点前,寄寓着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意思,虽然等到元宵节的时候还会再吃一次,但除夕的这一顿往往更正式些。
苏扬知道李昂从小在幸福的家庭氛围里长大,非常看重这些仪式,所以结婚后,每到除夕夜她必定亲手煮元宵给全家人吃。
等一家人看完电视,吃完元宵,各回卧室休息,李昂见苏扬却并没有睡觉的意思,而是在她自己的书房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写东西。
“不睡吗?”他踌躇了一下,走进她的领地。“我想写点东西,你先睡吧。”苏扬平淡地说。“写些什么?”他看向她的电脑屏幕。
“没什么,随便写写。”苏扬并不欲遮掩什么,因为她电脑屏幕上的文档空空如也。但那样完整的一份空白,就如同她空白的眼神和表情一样,在向他明确发送着“请走开”的意思。
“今天是除夕……”
“嗯,我知道,我就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就一会儿。”苏扬牵动唇角给出一个微笑。
“好吧。”李昂无奈,要走了,目光又落到桌上的一摞书上,一整套崭新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是安买来送给苏扬的,大概是为了让她别再读《安娜·卡列尼娜》之类。
“你开始读推理小说了?”李昂拿起一本,看了看,又放下。“不然该读什么?《长恨歌》?”苏扬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却马上意识到这玩笑开得不恰当。一瞬尴尬的冷场。
李昂暗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只道:“早点休息。”“嗯,我会的,你也是。”
李昂走出书房,替苏扬带上了门。
走到外面,他一时有些恍惚,停顿一刻,也走向自己的书房。他不想在这个时间独自入睡,便打算去处理一些积累的工作。
过了不多久,有人敲他的门。
“请进。”他想一定是苏扬,却没想到,开门进来的是他母亲。他看出母亲有话要说,停下工作,起身让座,走过去关上门。“怎么还不睡啊,妈?”
清华无言,看着面前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儿子,正值壮年,眼角已有了细纹,神情中充满了疲惫,所谓的中流砥柱,工作繁忙,家累沉重,除夕夜还不得安睡,不由得流露出心疼。
“妈,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李昂给母亲倒了一杯茶。清华接过茶,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跟苏扬,还好吧?”“挺好啊,妈,您何出此问?”
“我这么问,自然是因为我看出来不太好。”李昂黯然,垂下目光,没有作声。
“大年三十,深更半夜,不睡觉,各自关在书房里,这叫什么夫妻?”清华又叹气。
“妈,吃多了,睡不着。”李昂干笑着搪塞一句。
“我知道,当初你们选择结婚,不过是情势所迫,彼此急于找到一个避难所,一个坚硬的外壳,来躲避命运带来的磨难。”
“妈,也并不是全然如此。”
“不是说这样的选择不好,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没有什么对错。
只是,时过境迁,如果彼此在一起已经是互相折磨,就没有必要了,就是可怜两个孩子,修蕊还这么小……”
“妈,您说哪儿去了?我和苏扬,对彼此,是有真心的。”“好,你说有,就有吧。”
“真的,我们依然很爱对方。”“那朱亭是怎么回事呢?”李昂怔住了,无言,低下头。
“她来找过我,她很痛苦。你和她之间,究竟怎么回事?”“一言难尽。”李昂叹气。
“你知道,她一直是帮我们家的,当初要是你和她结婚……”“妈,别再说了。”
清华沉默了,许久,叹了一口气,“李昂啊,作为母亲,我只是想提醒你,看清现实,也面对现实,不要一味神话曾经的爱情。”
李昂轻而敷衍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你,决定了的事,就要坚持做下去;拟好的论文题目,不管多难都要写下去;十几岁时认定的人,就要一直爱下去……”
“妈……”
“人生漫漫长路啊,李昂,你要一辈子扮演忠贞不渝的爱者,不辛苦吗?”
李昂静了片刻,说:“我没有扮演谁,我一直在做我自己。”
“好吧。”清华叹气,“反正你从小到大,就是这么有主张。我呢,也没别的,就是心疼你,怕你太累,怕你不快乐。至于婚姻和感情的事,我也没有说话的立场。你自己想清楚,处理好就行了。”
“放心,我会的。”
“妈就是希望你做人能轻松一点,开心一点。”“我会的。”
清华看着儿子,从小到大,跟他说什么,他都是诚恳答应,“放心,我会的”,可他从来又听过谁的话呢?他从来都只听他自己的。清华默默叹了一声,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3.
整个春节,安都过得别扭。
一家六口人,天天待在一起,集体生活迫使人展现虚假的一面,不然日子很可能过不下去。
李昂的母亲,安名义上的祖母,成了这屋子里的临时大家长,安觉得压抑、不自由,却又不得不把自己扮成一朵笑容可掬的花。
修荣大多数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游戏、玩猫、逗鹦鹉,苏扬喊他他从来听不见,非得等李昂发话,他才肯挪窝,出来拖拖拉拉地弹一会儿钢琴,或者陪祖母看一会儿电视,小小年纪整天一副厌世的表情。可若是有哪个男同学打电话来叫他出去打篮球或者踢足球,他就跟猛地复活了一样蹦起来,快速地跟空气笼统地打个招呼,“我出去一会儿啊,Bye。”然后不等哪个答应他,就飞一样地跑了。
安羡慕修荣可以这样肆意。她就不可以,过完年她就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外加又不是亲孙女,自然没有特权,不能任性,少不了要照礼数陪着长辈吃饭、说话,察言观色。
安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真性情的。生活是一个大舞台,上台的时候数一、二、三,开演,就对了。人生不是自己的卧室,可以任由自己躲懒、抱怨、哭泣,或者大笑。人生就是背着一箩筐面具上台,舞台交给你,灯光打给你,然后都看你的了。
尽管如此,安还是经常忍不住想,若是她的亲生父亲还在,她一定不用活得这么累。父亲会说,“走,闺女,带你玩去,别理这些姓李的家伙们。”父亲会带她去爬山,下海,远足,或者看星星。
安到底还是恭恭敬敬地陪了“法律上的祖母”三天,听她叫了三天“姐姐”。
奇就奇在这里,平日里苏扬和李昂都叫她安,“法律上的祖母”来了之后,不叫她名字,而是和修荣修蕊一样叫她“姐姐”。苏扬和李昂于是也不叫她安,叫她“姐姐”了。安想自己忽然就没名字了,在这个家里就是个“姐姐”,真是意味深长啊。
终于捱到年初四,沈清华这天回北京。安暗地里长吁一口气。李昂这天有事要回学校加班,苏扬便提出开车送沈清华去机场。
清华却说:“不用,送我到机场快线就行了,菲佣休假,家里一双儿女需要照看,你早些回去。”
苏扬说:“没事,姐姐在家呢。”
清华笑笑,“她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呢。”
苏扬不再说什么,开车把婆婆送往九龙站。
车子的后座上放着苏扬亲手准备的践行礼物——燕窝糕、干贝、薏米饼,还有两只做工考究的枕头,分别填充了薰衣草和决明子,有安神助眠的功效,由她亲自订购原料缝制而成。如此风雅的礼物,清华知道这个儿媳用心了,但也只是淡淡收下,不着痕迹。
车行一路,清华都有点欲言又止,临别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对苏扬道:“你要多理解李昂。”
苏扬并不十分会意,静默着等着下文。
清华道:“虽说跟官场比,学校就像世外桃源,但李昂他们那个学院每年为了职称、论文署名权,也是明争暗斗的,那几个外国老头子也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李昂不到四十岁就当上了正教授,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他压力肯定不会小。他这人,又什么都不放在脸上,有什么事都自己扛着,长此以往也真叫我担心。你啊,多关心关心他,多承担一点,虽然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要照顾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有心。
“还好还好,安都读大学了,能照顾自己,修荣修蕊也都懂事。妈您放心,我一直都很关心李昂的。”苏扬说。
“那就好。”清华说着,叹了一口气。
苏扬对别人叹气很敏感,因为她自己也常常叹气。叹气的意思是不如意,却又无能为力,是一种消极抱怨、被动进攻。婆婆临别这一叹,让苏扬觉得自己是欠着人家什么了。
欠着人家什么呢?回去的路上,苏扬开着车,在想,当年李昂若不是一心一意追求她,现在应该会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吧?过着更接近他原本理想的生活吧?可谁又不是呢?当年她若不应允他,她现在也在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吧?也许,也许,祉明也不会死;也许,也许,母亲也不会死。然而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也许”呢?
