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主任翻了翻桌上的材料,推到我面前,一边说道:“说起来跟我们律所关系也不大。朱虹的尽调报告完成后,客户在三个工作日内便完成了对该项目的投资,钱已经打到对方账户上去了。再进行下一阶段磋商的时候,对方突然就没影了。”
我心头一紧,连忙问道:“什么问题?”
“没影了?是法人失踪?携款逃跑?”我大吃一惊,连忙将最坏的情况追问道。
包主任点了点头,目光轻轻掠过我遮不住的黑眼圈,若有所思地说:“今天找你过来,主要是朱虹那个尽调的case出了点小麻烦,你是这个项目的介绍人,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大致是这么个情况。究竟怎么个没影的,我们也不清楚。”包主任微微笑着说,“但是,客户这边非常生气。这么大笔钱打了水漂,这个损失使他们异常的恼怒,盛怒之下正在四处找人承担责任。毕竟钱也不全是他们腰包里逃出来的,花了各方投资人的钱,总要给个交代。所以,他们现在认为我们的尽调报告有瑕疵,要求律所承担相应的责任。”
我连忙道谢,“多谢主任关心,最近没什么问题,我妈昨天过来了,专程来照料我的生活,相信在孕期里除了必要的检查时间,不会过多的影响工作。”
我突然想到当时朱虹对于那份产权复印件的疑惑,便问道:“朱虹办事一向谨慎,经验也很丰富,做一个尽调项目,应该不至于会给对方留有瑕疵的由头吧。”
昨夜的纷争和纠结,对于第二天朝九晚五的通勤并未有丝毫的影响。我刚到律所,便被包主任叫了过去。他的面色很平静,指了指跟前的椅子,示意我坐下。开口便是关怀的语气,“你最近身体还好吧,要是不舒服,可以不用每天到所里来,把事情带回家里做也是一样的。”
包主任突然笑道:“这正是我要表扬朱虹的地方,当初要不是她坚持在报告上写了未能对产权真实属性负责的话,我们现在可就真讲不清楚了。”
我挥了挥手,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有气无力地说道,“冷静不是什么坏事。我更希望有一天,你能站在我立场思考一下,毕竟谁都不是傻子。”
我也跟着开心,笑道:“现在查明这房产果然有问题么?”
吴浩有些慌乱,连忙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你放大了矛盾,淡化了家人间的关爱。你,”他迟疑了片刻,“把生活计算得太冷静了。”
“有很大的问题。该不动产不仅多次抵押,产权还于今年9月转移给了一家海外公司。这已经涉及商业诈骗的问题了。”
我扭过头,淡淡地说道:“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父母自然不会去害子女,他们对社会的洞察能力也比我们精确得多。但你就此得出跟着他们的安排走完一生的结论,我并不同意。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是你的父母,并不是我的。我与他们之间有利益差别,同样,我与你的利益也不全然相同。他们站在你的角度上,全心全意为你考虑谋划的同时,未必不会做出伤害我的决定。所以,你能彻底地将自己交还给他们,而我却不能。”我停了停,怔怔地看着他,“我也要告诉你,当你什么决定也不想做,什么困难也不想面对,只想做回自己父母宝宝的时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场抛弃。你放弃了我们夫妻间的利益共同体,使得我不得不独自面对和承担风雨。”
“既然我们的报告没有问题,那客户还有什么理由吵闹呢?这件事情即便去法庭上说理,我们也是依法依规操作呀。”我不解地问道。
这一瞬,我突然觉得体内空空荡荡的,似乎所有的泪水都蒸发了干净,心里干干涩涩的,隐隐泛着一股扯拉的疼痛。也只是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与吴浩之间竟如此的不相契合,价值观相差这么大,仿佛是面对面的两个陌生人。还有余生,还有漫长的余生,我与他该如何在婚内相处?
包主任看了我一眼,像是在掂量我对整件事的考量,过了一刻,他才缓缓说道:“你这话便有些失分寸了,律所跟自己客户打官司,传出去,以后还要不要再做生意。”他的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击,又道,“那个林颂,听说是你朋友?”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吴浩虚弱地辩解道,“可是对于生活,你还能有更好的选择么?”
