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孕妇猛然遭受了重大的精神刺激呢?会对肚子里的孩子造成不良的影响吗?我看过报道,说一个怀孕五六个月的孕妇,突然发现自己老公出轨了,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当天夜里,就流产了。”我淡淡地说,眼角撇着吴浩,他的脸渐渐转成了青白的颜色。
周叔叔愣了片刻,委婉解释道:“国外曾经做过孕妇情绪与胎儿发育状况的比较实验,结果表明,心情愉快的孕妇怀的胎儿指数方面占有一定优势。但这也仅限于数据分析,个体差异还是很大的。”
周叔叔扭头看了一眼婆婆,有些迟疑,想了想,说道:“怀孕期间任何的意外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你说的这种情况我曾经也遇到过。当时,流产的母亲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对娩出的胎儿做了全方面的检查。遗憾的是受限于目前的技术,我们仍然无法肯定,流产的原因一定源自母亲突然遭受到的重大精神刺激。”
我点点头,虚弱地说,“昨天晚上做了一夜的噩梦,现在就觉得胸闷气短。周叔叔,之前你说孕妇要一直保持良好的心情,胎儿才能顺顺利利地长大,这心理情绪对胎儿的发育是不是影响特别大。”
我冷冷地笑道:“至少这很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诱因,对吧?”
“那就好。”周叔叔见我状态不佳,又问道,“你自己觉得身体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吴浩的嘴唇也已经变成了失血的青色,在场几个年轻的护士交换着心领神会的目光,还有低着头冷笑的小医生。周叔叔皱了皱眉头,继续回答:“可以这么理解,但我认为你没有必要太过于纠结孩子为什么会发生意外,胎停育的原因有千千万种,以现在的技术,即使做遍了所有检查,也不能排除所有不可能,留下唯一的可能性。依你目前的孕周,大概率是由于受精卵本身的质量问题,这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也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你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地放松心情,接受手术,然后好好休养身体。要知道,你体内还有一个宝宝,需要你愉快的心情去滋养。”
婆婆连忙说道:“什么都没吃,只给小口抿了抿水。”
我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吴浩,夹杂着几分要挟的意味。面对无可挽回的悲剧,这一家人并不是携手共渡,反而一副急于划清责任的态度。那是不是干脆追究到底呢?让所有人一起来评评理,推敲一番究竟这该算是谁的责任?我想我可以继续说下去,拼着大家的脸都不要了,把那天晚上吴浩做的事情全部说出来。想必用不了半天,整家医院都会知道有个男人在老婆怀孕期间聊情色视频,害得流掉了两个小孩。这种重磅花边,对于将脸面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婆婆来说,效果可见非凡。
9点刚过,周叔叔便带着几个医护过来巡房,顺便做术前谈话。吴浩、婆婆和妈妈围在床边,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夜未眠的憔悴和丧气。周叔叔翻看了一下检查单,和颜道:“各项指标都不错,手术安排在10点半。不要紧张,都是院内最好的医护参加,全力保障手术的顺利。你早上没吃东西吧?”