她的车,是一辆白色的英菲尼迪。买这辆车是因为母亲曾经开的也是一辆白色的英菲尼迪。Infiniti,无限的。无限的时间,无限的空间,无限的生命,无限的战争,无限的循环,无限的爱,永恒的、永恒的爱……她这么执着地想要纪念,想要记得,可是有什么会永恒呢?此刻车上只有她自己,她便把音乐的音量调到最高。Famous Blue Raincoat,低幽晦涩,如泣如诉,往事都在这歌声里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那天晚上,李昂时隔四年后回来找她,说仍然爱她,放不下她,坚定地要娶她。
之后种种,贪恋与折磨,背叛与伤害,祉明去而复归,爱恨纠缠,生离死别,很多事情到最后都是不得已。
如今,时过境迁,她对生活已无力颠覆、无力重塑,对婚姻也无多余幻想,就是过一天算一天。从上海到北京,从北京到田纳西,再从田纳西到香港,十多年过去了,她终究过上了一种她曾经鄙视、曾经觉得最庸俗的生活,可有时她竟也觉得这样的生活还不错。许多个清晨,她自梦中醒来,弄不清自己是谁、在哪里,前世今生在她脑海中成为混沌一片。然后孩子们吵吵闹闹,一天的生活又开始,她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她大抵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
从他们去美国的那年开始,她对很多事情就记不清楚了。何时去注册结婚的,何时买了第一套房、第一辆车、第一台大电视,何时搬来了香港……所有的事件,在她的记忆里,只剩下“祉明离开了”这一纪元。祉明离开的那一年,成了她的公历元年。
祉明离开的第三年,她嫁给了李昂。
祉明离开的第四年,他们买了房子和车子。
祉明离开的第八年,他们搬来了香港。
……
然而又是在祉明离开的第几年,她开始管李昂的母亲叫妈?
而她自己的妈妈,如今又在哪里呢?她的祉明,又在哪里呢?他们都去了哪里呢?
车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苏扬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4.
苏扬回到家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在客厅,一人盘踞一张沙发,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电视上播着一部漫威电影。他们看得太专注,母亲回来都没人打招呼。苏扬倒是难得见到三个孩子凑在一起和平共处地做点什么,有些感动和欣慰。她出神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换了鞋准备回房间,却忽然看到李昂书房的门敞开着。
李昂的书房平时没人进去,就像她自己的书房一样,是他们各自的领地和空间。苏扬正疑惑,就听安说:“爸手机忘带了,我给他搁在他书桌上了。”安说话的时候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屏幕上美国队长和钢铁侠激战正酣,但显然安的心思和注意力并不在那上面。
安这句话也说得蹊跷,李昂不是会忘带手机的人。苏扬于是走进李昂的书房,看到书桌上果然搁着一部手机,但不是李昂日常用的那部,这部应该是他的备用手机,平时他要么带在身边,要么锁在抽屉里,今天却不知为何落在了外面。
她知道自己解锁不了他的手机,便也没打算看,只想替他把手机放回抽屉里。然而她拿起手机的时候,屏幕却亮了,上面有一条先前进来的短信。这部手机需要人脸识别解锁,但在未解锁情况下仍可以读到一小部分的短信内容。只见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行字:
您尾号0108的理财卡2月12日9时43分跨行转出人民币200000元……
没有密码无法打开完整的信息,但仅是这部分内容,也够了。李昂瞒着她,另有账户,并且和不知什么人有暗中经济往来。人民币跨行转账,说明这个账户设在内地?20万,不是小数目,她作为妻子理应有知情权,可是……
苏扬盯着手机难过了一会儿,默默关掉屏幕,把手机放到抽屉里。应该是安把手机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也是安把书房的门故意打开的。安是想告诉她这一切,但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不是第一次了。几年前她也无意中发现过一次,李昂给别人转钱,那次是10万,同样是不知转给谁,收款人名字没有显示。会是朱亭吗?男人给情妇转钱,这很常见,然而朱亭本身经济优渥,何须李昂10万、20万地转给她?难道李昂还有别人?
苏扬觉得自己不能再猜下去了。就让一切停留在原地,最安全。她合上抽屉,退出书房,关上门。经过客厅的时候,安看了她一眼,含着深切的担忧和同情。然而她脸上一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在离开书房前她就已经戴好了若无其事的面具。
她想好了,如果安问她,她就说她知道这笔钱,借给了一个他们共同认识的老同学。总之她不要女儿担心,不要女儿没有安全感,虽然这一刻她自己非常没有安全感。
但是安什么都没问。
苏扬回到卧室,把脸埋进枕头里。她想哭,却没有眼泪。
她只是疑惑。李昂的收入她是清楚的,每个月也是固定划到她账上,由她打理全家开销。他们供着两套房,养着两台车,三个孩子的教育经费也不少,实在是没有盈余了,他哪来那么大笔的钱?
或许他在内地有其他的钱,或许是他父母留给他的钱。他有没有可能干过什么灰色勾当?当年他父亲的案子是否了结清楚了?他的钱从哪里来,又转到哪里去了?他的心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了。要么当面和他对峙,问个清楚,要么就放下这件事,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就等于不存在。
其实现在的生活很好,不是吗?或许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但在很多人眼里,这也称得上是“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她想起了那一次,她跟随李昂参加一个工作圈子的小范围聚餐,李昂的一个女同事,三十岁出头,名字她不记得了,忽然对她说:“李太,你过着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当时她一脸茫然,对“李太”二字尤为恍惚。
那女同事补充道:“我觉得女人最成功之处,就是收服一个爱自己的男人,叫他和自己组建家庭,生儿育女,让他为自己和后代提供安稳居所和生活资料。你看你全做到了。你有三个孩子,丈夫还这般样貌堂堂,温柔体贴好涵养。我真是羡慕死你了。”
她一时说不出话,只能表示善意地笑了笑。
那女同事吃不准她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的说法,有点尴尬,不再聊下去了,神情中却掠过讪讪的妒意。
于是她心里真真明白了,三十出头的单身女人拿着计算器和放大镜到处寻觅良偶,而一个人是否良偶,取决于他的社会价值和养育价值,不取决于两人之间有无爱情。那么,育有三名子女、名下有房有车、吃穿不愁的教授夫人显然是值得羡慕的成功妇女。
此刻,她忽然就想通了。其实换个角度去想,自己应该很快乐才对。一个人快乐与否,全凭自己怎么想。
快乐,是一种意愿,也是一种能力。
所以,可以这样想,只要你的丈夫和你还睡在一张床上,并且仍然把薪水交给你,那么你们的感情和婚姻就还活着。
而一条短信、一组数字,当你认为它们不存在,它们就不存在。
5.
两天之后,是西方情人节。
情人节的上午,李昂说要出门见朋友。苏扬并不问见什么朋友,李昂的那些同事、朋友,她大多不熟。她不问李昂去哪里、见谁,只问他回不回来吃饭。李昂说午饭不回来了,晚饭争取回家。
呵呵,争取。安冷眼看着。
“妈,你跟爸一起去见朋友呗,整天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啊?”安朝苏扬使眼色。
“不去,家里这么多事。”苏扬只当没看见。“家里有什么事呀?不有Isabelle在嘛?”苏扬不接茬。
“再说,也不想想今天什么日子?”安只能把话说破。“什么日子,不就是情人节嘛?”苏扬淡然地笑,“小孩子才起哄过节呢,我跟你爸老夫老妻了,天天都是情人节。”
真是愚昧、顽固。安心里着急说不出,去看李昂。李昂却是面不改色,仿佛没听见她们母女对话。
他如平日里一样洗脸,剃须,喷古龙水,戴手表,穿白衬衫、深灰色西服外套、黑色系带皮鞋。他永远只穿黑白灰三种颜色,衬衫永远是用袖扣的那种,精致的男人。
他穿戴整齐,到门口拿车钥匙,一如每日。但这一切被安看在眼里,就是看出了不一样。
她盯着李昂手腕处的铂金袖扣,只觉得刺眼,心想不知道他等会儿脱衣服到时候还要这样一颗一颗地解开,麻不麻烦。
“妈,你这个人啊,简直有自闭症。”安冲苏扬抱怨。“别胡说。”苏扬连反驳都是温柔的。
“谁胡说啊?你就是不爱出门啊。我爸那些同事太太们的聚餐,你去一两次就不去了。你看看那些比你晚来香港的大陆太太们都一口广东话了,你还是只说普通话和英语。”
“说什么都一样,能交流就行了。”
苏扬语调淡淡,神色也淡淡,像是对一切都无所谓。
安知道,母亲内心有自己执着的坚持,坚持自己的客居身份,坚持自己有另外的故乡,或许也是,坚持自己的心在别处。
“我走了,晚上见。”李昂亲了亲苏扬的脸颊,开门出去。做戏还做全套,无耻!安在心里骂。
门刚一关上,安马上跟苏扬说:“我也约了同学去逛街。”苏扬看女儿一眼,“逛街?”她知道安不喜欢逛街。
毕竟十七岁,撒谎撒得还不好,安知道母亲疑心了,便仔细把故事编下去,“Eileen失恋,发誓跑步减肥,我陪她买波鞋。”
苏扬并不知道Eileen是谁,但她闭口不言,不再追究。
安换了衣服,一溜烟跑了,临出门还不忘拿上墨镜和帽子。
安跑到路边就钻进了一辆计程车,刚关上车门,就看到李昂的车从车库驶出来。安对司机说:“跟上那部黑色的车。”
司机回头看她一眼,打趣道:“追星?还是捉奸?”安不理会,只顾催司机跟上。
李昂开一辆黑色奥迪SUV,大得像一部坦克,要去“攻打列宁格勒”。开着这样雄性勃然的大车去会情妇,很威风吧,安在心里冷笑。
一路跟着黑车到了中环皇后大道。果然又是文华东方。
安一直上到七楼,A字头法国餐厅。等李昂进去了,安去接待处询问:“可有李先生订位?”
