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了一下,“我也觉得没劲,但弱者的生存状态就是这样,委屈和牺牲一点用都没有,想要获得一点站着说话的空间,不能指望对方的善心和怜悯,得自己努力,花费老大的劲头,还得从内到外都武装起来。”我强行忍了忍几乎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自问自答道,“可我条件明明也不差呀,怎么好端端地就成了弱势的那一方。哼,这该死的婚姻。”
“还不亏呢?”妈妈帮我掖好被子,心疼地说,“为了这娃儿,你都进几次手术室了,身子还没调养利索,还得这般费心力去计算。这日子,在我看来,就是耗神、折腾。”
妈妈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怜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婚姻观,也有完全不同的婚姻体验,我不知道我的话是否能与她有共鸣。最后,她深深叹了口气,感叹道,“可不是嘛,大多数的婚后女人都会选择避让矛盾,自然也强硬不起来了。”她停了停,对我仍是不放心,“这接下来的日子,你跟吴浩要怎么过呀?”
我笑了笑,“妈,你别跟着生气。我跟你说这个,并不是要你去替我找什么公道的。在胎停的问题上,我打心底里是相信周叔叔的话,应该是受精卵本身的问题,不是我的责任,自然也不是吴浩的责任。只是,有些事情无关对错,即使自己不愿意也必须去做,优越的道德感有时候其实是懦弱的借口。他们想在我身上找原因,我也是不能吃这哑巴亏的。顺便教训一下吴浩的准出轨行为,这买卖不亏。”
“就这么接着过吧。吴浩不会想离婚的,我也不愿意女儿没有父亲。”我望了望窗外的天空,湛蓝得通透,像一块碧玉一般嵌在窗子上,映在人心里,有种通透舒畅。夫妻彼此互相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线,未必是件坏事。只要懂得在真正碰触底线前迅速撤回来,婚姻自然是可以继续前行。我轻轻地笑了笑,可是感情呢,我和吴浩之间还有感情吗?
妈妈很快就支持了我的想法,说道:“他们认为失去孩子还你的责任?哼,这一家子算是什么心肠。我闺女费这么老大劲给他们家生孩子,到头来还怨东怨西的,咱们不欺负人,也不能让别人白白欺负了。”
我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接近晚餐的时间。公公和婆婆提了几篮子补品前来探病。在病榻前,婆婆先道歉,接着公公声色严厉地教训了吴浩一顿,并再三向我妈妈保证,日后一定管教好儿子,保证不让我再受半点的委屈。妈妈也没说什么重话,甚至还帮着吴浩讲了几句,轻飘飘地责了我个性太强,做事的分寸感不够,时常可能令人下不来台。又表示只要小两口日后好好相处,她一定心无芥蒂,愿意继续留下来帮忙照料孕妇的身体。
当然是好孩子,这可是我千挑万选的丈夫。我心里自嘲了一番,咧了咧嘴,有气无力地说:“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其实我没事。真的。那天看到吴浩躲在房间里聊天的时候,我只觉得耻辱,觉得他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也玩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一下子像被人打了脸,完全没办法接受。后来孩子们发生了意外,我才觉得特别心痛和难受,也特别后悔。学历高又怎样,喝过洋墨水又怎样,人总是有原始欲望的,性这个事情,本身就是一种刺激和冲动,没什么高低贵贱的区别。所以,这个事情我本来是不想说的,想着得给他留些脸面。但我越是不说,他们就越是一门心思地将失去孩子认定为我的责任,这个黑锅我肯定不背,这口气我也是咽不下去的。”我说到这里,还有些难以控制的情绪,胸口随着气息起伏不定。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出家庭八点档伦理剧,仿佛与我没什么关系,心情既然平静如井水,无波无澜。吴浩磨磨蹭蹭地靠近我,满脸的无奈,目光也呈现了柔和的色彩,之前的恨毒和嫌恶全然不见了。我冲他笑了笑,他便像是鼓起了勇气一般,拉住了我的手,轻声说:”我再也不跟别人聊天了,以后努力赚钱,多多上课,照顾好你和女儿。你,也别再跟那个林颂联系了,好么?“
妈妈心疼地看着我,“那时候,我也不会相信。现在看见你这个样子,妈妈真的是很心疼,恨不得明天就带你回重庆去,再也不理他们吴家。“提到吴家,妈妈又有几分惋惜,”吴浩之前看着也是个挺好的孩子,唉,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
我微微一怔,这果然是我的老公呵,嘴角便飘逸出一丝难以觉察的轻蔑。我笑着说:”好。“
