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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大海

几个来回后我便要自己学着开。“你有驾驶证吗?”

“抱紧,抱紧。”春一航速度一下快一下慢,逼得我在惯性的作用下不得不环住他的水蛇腰。我就这样搭在春一航的身后,迎着海浪,两个人大笑,打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虽然那时候我们有的拿盆子,有的拿轮胎,但是快乐不少一分。

“我有C照,可以吗?”

1200cc的澳大利亚艇的速度和水浪带来的快感,顷刻间便把海滩甩在了岸上,所有的烦恼也随着激起的水柱抛在身后,在蔚蓝的海面上,轰鸣的马达声中,有细密的水花打在身上,清凉惬意。

“废话,我问你摩托艇的,你怎么不直接去开飞机呢?”

租艇的是一个帅气的意大利男人,当然也是赤身裸体。男人帮我们把艇放下来,在春一航的干扰下,我只看到了他一圈浓密的胸毛,不过也性感得够我消化了。春一航给我穿上救生衣,翻身上艇,对我一撇脸:“妞,上。”那骄傲,仿佛开的是宇宙飞船。

“好主意,下次吧。难不成还有交警、有红绿灯?”

春一航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春一航花了很长时间教我学会启动、减速和停止,我已经游刃有余,可仍然只被允许在浅水区开。

也行,总比在这里丢人现眼的好。“我不脱衣服,你也穿上。”我摸着浑圆的肚子说。

摩托艇不愧为世界上最刺激的体育竞技项目,踩着50公里的速度憧憬着老祖宗500公里的神速,感觉自己的灵魂都似乎飞上天了。我还在一心一意地享受着水上冲浪带来的快感,异国他乡的神奇风俗,等回过神来,却发现海岸不见了,春一航也不见了,像刘谦的魔术,一声见证奇迹的时刻,岸上的所有裸体也消失了,怎么回事?前后左右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海域,颜子健不要我了,春一航也把我丢了,没有人要我了。我突然害怕起来。

直到春一航把我揪出来:“吃醋了?本公子今天只揭你一个人的牌,爱妃,走吧,我们去玩水上摩托艇。”他说。

眼里是一片未知的海域和恐惧,我尝试掉头,却发现越往回水面越汹涌。我已经完全分不清方向,只能失控地在大海上横冲直撞,像一只无头的苍蝇,水面越来越汹涌,我也越来越慌。直到一个黑色的大浪劈下来,我和整个艇被横空抛起,又狠狠摔下,好不容易挣脱上来,很快又一个旋涡浪朝我劈头盖脸劈下来……我只能按照春一航教我的,深吸一口气潜进深海里,才得以躲避被大浪打到更远的海中心。没有了摩托艇,没有了救援队,没有春一航,没有颜子健,任何挣扎都无力,我绝望且宁静地浮在蔚蓝一片的海面上,随着海浪随波逐流……

我不理他。不知是穿得严严实实,还是东方的面孔,我在这里仍然引来了好奇的注目,仿佛没穿衣服的是我,时间久了,我干脆找了处岩石蹲在后面,只露出一颗脑袋。

(六十七)

“过来。”他热情地喊我。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海滩上,身下是结实柔软的细沙,再也不是深不见底的海水。裸体又出现了,意大利男人的,希腊人的,各样肤色的人,还有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春一航暴跳如雷,质问我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质问我为什么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了,谁要你死的?谁准你死的?听着,以后没有我的批准,你不准死,听到没……”骂我时他的声音都是异样的,没有平时的风度翩翩,没有平时的吊儿郎当,没有平时的嬉皮笑脸,我看着水从他头发上、脸上淌下来,疲惫地闭上眼睛,内心安宁、温暖。这是失恋以来我挨的第二顿骂,第一个是阳子。

