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不要去。
霍慈眼前蒙着一层水雾,她想摇头,想要说话,刚才已经耗尽了太多的力气,最后她只能挤出两个字:“不要。”
易择城将枪拿在手中,低头吻在她的唇瓣上,她的唇好冷,冷得快失去了身体的温度。
易择城看她说一句话都这么艰难,知道她是真的快支撑不住了,一旦失血到休克的程度,就真的危险了。当他再一次要枪的时候,沉默的保镖终于将一支枪递到他手里。
“即使把我的命丢在这里,我也不会把你丢在这里。”
她身上好冷,即使裹着他的外套还是好冷。
是他带她来的,他就会把人完整地带回去。
“不要去,你要是出事了,我这枪不是白挨了?”她想牢牢地抓住易择城的手,手上却没有力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好累。
“易先生,我陪您去。”一个保镖起身。这些保镖是易择城到了南苏丹之后,才跟在他身边的。他们隶属于国内一家安保公司,原本是护送这批药品到南苏丹的。
霍慈好一会儿才开口,她失血量实在太大,此时说话都困难。
易择城没说话,他们是来护送药品的,没必要跟着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
杨铭求救似的看着霍慈,他不是不想救霍小姐,现在已经有一个中枪,要是易先生再出去受伤了,到时候可再没人给他挡枪了。
保镖呵呵一笑,说:“您是小成的好兄弟,要不是有小成牵线,我们哪能有您这样的大主顾?保护您,是我们的责任。”
易择城淡然道:“把枪给我。”
这些保镖以前都是退伍军人,而和他说话的人,叫刘振,是曾经的神枪手。之前小成就给易择城专门打过电话,让他多关照关照自己老部下开的小安保公司。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请他们做安保工作,关键时刻,却没人退缩。
杨铭说得没错,虽然是那个黑人最先开枪,但是他开枪之后,就被经济部长的安保人员射杀在当场。现在宴会厅的大门已经被关了起来,这里有安保人员,也有保镖。只要待在这里不出去,等到联合国的维和部队到达,他们就能平安无事。
皮肤黝黑的男人瞧着旁边的霍慈,轻声说:“霍小姐是为了救您,是咱们没保护好,现在也该我们来补救。”
霍慈的手猛地握住他,杨铭更是着急:“易总,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匪徒呢。这个宴会厅里有这么多的安保人员,是最安全的。”
易择城点头,轻声说:“麻烦你了,兄弟。”
“外面也在交火,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来,我去找酒店的急救药箱,先给她止血。”易择城的声音里透着冷静。
这一声兄弟,让刘振一愣。
杨铭大惊,立即低声道:“易总,您想做什么?”
随后刘振便对其他三人说:“你们在这里,一定要保护好霍小姐和杨助理。”
“把枪给我!”易择城伸手。
“放心吧,班长。”一个小个子轻声说。
不行,他等不了。
他们是从安全门离开的,好在刘振对酒店的布局十分熟悉,很快就带着易择城前往酒店的仓库。
普通人的失血耐受量是五百毫升到一千毫升,易择城看着她身上的血,心脏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攥着。
易择城一脸惊讶,刘振解释说:“我们住进酒店时,就已经看过这个酒店的平面图,我想仓库肯定有您要的急救箱。”十来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们养成了严谨的作风,早在入住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这酒店摸透了,就是为了防止出现突发状况。
霍慈此时脸白得像一层纸,一直以来漆黑乌亮的眼眸,在此刻慢慢地失去了光彩。
两人一路到仓库,都没碰上人。当他们到了仓库时,一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住了,刘振举枪就要射击,却被易择城拉住,他说:“酒店的员工很可能躲在里面。”
她看着他,轻声说:“我也学过医,我不怕。”
“我们是酒店的客人,我们的同伴受伤了,我们需要急救药箱,请开门。”易择城用英语冲着里面喊话。
易择城把霍慈安置在墙边,让她靠着坐下,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声说:“别害怕,你不会有事的,我以医生的名义向你保证。”
只是里面却没有动静,刘振朝他看了一眼。
几个保镖都把手枪上膛,随时准备自卫反击。
易择城又喊了一句:“如果我们要伤害你们,刚刚就开枪闯进来了,但我们只是需要急救药箱。”
酒店外枪声四起,杨铭已经联系了中国大使馆,他对易择城说:“易总,不止我们酒店,街上也发生了交火。我打电话给中国大使馆,他们说会尽快通知维和步兵营来救我们,让我们耐心等待。”
这次里面总算有了响动,接着门开了细细的一条缝,然后一支枪挡在门口。举着枪的黑人大汉,看见是两个中国男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是就在现在,就在此刻,他没办法冷静,他在恐惧。
中国人在这里一向很受欢迎,他们勤劳热心,而且不惹是生非。
他是职业医生,他有判断一个病人病情的基本素养,可他抱着她的手在颤抖,他身上都是她的血。易择城一直觉得自己身为医生,从不恐惧死亡,对于病人,他竭尽全力地救他们。但如果无法拯救生命,他也能坦然地接受。这是一个医生应该做到的,也是必须做到的。
“你们需要药箱?”男人开口问,此时他也看到了易择城白色衬衫上的恐怖血迹,几乎整个胸口都被鲜血染红了。
易择城从成为一名医生以来,做过上千台手术,看过数不清的病人,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病人家属的无助。他告诉自己,她现在流出来的血,还不至于致命,子弹打进她的腹部,离心脏很远,她暂时还不会有生命危险。
没一会儿里面竟真的递出来一个简易药箱,黑人男子说:“这里只有一点儿纱布和药品,希望能帮到你的朋友。”
他把外套脱了下来,披在她的身上。他穿着的白色衬衫早就沾上了斑斑血迹,这些都是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而霍慈的白色长裙已经被血迹染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异常恐怖。
“谢谢,谢谢,谢谢你们。”易择城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不要说话了,不要再说话,保持体力。”易择城捂着她的伤口,酒店肯定有急救药箱,只要有急救药箱,他就能想办法先帮她止血。
他知道在南苏丹,药品是多么紧缺和重要的东西。
霍慈看着他,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死都想要护着的人。以前她没有,现在她有了。
黑人大汉笑了一下,轻声说:“中国人是我们的朋友。我希望上帝能保佑你的朋友。”
“谁要你救我,我只要你活着。”
当他们再次回到宴会厅的时候,酒店外面的枪声越发密集。躲在里面的每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见他们完好地回来,留守着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易择城转头冲着杨铭喊:“快打电话,通知医院,快!”
