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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我是英雄的女儿。”

3.

安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拥抱苏扬,说:“谢谢你,妈妈,我也很幸运,很幸运成为你们的孩子。”

整个假期,安交际广泛,经常出去参加以前的同学聚会。

她说着,对安微笑,“所以我想,生下你,是我人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个选择,我怎么可能后悔?相反,我觉得幸运。我很幸运能做你的妈妈,我很幸运能和我爱的人生下一个孩子。”

新朋友旧朋友越聚越多,回来后手机就开始叮铃哐啷响个不停。安上了大学之后更好看了,原先的一点点假小子气质不见了,增加的是少女感和初初萌芽的成熟风韵。好多男同学来追求她。

她说:“我还记得,在我大学快毕业的那段时间里,我常常有那种感觉,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我走了很多很多的路,做了很多很多的事,也正在渐渐老去,可是我真正想做的事,却还从未开始。那种感觉非常强烈,直到我生下了你。”

可她呢?经常是拿起手机看一看,懒得认真搭理,有时也会敷衍地回几条,有时就直接将手机丢到一边。

苏扬却说:“不,我从不后悔。”

修荣在一旁看到多次,终于忍不住嘀咕一句:“那些倒霉蛋。”安看弟弟一眼,这个李修荣,少年老成,这点像极了李昂。“在男人眼里,女人要么是女神,要么是脚底泥,毕加索名言。”

假设她当时放弃腹中的孩子,她可以了无牵挂地从头开始,重新读书、恋爱、结婚、生子,拥有如常人一样按部就班的人生。即便最后还是和李昂结婚,少了她这么个油瓶,或许会比现在更容易幸福。

修荣悠悠感叹,语含讥诮,“我想,反过来也是一样,在女人眼里,男人要么是男神,要么是脚底泥。你最近的脚底泥有点多。”

母亲当年大学毕业后曾赴英国深造,前途本来一片光明,可是因为怀孕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到国内,接着家中巨变,她一个单身母亲带着年幼的女儿,再无翻盘机会,后来只好匆匆嫁给李昂。

十三岁的小弟竟跟她讲这种深奥话,安有点好奇有点防备地看着他。修荣此时看起来像一只年轻的傲慢的鹰,漂亮,却也危险。

安一直觉得,母亲当年未婚生育,经历重重阻碍,承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但她孤注一掷,毫不退缩,令常人难以理解。

“你看着我干嘛?我说你好看你还不高兴?”修荣说。

安忽然问苏扬:“你后悔生下我吗?”

安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尽管他们姐弟妹三人其实都挺好看,也是一母所生,她却又比弟弟妹妹都更出挑些。

“和你一样,梦见的,都是高中里的事情,梦里我们还是高一的学生,他坐在我后排,上课给我递纸条,纸条上是五子棋。有时候梦很乱,五子棋涂得一塌糊涂,我把纸条往后传,他一直没有接,我急了,回头去看,他却不在那里,我就醒了,反反复复,总是这样……”

她一直相信,相爱至深的一男一女在一起造人,造出来的人才完美。当然这种话她在谁面前都没敢提。

“梦里是什么样子的?”“不太记得了。”“你肯定记得。”

修荣又说:“姐,虽说你是别人的女神,但你也有你的男神吧?”难得听到一声姐,安心里也柔软了,可嘴上还是傲气,“哼,哪个男人配得上男神这两个字呢?”她心中一闪而过的,是她的父亲。“你心目中那个了不起的父亲呀。”修荣说。

她又问:“妈,你还没告诉我,你梦见过他吗?”苏扬说:“有过吧。”

这小弟,真是个人精。

她又说:“我知道,我爸要是在,绝不会给我买那种无聊的玩意儿的,他会带着我去旅行,登山,爬树,看野生动物……”

“姐,你知道吧,你这人,标准的Drama Queen4,把生活过成了演电影,一点情绪都不肯浪费,你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苏扬微笑着,想说,大概是你的潜意识吧。“大概是我的潜意识吧。”安自己说道,“因为李昂总给修蕊买芭比娃娃,我潜意识里想要得到的是父爱,真正的父爱,在梦里就把芭比娃娃幻化成父爱了。唉……”

“你们是谁?”