春一航也不肯吃亏,跟一众美女、丑女打情骂俏,玩沙雕嬉戏,抱成一团,赤身裸体的她们不时发出一串串销魂的笑声。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来到了海边。退去了白天的喧嚣,夜晚的海滩带着余温,偶尔三三两两的情侣走过,风吹在脸上凉凉的,海水轻轻拍打沙滩好似有人喃喃呓语,白天蔚蓝的海水在夜晚灯光的映照下晶莹剔透,起伏不定,岸边亮白的光点连成一线。

事实上,clothing optional也不是很安全,仍然随处可见到裸体,一路上我走得胆战心惊。

小时候玩超级玛丽,可以连续不断地热身、重复来过,知道哪些砖可以顶,如何吃到最多金币、花儿、红蘑菇、绿蘑菇,跳开各种各样的陷阱。生活的遗憾在于,作为一个新手却从来没有给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每一次的事故、灾难来得汹涌,不能回头。土生土长的内陆城市小孩,看大海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如今,梦想照进现实,只不过与我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反差巨大,所以我演练过千遍的豪言壮语全部消失,心里是说不出的千言万语,跟海水起起落落。承诺过给我海滩婚礼的你,你再站在海边会是什么情况,也会有如我般的感受和难受吗?

(六十六)

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方,脸上被风吹得有干裂的刺痛,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挂在脸庞,睁开眼,太阳在海平面升起,橘黄色的,大红色,渐变,波光粼粼,气势磅礴,我居然在这边一坐就坐到天亮,担心春一航又要大肆找我,我想返回住所,起身,肩上的外套掉下来,正疑惑之际,后方大约10米的距离侧躺着一个熟悉的熟睡身影,心中一动,因为当我寂寥转身,身后并非空无一人,想着他“我永远在你转身的地方”,这个男孩子以实际行动兑现自己的承诺。在我为自己的小得失感伤时,撕心裂肺地自暴自弃时,春一航给了我最感动的体贴,没有把我强拖回酒店,没有闯进我对一段被辜负的感情的祭奠中,而是静静地在我身后看不见的位置守护着我,一守就是一晚上。我没有吵醒他,只是静静地蹲下来,就如同他没有打扰我,把身上他的外套重新盖在他身上,应该是太冷了,他缩成一团,身上还穿着白天的单衣,那里还有已经干了的淡淡血迹,睡相如孩童般,浓黑的眉毛皱在一起,额头上是已经结痂的紫红色伤口。

“这在加拿大、美国、法国等很多国家是一种很流行的运动,甚至连含蓄的英国都流行起来了,坦诚相见,让教条和束缚见鬼去吧,就像呱呱坠地时一样,是你自己思想不纯正。人身上那几个零件谁没有啊?春一航还试图说服我。

“小爷我怎么到这儿来了,你没把我怎么样吧?水土不服?我不会是梦游吧?白白浪费了两个套房,我得去要他们打个半价……”我任睡醒的他一个人自说自话,他没有提守护我一晚的事情,我也没有还嘴。

“得得,你想脱就脱,不脱就不脱,我们去‘clothing optional’吧,服了你了。”然后他解释,“clothing optional”——就是可穿可不穿的自由天体海滩;“topless”——是无上装海滩;“nude beach”——是真正的天体海滩,所有人全部裸体。

回国的飞机上春一航一直缠着纱布,在我错过的那次惊心动魄的大营救中他的头英勇负伤,为了救我。我曾经试探地问过很多次,无奈从来无所谓的他一直表情恨恨:“以后没有小爷我的同意,你不能死。”似乎那些是他一触即痛的伤口。

“什么世道,穿了衣服倒不好意思了。”我又要走。

“哦。”

他跑上来拉住:“好好好,你别脱就是了。只要你好意思,抓住了是要罚款的。你看。”他指给我一块牌子。那牌子上写着一串英文,我看不太懂,姑且就相信他说的吧。

“你死了倒是舒服了,一了百了,但是你爸妈会杀了我的,你知道不知道?那该有多少花季少女肝肠寸断、驾鹤西去?你能不能别这么没思想没觉悟、自私自利,也试着学学站在国家社会高度,为祖国繁荣、社会安定、民族团结献出自己的一份光和热。”

我转身就往回走。

“对不起,党员同志,我只是少先队员。另外,我觉得您要是去了,花季少女们最多是削发为尼,驾鹤应该是驾不了。”

“你还不脱?要我帮忙吗?”