婆婆见吴浩这般模样,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连忙圆场道:“老周呀,我可不怕你嫌我啰嗦,没有了的我就不提了,也不想了,眼下我可把媳妇和孙女交你手上了,今天的手术只有特别顺利,特别完美,其他任何结果我都不接受。要是你没做到,下次换办公室,你就准备搬去四楼那间没窗户的暗房吧。”
我捋了捋头发,抬头看了眼窗外,天已大亮,金灿灿的阳光斜斜照进屋里,在地板上留下了树影变形的模样,我有了去洗漱收拾的力气。
众人掩着嘴悄悄地笑,周叔叔也松了一口气,赶紧下台阶,道:“这么一个小手术,我已经把压箱底的梦之队都搬出来了,待会我亲自操作,毕生所学都用上,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周叔叔又看了我一眼,嘱咐道,“手术前不要多思多虑,现在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可能的话,出去散散步,或者睡一觉,尽量放松心情。”
再听下去,门外只有低低的抽泣声和吴浩无奈的安慰声。我默不作声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双眼一样空洞洞的,竟是一滴眼泪也没有。你家的孙子没了,心里难受、无法接受,便搜肠刮肚地往媳妇身上找原因,好慈悲的心哦!只要责任不是自己的,便可以安然抱怨了,好便利的逻辑。那我这个做母亲的呢?每一分疼痛都发生在自己身上,每一滴失去都是从自己骨血里流逝掉的。我该怨谁?该怪谁?生理上遭遇的痛苦,与亲人冷漠伤人的话语一比较,似乎也成了小巫。从踏入这场婚姻开始,我为了这个家所做的一切退让和牺牲,在此时看来,都成了一道道非善意的笑话,正咧着大嘴在耻笑我。我呆呆地坐了片刻,用力将枕头按在脸上,不一会儿,缺氧就给我带来了窒息的感觉。眼前的黑暗和呼吸的暂停也有效地屏蔽了痛苦,我企图将这种感官被剥夺的时间尽量延长,希望这种方式能有效地将痛苦从我身上剥离。可我终究还是不敢停留太长时间,我仍是一个准妈妈,即便有两个孩子要离开我了,仍然还有一个需要我的守护。想到此处,我咬紧了嘴唇,只觉得自己最该觉得羞愧的是这软弱的性子,与其在意他人的伤害和不善,倒不如好好经营自己的尊严和美好。
周叔叔是医者仁心,我也不愿他难做,便顺从地点点头,尽量微笑道:“好的,我跟妈妈们聊聊天好了,昨晚的噩梦闹得我实在心慌。”
婆婆怔了怔,估计是没料到儿子会当场反驳自己,委屈道:“我不这么想,你让我怎么想,让我怎么接受两个孙子都没了的现实。”
周叔叔心领神会,赶紧带着几个医护逃似地离开了病房。
吴浩对婆婆这个观点像是很反感,反驳道:“你不要这样说话,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律师是很不错的工作。您也是个知识分子,怎么跟个农村老太太似的。”
外人们一离开,婆婆便皱着眉头问:“倩倩,你刚才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啊,这样很容易让人误解,以为我们家浩浩做了什么对不住家庭的事情。”
婆婆小声地哼了一下,又忍不住道:“我不是对她提什么意见,但妈还是婚前那句话,做律师的女人总归是很麻烦。以前称这个行业的人叫讼棍,都是福薄的人才会去做的。按老话讲,干这行都会报应到子孙身上的。虽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你说你喜欢她,妈也没反对。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要不是她心性那么强,怀孕了还不肯放手,一定要去工作,也不会出这档子事。老话总还是有理的。”
我冷冷笑道:“妈,我说的话反正你也不会信,但做了什么,你可以自己问吴浩啊。我在家好端端的,怎么就被送到医院了?我究竟看到了什么,这刺激的一幕,导致孩子在我肚子里猛踢的那一脚,我现在还记得。”提到孩子,我又难过得很,却暗暗强迫自己要紧牙,既然想撕,我们就撕到底好了。
门外安静了一会,吴浩哀叹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下子走了两个宝宝,她心里也不好过,你也别再说她了。“
吴浩猛地跳起来,压着声音吼道:“刘倩,你有完没完,究竟想干什么?夫妻间那点私房事,你一定要拿到大庭广众下来说吗?”
我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颤,上下两排牙齿不住地相互撞击,发出咯咯咯的磨牙声。失去孩子的蚀骨之痛,被婆婆几句抱怨的话,激成了熊熊烈火,几乎顷刻就要喷涌出去,烧死外面那两个所谓至亲至信的人。
我冷笑道:“大庭广众?刚才才是大庭广众,我可什么都没说,现在都是自家人,你要是问心无愧的话,你自己说啊?”
婆婆的声音高了几度,着急道:“你媳妇可不就是吃死了你善良的性子,什么叫不轻易答应,她自己这么不懂事、性子又大,让她在家好好休息,不要不去上班,不然的话,两个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就怀不住?那可是我们吴家的孙子呀。”
婆婆有些激动,连忙问道:“浩浩,怎么了,你真的在外头有人了?”