易择城立即打开药箱,里面有一团纱布,还有一些药品。他看着已经接近昏厥的霍慈,沉声说:“杨铭,刘振,你们帮我压住她的手。”他不是第一次处理枪伤,可是哪一次都不如这一次让他如此恐惧。
“不过我总算也能保护你一回。”她语调轻松,可是脸已经白得像纸。
“霍慈,忍忍。”他知道用纱布紧急处理枪伤有多疼,他曾经为一个军人这么做过,那个军人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霍慈嘴角扬起:“你刚才在看我。”她的意思是:你没看见他,我只是想提醒你。
霍慈睁开眼睛看着他,说:“看见我爸爸……跟他说……我原谅他了。”
“你疯了吗?”他眼里透着无助。
易择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眶都红了,他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杀人。他狠狠心,将自己的衬衫脱了下来,绑在她的嘴里,他怕她咬到自己的舌头。当他用医用剪刀剪掉她腹部的衣服时,鲜血已经染红了雪白的小腹,子弹造成的伤口看起来又深又大。
此时的易择城再也不能从容冷静了,他捂着她身上的伤口,可是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一旁的杨铭手一松,霍慈的手掌就动了起来。
“霍慈!”易择城一把将她抱着往后退。他们一直退到宴会厅的一个角落,他才来得及查看她的伤势。
易择城呵斥:“都给我按住了!”
易择城还在回头看她,他背对着那个黑人,当霍慈冲上去推开他的时候,所有的画面,就像是在电影里被刻意放慢,宴会厅在一瞬间陷入巨大的混乱中。
当他把纱布堵在伤口上的时候,霍慈整个人猛地往上抬,她的四肢都被人按住,左右两边的人按住她的手,易择城的双腿夹着她的腿。她动弹不得,只有身体绷得发紧,纤细的脖颈在空中无力地挣扎着,痛苦呜咽的声音,刺激着他们每一个人。
她看着对面,是一个黑人男子在吵闹,黑衣保镖上前驱赶他。此时,变故突生,那个吵闹的黑人居然从身上掏出一把枪,对着他们就开始射击。宴会厅并不安静,那个黑人掏出枪时,竟然只有几个人注意到。
杨铭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刚要转头,却看见正处理伤口的人在哭。
霍慈走过去,就听到旁边有些吵闹。
他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甚至表情依然克制冷静,可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在落。
杨铭过来请她,说:“霍小姐,易总请您过去。”
这是杨铭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场景。
当仪式结束后,霍慈安静地看着他与那些人寒暄,他神色依旧淡然。他回头,看见远处的霍慈,低头对身边的杨铭说了几句话。
出血似乎真的有减缓的趋势,霍慈的身子没刚才那么紧绷了,她浑身都是汗,这样的疼痛似乎刺激了她的意识,让她从半昏厥当中又清醒了过来。
这也是她喜欢摄影的原因,因为相机能把瞬间定格成永恒。
易择城伸手去抱她,将她揽在怀中,听到两声呜咽声,他伸手解开她嘴上的衬衫。
霍慈按下快门,将他接过勋章的那一刻永远地定格在相机里。
她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易择城,如果我爸爸看见我,你记得告诉他,不要自责,这次不是他抛弃我的。”
在酒吧中,她一眼就认定了他,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吧。
易择城低斥:“你闭嘴。”
她透过镜头,看着这个男人。他神色从容淡然,不管旁边的人如何夸赞他对这个国家的贡献,他依旧那般冷静。黑色燕尾服将他衬托得高大挺拔,略长的黑发此时被整齐地梳向脑后。无论是镜头之外,还是这方寸的镜头里,他都是她爱着的模样。
其实霍慈想说的是看见她的尸体,可她知道,这样对面前这个男人来说,太残忍了。她也学过医,她知道很多人受了枪伤,是死于失血过多。她就像是一个在战场上的士兵,就算医生再无力,在这样的急救条件下,她也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流血而亡。
她跟着易择城进入了宴会厅,将自己唯一带着的一条白色长裙穿上了,不过她还是带了相机过来,毕竟这样的场合,她想亲手记录下来。仪式虽然隆重,却很简短,霍慈站在台下,将镜头对准上面的男人。
“我跟你说说我的事情吧。”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细小而微弱。
还真像她想象中的那么英俊。
他冷漠地说:“我不想听。”