只是我听过几个法国裸体女人说:“The man to protect you,for you block a motorboat.(那个男人为了保护你,替你挡了一个摩托艇。)”然后无一例外地挂着一脸“你真幸福”的艳羡表情。

“小时候又不是没看见过。”他笑得不行。

(六十八)

“你敢。”没想到他还来真的,他还要脱,我赶紧背过身去。

随着飞机一阵猛烈震荡,半睡半醒的我被彻底颠簸醒来,只觉坐过山车般忽上忽下,巨大的冲击力和失重感,我的恶心感翻上来,有谁的包砸在前排,机舱里叫嚷哭闹声一片。

“脱吧。”他说着就干净利落脱起裤子来,明明本就是沙滩装,刷刷刷刷,转眼就只剩下最后一条内裤。到底是训练有素,小时候去六水河游泳属他脱衣服最快,三下两下,别人还在脱上衣他已经光着屁股扑通下了水。

春一航把我的安全带紧了紧,安慰我说没事没事。很快乘务员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飞机遇到气流不稳,请大家不要惊慌,确认系好安全带,并强调大家都不会有事,也再一次提醒了氧气罩和救生衣的使用方法。

“没见识了吧,天体海滩。”

虽然乘务员的声音没有一丝惊慌,但是我心里没底,这种情况好莱坞大片里见得多了,刚说完就完蛋的情况屡见不鲜,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安抚民心的呢,人家总不能广播说我们马上要完了不是。心悬空的感觉好像马上要吐出来,我紧紧抓着扶手,春一航看出我的慌张和难受,抓着我的肩膀,我最终还是一口没憋住,他倒敏捷,顺手摘了自己的帽子给我,我看着上面闪耀的名牌标志,不甚认识却也突然生出一种负罪感和心疼,但巨大的失重感下使我到底还是没忍住——啊——

“是我瞎了还是他们疯了,难道他们穿的是皇帝的新装?”

“没事,没事,吐完就好了。”他拍着我的后背试图让我舒服一点。

春一航笑得开心而猥琐:“好地方吧。我失恋的话就想来这里,可惜啊,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哎,你还真有喜了啊,当时你演技要有这么好就好了。”他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转移我的注意力,音节在动荡中模糊难辨。

“天哪,他们的衣服呢?”

想着这一趟旅行真是够惊险的。我虽然对生活没太多念头了,但是被这样轻轻地带走也心有不甘,后事还一点没交代,银行卡密码、QQ密码、游戏装备都还没告诉家里人呢。

我任他拉着手,看着他单薄的后背,浅蓝色衬衣贴在身上,穿过一条狭长的石板路,穿过一片葱郁的树林,最终到达一片大海边,我傻眼了。Kavourotrypes,我在网上看过它的照片,诗人海滩,平静蔚蓝的海面,一波万顷,细腻如水的细沙,自然而成的弧形排列,让人心旷神怡。但是现在,此刻,细沙上凭空多了成百上千的裸体,黑皮肤、白皮肤、黄皮肤,各类肤色,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的人体横陈在海滩上,要么晒着太阳,要么散步,要么嬉戏,怡然自得得仿佛一出盛大的艺术展。春一航一见此情此景就像上了发条的钟,在沙滩上狂奔,一脸热血沸腾,跟打了鸡血似的,难怪他一直红光满面,敢情是憋的。

倒是春一航一直笑嘻嘻的,眼神坦然,没有一丝恐惧。也是,他一向有忧患意识,把每天都当成世界末日过的,该吃吃该玩玩,得过且过的和尚怎么可能有一丝遗憾。这一点从小时候吃糖就可以看出,他跟我不同,总是一口先吃掉大白兔,把喜欢的先吃完,最后才解决那些歪瓜裂枣,然后再来抢我的大白兔。

他笑笑,还是不肯回答:“放心吧,卖不掉你。”

“你说我们就这样殉情怎么样?”