我心中一凛,惊道:“是,我认识他挺多年的了。这个项目也是他介绍给我的。”
“所以,我和我的家人就该跟你一样,什么想法也没有,只乖乖听他们的安排就好了。”我瞪着眼睛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三十岁的成年男性嘴里说出来的。
包主任点点头,道:“他在整个收购案里明面上的身份是收购方的融资代理人,可我听说他也实际持有收购方的一些股权。同时,在整个项目推进的过程中,他跟被收购方走得也很近,一直在竭力促成这次买卖。”包主任两眼眯成了细线,闪耀着令人悚然的精光,“这种一局吃三方的人,我见得并不少,真要深究起来,已经涉嫌商业违规了。我猜,或许他当时找你来做这个项目,就是有熟人好办事,出了事,推一把的心态。当然,这个是我个人的猜测,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只是现在客户在闹腾。闹腾也许只是他们的一种转移责任注意力的手段,但对所里来说,这毕竟是一件麻烦。”
吴浩眼睛一亮,却又摇摇头,迷茫地说,“具体的我说不上来,这个时代变化得太快了。没人知道明天会怎样。比如,我当初去英国留学的时候,正是一股出国潮,我爸单位的孩子几乎都送了出去。可真到了毕业的时候,又是一股回归潮,大家又都一股脑地回来了。现在大家不是都过得挺好。要是那个时候我拼了命地留在国外,自由可能是自由一些,但生活肯定比不上现在安逸。我大概也是从那个开始,没那么多叛逆,父母总归是为了我们好,即使有些细节上处理得不妥当,但大的方向听他们的总是没错。他们就好像是一颗老树,深扎在地底数十年了,号这片土地的脉搏肯定要比我们准确得多。”
我坐在椅子上,跟坐在一块满是刺钉的砧板差不多。我脑海里想起了在曼谷时林颂的果决与体贴,想起了谈到这个项目时他的信心满满,也想起了他笑意满满的说“以后合作中万一闹了什么不愉快,还有个作保的。”我苦笑了一下,我果然成了双方中作保的那一个。
我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倒有一些惊讶他肯与我这般坦诚的谈话,我想了想,平静地问:“那你说说看,这个时代主流的福与祸究竟是什么?”
包主任见我面色不太好,便温和地安慰道:“我这么说也没有其它的意思,你不用太过在意。只是朱虹的性子,你也清楚,太过执拗,让她去与对方协商解决这个问题,结果肯定是双方不欢而散。所以,既然你跟对方从前也有些交情,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够出面跟他们将事情解释清楚。首先整件事情上,我们都是依据法律法规完成的,没有失职的地方。对方如果认为他们是根据尽职报告决定投资,以致于被对方欺骗,造成了损失。我们可以帮助他代理追偿的官司。但如果对方是想要通过胡搅蛮缠的方式,混淆视听,把我们拉下水,也趁早别做这个打算。当然,话可以委婉一些说,尽量不要撕破脸,山水总相逢,说不定我们哪天又因为某个项目一起合作了。”
吴浩爬起来,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语气中透露着无限地无可奈何,“倩倩,我们都是普通人,都是俗人,生活在一个特别庸俗的时代。可有时候我觉得你走得太快了,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女性都要快上那么一步两步,这让我在后头撵得特别费劲。其实,你没必要走这么快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像社会中的大多数一样,享主流的福,遭主流的罪。然后,一辈子就过去了,彼此也没有这么多的争吵。平平淡淡的随波逐流不是挺好么?”
我不禁在心里佩服包主任这只老狐狸,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先激起我对林颂的愤怒,挑起我急于找他理论的心情,再将自己的目的放在后面,最后还来一句尽量不要撕破脸。我面上笑了笑,心里却突然浮现一句东北话的小段子,“你咋这么能呢?好人坏人都做绝了,你咋不上天呢?”