霍慈原本情绪不算高,可看着易择城穿着黑色燕尾服时,还是露出一丝笑意。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清冷,可是一滴又一滴的眼泪,砸在她的发间,乌黑的长发被泪水打湿。
因为明盛集团捐赠药品之事,易择城被南苏丹政府授勋。而授勋仪式就在他们所在的酒店举办,毕竟这里是朱巴最好的酒店。
“我出车祸的时候,他也在援非。我哭着问他能不能回来,他说他不能回来,让我坚强。当时我很恨他,我告诉他,他抛弃了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不会再叫他爸爸。”
一旁的易择城沉默着将她揽进怀中。
“别说了。”易择城的声音冷得像从雪山上传来。
她拼命咬着唇,忍了好久才说:“他老了好多啊。”
周围的人都红了眼眶,因为霍慈的每一句,都可能是她的遗言。
霍明舟高大的身影,渐渐成了一小团。
“请告诉他,我原谅他了。”霍慈贴着他的耳朵,气若游丝,“还有,我很想他。”
两人上车之后,霍慈梗着脖子,没有朝外面看。一直到车子启动,开出去好远,她才回头。
易择城一直没说话,他抱着她的肩膀,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他的牙齿都在颤抖。
霍明舟这才笑着点头,催促道:“赶紧上车吧,南苏丹晚上不怎么太平,你们早点儿回酒店休息。”
霍慈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掌,像是带着无限的留恋:“易择城,我不和你说再见。”
霍慈没说话,倒是易择城说:“霍老师,这几天我们五点之后都会在酒店里。”
霍慈:因为我要我们下辈子再遇见。
离开的时候,霍明舟一直把他们送到车上,他说:“等爸爸休假,去酒店看你好不好?”
霍慈突然笑了下,她说:“我不会真的要死了吧,我居然听到我爸爸在叫我的名字。”
霍慈默不作声,她看着他身上这件洗得都有点儿发白的衬衫,神色更加冷漠。只是再抬头时,她就看见灯光下,他发鬓微微斑白的一点儿。
这时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人冲了进来,宴会厅里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是联合国的维和部队来了,局势被控制了,他们都活了下来。
他低头瞧了一眼,笑道:“还是小姑娘心细,我都没发现。”
“霍慈!霍慈!”当霍明舟提着药箱,跑过来时,她所有的幻听都成真了。
霍明舟端着水果回来的时候,霍慈看着他的衬衫下摆,突然说:“你的纽扣掉了一粒。”
这一次,她真的被解救了。当看见霍明舟真的出现的那一瞬间,她快要失去光彩的眼睛,迸发出璀璨的光华。她一直等待的,终于来了。
霍慈正要转头,就又听他说:“不要和岳父闹别扭了。”
“霍慈,别害怕,爸爸在。”霍明舟将他随身携带的医药箱放了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掌。
易择城趁着霍明舟转身的工夫,立即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乖乖的。”
这一刻,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即便刚才疼得浑身痉挛,她都拼命咬牙忍住,没有落泪。
霍慈一生气,伸手就去掐他的腰,他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只是他肌肉结实,霍慈掐了半天,只能恨恨地哼一声。
“药箱里有血袋,快拿出来!”霍明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低声吩咐。
正安静吃饭的易择城猛地抬头,瞧了瞧这父女两人,沉默了半晌说:“谢谢霍老师,我挺喜欢水果的。”
易择城立即打开药箱,比起他刚才在酒店找到的东西,这个药箱里的药品要齐全得多,而且还有霍慈现在最需要的血袋。
霍明舟说:“你不吃,你喜欢的这位易先生总要吃吧?”
“不要哭,爸爸不是来了吗?”霍明舟伸手擦了擦霍慈的脸颊,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眼睛却通红。
“我不吃水果。”霍慈冷冷地开口。
霍慈握着他的手,整个人像是重新焕发了光彩。
小姑娘啊,口不对心,可霍明舟是真开心,又去给她倒水,还要给她削水果。
她低声说:“我好想你。”
霍慈冷着脸,说:“难吃。”不过刚说完,她又舀了一勺子,塞进嘴里。
霍慈:一直都在想你,所以即便走遍了这个世界的大洲,都从未踏足过非洲大陆,因为害怕看见你会没出息地哭出来。不管我如何变,可是内心深处,我依旧是那个崇拜着自己爸爸的小女孩。
吃饭的时候,霍明舟就坐在对面看着,他都有两年没见过他的小姑娘了。性子还是那样冷,他心底叹了一口气,可嘴上笑着问:“爸爸做的饭好吃吗?”