“爱琴海吗?”远远地有着潮湿的风吹过来,拂在脸上凉凉的,头发被吹起,灵魂似乎都飘拂着,我问他。

我没有说话,还沉浸在疼惜帽子与下一轮呕吐的酝酿中,当然更多可能是被吓着了。

“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吃饭时他就神神秘秘,抑制不住满脸的激动。一路上尽管我再三追问,春一航始终不肯泄露半句天机。

“哈哈,放心吧,没事的,我见多了,我有一次都被甩到地上了最后还是平安无事。何况跟我殉情你又不吃亏,多少人求着盼着呢。”

(六十五)

“不就是不爱读书嘛,我又不傻。”我用上了阳子的口头禅。

刚出店门,一只“奇怪”冷不防窜了过来,我一声嚎叫,嗖的一下一溜烟冲了出去,哪还顾得上演戏……

“记得小时候那次岩峰街我们被小流氓追吗?”春一航说。

我便知趣,很配合地开始了我们的合作,又是反胃,又是咳嗽了好半天,大胡子不仅再一次原谅了我,而且大发慈悲地拿了热毛巾过来。最后,我肉足饭饱,其实也没怎么吃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实在没法再昧着良心太快朵颐,怀着内心的愧疚我再一次上前表达亲切的歉意和感谢,才在春一航的搀扶下,一手摸肚子一手扶后背地走出来。

我艰难地抬起头,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讲起这个。

春一航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忙不迭地站起来,取了店主脸上的肉块下来,又是一番道歉,一边帮我抚背一边说了一大溜英文,很大声,明显不是说给我听的,因为除了道歉的话其他的我根本听不懂。“快点装孕吐,快。”他附身下来小声用中文跟我说。

“那大概是十几岁的时候,他们玩台球输不起,说我是我爸和奶妈的私生子,说我是野孩子,说我是二婚生的野孩子。话还没说完,就见你捡起台球棍照着那人脑袋就是一棒,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那是你第一次打架,要知道,你胆子那么小,上台演讲都要尿裤子的,从前不管别人怎样挑衅你都不会发作,怎么欺负你最多你也就哭一下,但是那天你居然因为他们的一句话为我打架,天哪,那样子帅毙了,我都看呆了。”

我一口肉卡在喉咙,一口直接飞了出去,更悲剧的是这肉长了眼睛般直接挂在了大胡子店主脸上,天哪,我都赶上裘千尺的枣核钉了,目瞪口呆的除了春一航,还有店内所有人。

我使劲想了想,也想不起来这事,估计年代够久远。我想起的是,一次放学路上,岩峰街的小流氓抢走了我们的遥控飞机,搜走了春一航身上所有的零花钱,最后还要搜我的,春一航不肯,吃了好几记拳头,不过那天的春一航像被圣斗士星矢附体,无比骁勇,所以他们也没赚多少便宜。我也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勇气,学着港片里气沉丹田大喝一声:“你——们——都——不——想——活——了——吗?”然后一个箭一般的黑影以四驱小子的后劲一口气冲进人群里,左手明显是使出浑身力气踮起脚尖在为首的马脸身上重重拍了一掌,一锅粥似的人群安静下来,马脸直愣愣地盯着肚皮上的字条,看看我,又看了看字条,良久,不可思议地对我跷起了大拇指,字条上只有苍劲雄浑的两个方正楷体字——去死。

春一航很得意:“我说的是你怀孕了,你是我的未婚妻,得了绝症,余下的日子不多了,一定要在死前为我留下子嗣才肯安然离世。”

最终春一航为我守住了3毛5分钱的零花钱,花了40多元药费。那一个小时里,春一航从小学、中学到大学,讲了太多话,啤酒泡般的画面冲破记忆防线,传纸条被老师抓住、他给我讲化学公式、我为他抄课堂笔记……