我倚靠在厚厚的枕头上,笑得虚浮无力,并不接着妈妈的话往下说,只弱弱地说道,“妈,我觉得自己现在特别狼狈,这个手术做完以后,都不像个完整的人了。你说,我这结婚还不到一年,怎么就好像把别人一辈子的倒霉事都经历了一遍。现在想起来,要是结婚前谁跟我说我可能会遇到这些事,我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呵,那时候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
这件事给三个家庭带来的伤害和打击都是沉重的,但却在一定程度上,却给几个人紧绷的关系松了绑。首先最大的变化来自于我身体负担的减轻。由于三胎变成了一胎,我的妊娠反应明显减轻,不再整日里头疼头晕,也不需要每顿饭后扒住马桶狂吐不已。身体的各项指标也回归到了正常的数值。其次,婆婆对我也不像从前那般上心,再也见不到一日三次的加餐。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言论,要保持孕妇的运动量,不要营养补充过头,争取顺产。听到顺产二字,妈妈撇撇嘴,叨叨道:“你婆婆是指望你这次能顺产,紧接着马上能生二胎。”我当然明白她的心思。但她怎样想是她的事,我顾不上,更犯不着为此生气。婚姻在我眼里不再是一件华美昂贵的晚礼服,而是一件可以随手脱穿的日常衣物。 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与吴浩之前胶着的关系也跟着松弛起来。他开始在饭后陪着我去空气清新的地方散散步,一起看些气氛轻松愉快的电影,或者在网上给即将到来的小宝准备可爱的衣服,布置儿童房。我可以明确地感觉到,两人正在努力找寻恋爱时候彼此依恋的那种关系。
几个小时之后,我从手术的麻醉之中苏醒过来,浑身上下仍然觉得钝钝的,没有痛也没有其它任何感觉。妈妈见我醒了,从温水壶里倒了杯水,扶着我小心地喝了半口,眼泪同时就忍不住要往下掉。她告诉我,我在手术的时候,公公也来了医院,在病房里就狠狠地骂了一顿吴浩,道歉的态度倒是很诚恳。后来他跟婆婆先走了,说是晚一点再过来看你,现在吴浩一个人躲在楼梯间里抽烟,一直耷拉着脑袋,也像是知错了。我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妈妈见我这模样,实在不放心,便问我接下来的打算,“你婆婆嘴上虽然时常有些恶语伤人,可倒也不能说是十分不讲道理的。我看她整个上午一直在责备吴浩不懂事。既是心疼孙子,也是觉得自己儿子的这事做错了。唉,遇到这种事情,我们做长辈的,本来也难以启齿,在吴浩这个年纪,总是贪玩的。这次算是发现的早吧,也不算做了什么实质性的背叛。”
等孕22周的大排畸顺利通过之后,之前悬吊的心便彻底放下了。秦医生告诉我,宝宝现在发育的状态非常好,完全没有受到之前手术的影响,而且已经进入相对安全的孕中期,剩下的日子,我们就只要安静等待小天使的降临。我很高兴地轻轻拍了拍肚皮,现在她的成长速度之快,几乎让我在一夜之间抛弃了之前所有的衣服。出门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是一个孕妇的模样了,在娇娇艳阳下,迈着幸福的步伐从妇产医院走出来。
手术按照约定的时间开始,冰冷的麻药从脊柱处缓缓注入。不到两分钟,我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在梦里,我仍身处在一间极为宽阔透亮的手术室里,眼前有一个巨大的屏幕,显示着B超的图像。三个宝宝在屏幕中清晰可见。其中有一个宝宝好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他旁边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宝宝,晃晃悠悠地爬过来,用一只小胖手轻轻地拍那个正在沉睡的宝贝。憨态可掬的模样,几乎将我逗笑了。我正要走前一些,伸手想触碰他们圆鼓鼓的面庞。突然,一支细长的针从天而降,准确无误的扎在了那个胖宝宝身上,一秒之后,他便不动了。我尖叫着,嘶吼着,可惜在梦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再一眨眼,一个像吸尘器头的东西探进来,呜呜两下,便将胖宝宝吸走了,我拼命去拦,却怎么也碰不到那个残忍的屏幕。再过了一刻,那个探头又伸了进来,更大的吸力,将那个一直在沉睡的宝宝也带走了。我软软地瘫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就在自己眼前发生,我想哭极了,抱着膝盖无声地抽泣。耳边却有一阵细微的小女孩的哭声,我抬起头,还剩下的那个宝宝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浑身战栗发抖,像极了一只在风雨中被淋湿了小蝴蝶。我连滚带爬地靠近那个屏幕,这次双手竟然顺利地伸了进去,我搂住那个浑身发颤的宝宝,像怀抱着一团光明,眼泪哗哗地便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