此时,易择城已经开始准备给她输血,他捏着针头,脸上的表情依旧沉稳冷静,手指却一直在微微颤抖。霍明舟握着霍慈的手,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低声说:“不要紧张,车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给她输血,我们送她去医院。”
霍慈冷哼了一声,开始低头吃饭。
易择城将针头插在霍慈的手背上,后背是一片晶亮的汗水。
两人在桌子旁坐下,霍明舟又拿出一个玻璃瓶子——老干妈,摆在两人面前。见这两人都不动弹,他就笑了:“这都是好东西,也就你们来了,我才舍得拿出来。”
“担架!”他舒了一口气,立即喊了一句。
很快霍明舟就出来了,他端着炒饭,招呼他们:“快过来吃吧。”
霍慈被两个士兵抬上救护车,易择城和霍明舟也跟着上了车。一路上不时有零星的枪声传来,霍慈的意识已经陷入模糊当中。
大概真是越亲近才会被伤害得越深。
易择城伸手拨开她额前有些凌乱的长发。
霍慈从小就崇拜霍明舟,因为她的爸爸是医生,是能治病救人的人。也正因为受霍明舟的影响,她才会考医学院。她和霍明舟很亲近,甚至连她妈柳如晗都曾抱怨过,她太亲近爸爸,反而和妈妈有些疏离。
霍明舟坐在对面,看着这一对小儿女,心底悠悠地叹了一声,却是欣慰的。
只是听到她那句“我喜欢的人”,霍明舟这心里啊,真不是滋味。
可霍明舟这一声刚叹完,就见易择城抬起头,他眼睛里还挂着血丝,不过表情却冷静淡然。
刚才易择城那小动作,别以为他没看见,霍慈这孩子就是太倔了,很多时候连霍明舟都没办法。没想到,现在居然找到了一个能降得住她的人。
他本就是个极能隐忍的人,从小到大,他虽然不惹事,却时常被拉着和韩京阳还有小成他们一帮人淘气。他爸是当兵的,教训儿子比训下属还狠,拿拇指粗的藤条就能在他身上抽。
“不麻烦,冰箱里正好还有米饭,我给你们做个扬州炒饭。”霍明舟此时看着易择城,眼中带笑。
他从来不哭,即便是后来伤了手掌,不能拿手术刀了,他也没哭过,顶多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呆。今天是他头一遭这样,救着人呢,眼泪是真的止不住地掉。
霍明舟要亲自下厨,易择城开口:“其实霍慈就是想来看看老师你住的地方,不必这么麻烦。”
从前他从来不懂什么叫寂寞,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实验室,他拿全额奖学金,是医学院里最年轻最出色的毕业生。他工作时竭尽全力,回家不是倒头大睡,就是查看医学资料。身边这些朋友都问他这么忙图什么,怎么连个女朋友都不找。
来这里工作的医生,都是远离家人的,难得有一个家属过来,众人自然很高兴,打完招呼之后,大家默契地把客厅留给他们了。
他喜欢这份工作,虽然他在面对病人时总是冷静克制,可是私底下他也会因为没有把人救回来而自责。他没遇上让他心动的人,也不会觉得寂寞,有那些伤春悲秋的时间,他还不如看一篇最新发表的医学文章。
“我女儿来这里工作,顺便来看看我,这位是她的朋友。”霍明舟笑了笑。
可是经历了两个人的热闹,知道了什么叫爱一个人,一想到从前那样的生活,是真的寂寞啊。
况且这两位长得真是好看,小姑娘个子高挑,穿着T恤和短裤,头发扎成丸子头,一张小脸估计真的只有巴掌大,眉眼精致好看得过分。至于旁边的男人,身姿挺拔高大,英气逼人。他们这里难得瞧见中国人,况且这一下还来了两个这般出色的年轻人。
他伸手握紧霍慈的手,好在他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霍老师,这两位是……”见霍明舟带回来两个陌生人,众人纷纷好奇。
“霍慈让我对您说,”易择城低头看了看此时安静闭着眼睛的人,抬起头对霍明舟说,“她原谅您了。”
中国医疗队的医生们就住在医院旁边的宿舍楼里,他们回去的时候,其他医生正在大厅里聊天打牌。晚上没有工作的时候,医生们也会给自己找点儿娱乐活动。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是你抛弃了我,抛弃了我。”
只是霍明舟转身的时候,她瞪了易择城一眼,刚才他一直锲而不舍地拉她的衣摆。
那年,电话那头那个悲愤又痛苦的声音,再一次回荡在面前这个发鬓斑白的男人耳旁。
“走吧。”霍慈沉着脸。
霍明舟也曾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这样的选择究竟对不对。他的女儿那时出了车祸,是最脆弱最需要父亲的时候,可他不能回国,不是不想,是不能。
之前她从未踏足过非洲这片大陆。虽然在无数的新闻报道里,知道这里是如何贫穷、落后,各种传染病肆虐。但当真的走上这片土地时,她才明白,那些报道所描述的苦难,尚不及这现实中的十分之一。
霍明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用双手捂住脸——这双手曾救过无数人的生命。
谁知一句话,却叫她喉头一下酸涩得厉害。
阳光透过窗子,洒落了进来。白色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安静,病床上的人微微动了动眼皮,紧接着她的手指也动了动,漫长的等待后,她终于醒了。
霍明舟倒是再接再厉:“霍慈,不想看看爸爸住的地方?”