“啊,那你说什么?那么有意义的东西他怎么肯原谅我。”

高中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流行写信,更热衷于天南海北交笔友。我的笔友是校联谊上朋友介绍的,比我高一届在上海读书的男生,交换学习的心得,互相为对方介绍不同的城市风景,互相鼓励加油,纯革命友谊。我们你来我往,保持每半个月一封信的频率,乐在其中,每次期中考完最开心的事就是看到传达室黑板上有自己的名字。到后来,春一航也来凑热闹,明明就在一个学校还专门投递到邮筒里再转到我手上,写些某年某月某日你的餐盒其实已经被我弄掉在地上,你喝的可乐是过期的……每每看得我浑身发抖,他还振振有词说那些都是不方便直接说出来的话。被我骂过一次之后,课间操时间他倒是把“你裙子拉链没拉”,“你上次大姨妈弄凳子上了”最大声地当场说了出来。

“我跟他说那干吗?”

再次听他说起那些年少轻狂的事情,我嘴角眉梢都浮起笑意。飞机还在抖动着,我当时就想着,今天能在面前这个从小欺负并守护我的男孩怀里死去好像也是一件还不坏的事。

“对了,你是不是跟他说我被男人甩了?”我想起他后来看我的眼神里满是哀怜。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你知道吗?其实……有一件事……”

“难怪。”这么深情的男人,我不由得再次看了他一眼,表示万分抱歉。

我一直哇哇地没停下,一边敷衍地嗯着。

“那是他妻子给他留下的,别人给多少钱都不卖的。”

机长声音响起:“飞机已经度过危险,重新开始平稳飞行。”

“那东西很贵重对不对?”重新坐回桌上,我问春一航。

“我想说——你知道吗?你吐得真的很臭啊,你知道吗?我实在无法忍受了。”

春一航过来了,我想着他会不会拉着我跑路?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跑路的迹象,他看了我一眼,小心地拾起碎片,跟老板说了一大串英语之后,老板的表情才开始慢慢转阴为晴,继而又恍然大悟,看我的眼神甚至有了哀怜,春一航递给他的一沓欧元他一张也没有要,这事就这样了结了。

“你真的很欠扁呢,你知道吗?”

看他沉浸在心痛中的表情,花瓶应该价值不菲。不知他要如何处置我,不会客死异国他乡吧,我一时不知所措。

(六十九)

我只能连连说sorry。

“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们私奔了呢?”平安下地,安稳度过一劫,阳子在机场接的我们。

那一段营养不良还有时差,加上起身过急,我一个凌波微步,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已经带倒了一个花瓶,只听得清脆一声响,地上一堆白瓷碎片,主要是店主随之而来的巨大反应惊到了我,那个四十几岁的大胡子男人抱着头跪在地上,眉头纠结,一脸的心痛。

我想阳子太了解我,发生这么大的事,她一直没让我爸妈知道。去国外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里,也是她一直在我爸妈面前打掩护。

第二天,在酒店吃过Greek frappé,春一航给我介绍了一款羊肉,据说是当地特色,以各式香草、柠檬汁及橄榄油腌渍后再烹调的,味道清新可口,丝毫不油腻。我尝了尝,倒也不错,很多天的食欲一下被挑起。我一口气叫了三份,服务生有点讶异。

老妈在我后来打电话回去的时候跟我唠叨,说我一个礼拜没打电话回去,平日里我三天一个电话。她打电话过来也无法接通,他们还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了呢。我赶紧跟她撒谎,按阳子的说法手机出了点问题修了一个礼拜。幸亏我妈也糊涂,可能看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也没追问,就这么被我敷衍了过去。

(六十四)

“我说呢,糟老头子还老担心你会出什么事情,我说你这人搁外面能出什么事?我放心着呢。”老妈胸有成竹,“要出事的话也是别人出事啊。”

他哈哈笑着依依不舍地出门。

我被她这话气得好笑:“我说你这是一什么妈啊,有你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吗?”