吴浩停了停,轻声说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去做一趟试管手术又不是上街买个菜,这次都闹出了这么多风波,二胎的事刘倩未必会轻易答应。”
吴浩烦躁道:“妈,没有的事。你别被她误导了。我……只不过是那天跟一个以前的学生在网络上聊了一会,什么都没做,恰巧被她撞见了。”
“那是个女孩。”婆婆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沮丧,“要是两个孙子都在,这个女宝就是锦上添花的彩头,现在男孙们都保不住了,这做试管的钱还不等于打了水漂。我跟你爸商量过了,等生完这个,你们赶紧再去一趟泰国。你们在那不是还有一个男胎的冷冻卵嘛,赶紧做植入,追生一个男孙。”
“只是网上聊天啊,那……那这也没什么,不过你也是,结婚了就该多陪陪老婆,跟小姑娘聊什么天。”婆婆松了一口气,不轻不重地指责道。
吴浩静了片刻,低声道:“妈,你别这么说,不是还有一个宝宝嘛。”
我呵呵道:“可不只是聊天,是裸聊,就是两人脱了衣服在那用视频聊天。”我用最直白最简单的语言把事情给说清楚了。
她说出家门不幸的时候,我的眉头一下子便揪成了一团,嫌恶的情绪随之涌了上来。婆婆继续说:“为了这两个孙儿,我们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去泰国、住别墅,这么说没就没了,我心里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
婆婆气得怔神,一怒之下,举起手就要打吴浩,落到身上时已消了八成力度,“你,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这样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婆婆哀声道:“你让我怎么睡得着,闭上眼就是两个胖墩墩的小子围着我喊奶奶。现在什么都没了,家门不幸啊。”
“妈,你不懂,我们隔着屏幕,根本没碰上。现实生活里也没有接触,这……这不算出轨。”吴浩竭力辩解道。
吴浩的声音有些急促,他回身放下了早餐,看了我一眼,又顺手将门关严实了。我住的病房在走道的尽头,转角便是一块闲置的空间,平时护士们用来放平躺床之类的杂物,没人来打扰,很是安静。我悄悄起身,听见门外吴浩扶着婆婆坐下,又焦虑地说道:“妈,你别哭了,你看你的眼睛肿成这样了,肯定昨夜就没怎么休息。”
“什么不算?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我和你爸爸辛辛苦苦把你培养成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婆婆的情绪看着已经声嘶力竭了,声音却压得很低,至少房间外面绝对听不到。
婆婆停了停,说到:“她上午就要做手术,什么东西也不能吃。你留些白粥吧,等手术完了,她正好喝点流食。唉,想起我那两个孙子唉,一夜之间,就没了。”
我看着这对母子,你来我往的闹剧,心里倒浅浅地舒了一口气,这事我本来想关死在小两口的房门内,不让第三人知道,可既然吴浩你一定要说孩子是从我身体里没有的,便是我没做到保护的责任,婆婆又一定要为孩子的离去找个慰藉心理的借口,那索性便扯开了说,我不留这劳什子的脸面,你们也别存那虚伪的尊严了。日子还是舒心过一日是一日,哪天当真过不下去了,也不枉费此前的岁月。
吴浩嗯了一声,又道:“刘倩吃不得奶黄包,老说有股过期奶粉的味道。”
我看了看妈妈,疲惫地说道:“妈,你让他们出去吵吧,我想休息一下。”
婆婆说:“我睡不着,给你送早餐来。医院的早点怕你吃不习惯,我熬了点粥,又在楼下买了奶黄包,都是你喜欢的口味。”
妈妈早就想说话了,正好开口道:“亲家母,我可是把我的宝贝女儿健健康康、完完整整地交到你们手上的,现在闹出这么个事情,你们吴家怎么也该给个说法吧。不过不是现在,倩倩一会还要做手术、还要休息,你们想要留在这里就请安安静静的,要吵要闹就请到别的地方把事情掰扯清楚了再回来。”妈妈顿了顿,瞅了一眼吴浩,静静地说,“吴浩,在妈眼里,你可一直是个有家教、懂事知礼的好孩子,可你刚才这态度,我简直不敢想象那天晚上,你是怎样对待倩倩的。她可怀着你三个孩子呀。”
一夜的辗转难眠,直临近黎明时候才有些迷迷糊糊的困意,想沉睡一会儿,心尖儿上却像系了一根细线一般,另一头被顽童扯着,一阵一阵地抽痛。晨光刚刚漫进病房时,在我模糊的意识里感觉吴浩悄悄起身,轻轻地拉开了房门。接着,他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妈,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妈妈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只坐在我床边,目光停留在床头洁白的墙壁上。吴家母子哪里敢走,却也不敢再恣意吵闹,只好憋着一肚子气,在病房的另一头尴尬地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