接待员看了下,说:“抱歉,并无。”“那朱小姐呢?”
“啊,那是有的,这边请。”“不用,谢谢,我稍后才来。”
安说完就走了,心里气极。好个姓朱的,倒会挑地方,一准吃完直接拉着李昂去房间,不要脸。
她心烦意乱,强忍着想要闯进去的冲动。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想给他们来这么一下,却一直没有勇气。在心里她是明白的,朱亭并不是那种野蜂野蝶,一棒子就能打散的。她和李昂两家的渊源比他们的岁数都长。真闹到鱼死网破,最吃亏的恐怕是苏扬。再者,捉奸这种行为,本身也不光彩。她有她的骄傲。
安在外面晃荡很久,心里七零八落。
中环永远人头攒动,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脸上顶着“超忙”或者“超凶”两个字,鞋子里仿佛灌满了汽油。可是远看这密密麻麻的人群,又像不像一群无脑的僵尸?安想笑,却笑不出来,叹息一声,钻进地下铁,让这钢铁巨龙把她吞噬。
到家已近傍晚,她进门带着一肚子气,见到修荣的虎斑猫探头探脑,厌烦地踢了一脚,猫怪叫一声,逃窜到沙发下面。
苏扬看了安一眼,问她:“没事吧?”
还没事呢,事情大了。安心里烦躁,只恨母亲窝囊,把自己弄成圣母一样,感动谁了?
她没搭理苏扬,闷声闷气地打开电视,往沙发里一窝。她心情好的时候从来不看电视,每次瞪着电视都是为了逃避心事。
苏扬正在陪修蕊练钢琴,没跟安计较。修蕊练琴偷懒,苏扬就在一旁说:“你姐姐小时候多努力,弹得多好,再看看你自己。”
修蕊朝沙发那边眨眨眼,说:“那让姐姐来弹嘛。”苏扬对安说:“安,要不你来教会儿妹妹?”
安没好气,“我又不是钢琴老师。”
苏扬说:“你就示范一下嘛,当姐姐的,做个样子。”
安还是窝在沙发里不动,“我都好久不弹了。”心里想,你只知道一门心思管小孩,丈夫情人节出去找女人你都不管,简直愚顽!
“随便弹一个嘛,你学了十年,弹得比我好了,随便弹个什么都能给妹妹做榜样了。”苏扬语调柔弱,几乎是在讨好女儿了。
“妹妹不爱弹就算了,才几岁大的小孩,你逼她干嘛?”安烦了。“蕊蕊马上七岁了,安,你七岁的时候都过了英皇四级了。”
安突然暴躁,一下子按熄了电视机,“弹琴弹琴,就知道弹琴,一家五口人,人人都要学会弹钢琴,是要干什么来的?”
“是要组乐队吧。”一直隐身在自己房间里打游戏的修荣忽然怪腔怪调地出声。
三个儿女齐齐造反,不听话,不练琴,冷嘲热讽,苏扬着实憋屈。
但她一贯冷淡克制,无言,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离开了客厅。
片刻后,安听到苏扬在厨房里吩咐Isabelle为孩子们准备点心,自己也亲自动手烤饼干,煮奶茶。安又心酸了,觉得母亲好可怜。
母亲从年轻时的爱情与梦想里走出来,一定受了许多煎熬。如今她最大的想头就是这个家、这三个孩子,她还有什么别的指望?她自己的人生已然没什么乐趣,没什么盼头了,现在就盼着三个孩子好好长大,有点出息。三个孩子,就是她最大的精神寄托,她的时间、精力和热情,自然都放在他们身上了,她有什么错?
安心里很难受,又没勇气去跟苏扬说什么,心里就一直毛毛躁躁的,只能去阳台上透气。
阳台是这个家里她最喜欢的地方,二十层楼望出去,可以望见沙田马会,此时没有跑马,望过去风景也是极佳。
听人说这楼风水好,还可以远观赛马,是宝地,可毕竟是在沙田这落乡地方。当初李昂把房子买在这里,上班却在港岛,天天来回奔波,可见经济算不上宽裕,安想着,这年头,不经商、不从政,负担三个孩子,妻子又只在中文期刊做兼职,李昂负担不小。
可是负担不小,也有时间精力和盈余的钱财出去会女人。
母亲平时多节俭,别说A字头法国菜,连去哈根达斯也只买给孩子们吃,自己就喝柠檬水。已经没有嫁给爱情了,还要忍受丈夫往外头搬砖,这闷声不响吃大亏的精神不知是哪一门宗教传授的。
这么想着,安心里又来气了。远处天边,晚霞已渲染得绯红。李昂上午出门,此时傍晚,还未归来。他们肯定吃了饭又睡觉,每年情人节都如此,真当自己是牛郎织女吗,不要脸的狗男女!
安才这么想着,李昂就回来了。安见他衬衫西裤一丝不苟,马上联想到“衣冠禽兽”四个字,忍不住怒意,招呼也不打一声,从他面前擦身而过,进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摔上门。
李昂看了一眼那扇门,又看苏扬,意思是:安怎么了?
“没什么事,刚才和我争执了几句,她就那脾气,别理她。”苏扬替安开脱,同时吩咐Isabelle准备开晚饭。
安却不领情,整顿晚饭一直板着脸。
修荣吃得最快,几口吃完就回自己房间去了。苏扬吃得少,也很快吃完起来忙别的了。饭桌上就剩下安、李昂和修蕊。
修蕊照例吃得拖拖拉拉,还挑食,把碗里咬了一口的鸡腿夹在筷子上,跟李昂撒娇,“爸爸,我不想吃鸡腿了……”
“为什么不想吃了?”李昂对小女儿总是充满耐心。“我不爱吃鸡腿。”修蕊娇滴滴地说。“那你怎么给夹到碗里了?”
“妈妈夹的,妈妈老让我吃我不爱吃的东西。”“妈妈是为你好,鸡腿有营养。”
“冰激凌也有营养啊,我爱吃冰激凌。”“冰激凌没有营养哦,吃多了还容易肚子疼。”“我们老师说了,冰激凌里有奶,奶就是营养。”“好了,蕊蕊,听爸爸的话,鸡腿你再吃几口。”“不嘛,我不吃了……”
“就再吃一口,好不好?”
“不嘛……”
安烦死了这对父女磨磨唧唧,八点档粤语片都比他们好看。
苏扬这时走过来,对修蕊说:“蕊蕊,鸡腿你才咬了一口,扔掉多浪费啊,你听爸爸的话,再吃一点,再咬三口,好不好?”