“我宁愿被熏死。”

“我这还不都是被你气的。你这死没良心的孩子,从来就只知道跟我作对,欺负你妈我,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我们还不如当初把你一生下来就掐死呢。”别看我妈看起来迷迷糊糊,人也真是迷迷糊糊,但是关键时候打击我一点都不含糊。所以我老说她为老不尊,她也说我目无尊长。

“要不要我在这儿陪你睡啊?”赶走了那一只“奇怪”,春一航明显不安好心,姿态撩人。

“你个恐怖分子。”

阳子他们是在10分钟之后才把我拖出来的,那时我已经被黄鼠狼的臭屁熏得七荤八素,差点昏死过去,哭得稀里哗啦,现在回想起那样的味道仍心有余悸。

“子健这孩子有一段时间没打电话过来了,你们没发生什么事吧?那次你不是跟他吵架了吧?告诉你,不准你欺负他。”

能被委以这样的重任,我相当兴奋,也带着这样的兴奋劲儿在狭小的空间里辛勤地劳作,随着身后嘭的一声门响,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那条软软的家伙。

听到颜子健的名字,我心里明明排山倒海,还是装出一副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的样子。“欺负他?你到底帮谁说话呢,我才是你女儿啊,再说了,我像是那种会欺负人的人吗?”明明是他对不起我,全世界都觉得是我亏欠他,包括我妈。

那还是小学,我们四个家伙在院子里嬉戏,被突然闯进的黄鼠狼激起所有的兴奋,丢下皮筋就开始围追堵截。阳子果然有领袖风范,带领我们左冲右突,几番折腾,我们好不容易将它赶进了厨房。“秋小木你去抓它”,阳子一声令下,我就领命执行,似乎多神圣的仪式,还不忘回了她一个蹩脚的军礼。

“像,太像了。对了,你们过年什么时候回来?今年家里特意多备了他爱吃的坛子肉。”

“那是一定必须当然的。”他点头,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谁让我幼小的心灵曾经中过它的招呢。

“还不知道,快了。”

“你确定?”我躲在他身后探出头。

……

住酒店的第一晚出了一个小事件,原因是房间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在我洗澡的时候,它从浴室跳出来,我被吓得不轻,披着浴巾小碎步一溜烟地跑出去。春一航操着家伙进来当场笑得不像话:“那不是黄鼠狼。”

我一如既往地跟我妈贫嘴,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天衣无缝。最终我还是没说我跟颜子健已经分了,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显然我还未完全走出噩梦,当然也无法将关心我的人带离阴影。时间最终会带走一切,就像带走沙滩上的脚印。

春一航轻车熟路地取行李、订酒店,租车。

(七十)

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岛国,我曾经在颜子健身边嚷嚷过无数次的,我终于到达。旖旎的风光,漂亮的岛屿如珍珠一样星罗棋布,复古的欧式建筑,圆润精致,美得不像话,遗憾的是托失恋的福。歌里唱的,一个人到达,所以更悲伤。

我爸妈是真的特喜欢颜子健,甚至超过我。

“放心,不会把你卖了。卖了也不会有好价钱。”

颜子健去过我家,那次我妈撒着脚丫子奔过来,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反倒把我晾在了一边。

怕我丢了,下了飞机春一航紧紧拉着我的手,我还是半梦半醒。

不过颜子健那小子也是真讨老人家喜欢,爸爸妈妈叫得那叫一个亲热,说得一口的哄老爸老妈开心的话不说,从来都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要他干吗就干吗,按摩、下棋、分毛线……二话不说。不像我,总是要跟他们斗争一番,拿我妈的话来说就是,一点都不像我们家那个死孩子。

直到换了登机牌、系好安全带我还感觉像做梦一样,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飞机起飞,耳朵里气压下的不适感却真切地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一刻我们将乘着这只大鸟,直冲上不见底的云霄,云层一层一层剥落,我们就是一只正在蜕变的天鹅,扬城慢慢变成身后的一个小黑点。