霍慈微微偏头,看见旁边蜷缩在一张极小沙发上的男人,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身上只穿了一件简单的T恤,下巴上有淡淡的青色,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可她刚说完,T恤的下摆就被轻轻扯动了一下,她没动,那个力道又大了几分。她微微转头看着旁边的男人,就见他一脸严肃。要不是此时她衣服的下摆已经被拉了五六次,她绝对不会想到是他搞的小动作。
霍慈认真地看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
“不用了,我们还得回酒店呢。”霍慈冷漠地说。
她真的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他了,有那么一刻她想要和他说下辈子一定要记得找她。
“要不去我那儿坐坐?我给你们炒个菜。”霍明舟也不点破,反而顺水推舟地问他们。
真好,不用下辈子了,她这辈子还能继续缠着他。
简而言之就是,我们虽然吃了,但是没吃饱。霍慈这会儿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了,她心里暗暗发笑,就连高冷的易先生都有这种时候。她想起易择城对她冷冰冰地说他们两个是不可能的时候,再与现在这般相比较,还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也不知过了多久,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女孩子走进来,看到她睁着眼睛,惊喜地说:“霍小姐,你终于醒了啊。”
易择城的谎话虽然被戳破了,可一点儿都不尴尬,他神色如常地说:“我们刚才在酒店稍微用了点儿,不过您也知道,这里的口味总是叫人有些难以适应。”
霍慈没来得及阻止她,在小沙发上躺着的人忽地睁开了眼睛,当他看过来的时候,琥珀色的眼眸里顿时发出说不出的光彩,他站了起来,谁知起身太猛,险些摔倒。
霍慈转头看着易择城,他睁眼说瞎话,他们明明是在酒店用过晚餐才过来的。
“易先生,你小心点儿。”小护士赶紧说。
“没吃呢。”
易择城走了过来,低头看着她,许久都没开口说话。
“吃过了。”
反而是霍慈先开口,她问:“我睡了多久?”
“吃过晚饭了吗?”霍明舟温和地看着两人。
可下一秒,他便低头吻在她的唇上,阳光正好,而他们也正好。
霍明舟轻笑出声,看她的模样就像是在瞧一个调皮的小姑娘,眼神中的宠溺,温柔如水。
等他放开她的时候,门口的小护士已经出去了。霍慈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又问:“我睡了多久?”睡美人终于苏醒了。
霍慈冷冷地说:“你不是只写信的吗?我要是写信给你,只怕现在都没到你手里。”
“三天。”易择城淡淡地看着她。
“来这里,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呢?”霍明舟的声音,极温柔,一点儿不恼火霍慈直呼他的名字。
霍慈眼中出现调皮的神采,她翘起嘴角:“那我岂不是有三天没刷牙了?”
霍慈生得像柳如晗多些,一双眼睛却是复刻了他的,漆黑乌亮,像是有星辰藏在里面。
易择城:“……”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霍明舟有些诧异地挑眉。他是个极英俊的中年男人,虽然已快五十岁了,可是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高大挺拔,看起来极沉稳内敛,身上有种成熟男人诱人的魅力。
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无奈道:“淘气。”
“这是易择城。”霍慈看着对面的霍明舟,顿了一下才说,“我喜欢的人。”
“你可不能随便拍我的头,我以前看过一本书,男主角出车祸了,结果手术之后,就因为被女主拍了下脑袋,被拍死了。”霍慈轻松地看着他,忍不住坏笑。
易择城瞧着她倔强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无奈,他自然知道霍慈的家庭情况,只是他没想到,霍慈的父亲竟是援助南苏丹医疗队里的一位医生。
易择城听了却脸色一僵。
霍慈总算抬头正眼看他了,只是又迅速转头,对旁边的易择城说:“这是霍明舟。”
霍慈有些无奈,看来她这个笑话,挺不好笑的。
“霍慈。”霍明舟看着一直不出声的姑娘,带着点儿笑意问,“你不应该给我们介绍一下?”
好在此时病房的门被推开,霍明舟带着两个黑人医生走了进来。霍慈看见他,神色有些尴尬,她想起自己昏迷前,好像因为看见他,没出息地哭了。
听着他声音都不像平时那么清冷,居然还有那么一丝颤抖,霍慈忍不住低头。她居然有朝一日,能见到易择城紧张,真是太新鲜了。
“醒了?”霍明舟看着她,温和一笑。
对面的霍明舟十分有风度,伸出手,易择城赶紧松开搭在霍慈肩膀上的手,恭敬地握住霍明舟的手掌:“伯父您好,我是易择城。”
随后他上前将病床摇了起来,就见小姑娘撇着嘴巴,也不说话,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他,黑亮的杏眼就那么转啊转。小时候她也是这样,每次做了错事,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他。
霍慈敢肯定,易择城这辈子都没出现过这么迷茫的表情。
“来,爸爸抱抱!”霍明舟弯腰,抱住他的小姑娘。
直到男人轻笑,再次开口:“我是霍明舟,霍慈的父亲。”
他的霍慈啊,从小到大,都是最聪明最漂亮的那个。
易择城神色这才有所松动,但还是不悦,毕竟刚才男人抓着霍慈的手。
霍慈靠在他怀中,委屈又可怜地叫了一声:“爸爸。”
好在,这次男人真的松开手了,他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巡视,片刻后他开口说:“这是误会,我并非闯入者,我是这所医院的医生,也是中国医疗队的成员。”
“好了,都没事了,你现在安全了。”霍明舟摸着她的长发,温和的声音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
说着,他就伸手去挡男人的手掌。
一旁跟进来的小护士,看得眼泪哗哗的。
男人却没立即松手,易择城转头:“杨铭,去请医院的保安过来,这里有闯入者。”
“睡了一天,饿了吧?”霍明舟问她。
“松开!”易择城声音冷冽。
霍慈顿时愣住了,她转头看着易择城,轻哼了一声,问道:“不是三天?”
很快,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揽进怀中。易择城皱着眉头看着那只握着霍慈手腕的手掌,黝黑粗大,抓在她雪白的手腕上,格外惹眼。
霍明舟略一挑眉,轻笑着道:“谁说三天的?”