“不嘛,一口也吃不下了……”
“你这孩子,这么挑食,罚你一周不许吃冰激凌了。”“算了,算了,她不爱吃就别逼她吃了。蕊蕊你把鸡腿给我吧。”
李昂把碗伸过去。
修蕊马上把鸡腿夹到李昂碗里,笑嘻嘻地对苏扬说:“看,也没有浪费吧?爸爸会帮我吃掉的,爸爸最爱我了。”
看李昂对小女儿宠惯纵容,苏扬也不好再说什么。倒是安在旁边冷眼看着,终于忍不住,对李昂笑道:“爸,你胃口倒好。”
谁都听得出安语气不善,那个笑也是假笑,但李昂只是看了安一眼,没接话。
安继而说:“你中午吃的什么啊?没吃饱啊?”“安,你干嘛呢?”苏扬嗔女儿一眼。“没干嘛啊,问问咱家的糖心爹地,中午吃了啥。”
“行了,吃你的饭,吃完忙你的去。”苏扬轻轻拍了拍安的肩。李昂一直没说话。很明显,安话里带刺,在挑衅他,激他发怒,但他保持冷静,眼神镇定而坦然。
安于是就说:“现在外头那些法国菜呀,意大利菜呀,分量都少得一点点,尤其是中环些高档餐厅,坑死个人。别说大男人呢,就连我这样的小女生,都很难吃饱。那种地方哦,就是给人谈情说爱的,谈恋爱的人,手和嘴都忙,顾不上吃,去那种地方刚好……”
“安,你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苏扬的挡驾已经无力。
安还是悠然自在,慢吞吞地说:“没有啊,我就随便说说啊,你们干嘛那么严肃啊?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得罪你们啦?”她一边说一边研究着母亲和继父的表情,毫不掩饰脸上的讥讽笑意。
被安这么犀利地刺痛,李昂心里不是不恼火的,但他克制着,威严而祥和地说:“如果不能好好说话,就别说话。”
安忽然卯上劲了,“我怎么没有好好说话了?要怎么才算好好说话?吾皇万岁,万万岁?”
修蕊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安干脆不吃了,把碗筷一推,站起来就走。
苏扬看了李昂一眼,把一只手轻轻搭在李昂的肩上,“算了算了,安不懂事,别生气了,回头再教育她。”
安头也不回进了自己房间,心里暗暗骂道:愚夫愚妇。
6.
稍晚,李昂看到安独自一人在阳台上吹风。
二月的香港,夜里冷起来只有十来度,安只穿了件单薄的棉衬衫站在外面,长头发被风吹起来,从背影看,不再是小女孩了,长大成人了。李昂暗自叹了口气,拿了她的绒线罩衫,走过去。
“夜里风大,别着凉了。”李昂主动把衣服递上,算是和解。安不理他,当他透明人。
李昂把衣服披到安身上,她便披着,也不动。
他看着她,她的侧面轮廓和她母亲很像,只是比她母亲多了几分英朗之气,消极沉默的时候显得尤为冷艳。
“我可有做错事,得罪你?”他轻声发问。
安悠悠望着远处,淡淡地说:“有没有做错事,问问自己的良心,不要问别人。”她觉得自己这一句说得很酷,打击力度刚好。
李昂闷着不作声,许久,一口气才吁抒出来。
安的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都说,搞婚外情的人,没几下子变魔术的本事不行。你还真是长袖善舞,骗术惊人。”
李昂无言,停顿许久,轻轻叹道:“你就别讽刺我了,安。我在你面前何曾有过半点秘密?”
安不出声,她忽然有点恶心自己这副捉奸捉赃的阴险模样,但难道更恶心的不是眼前这只雄性生物?一个出轨的丈夫,一个家庭的背叛者。他倒反而装起大度的好人来了——我在你面前何曾有过半点秘密?——云淡风轻的,什么意思?小兔崽子我知道你常年偷看我手机,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还不快谢恩?
“安,你知道的,我爱你母亲。”李昂沉闷许久,出来这么一句。安依然看着远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你爱我母亲?那你还跟别的女人睡觉?你就是这样爱她的?你分明在伤害她。”“我没有伤害她。”
“做一个女人的丈夫,同时做另一个女人的情夫,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没有伤害?”
李昂沉默着,少顷,摇了摇头,“有些事情,不是你现在可以理解的。”
“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你不妨摊开来讲,我洗耳恭听,尽量理解。”
“我不想讲。”“是没脸讲吧?”
“安,很多事情,一言难尽。”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是不是还想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笑死人了。”
“安,你以为自己很懂,可很多事根本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们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开房,我都知道,别告诉我你们开了房间在里头喝茶聊天看电视。”
安这般犀利直接,李昂气结地瞪着她。“你要是跟你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学生睡,我还气得过。可是跟朱亭,为什么啊?她比我妈难看一百倍。”“安……”
“哦,她以前帮过你爸妈,那你算不算出卖色相?”“安!”
两人都静了下来。
许久之后,安叹了口气,轻轻骂了一句:“Spherical bastard 6!”骂完自己没忍住,笑了一下。
李昂也笑了一下。这还是老早以前,他告诉过她的一个物理梗,天体物理学家Fritz Zwicky喜欢骂他的同事们为“球形混蛋”。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球体都是圆形的。他想告诉对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你都是个混蛋。”
现在安拿这句话来骂他,无论在哪个女人面前,他都是个混蛋。他想,就让她骂吧,骂完能出气,就让她出气吧。
又是一阵静默。片刻后,安望着远处,幽幽地问他:“人到了四十岁,性欲还那么旺盛吗?”
李昂倒吸了一口冷气,停在那里没有出声。
安说:“我不用等到四十岁,就去山里修行。这滚滚红尘,看十八年,玩十八年,也够够的了。三十六岁收山,绝不赖皮。”
李昂叹气,“等你长大你就不这么想了。”
安说:“我已经长大了,我想要什么心里清楚得很。”“你以为你清楚。”
“至少在我的信条里,绝不会背叛自己爱的人。”“安,我并不是圣人,为什么就不能允许我犯错?”
“谁不允许啊?谁有资格不允许你啊?错你不是都犯下了吗?”安的火气又冒上来。
“我已经在试图弥补了,你就别逼我了。”“你?在试图弥补?”安倒有些意外。
李昂没作声,目光望着远处群山,温柔而诚恳。
安也沉默了,隔了一会儿,问:“你为什么不干脆离开她?”“其实她也很可怜,我一年只见她一两次……”
“不,我是说,你为什么不离开我母亲?”
李昂一怔,像是从未曾把离开二字和苏扬关联在一起。“我绝对不会离开你母亲的。”他说。
安不说话,眼里一个轻蔑的笑。
李昂郑重地重复一遍:“你听好了,安,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母亲,绝对不会。自始至终,我对她没有二心。”
“呵,你这样言之凿凿,是为了说服你自己罢了。你把你自己的好男人、好丈夫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你挺虚伪的你知道吗?”
“你要这样想我没办法,我只是告诉你,我绝不会离开你母亲。你应该知道,我和她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在一起的。你也应该知道,我和她一起经历过什么。我们是绝对不会分开的。”
安一脸不屑,“世上哪有绝对的事?”
这世上唯一绝对不变的真理就是一切都会变。
李昂沉默了许久,而后忽然问道:“安,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我的?”神情中掠过压抑的痛苦。
安心头一沉,没有作声。“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很喜欢我,总是跟着我,让我陪你玩。
有段时间你母亲心情抑郁,你有点怕她,总是黏着我……”“那时我小。”安垂下眼睛。“十二岁的时候,你坚持让我带你去改名字,不仅改名,连姓都改了。郑川安,那时我就明白,你是个多么有主见、有个性、多么桀骜不驯的孩子,你太像你父亲了,太像他了。”
李昂或许自己也没意识到,在安的整个成长过程中,他和苏扬一直对她进行的教育、栽培和塑造,就是为了让她避免和她的亲生父亲相像,让她避开基因里潜藏的野性、狂放和不羁。他和苏扬从来没有商量过这件事,甚至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他们却一直这样在做。只不过,没有成功,安还是长成了郑祉明的样子,从外在到内在。“我和你母亲曾经想过,把整件事瞒住你。毕竟你那时还小,才四岁多,你可能什么都不记得……”“可是我什么都记得。”
“是啊,你什么都记得,你什么都知道。”
“我不恨你,李昂。”安忽然说道,“我爱你,但潜意识里,我可能也怕你。你一直是我们生活的主宰,控制着一切。你像一个小型上帝。你对我那么好,可我还是怕你。我对你凶,欺负你,不服你,忤逆你,其实都是因为我怕你。我露怯了,才会那样对你。我怕你有一天忽然离开我妈,离开我,我怕你……”安说着,声音小下去。
李昂无言,叹了一声,抬起手轻轻在安的肩上拍了拍。
也许就是这个动作,触发了安心中的某种情绪,一种信任感和依赖感。她忽然看向他,坦言道:“你知道吗,其实,在北京的时候,朱亭来找过我,本来我不想告诉你。”
“你说什么?”李昂吃惊,失神地看着安,“什么时候的事情?”安从来没见过李昂如此紧张。
“两个月前吧,她来学校找我。”“她……来找你?”