安说:“我梦见过他,很多次。在梦里,我总是回到小时候,还是三四岁时的模样。他抱着我,在超市里买东西,给我买玩具,买芭比娃娃。”安说着笑起来,“天晓得,我根本不喜欢芭比娃娃,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梦见他带着我买芭比娃娃。”

修荣不答,只管说自己的:“你知道吗,你这种人很危险,生命力太强,太激烈。别人给你一点点火星,你就能喷出一座火山。别人不给你供养,你自己从沙漠里也能开出玫瑰。”

苏扬轻叹一声,转眼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没有回答。

安不作声。弟弟刻薄虽刻薄,这几句对她的评价,她是认账的。“你真的有多爱你爸吗?我看未必。一个人怎么可能爱一个都不记得、几乎没有印象的人呢?你啊,就是矫情,就是要搞事情,自己把自己感动了,还要别人跟着你一起感动。”

安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她眼中的失落,那种人生已成定局的灰心和无奈,静了片刻,幽幽地问:“这么多年了,你可曾梦见过他?”

“我可没要别人怎样,这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呵,是。可你不是独自生活在地球上,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影响身边的人。你总是把情绪放大,你总是追求戏剧性,总是在对抗。其实你爸是怎样的人根本没所谓,你是自己给自己写戏。戏精的最高级形式,就是编剧、导演、演员、观众、评论员,都自己一个人干了。你就是那么一个人。”

“信不信的,也已成定局。”

“我感情丰富,我承认。可是对我爸,我是真心的,我是真的想要找到他,认识他,或者,成为他。”

“是我自己要过这样的生活的,结婚生子,房子车子。”“我不信。”

修荣不屑地笑。看,你连你自己都骗了,说明你戏好啊。

“是我自己要这样的。”她说。“什么?”

他说:“其实,一切都有源头,你爸、我爸、咱妈,他们三个,都挺矫情,就是放着安生日子不过,抵死相爱相杀。”

“也许你和郑祉明在一起,就会成为中国的珍妮·古道尔。”苏扬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胡说什么你。”

“现在什么样子?”“就是……在家生孩子、带孩子,‘绝望的主妇’……”“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我有胡说吗?我爸还好一点,还有点理性。咱妈,那简直了!

安喟然叹息,说:“妈妈,你这辈子应该和郑祉明在一起的,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Madame Bovary!丈夫永远是平庸无聊的!激情与浪漫永远在别处!”“喂,李修荣!你胆敢把妈妈比作包法利夫人!”

苏扬说着,惆怅起来,触到了心里敏感的地方。

“浪漫并不都是好的。”“你懂得什么是浪漫?”

“是吧。人的很多行为,都是动物本能。择偶、生育、觅食、筑巢,人自己拿这些本能没办法,只能照做,想想也挺可气的。”苏扬说着,笑了一下,“可人又毕竟和动物不同,会有社会压力,会有很多不得已的考量,有时候就会做出和本能欲望相反的选择……”

“她在大学里的时候就为了你爸能赢得学生会主席的竞选而给我爸下安眠药了,她就是这样来浪漫的?”

“妈,你说,人选择伴侣,是不是就是一种本能?”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怎么不知道?”

“是吗?”苏扬放下手机,叹了口气,仿佛忽然从小女生的痴梦里醒来,恢复了一贯的冷淡。

安不作声了,这个弟弟,这么早熟,这么复杂。

“哦。”苏扬仿佛也并不关心,还是只盯着照片看。“妈,你当时眼光真好,一挑就挑了个最好的男人。”

“还是说你吧。”修荣接着道,“你呢,是遗传了你爸那种浪子游侠的性格,还有妈妈那种所谓的浪漫激情,这辈子怕是要作到底了。”

“一个教授发我的,他以前光华的同学。”

“生命本来就应该有激情,有重量。”“平凡踏实的生命可能更有重量。”“人各有志。你管呢?”

“是啊,真是这样……”苏扬喃喃叹着,痴痴看着,变回了小女生,“对了,你哪来的这张照片?”