霍慈低头不说话。
谁知这姑娘眼珠子一转,说:“我还以为我睡了这么久呢,这一觉睡得可真香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生怕一松手,这就是一场梦。
霍明舟瞧着她,女生外向啊。
霍慈转身就往外走,身后立刻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男人一路追上来,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住。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她脸上的表情倔强又冷漠。
霍明舟要去看别的病人,说是中午亲自给她熬粥喝,霍慈哼哼唧唧,眼睛特别尖,指着他的衬衫下摆:“爸爸,你的衬衫扣子回来了。”
真的看见霍慈的脸时,男人愣在原地,久久不敢上前。
他今天穿的是初见霍慈时的衬衫,原本丢失的一粒纽扣,如今竟然好好的了。
当霍慈转过头时,就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他的皮肤变得更黑了,此时满脸的震惊。
霍明舟愣了下,低头看着衬衫上的纽扣,竟许久都没说话。
“霍慈。”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等他离开之后,霍慈脸色平静,易择城却皱眉,他问:“怎么了?”
他们远离祖国,远离家人,可曾深深地思念着?
“没什么。”霍慈笑道。
一寸丹心图报国,两行清泪为思亲。
因为霍明舟答应中午给霍慈熬粥,她只喝了点儿水,就躺在床上休息。
她安静地站在布告栏前,看着这一张又一张中国面孔。
没一会儿,杨铭过来,易择城便起身出去。
到了医院,因事先联系过,已有人在门口等着。当医院的人簇拥着易择城进去后,霍慈开始在周围逛。这所医院是中国和南苏丹的友好医院,墙壁上挂着熟悉又亲近的汉字。也不知逛了多久,她看见了医院的布告栏,最前端是中国医疗队所有医生的名字。
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的手机,那天她带了个手提包,手机放在里面,只是当时太混乱,估计不知道丢到哪里了。
“不用,我四处看看,不用人陪。”霍慈摇头,其实她今天不必过来的,却还是跟了来。
门被推开,吱呀一声,就见一个高挑的女人走了进来。
易择城微愣,还是点头:“可以,我让杨铭陪着你。”
她淡淡地看着人家,没有开口,还是对方先说话:“你好,霍慈。”
待到了医院,下车前,霍慈突然开口:“我能在医院里逛逛吗?”
“你是……”她打量着这个女人,不到三十岁的模样,穿着淡蓝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处,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盒。
霍慈轻轻摇头,脸上却越发冷淡。
“我是中国维和步兵营女兵班的班长,乔朗。”她声音清脆,说起话来透着一股子干脆利落的劲儿,举手投足,透着一股英姿飒爽,“看起来你恢复得不错。”
“还没适应?”易择城偏头问她。
霍慈看着她,半晌,才淡淡开口:“你好,乔班长。”
一路上,霍慈沉默不语,低头调试镜头。
“我问了医生,他们说你现在可以吃一点儿流食,正好我做了一点儿粥带过来。”乔朗已经走了过来,将白色保温盒放在她床头的小桌上。
潘琛照旧先联系了无国界医生组织在南苏丹的行动总监,这次明盛集团直接为南苏丹捐赠了三百万的药品资源。而这些资源会在两天后到达,到时候南苏丹的卫生部部长将亲自接待易择城,并向他授勋。这批药品要捐赠给中国援助南苏丹所在的医院,短暂休息之后,他们便前往医院。
霍慈一挑眉,眉眼冷淡疏离。
到达朱巴酒店之后,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一路上,别的不说,至少订的酒店都是有空调的。这里的天气实在太炎热,室外温度能达到五十摄氏度,出去几分钟,就能闷出一身汗。
她从来都不是个热络的人,所以自然不明白这位乔班长为什么对她这么热络。
唐旭接过,郁闷地把一整瓶咕噜咕噜地都喝下去了,等他喝完了,魏来骂道:“嘿,老子还一口没喝呢,你给我留一口。”
“吃吧。”乔朗已经把粥盛了出来,递到她面前。
一旁的魏来,瞧着唐旭眼巴巴地望着人家,也给他递了一瓶水:“喝吧。”
霍慈虽然惊讶,却还是淡定,她轻声说:“我们从前见过?”
两人全程都没说一句,可见默契,叫人羡慕。
“没有,第一次见,前天你受伤的时候,我在另外一个地方执行任务。”乔朗温和地说,她脖子和胸口露出的部分,肤色明显分层了,看得出来是在这里晒的。
霍慈接过,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又递还给他,易择城伸手接了,把另外半瓶喝完。
霍慈问她:“你认识我爸爸?”
易择城递给她一瓶水。
这次乔朗没有开口,沉默好一会儿,她轻声说:“霍医生,是个好人。”
这里枪支管理混乱,随时可能会爆发内乱,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所以为了安全,他们提前换上了国际志愿者服装。因为赶上军机降落,拿行李的时候,等得有些久。朱巴机场十分狭小,而且电力供应不足,热得像桑拿房一样。霍慈热得头昏脑涨,连话都说不出来。
霍慈接过她手里的碗,说了一声“谢谢”,就听乔朗说:“不过我是喜欢霍医生。”
一下飞机,他们就换上了国际志愿者服装。
她一愣,端着碗有点儿尴尬。
当地曾经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六声枪响就能颠覆一个政权。如今南苏丹正陷入各种部族的争端之中,造成大量平民无家可归。
“不过我是单恋不成功,霍医生不喜欢我,他一心治病救人,在这里,所有人都很尊重他。”乔朗虽然有点儿黑,长得却大气明朗,连说话都毫不做作忸怩。
南苏丹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它本来是苏丹的一个高度自治地区,后来在二〇一一年成为了一个独立的民主主权国家。只是这个年轻的国家成立之后,并没有迎来和平。从二〇一三年开始,这个国家就陷入了内乱当中。
霍慈这个人很慢热,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几乎要喜欢面前的这个中国女军人了。
大概就是时间真的过得飞快,来到最后一站南苏丹的时候,霍慈才意识到,他们的旅程还有几天就要结束了。从一下飞机开始,那种离别的氛围居然悄然而至。
她轻轻“嗯”了一声,埋头把粥喝完了。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工作是什么感觉?