颜子健对我爸妈也很好,一个爱你的人对你爱的人好,在我看来是一件比对我好更让我感动的事,也就是那次回家让我彻底下定决心,放弃整片森林包括春一航,死心塌地跟随他的。颜子健那小子特别有耐心,我爸要下棋他就陪着下棋,要他去练太极就练太极,甚至,我妈开玩笑要他跟着一起去扭秧歌,他也乐呵呵地跑去,在一大群大娘大婶队伍里,唱花鼓戏扭得一脸喜气洋洋。

“你也别太感动,我出差,多带个宠物而已。”

我爸就特别喜欢跟他下棋,主要是每次颜子健都让着他,让他赢得乐呵呵的,我妈说他晚上做梦都笑醒。也难怪,这么多年了,他就那点棋技,每次都输在我手上。所以有了颜子健之后,我老爸死活不肯再跟我下棋。“我再也不跟我那死孩子下棋了。”很多次他在公共场合这么说。

我没想过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男主角已不在,随便到哪儿又有何不可。

其实全怪他,下棋特没棋品,经常性地悔棋,都走了几步了还悔,我就死活不让。我说:“你怎么这样啊,悔的棋比下的还多,没棋品。没棋品的人我见得多了,没见过你这么没棋品的。”

“走吧。”他很干脆。我只能在心里幻想无数次到达的国度,在他这里却易如反掌,好像去的只是扬城的某一角。或许我不知道背后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虽然表象上他似乎永远都是不费吹灰之力。一直以来,我们到一起便争吵不断,但是我所有顽劣的要求他都尽力帮着实现,看电影为能坐到前面位置,他把手里的烤红薯送给前排的小妹妹;为集齐一副挑棍子的冰棒棍子,他盯着吃冰棍的孩子从小卖铺一直尾随到他们家,直到眼巴巴把人盯哭;为帮我们记录下新年新气象,他拿着傻瓜相机上了屋顶,咔嚓掉了一盒胶卷,脸都笑僵了,虽然最后洗出来发现相机拿反了……

我爸也不示弱:“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就没见过你这么没良心的……”

第二天一早,春一航就把一本护照和一张机票塞到我手上,目的地是巴尔干半岛上最浪漫的国度。

每次我们都吵得像是要打起来。我妈也忒没良心,也不劝架什么的,就搬张板凳乐呵呵地在旁边看热闹,好像吵架的不是她亲人似的。我怀疑我跟我爸要真打起来,要操家伙她也会屁颠屁颠地拿给我们。

“我想去看海。”我喃喃地说着梦话。大三时颜子健曾许诺要给我一场海滩婚礼。

颜子健尤其会哄我妈开心,经常陪我妈打牌,他们两个加上我爸跟我,刚好一桌。通常是我跟颜子健一边,我爸我妈一边。颜子健这小子特别没立场,整个一汉奸,每次出牌都放水,让我爸我妈赢得合不拢嘴。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跳出来一个人单干,以一挑三。没了那个拖油瓶,准确点说应该是拖油桶,我赢得一帆风顺。牌局结束,我把钱数得哗啦哗啦地响,笑得脸抽筋,我爸妈则在一旁直拿眼睛横我,时不时还幽幽地来一句:“没良心的死孩子。”

(六十三)

我妈兴趣广泛,爱打牌那是众所周知,有事没事到麻将馆里去摸两把,我爸怎么劝都没用,都把公安局搬出来了我妈依然不为所动。去年我回家,饭桌上我爸还跟我妈开玩笑:“现在好了,秋小木回来了,你要是被抓有人送饭了。”

——张雨生《大海》

我拍手叫好:“抓了好,抓了好,抓了去剃个光头,那就洋气了。”然后乐呵呵地畅想着我妈被剃光头的样子。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

我妈当场拿碗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