“是,在教室外面找到我。”“她找你干什么?”
“跟我谈谈。”“谈什么?”
“还能谈什么?她说你是个人渣,一直在欺骗我妈。”“还有呢?”
“还说,我妈就是个生育机器,白读了四年北大,做家庭主妇,生孩子,带孩子,没出息,等以后孩子大了,人老珠黄,迟早被你甩掉,还不如早点让位,去做点其他有价值的事情。”
“还有吗?”
“还有,她想让你回北京,和她在一起。”“她就说了这些?”
“什么意思,李昂?就说了这些?还嫌这些不够?换成别人这样说你妈,你受得了吗?换成你爸的情妇找到你,说这些恶毒话,这样欺负你妈,你会不会揍她?”
“对不起,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放心,我没有揍她。她想激怒我,想让我回来传话,想挑拨离间,想搞得我们家鸡飞狗跳,想让我妈受不了主动提离婚,我非不让她得逞。我无视她,不搭理她,她说什么都白费。”
“对不起。”李昂长长叹出一口气。“你确实应该对不起。”安语气淡淡的,脸上没有表情。
“哦,对了,她还给我看了她手腕上戴的手镯,跟你上回送我妈的那只芙蓉玉手镯一模一样。”安说着,对李昂笑笑,“你厉害呀,李昂,买一次礼物搞定两个女人,高!”安讽刺地竖了竖大拇指。
“那手镯是我母亲给我的!”李昂一副蒙冤的表情。
“当时她说尺寸小了,她戴不上,又不想折腾去退,就给了我,让我给苏扬。我看就是个小东西,也没多想,就拿回来给她了。我真不知道那是朱亭送的,更不知道朱亭自己也留了一只。”
安看着李昂,觉得他说得真诚、急切,不像说谎,并且一向深沉内敛的他忽然失去了惯有的冷静,变得如此烦躁、啰嗦,足见朱亭手腕之辣,心计之深。看样子他们都中她的计,落了下风。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们成年人的世界,还真是辛苦。”安讽刺地笑了一下,大而化之地叹了一句。
“那她……还有没有再说其他的?”李昂不放心似地又问一句。安转头看向他,“你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吗,李昂?”
“什么?”
“你怎么好像很担心的样子?你是有什么把柄捏在朱亭手里吗?你怕她告诉我什么?难道……她有你的裸照?”安说着笑起来。
李昂看着安的眼睛,静了一刻,神色恢复了一贯的镇定,“怎么可能?安,你想多了。我只是想知道,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然后呢?”“没然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许。”
安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朝天叹道:“女人啊,女人,都是笨蛋。围绕着一个男人,要死要活地爱,却不知道这个男人早就把她当成敌人来防范。李昂,你才是最大的赢家。”
她拍了拍李昂的肩,转身离开阳台,走进房间。
7.
安离开阳台后,李昂独自一人留在那里,待了很久。他没有抽烟的习惯,身边也没有烟,但此时,他望着夜色中宁静的沙田马场,望着九龙和新界远远近近的星星灯火,很有抽一支烟的冲动。
这是一个有史以来他所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情人节。他的养女,上午跟踪他和所谓的情妇见面,晚上当着他妻子和女儿的面对他冷嘲热讽,试图戳穿他的谎言,接着又在阳台上和他进行了一次单独的、冷峻的、成人式的对话,令他几乎连招架之力都没有。
他外出了将近一整天,和他所谓的情妇相处了四五个小时。安会想当然地以为他们开心地吃了西餐,谈情说爱,去酒店的房间颠鸾倒凤,甚至也许苏扬也做过类似的猜测,只不过没说出来。
但她们都绝不会想到,他在那几个小时里是如何的愤怒,如何的煎熬,如何的伤脑筋,除了半杯苏打水,他连半口食物都不曾吃。
早在几个月前,朱亭宣布怀孕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不要骚扰他的家人,否则他不会原谅她。作为条件,他不干涉她生下孩子。
然而他却不知道,朱亭并不满足于此,因为她手中握着一张更大的王牌,当然也因为她有把握——他永远都会原谅她。
在今天之前,他们已有数月未曾见面。这数月间朱婷销声匿迹,忽然不再联络他,这反而使得他心里忐忑。朱亭在暗中可能进行的事情令他心里没底。所以这次朱亭来香港约他相见,他马上同意了,即便知道她是故意约在情人节这天,要他好看。
虽说已经做过心理准备,李昂在见到朱亭的那一刻,还是悚然动容。朱亭怀孕六个多月了,一个概念成为真实的画面呈现在眼前,令他产生了刹那的茫然、惊诧,甚至恐惧。
朱亭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昂的神色变化,心头十分不悦,但她仍然维持镇定,干脆拿出公事公办的姿态,第一句话就单刀直入。
她说:“短信是我发的。”“什么?”李昂怔住了。
然而只一秒钟,他就反应过来朱亭在说什么。
“你爱妻收到的那条短信。”朱亭眼中掠过嘲讽的笑意。
李昂忍住愤怒,不吭声。虽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闪念和猜测,但他没有查到,没有证实,总觉得不可能。朱亭与他从小相识,基于三十多年的至交关系,他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实在是低估了女人的嫉妒心。
在极度的震惊和气愤之下,他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冷静下来,用一种平淡笃定的语调,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亭勾了勾嘴角,耸一下肩,就算回答。“你知道多久了?”
朱亭失笑了,“李昂,你怎么尽问些没意义的问题?你应该问我,还愿意替你把这个秘密隐瞒多久。”“你想要什么?”他维持平缓和镇定。
朱亭微笑着,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一口食物,“你别急嘛,先吃点东西,这鱼子酱海胆实在美味……”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克制着愤怒,压抑着低吼。“我要的东西很简单。”朱亭放下餐勺,用餐巾按一按嘴角。李昂看着她。
“李修荣今年十三岁了,你等到他成年之后,就离开苏扬,和我结婚,跟我回北京。”她说。
“那修蕊怎么办?她今年才六岁。”
“女儿嘛,无所谓了,怎么养都行。那个郑川安,从小就没爹,不也好好的?还上了北大呢,不是吗?”
李昂不说话,目光阴沉极了。此刻他有掀桌子的冲动,让这满桌子的生蚝海胆龙虾肝脑涂地,涂满这女人的脸。他忍住掀桌子的冲动所花的力气比掀桌子本身需要的力气还大。
朱亭看准了他,毫不退缩,眼神和他对峙。
终于,李昂忍下来,叹息一声,问:“你要多少钱?从出生到十八岁,或者到大学毕业,各种费用,你报个数字。”
“哈,你跟我来这套?”朱亭失笑,“搞搞清楚,李昂,我比你有钱,而且你知道,我要的从来就不是钱。”
她几乎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不瞒你说,我肚子里的这个,也是个男孩,你的儿子,李昂。他没有父亲这件事,我不能忍太久。”
李昂面不改色,声音却几乎在低吼:“你一早明白我有家庭,有三个孩子。是你执意要怀孕,要生孩子,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请注意你的措辞!”
“你在做那种手脚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这有多卑鄙,这样生下的孩子,注定是没有父亲迎接的。你又为何偏要这样做?你这样做,对你腹中的生命负责吗?你太自私了!”
“李昂,事到如今,你还这般强硬。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强硬?”
朱亭说着,唇角微微勾起,眸中掠过冰冷的笑意,“你试想想,你的苏扬,若是知道我即将生下你的孩子,会怎么样?若是知道她的郑祉明还活在这世上,又会怎么样?”
“你威胁我?朱亭,你敢威胁我!”李昂脸色煞白,在暴怒边缘。“我就是威胁你啊,不可以吗?你以为这个世界还流行讲道理吗?
这个世界就是拳头大过道理啊。李昂,你白混了这么多年了,居然这么拎不清,也难怪你在北京待不下去,只能在这弹丸小岛当个什么破教授。”
一阵绝望涌上来,李昂只觉得自我在虚弱下去,精神在崩溃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闷了许久,只叹道:“朱亭,你一向遵循理性和规则,为何现在变得如此凶悍,如此不可理喻?”