等她喝完了,乔朗问她还要不要,她摇头。乔朗笑了下,收拾好东西,准备走。
易择城却低头看她:“可你是我女朋友啊。”
“乔班长,要不你再坐会儿吧。”霍慈挽留她。
“我又不是小孩。”霍慈笑了。
乔朗摇摇头:“我也是有事才过来这边的,还要赶着回去呢。”
他还真是知道怎么诱惑她,她却坚定地哼了一声。结果易择城又在她耳边说:“我不碰你,不过为了照顾你,今晚我必须睡在这里。”
“霍慈,希望你早些康复。”她冲着霍慈笑着说,拎着保温盒走了。
“你确定?”易择城又用气声问她。
接下来几天,乔朗也没出现。易择城已经在联系私人飞机准备回国,虽然霍慈在这里也能接受治疗,可他到底不放心。霍明舟也是这个意思,他自己可以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待着,可是涉及霍慈,他就没办法忍受。
易择城轻挑了下眼尾,就听她振振有词地说:“咱们是一个团队的,总要考虑一下影响。我搬上来已经叫人怀疑了,从现在到回国,不许再那样了。”
“我不想走。”霍慈靠在床边,看着他。
下一秒,霍慈被带进了房间。等缠绵的吻结束后,霍慈看着他,说道:“你今晚要回自己的房间。”
霍明舟好不容易和她解开心结,自然想陪在她身边,可如今她回国才是最好的选择。
易择城哼笑,她凑上来亲他,反而是恶人先告状。
他伸手摸了下她的脸颊,轻声说:“爸爸给你洗头吧,你这几天不是闹腾着要洗头吗?”
她凑上去,吻住他的唇,等稍稍分开后,才轻声说:“你以后不许这么诱惑我了。”
霍慈小的时候,就喜欢霍明舟给她洗头发,柳如晗一动她,她就哇哇大哭。她总说爸爸的手是救人的手,就是比妈妈要巧,连洗头都比妈妈洗得舒服。
霍慈看着他,突然想起那天他在洗手间乖乖闭上眼睛的模样,他现在也是这样,乖乖的。
“你先回国,再过半年,爸爸也回家了。”霍明舟将热水撩在她的长发上,小姑娘的头发又黑又亮,她上学的时候,他还会给她扎辫子,他确实手巧,会编的花样比柳如晗还多。
易择城愣愣地看着她。
在异国待着,他的心也犹如在流浪,现在他比过去几年的任何一刻,都想回到那片土地。
霍慈看着他,挑眉:“所以我现在也是霸道总裁的女人了?”
霍慈低低地“嗯”了一声。片刻后,她开口问:“您一直都好吗?”
“不,这是你的态度。”易择城看着她,沉声说,“只要是你的态度,我都赞同。”
这是她一直想问,却没问出口的。
她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时,霍慈转头看着易择城,问他:“会不会觉得我太不近人情?”
霍明舟沉声说:“很好,一直挺好的。”
“对不起。”这次叶明诗压低声音说。说完之后,她就转身离开。
“那……”霍慈想问乔朗,话到嘴边,反而不知道怎么问了。
她的那点儿心思,早就被人家一眼看穿了。
最后,她轻声说:“爸爸,我一直希望您能幸福的。”
叶明诗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但她看到霍慈的眼睛太过通透和冷漠。
霍明舟手上动作一滞,半晌才说:“爸爸有你就好,只要你和奶奶一直平安健康,爸爸就很幸福。”
霍慈神色冷漠,本就身高腿长,此时站在叶明诗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漠然:“为什么总会有人觉得,说一句对不起就该得到所有原谅?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也不接受你道歉的说法。因为你不是无辜的。”
霍明舟回到寝室,看着床上新洗的衣服,那件衬衫在最上面。
叶明诗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断然拒绝。
他走过去,看着那枚被缝得好好的纽扣,良久良久。
“我不接受。”霍慈淡淡地看着她。
当他们到朱巴机场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见她出来,叶明诗有点儿激动,立即说:“霍慈,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对不起,我不应该当众那么说。”
霍慈中枪对团队所有人打击都很大,他们想过这里的危险,却没想到有这么危险。
叶明诗正垂着头,眼眶湿红,她面前站着的易择城,神色冷漠严肃,倒也不是不耐烦,是冷淡到极点的神色。仿佛面前这人什么心情,或是说什么样的话,都和他无关。这种行为,或许不够绅士,可霍慈就是喜欢死他这种内外有别的态度。
私人飞机已经停在了机场。
霍慈重新走回去,打开门。
所有人上机之后,空姐过来请他们扣好安全带,飞机即将在五分钟之后起飞。
霍慈看了一眼手机,好了,也不用她发短信了。她知道叶明诗今天之所以来找她,不是向她道歉,只不过是不能接受突然要离开的结果罢了。这件事,易择城在晚餐的时候,就已经告诉她了。
“没想到我这辈子,居然还能坐上一次私人飞机。”也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句。
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唐旭立即哼哼:“都是沾了我女神的光,这份恩情,你们都给我记着啊。”
霍慈重新走回房里,拿起手机。门外的人又说:“霍慈,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见你房中失窃,怕你有损失。并非故意要侵犯你的隐私。”
机舱内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没立即开门,外面的叶明诗又按了门铃,喊道:“霍慈,你在吗?我能和你谈谈吗?”