“的确,我管不了。但天下皆知,美人名将,不许白头。”

“看,他那时……”他那时怎样,她说不出来,只是忽然哽咽。安笑着说:“他那时好帅,真的好帅,像明星一样,你看一张集体照里,就只看得到他。”

听到这句,安心里咯噔一下。

苏扬一看到照片,眼睛就亮了,“这……我都没见过呢,是他们学院的毕业照吗?”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把屏幕上的照片放大,很快找到了祉明。

“所以……”修荣说下去,“别折腾,折腾害人害己。说句实话,我和修蕊,不,应该说,我们姐弟妹三个,都是上一代的受害者。”

相反,她表现得高兴起来,拿出手机,找出王博给她的照片,给苏扬看,“你瞧瞧这是什么?”

“受什么害了?你有没有良心?讲这种话。”

人生似乎就是这样,一旦选择了一条路,就很难回头了。安想了一会儿,决定对见到朱亭一事闭口不提。

“大人之间的历史,本来和我们无关。他们制造我们的时候,并没有问过我们意见,就像他们制造那些历史的时候,也没有问过我们意见,但我们却被迫承受那些历史造就的结果。”

其实初来香港的时候,苏扬也曾到一家广告公司担任文案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当时孩子们都小,又没有请到得力的帮佣。李昂说她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太累了,替人打工两头奔波,既不划算,也没有个人价值的提升空间,干脆让她辞掉工作,回家安心陪孩子。这一回来,四五年过去了。苏扬把大部分时间精力投在了育儿和家务琐事之中,闲来读读书,给一本中文期刊写写专栏文章,收入忽略不计,权当消遣。好在她对这样的状态也没有不满意。

“可是谁的人生不是如此呢?”安说,“每个人都是带着历史来到这世界的。至少我很庆幸,我是英雄的女儿。”

不知为何,安感到内心一阵刺痛。

修荣笑笑不说话。

这些年,苏扬变得越来越温柔、沉静、内向,可能长期在家做主妇的关系。这倒印证了朱亭对这段婚姻关系的评判。

安拍一下他的肩,“我建议你也要学会感恩,庆幸自己不是什么江洋大盗的后代。”

苏扬说:“大概是不重要吧,重要的话,你早就告诉我了。”安看母亲神色恬淡,感觉到她是真不好奇。

修荣哈哈一笑,“我倒更想是江洋大盗的后代呢。”得了吧,你活得像个王子。安把这句话吞下了。

她看着母亲,问:“你不好奇是什么事吗?”

4.

她以为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说:“是什么事?快告诉我。”可是苏扬只是淡淡说了声:“哦。”

修荣十三岁了,个性愈发凸显,整天摇头晃脑戴着耳机,穿那种特别宽大的T恤、卫衣,胸口不是印着异形,就是印着变形金刚,要不就印着黑粗体英文字:FUCK OFF5。

她想,把决定权交给母亲吧,如果她特别好奇特别执着地追问,就把事情说出来,如果她不闻不问,她就不说。

“FUCK OFF”后来被李昂勒令扔掉。

安犹豫着,终于还是忍不住,提起话头,“妈妈,在北京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修荣不跟自己的爹正面对抗,扔了衣服,过几天却“捡”了只虎斑猫回来。李昂还叫他扔,他拖拖拉拉不肯。

“妈妈……”安看着苏扬,欲言又止。“嗯……”

李昂对苏扬说:“你别再给他钱,拿了钱不干好事。”

苏扬看着安,微笑着,她听出女儿话中的意思了,但只当不觉,静默着,伸过手去轻轻拢了拢女儿的头发。

苏扬也不信猫是捡的,虎斑猫在宠物店要卖两千块一只,但她见那猫实在漂亮,再说修荣买都买了,就让他留下了。

“悲剧之美,能量巨大,倒是可以用来警醒生活。”安说。

过了没几天,修荣又带了只鹦鹉回来,说是同学送的。李昂又反对。可那鹦鹉会学人说话、唱歌,还会报天气预报,修蕊喜欢得不得了,天天跟在后面逗玩,央求李昂不要赶走鹦鹉。李昂经不住小女儿软软央求,最后也只好同意了。

“听说托尔斯泰本人也曾为他笔下的安娜流泪。”“悲剧……”苏扬感叹,“但很美,你不觉得吗?”