“因为我也是个女人,因为我已经四十岁了,这也许是我最后的生育机会。”
“你本可以另外找人结婚,你有那么多选择。”“可他们都不是你。”
“朱亭,你对人生的失望,不能让我来买单。”
“同样这句话我也可以还给你,李昂,你对人生的失望,不能让我来买单。从你第一次和我上床,你就是在利用我,不是吗?”“你若执意这样认为,就是在侮辱你自己的智商。”“是,我在你面前向来犹如一个白痴。”
“可你还是算计了我。”
“哼,算计,这也叫作算计吗?就算是吧,子宫长在我身上,孩子怀在我肚子里,一切由我做主。这是女性的优势,李昂,你只有服输,面对现实。”
沉默,漫长的沉默。她看到他眼睛里积聚着阴郁的风暴。然而许久,他说:“我答应你的条件。”
他眼中的风暴平息下去。
“但你也要做到,守口如瓶,有关郑祉明的一切,不能再有别的人知道,还有……”他顿了一顿,“有关你腹中的孩子,也决不能让我的家人知道。你能否承诺?”
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是,我知道,你要保护你的家人,你好丈夫和好父亲的形象不能被毁掉,你心爱的苏扬不能被伤害。”
“回答我。”
“好,既然你要我此刻的承诺,我就承诺你。”
“你必须承诺,永远不再和我家里的任何人产生任何形式的联系。”李昂看着朱亭的眼睛。
“好啊,我承诺你。只不过,李昂,你觉得承诺有用吗?你相信承诺吗?”
他面容沉着,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
8.
他当然不相信。
他第二天就买了新的电话卡,让苏扬换掉手机号码。苏扬问:“为什么?”
他说:“新年,换个靓号,吉利。”
这理由笨重又滑稽。苏扬怀疑地看着他。
他解释道:“特地托人买的号,尾数是你的生日。”
苏扬一时没作声,他又马上补充道:“这样我每次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会更开心一点。”
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么啰嗦,什么“更开心一点”,完全不是他的风格,苏扬这么敏感,更要多心了。
好在苏扬笑了一下,说声谢谢,就不再问了,把手机卡换上。只是到了这天晚上,苏扬睡前躺在床上,忽然轻轻叹了一句:“命运有它的必然性,靠躲避是没有用的吧?
李昂惊讶,怔怔看着她,“你说什么?”
“世人都说,赞神、行勇、避恶,然而在这世上,人要通过回避的方式来躲开恶,恐怕是很难的。倒不如让它来,迎接它,无视它,让它过去,而你自巍然不动,会不会更好?”“苏扬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一些胡思乱想罢了。”苏扬笑了笑,关了灯,拉上被子,闭上眼睛。
李昂躺在黑暗里,失眠了很久。
9.
从小到大,李昂一直信仰理性和科学的力量,信仰客观的真理。他最喜欢的天文学家,美国人卡尔·萨根曾说过一句话:理解世界是一种享乐,没有被鼓励着去积极思考的人是不幸的。
这句话曾深深影响过少年时代的李昂,以至于理性的积极思考和智性的客观分析贯穿了他的成长,决定了他的世界观。
然而直到经历了生命中的大风大浪,经历了爱情和婚姻,经历了失败,经历了为人夫,为人父,又为人情夫,他才渐渐明白,在科学以外,这世界确实存在着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事物。
或者说,这世界也许不存在绝对的真理。
例如,为何一个女人会为了一个已故多年的男人,而忽视身边活着的、健康的、充满热情地爱着她的男人?
又例如,为何再聪明、再强悍的女人,也渴望绑在一个男人身上过活?
他在一个又一个失眠的深夜,思考过这些问题。
朱亭曾向他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如果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宁可什么事都不做,只安心地相夫教子。她宁可做行长夫人,也不要做行长;宁可做董事长夫人,也不要做董事长;宁可做教授夫人,也不要做教授。她说: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不知多开心。
李昂觉得她简直食古不化,问她为什么。
她说,这是基因里携带的本能,从远古时代沿袭下来的。
雌性要占有领地里最强的那个雄性,让它留在自己身边,才能提高后代的存活概率,这是一种发自本能的进化策略。所有今天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都是那些雌性的后代,都遗传了那样的本能。
可是时代已经变了,他说,现在是文明发达的社会,核心生存技能是智力而不是体力,有能力的女性不依靠男人能够活得更好。
朱亭就笑了,说:“这话请你回去对你的娇妻讲。”至此,他没有再反驳她了。
苏扬的内心更令人费解。
当原始本能转化为一种情感,情感也就像弗洛伊德说的那样,成了与自我无关,甚至是低于自我的部分,是“本我”中对“自我”构成威胁的部分。若非出动强大的理性,“本我”就会肆虐。
只能这样来解释了。“本我”是头野兽,是一种残酷的、需要降服的东西。正是这头野兽使得向来坚强、独立、聪明、骄傲,甚至是铁腕、铁血的朱亭,会为了一个男人而心碎。
这令他开始觉得,理性并非战无不胜。荷尔蒙也许是反智的。
10.
情人节之后,安在家里又对人爱理不理了。
苏扬和李昂都不以为忤,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似乎他们都默认,大小姐就这脾气,又是难得回家,就不跟她计较了。
只有修荣不买账,嘴里时时计较着:“眼睛长在头顶上,进进出出没表情,换我早挨骂了。”“一桌人不开饭,就等女王殿下驾到……”
安听到了也当没听到。
安比修荣年长五岁。安自己悄悄想过这个问题,从年龄上来说,姐弟两人关系不好,她负主要责任。她想,很有可能,在修荣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就已经讨厌他了。
修荣的生日在早春。很容易推算出,母亲怀上他的时间是在地震之前。地震之前,父亲还好好地活着,他们还爱着彼此,安想,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李昂进行那桩制造李修荣的事情的?
那时母亲带着她在北京生活,和李昂还没有结婚,只是同居。她记得那时她们住在一套高层公寓房子里,李昂的房子。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但她也有印象。那时她四岁多,还睡在母亲身边。她想,有没有可能,她曾见过或听过他们制造修荣,有没有可能,她曾见证了这位同母异父的弟弟“从无到有”的过程?她的意识里并没有留下此类记忆,但也许她的潜意识里从那时就种下了恨意?
她的孤傲也是那时就种下的。她自己是爱和愉悦的产物,而修荣是什么的产物?
她觉得自己内心有这些想法,就算不说,时间长了,修荣也是知道的。所以修荣讨厌她,也合情合理。
苏扬很少刻意去维系安和弟弟妹妹的关系,她在这方面比较看得开。这年头,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都彼此憎恨。至少安和修荣从来没打过架,她还奢望什么呢?
家庭氛围不理想的时候,电视就是最好的道具。
电视的吵闹是润滑剂,一会儿是哪个老头赌马赢了,给自己买个十八岁越南新娘;一会儿又是八十岁船王的四十岁姨太太出轨十九岁北欧男模。低俗的吵闹,可以给所有的不开心垫底。
这天傍晚,苏扬就在这吵闹的电视声里,走到安身边,用看起来最不经意的方式问她,哪天开学,打算什么时候回北京。
安正对着镜子涂口红,那种专注和孤芳自赏拒人千里。
她从镜子里看母亲一眼,一边猜测母亲实际上想问什么,一边说:“元宵节后开学,我什么时候回去都行。”
苏扬看着女儿,心中闪过一念,这十七岁半的姑娘恋爱了吗?她会爱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想,无论女儿爱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都不要去干涉。还有,女儿的性格一定要像她的父亲,那样恋爱的时候也会是松弛的、潇洒的,千万不要像她的母亲,那样就惨了。
她们不过在客厅一角轻声对话,电视机的音量恰好能盖过她们的声音,可还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修蕊走过来看着安,好奇地问:“姐姐你干吗把嘴唇涂那么红?”修蕊七岁,纯真无邪的一个瓷娃娃。
修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头也不回地说:“她要竞选香港小姐。”“什么是香港小姐?”修蕊转过去问哥哥。
“你问她自己呗。”“姐姐什么是香港小姐……”
“好了,蕊蕊,别烦你姐姐,你自己去弹一会儿钢琴去。”苏扬支开小女儿,进入正题,“安,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安看了母亲一眼,涂到一半的口红停下来,“什么事?”她觉得母亲应该是打了她几天的埋伏才找准这么一个时机来跟她谈事。她几乎能看见在沙发上的修荣两只耳朵像某种小动物一样支棱起来。
苏扬从镜子里看着女儿,踌躇了一下,问她,能不能趁开学前,陪她一起去趟上海。这一问几乎有点低声下气了。
安却愣住了,上海?
苏扬说:“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去看看你的祖母了。”
安想,怎么突然提起这茬了?莫不是看到修荣和修蕊有亲祖母,她却没有,想让她认个亲祖母,讨个压岁包?