霍慈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抬头朝窗外看。
此时,门铃响起,她把手机放在桌上,走到门口,从猫眼看了一眼,是叶明诗。
今天霍明舟要做手术,她从医院出来时,已与他告别,他就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她的车子离开。
她笑着打完这句话,发送过去。
不过在这里才短短数月,霍慈觉得,像度过了一辈子。
霍慈看着屏幕,好一会儿,才认真地打字:“很好,他很好,我也很好,我们都很好。”
她在这里遇见了太多的人,有些只是一面之缘,有些连面都没见过,却有救命之恩,比如那个给了易择城药箱的黑人男人。
那边好一会儿才又传来一条语音信息,白羽小心地问:“你和易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此时旁边的易择城正安静地坐着,他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保温盒,那是霍明舟做的粥,给她飞机上吃的。毕竟回到中国,时间要很久。
霍慈一愣,说:“可以,不过我打算把这次展览的钱捐给无国界医生组织。”
忽然,飞机开始轰鸣,霍慈低声问:“有眼罩吗?我想睡觉了。”
“行行行,不过要是你真想办,咱就弄个大的,搞个巡回展怎么样?毕竟你现在这么多粉丝,门票根本不是问题。”听电话那头的白羽兴奋得都要飞起来了。
易择城按了铃,让空姐送了眼罩过来。霍慈接过,在戴上之前,她最后一次,从窗口看了一眼外面,然后戴上眼罩,泪流满面。
霍慈对着手机:“有这个想法,回去再细谈吧。”
好在,很快,他们就能在中国重逢。
其实这几年业界和网上对霍慈的评价,难得一致,都认为她太商业化。她是得了国际金奖才在国内红起来的,最后却比谁都在商业化这条路上走得远。白羽心底也着急,他倒是希望霍慈能静下心拍点儿作品出来,不说得奖,最起码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易择城微微偏头,看着坐在他旁边把头歪向窗口的人。
“你想办作品展?”白羽有点儿激动,赶紧回了语音过来。
上飞机前,韩京阳打了电话过来,是真急了,他问:“是你联系军区总医院的急救车,让他们去机场接人的?你没事吧?”
这会儿他在自己房间开视频会议,虽然人在国外,但他每天都会和公司高层联系。也正是趁着这个工夫,霍慈把自己的东西整理了一遍,今天没出门,好在前几天都拍得差不多了。这次非洲之行的作品,她都是自己亲自处理,原本是受易择城邀请,现在她自己心里也有了想法。
“你怎么知道的?”易择城眉头稍皱,声音里透着点儿不悦。
霍慈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酒店总经理将她的房间换到了四楼,旁边就是易择城的房间。
韩京阳“呵”了一声:“咱们隔壁大院的崔儿现在就在军区总医院啊,一听说是你关照下来的,就给我打电话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回去的机票,这边会帮你改的,下面的行程你也不用再跟了。”潘琛说完,还是轻叹了一口气,毕竟看着她走到这一步,还是有些惋惜。
他是真担心了,易择城上回从非洲回来,是废了一只手,连手术刀都拿不了了,这回居然又出事了,你说他跟这地方犯克吧,他还非要去。
“我没有……”叶明诗垂着头,她否认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不是我。”易择城淡淡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上。
潘琛看着她,开口说:“明诗,之前你在手术中犯那么大的错,他都是安慰你,让你别担心。你也应该懂,择城这个人面冷,绝对不心冷。这次你是真让人心冷了。”
韩京阳这心刚往下落,就听对面又突然沉沉地喊了一声:“京阳。”
听到她到现在还这么说,潘琛都不由得有些失望了。他和叶明诗也认识很久了,当初易择城和他参加一个任务,叶明诗作为国际志愿者,加入他们。小姑娘性格热情,也不怕吃苦,当时一起工作的不少人都挺喜欢她的。至于她对易择城的心思,大家都能理解。毕竟长成易择城那样,没姑娘倒追,才叫奇怪。
“嗯。”韩京阳安静地听着,等着他的话。
“潘哥,你帮我跟学长求求情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只是太震惊了。”叶明诗看着他,看起来是那么真诚。
然后传来清冷幽沉的声音,他缓缓地开口:“我找到喜欢的人了。”
其实潘琛已经够委婉的了,他说是明盛集团的人去投诉的。其实真正投诉她的,就是易择城。这件事潘琛倒也能理解他,叶明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曝光了霍慈吃的药。即便霍慈有心理方面的疾病,那也是她个人的事情,只要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谁都无权曝光。
易择城偏头看着他身边的姑娘,笑了。
叶明诗摇头,脸色煞白:“我不相信。”
真的是很喜欢的人。
潘琛说:“这次是明盛集团亲自往MSF投诉,他们投诉你工作态度有问题,没有医生的职业操守。”
潘琛失望地看着她,原以为她虽有点儿自己的小心思,可是姑娘嘛,难免会有各种弯弯绕绕的,只要不影响工作,他们也都只当不知道。可是这次,叶明诗实在过分了。
“潘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叶明诗一脸震惊地看着潘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