一代和一代到底不同了,李昂想。当年他的父亲可是说一不二,每句话都等于是命令,当晚辈的哪有不服从的?虽然那么一来父子就像上下级,感情很一般,但自己到底受益,出人头地。如今这样没上没下闹民主,也不知这些孩子将来长成什么样。

“是有点傻,但她不爱卡列宁啊,她就爱沃伦斯基啊,有什么办法?”苏扬叹了口气,合上书。

修荣有母亲和妹妹站队,更加放开手脚玩。他崇尚黑科技,不知从哪里淘来了自动猫厕所和自动喂食器,每隔六小时投放一次食物和水。他还从同学那里弄来了迷你摄像装置,安装在房间角落,连接手机软件,二十四小时监控猫和鹦鹉的行为,观察它们有无按时吃饭、喝水、如厕,以及互相之间有无打架。

“卡列宁明明是个好丈夫,政治人物,地位显赫,是个体面人,虽然有点虚伪,但毕竟宽容温和,又顾家。安娜离开这么好的丈夫,找了沃伦斯基这个浪子,最后还为他自杀了,你不觉得很傻?”

李昂反感儿子把家里弄成动物园,但苏扬觉得没所谓。她说修荣有了这些爱好,待在家里的时间明显多了。

“你觉不觉得安娜好傻?”安故意问,观察着母亲的表情。“还好吧。”

李昂说:“我倒宁可他出去打篮球踢足球。养猫?养鹦鹉?哼。”“小孩子的爱好,还不是三分钟热度,随他去吧。”“他可不是小孩子了,中学生了,该干点正事了。”“知道知道,你上初中的时候,已经是学生会主席了。”“所以他现在这副样子我才着急,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会有相应的结果的。”

“哦。”苏扬不予置评,目光落回到书上。

苏扬心想,翻来覆去那几句,你自己受父辈熏陶,初中就懂得去争校会主席,现在要儿子也学样,也不管儿子喜不喜欢、乐不乐意。“人各有志嘛。”苏扬说,“让孩子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不好吗?”

“安娜最后卧轨自杀了。”

“喜欢的事?人整天做喜欢的事,还有出息吗?”“你现在说的话,和你母亲当年说你,一模一样。”“事实证明这话是有道理的。”

“读这种晦气的东西做什么?”安笑嘻嘻的,带点鄙薄。“怎么晦气了?”苏扬也笑,看着安。

“是,有道理,有道理也可以温柔地讲。”

苏扬开了一盏落地台灯,靠在沙发上读书。安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发现母亲在读的是《安娜·卡列尼娜》。

“温柔地讲他会听吗?老大不小的了,整天吊儿郎当玩动物,什么叫玩物丧志,这就叫玩物丧志。”

到了这天晚上,李昂带着修荣和修蕊去打网球了。安陪苏扬待在家里。难得母女单独相处,片刻静谧。

“好了,不过是养养动物。想想美国的青少年,吸大麻,纹身,偷开大人的车……”

2.

“我们又不是美国人,我看就是在美国那几年给他学坏了。”“好了,才十三岁的孩子,能坏到哪儿去?”“十三岁的孩子?你该看看斯巴达人怎么训练儿子。”“唉,行了,算啦……”

当人来到时间的尽头,最终又要面对什么?也许只是空无一物的释然。

“你啊,就是惯他。”

生活最终充满了琐碎的细节,将人心填塞,不留一丝空隙;生活又像洪流狂涛,不断奔腾而过,将人心冲洗,带走一切。

“惯就惯吧,这年头,难得有一个快乐的人。”李昂听到这句,看苏扬一眼,不再出声。

除了她,这个活生生的证据,证明那场爱情曾经发生,将那正在消散的意义延续一刻,再延续一刻,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5.

安想着想着就有些灰心。那样不俗的情怀,那样炽热的情感、那样深刻的体验,渐渐地也会淡去、消失,在生命中留不下任何痕迹。伤痛平复了,烈焰熄灭了,鲜花枯萎了,潮水退去了。时间是这样的残酷,意义在时间中建立,又在时间中崩塌。

安在家里待了几天,天天听这种“夫妻日常”,开始渐渐明白“婚姻”和“家庭”两个词意味着什么。

现在的母亲还会不会想念他?多久会想念一次?想念的时候还有无痛楚或甜蜜的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内心的次序可曾改变?