“可是……”
安一直知道,自己的亲祖母早年改嫁,后来一直在上海。她从未见过,心里是有过好奇的,只是现在突然要面对,倒又惶惑了。
“上次我去看她,她提到你了,说想见见你,毕竟是嫡亲的孙女。最主要是,她身体……不是太好,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她。元宵节前应该能赶回来,你说呢?”苏扬看着安。
安还未答话,修荣先叫了起来:“妈,你不来看我比赛了?”
元宵节前有一场校际篮球比赛,修荣将首次作为队长上场,苏扬是早早就答应要全家一起去为他加油鼓劲的。
苏扬好言哄儿子:“我们就去两天,会尽快赶回来的。”“怎么可能只去两天,来回赶路都不够。”
“要实在赶不回来,爸爸会去看比赛然后拍视频给我的。”
“哼,言而无信。”修荣生气,啪一下关了电视,把遥控器一扔。屋子里猛然静下来,气氛更紧张。
李昂这时刚好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见到这副情形,虽不知他们在吵什么,但看到儿子又和母亲置气,很是不悦,刚要开口责备,见苏扬给他一个眼神,让他别吭声,只好暂不发作。
“这样,妈妈答应你,一定赶回来看比赛,好不好?”苏扬走过去,试图抚慰儿子,但修荣扭头甩开她。
“来不来随便你,这么喜欢上海,你搬回上海去好了。”刚满十三岁的男孩口气如成年人一般清冷傲慢。
在修荣心里,一向认同自己是美国人、香港人,以及北京人,但从来不认同自己的是上海人的后代,他对上海没有好感。他一周岁前曾跟着苏扬上海短暂居住过数月,年岁太小,已没有具体的印象,却因为一件事在记忆深处存放着对那座城市的恐惧和厌恶。
“妈怎么不能去上海了?妈是上海人,回去探亲是应该的,修荣你也应该懂点事。”安看不下去,替母亲说一句。
“她探的那是什么亲?又不是她自己的亲,是你爸的亲。”修荣早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得清清楚楚,并迁怒于安。
“探我爸的亲怎么了?我爸的亲就是她的亲!”
“你爸自己就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有什么亲人?他的亲人他自己都不要了!”“修荣!”李昂开口呵斥。
“你又不认识我爸,你凭什么这么说?”
“还需要认识吗?看我妈为他哭过多少回就知道!”
姐弟俩都冲动起来,也不管大人在旁,各顾嘴上痛快。
第一次和安吵架的时候,修荣只有九岁,个头只到姐姐肩膀的他就会指着自己的右脚说:“当时你爸失踪,我妈带着我在国内苦苦地找你爸。你倒好,跟着我爸舒舒服服地先去美国过太平日子了。我三个月,我妈就把我交给保姆带,她那时候心思全在你爸身上,根本不在意我。当妈的都疏忽,保姆又怎么会尽心?大热的天,把我搁在电风扇旁边就不管我了。幸好那天我被削掉的是小脚指,现在穿上鞋还勉强算个正常人。要是那天被削掉的是手指,现在我就跟我爸一样,是个残废,弹不了钢琴,拿不稳东西。”
安当时十四岁,也正是易怒的叛逆期,对修荣吼道:“你有意见找妈妈说去,找我清算什么?”
“不,应该找你爸清算,可惜你爸都死了。”
幸而那天苏扬带着修蕊去楼下花园玩耍了,李昂也不在家,只有菲佣Isabelle听到姐弟俩的争吵。Isabelle想,女主人要是听到九岁的儿子满嘴的“我爸”、“你爸”、“你爸死了”,不知该有多伤心。
苏扬和李昂都很后悔在美国时曾请过一个广东阿姨,那广东阿姨是个大嘴巴,带了两三年孩子,私下里什么话都跟小孩子说。
修荣从小就怨恨自己缺了一节小脚趾,害得自己跑步、跳高、打篮球,都要比别的男孩付出更多艰辛。他从小就认定,这节小脚趾是安的那个“生物学父亲”父亲欠他的。父债子还,所以这节小脚趾也是安欠着她的。
此刻,修荣惦记着篮球比赛,惦记着幼年丢失的小脚趾,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对着安吼:“你爸就是个渣男,就是个害人精!”
“他不是!”
“他就是!他害得我爸和我妈好多年都不能在一起!害得我妈不管我!还害得我爸出车祸!”
“修荣,你给我闭嘴。”李昂脸色铁青。
“爸,你一辈子都想做体面人,一辈子憋屈。”修荣打算豁出去造老子反了,“郑川安,我爸以前钢琴弹得多好,那天我奶奶播的录像,你看到没有?可他现在再也弹不了钢琴了,都是你爸害的!”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安叫道。
“我有胡说吗?妈,你说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修荣转向苏扬。苏扬克制着颤抖,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李昂用手指了指修荣,给了他一个极厉害的眼色,然后快步追出去找苏扬。
修荣对着安冷笑一声,“看到没有?我爸才是真的在乎她。可是你爸呢?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不在乎任何人!他就是不负责任!他害了我妈一生!也把你我都害得不轻!他根本不是个男人!”
安气得发抖,泪水急雨一般地落下来。
“你又哭什么?委屈什么?丢下你不管的人是你爸,不是我爸!当年要不是我爸好心收养你,你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呢。”
安简直不敢相信弟弟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可他毕竟只有十三岁,还能打他不成?她再也不说一句话,转身回自己房间。
“看你那副德性,家里就你脾气最大,我爸一直包庇你,你就得寸进尺。”修荣的声音还追着她。
让你看看什么叫脾气大。安用力砸上自己的房门。李昂安抚好苏扬,马上去劝安,敲她的门。
然而安并没有锁门,李昂自己开门进去,看到安在往箱子里胡乱地塞衣服。他说:“安,别冲动,别走。”
“我若不走,还有更难听的话等着我呢。”安凄惨地笑了一下,拉起行李,背上包就走。
“没有人要你走。”李昂拉住她。“滚开。”安甩脱他。
“安,听我一句,在家过完元宵节吧。”
“去他妈的元宵节,你们姓李的一家团圆吧!”安推开李昂走出去,砰的一声摔上门,就像狠狠甩了李昂一巴掌。
李昂还是追下楼去,坚持要开车送安去机场。安力气大得很,抢进一辆计程车。“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车子绝尘而去。
李昂板着脸回到家,把儿子叫进书房,好长一段时间,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然后突然间,就听到他爆发出怒吼,声音大得Isabelle在自己的小屋隔着两道门都听见了,“你说这种话,把你母亲置于何地?你再有这种话出来,就给我滚出去,我们家没有你这样的孩子……”
李昂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事实上,他发脾气也不会大吼大叫,多重的话他也是轻轻地说。
所以很可能,刚才那两句话不是说给修荣一个人听的。
苏扬坐在卧室的床沿上,听着外面的一切,把脸埋在手掌里压抑地哭了。
11.
安在首都机场下了飞机,刚打开手机,李昂的电话就到了,问她是否顺利,是否平安。
安余气未消,反应冷淡,“不是接你电话了吗?说明还活着。”李昂叹气,“安,你这样同我说话,也不会让你自己更好过。”
安呵一声冷笑,心想:就算我没父亲,也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人。李昂又说:“今天的事,是修荣不对,我已经教训他了。但你要知道,你这样赌气离家,最难过的人是你母亲。”
“你倒在乎她难不难过了?不想让她难过,你一心一意对她呀。
跟朱亭分手好不好?要不我帮你去说?正好我在北京。”
“安,大人之间的事,你以后才能明白。现在,专心读你的书,其他的事情不要管。”
安没好气,“是,是,我没资格管,也没能力管,知道你那位红颜,在北京手眼通天,惹不起。”
“安,别再说了好吗?”
“你给我打电话,还不让我说话?”“我给你打电话是关心你。”
“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李昂。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出轨吗?你这么个内心清高,本质上极端自律的男人,为什么也会出轨?”