有那么一个时刻,她忽然谅解了自己的父亲。

安想,那个母亲曾经真心爱过的男人,那个在校园里豪情壮志纵情演讲的男人,那个在非洲浴血保护野生动物的男人,那个千金散去不留一分身外之物的男人,那个在山村支教,用身躯拯救几十名儿童的男人,那个永远在路上发光发热的男人,离这一切是多么的远。

因为她发现,郑祉明那样一个人是根本无可能被镶嵌进这样一种生活里的。你能想象一个在非洲草原和西部林区为野生动物而战的男子回到这样一套漂亮舒适的现代化公寓里演绎父慈子孝吗?

这一切,都太普通、太普通了,就像超市货架上的货品,只要你甘为资本当一颗螺丝钉,坚守岗位,认真服役,攒够了薪水,就能买得起。每个人、最终、总能买得起:一夫一妻儿女双全的中产生活也好,酱油也好,几十万的鳄鱼皮包也好,都是一样。

这里摆着真皮沙发、液晶电视、全金属对开门冰箱,以及满柜子的水晶和芭比。这里洋溢着钢琴声、咖啡和烤蛋糕的香气、空气清新剂,还有Armani的香水。这里有全套真丝内衣裤和三件套西装,还有铂金的、黄金的、水晶的袖扣。一人高的圣诞树上挂满了铃铛、彩球和缎带,圣诞树下堆满了玩具和礼盒。你能想象那样一个男子坐在这里一边喝咖啡一边教育妻子和孩子不要亲近猫和鹦鹉吗?

当初鲜衣怒马的少年,会否鄙视自己最终长成了曾经最不屑于成为的大人:普通、平庸、俗气,融入千篇一律的人生——买房子,买车子,生孩子,给老师送礼,为职称焦虑,穿名牌西装,买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每天用电动牙刷刷牙,每月还房贷,每年一次欢度春节,以及,不知多久一次,履行夫妻同房的义务。

那根本就是两种文明,不,两个维度的世界。

以世俗的价值观来看,李昂陪她共筑的生活是很幸福的,有儿有女,物质充沛,安然顺遂。可是她真的感到满足和快乐吗?

在这个维度里,一切都有条文和规矩,万事万物都贴有“应该”或者“不应该”、“可以”或者“不可以”的标签。

安有时看着苏扬,很想知道,她真的在乎李昂吗?

在这个维度里,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不是为了崇高的理想或者伟大的精神追求,而是为了不从自己的阶层里掉队。

安一直想找机会告诉苏扬,朱亭来找过她,诉说李昂如何多面、如何不堪,可是她一看到苏扬在李昂的陪伴下心平气和的样子,或是心无旁骛地投入家庭琐事中的样子,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忽然就明白了郑祉明当年为何不想要婚姻和家庭,只想做个浪子游侠,漂泊一生,做个开拓者,勇往直前。

这一刻,她是真的快乐的。

因为人生苦短,时间无多,而梦想值得生命的代价。他懂得这代价,一早做出选择。

苏扬见到女儿,格外欣喜,对李昂说:“安长得越来越漂亮了,有没有?”李昂一边帮着提行李,一边说:“是,越来越像你读大学时的样子。”苏扬嗔李昂一眼,眼中有笑意,又使劲搂了搂安。

他不要世俗生活里的精致享受,不要标准化的好日子,不要精英阶层的优越感,也不要那些细碎的消磨、温情的软弱,以及中产阶级日复一日的循规蹈矩和审慎交换。他要的是,除此以外的一切。

离家几个月,安个子高了,脸也瘦了,原先的一点婴儿肥褪去,下巴变得尖尖,眼睛愈发显得明亮。

他曾在演讲里呼吁,一个国家的资源应该流向最穷的人,这是人类文明的表现。他也曾说,应该整体性地看待全人类的命运,振兴乡村,扶贫救弱,保护环境,人类精神的本质应该是道义。

春节前,安回到香港度寒假,苏扬和李昂一起去机场接她。

他身体力行,去了最贫困的地方支教,去了最荒蛮的地方做没有人愿意做的事。他创造了他的人生,付出了他的代价。

1.

当然,换个角度看,李昂创造的人生,代价亦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