李昂沉默着,没反问“为什么”。“因为你要找补。”安一字一顿地说。
“祸根其实从我妈拖着我这个油瓶嫁给你的那天起就埋下了。如果说,我妈和郑祉明,还有你,你们那场三角恋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话,那么我们几个看似没有参战的孩子却深深领教了随后而来的冷战,以及时不时出现的小规模火力对峙。我们都是受害者。”
激辩之下,安发现自己竟搬出了修荣那套说辞,以火攻火。“安,你别这样。”
“我并没有怎么样,李昂,是你一直在怎么样。你在外头做下的事,不仅伤害我妈,还伤害你的宝贝儿子女儿。男人出轨,就是分散亲职投资,伤害家人感情,影响后代质量。”
“安……”
“你以为在美国、在香港,就能乱来了?你以为香港人对男女之事就看得开?别忘了他们还在用繁体字呢,那是传统中的传统,民国延续到现在,香港多数人还不是假洋鬼子,真老夫子?虽说我也看不上卫道士,可是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滋味到底两样。你背着我妈去跟别的女人睡觉,就是人渣!骗子!”
“不管怎样,我总比郑祉明要负责任吧?”李昂终于无法忍耐,让心里压抑了许久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电话两端,两个人都静了一刻。
随后,李昂听到安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对不起。”李昂轻轻叹气,说了三个字。
“没有,你说得对。”安一边哭一边说,“郑祉明确实不负责任,他确实不要我和我妈了,可是……可是……”安泣不成声。
“可是……我还是好想他,好想他……”这是她第一次当着李昂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李昂闷了片刻,轻轻地说:“我知道。”
“他那时候,其实是很爱我妈妈的,对吗,李昂?虽然看上去他很无情,但那是大爱,大爱才显得无情,对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
什么叫大爱?所谓爱,带来的应该不仅是思想的共鸣和灵魂的震颤,也应该包括实实在在的生活,不一定全指金钱,但一定包括有形的所得。李昂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世俗中人所谓的情和爱,都是关系的博弈,还有控制欲。就像你,李昂,维持一个现实的家庭,处处有着精明的衡量与算计,审慎的中产阶级人夫人父,这种所谓的爱,其实不过是私欲,对吗?”
“也许吧。”李昂听上去很气馁,没有辩驳的力气。“对不起,李昂,我不该这么说你。”“没有,你说得对。”
“可至少,你给我母亲带来了一些安慰。”
“安慰?也未见得。”李昂灰心似地笑了笑,“只能说,也许,给了她一份还算安稳的生活。”
“茫茫人世,能带给女人一份安稳生活的男人又有几个?”安怔怔的,像是在问自己。
“也许很多,遍地都是。”
“李昂,你真的觉得郑祉明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吗?”“我已经说过对不起了。”
“修荣总是这么说他。”“别理修荣。”
“其实……”安顿了顿,长长吁出一口气,“换个角度想想,你也挺不容易的,李昂。”
“是吗?”李昂自嘲地笑了一下。
是,换个角度想想,我妈这人,自私又软弱,拿你垫底。她对我爸的一场痴心,由于你对她的一场痴心,就显得没那么惨了。
这句话,安没有说出口。
但也许,她没说出口的话,李昂都听得到。
12.
安离开机场,坐上回学校的地铁。
地铁隆隆前行,穿越城市心脏。安挤在陌生的人群中,看着那些一模一样无表情的脸,感觉置身于荒原。这深深的孤独感,将她冰冷地裹挟。
往事一段段浮上心头,如同电影片段。在心里,她知道,李昂是爱她母亲的,她只是害怕母亲再受到伤害。
母亲的人生已经定型,她已经没有力量再进行创造和重组。如果有一天,李昂突然不爱了,撤出了,那母亲的人生就被毁坏。
所以她常常感到矛盾,有时不忍心看到母亲的平静被破坏,希望她和李昂能永远恩爱和睦;有时又不甘心母亲就那样忘记了她最初的真爱,变成一个世俗男人的世俗老婆,一个泯然于众的庸俗妇人。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自己就成了这世上仅存的,能够理解,并愿意记得她亲生父亲的人了。
她又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在纳什维尔,有一次,在课堂上,老师问全班的孩子们:你们的人生愿望是什么?
有的孩子说,想当飞行员;有的孩子说,想当科学家;有的孩子说,想当演员,出演仙度瑞拉;还有孩子说,想和布拉德皮特共进晚餐。可是轮到安说的时候,她却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因为她真正的心愿是——找到自己真正的爸爸。
一个纯朴而美好的愿望,可是她不能说。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有一个爸爸了,一个非常合格的爸爸,以及一个在众人眼中非常幸福的家。于是她只能说,她的愿望是——世界和平。
老师当时称赞了她,说她的这个愿望非常崇高,非常伟大。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愿望是虚假的。
那个时候,她就开始明白,人在许多时候是不能说实话的。
以及,人生有许多事情无法如愿,许多想要的东西无法得到。又或者,得到了又失去,失去了又得到,得到了又再失去。
究竟是什么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她问过苏扬。苏扬说,也许是上帝。
她不明白,去翻阅《圣经》,马太福音里说:“在人这是不能的,在神凡事都能。”也就是说,上帝是万能的。
约翰福音里又说:“神爱世人。”
她仍旧困惑,既然上帝爱我们,同时也是万能的,却为何叫我们在世间受苦而不施救?
她问苏扬,苏扬也答不上来,最后只是告诉她,也许我们对于爱和苦的理解,和上帝是不同的。
怎么会不同呢?她不懂。她理解的爱,就是在一起。
一度她认为,能够和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起,得到他的陪伴、照顾和宠爱,是人生最幸福的事。
小时候她最羡慕其他孩子,可以一边一个拉着爸爸妈妈的手,把自己像秋千一样荡起来;或者被爸爸一把抱起来扛到肩上,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在人群中高高在上,多么威风。
她只在四岁那年得到过一次,后来就永远失去了。
李昂待她是很好,很关心,很照顾,很周到,很尊重,但没有两只手的秋千,也没有扛到肩。好像终归是不一样的。
所以她曾经质疑母亲,为何在郑祉明远走高飞之后,还执意生下她,又为何在生下她之后,还是嫁给了李昂。想想看,非亲非故的一个陌生男人,忽然间变成她的“叔叔”,然后是“爸爸”。
当然她很快明白,社会让女人有种恐惧,觉得“没有丈夫”的人生是不堪想象的。哪怕只是名义上有个男人,也好过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了,名义上的男人也成了熟的、热的、亲的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真正的爸爸永远消失了。
而她和母亲,一个长大了,一个在老去,仿佛早已把他忘记。
至于李昂,不能说他不好。
她一直觉得李昂是那种一上牌桌就抓到一副同花顺的人。跟苏扬和郑祉明比起来,李昂的运气显然要好很多。
都说性格即是命运,但其实,命运才塑造性格。
李昂在传统家庭长大,行事风格自然也很传统:对家庭负责,对妻儿照顾,对事业用心。
但一个内心很传统的男人,你也可以认为他是一个儒派,就是君臣、父子、夫妻、忠孝节义那一套;就是给每一件事立规矩,给每一个人立规矩,也给他自己立规矩。
当然,传统,大概也会觉得男人在外头有个把红颜无伤大雅。说穿了就是一个最最主流的男人,做了最最主流的选择。
而那个永远消失的父亲,则全然不同。
和李昂相比,他就像一头野兽,一匹脱缰的野马,没有人可以降服他,他也不去降服任何人。他不需要家庭,不需要温暖,也不受任何羁绊,只是坚定地要走他自己的路。
他走了那么多路,做了那么多常人不会做的事,去灾区抢险,在非洲为保护野生象而失去一条手臂,九死一生回来后,把在非洲挣的钱都捐了出去,一无所有地跑到一个小山村里默默无闻地做支教,在地震时保护几十个孩子脱险,自己被困在废墟之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心爱的女人写下一封带血带泪却充满热量和鼓舞的告别信。
那是怎样一种存在?
不只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了,简直就是一匹展翅飞翔的天马。
苏扬有一次对她说:“我知道你羡慕那些有父亲的孩子,我已尽力为你做到最好,想让你觉得幸福,但你仍有缺憾,我很抱歉。”
她却回答说:“没有,妈妈,我不羡慕他们。他们才羡慕我呢,我是有故事的人。”
她说:“我的父亲,是个英雄,是个传奇。而他们有什么?有的只是中年肥腻老爹,混得好的不过有个一官半职,混得差的在街边打牌下棋,反正是一样的中年,一样的肥腻,一样的天天在家做大爷,离了老婆连两只成对的袜子都找不到,见了孩子就只晓得摸头,问考试多少分,排第几名,有没有早恋。”
苏扬默然,知道女儿这么刻薄不过是在宽慰她,或是宽慰她自己。也许是的。
她潜意识里渴望的,也不过是有个老爹,会用大大的手掌摸她的头,真心在乎她考试多少分、排名第几、有没有早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