我白了他一眼,心中对这个妈宝男烦腻极了,便说:“反正你妈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我也懒得跟你争。恰好这次我的想法跟你一样,我觉得我妈说的很有道理。三个孩子,我费这么老大劲生育了,让其中一个跟我姓又怎么了。”
从包主任办公室出来,我立刻找到了朱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一下,大致与包主任说得无误。回到座位上,我便给林颂发消息,约他今天下午见面喝个茶。
“我在国外再多年,还不是黄皮红心的纯种中国老爷们。倩倩,我们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的环境里,旁人的看法和意见肯定会影响我们的生活的。我妈这个观点并没有错。”他见我脸色越来越难看,又补充道,“何况,真要是在英国,别说这几个孩子了,就连你也得跟我姓啊。”
La cafe是我这两年最喜欢去的一间咖啡馆。宽阔明亮的落地玻璃,墨绿色的遮阳伞,低垂的绿植树叶,三色条纹坐垫,浓浓的法兰西小资情调,无论是赶工作还是打发时间,我能在这里消耗一整日的时光。与林颂约的是下午4点,我中午吃过饭便踱步过来,挑了个外头的好位置,趁着阳光正好,暖意恰恰,顺便打理一下宏远集团的几个文件,回去发发邮件就行了。忙乎了半天,眼见时间显示15:45,我合上电脑,一抬头,果然林颂出现在了咖啡馆门口。
“你18岁不到就去英国留学了吧,在海外带了七八年,怎么价值观还这么闭塞?又关心别人的看法,还在乎是不是倒插门?这么新鲜有趣的词是你英国哪个老师教的?”我讽刺道。
无论跟谁相约见面,提前15分钟到达是林颂这些年来一贯坚守的规则。一件素色暗纹的衬衣,面容修理得干干净净,仍然是清爽干练的精英打扮。我支了支略显沉重的腰身,换了个端正的坐姿,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气势上被他压住。
“是我自己的想法。在饭店的时候,我没想明白,又不愿意违背你妈的意愿,就胡乱答应了。刚才开车回来的路上,我觉得这样挺不好的。”吴浩委委屈屈地说道。
他好像能读懂我的心思,刚刚坐下,便故意说道:“倩倩,你好像胖了不少。”
“呵。”这次的声音确凿是从我喉咙里发出的,“是你妈跟你这么说的吧。”
我毫不在意,澹然笑道:“是么,我好像的确是比一般孕妇要更显怀一些。”
“是么?”吴浩有些兴奋,连忙爬过来,伏在我肚皮上,听了很久,最终失望地说:“这才几个月,哪有这么早就会动的。”他一面用手摸着我的肚子,一面若有所思地说道,“倩倩,要不你跟你妈妈再商量商量,还是让三个孩子都一个姓吧。整整齐齐的多好。有一个不一样,总是怪怪的,我又不是倒插门的女婿,别人会笑话我的。”
他拨弄着杯子里的小勺子,若有所思地说道:“倩倩,你今天找我,是为了项目的事么?”他轻叹了一口气,语意中沾染着七分伤感二分忧郁,“若是有不好听的话,我情愿我先说,要是双方真闹得不愉快,我来做坏人。倩倩,你只需要好好休养身体就行了。”
我有些不确定地说,“好像宝宝动了一下。”
看着他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我当真有些压不住火气,看着他熟练的表情,可想而知这些年,他必然通过与人称兄道弟、玩玩暧昧得到了不少甜头。而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情字为上的青涩丫头了。思索了片刻,我语气缓了缓,笑着问他:“现在你们想要以尽调报告存在重大瑕疵为由,要求律所承担赔偿责任。但事实我们都很清楚,朱律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依据事实,并已经及时提示了风险。我不明白你们仍然胡搅蛮缠的意义何在?”
吴浩扭过头,皱了皱眉,道,“怎么了?”
“是否当真尽职了,现在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那个小朱律师,我从来都不认识她,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将项目交给她的。现在既然出现了问题,我觉得作为客户我们有要求律协进行调查的权力吧。”他见我将事情摊开来说,索性也免了掩饰,直接提到了律协。
“嘶——”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像是冷漠的嘲讽。
我心中大怒,要是他们当真告到了律协,就算最终查明与我们无干,这调查期间停止执业和此后这样的名声,怕是对朱虹都是不小的打击。世上永远不乏无赖和小人。我看了看林颂,一副社会精英的模样,聪明有进取心,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掌握了一定的社会资源,同时,通晓部分运行规则。最可怕的是,他做事只求牟利,而没有底线。这样的人,在现今社会,极容易获得通俗价值体系中的成功,当然,也同样承担着从高空跌落的风险。跟这种人打交道,无异于与毒蛇共舞。或许正是这样的感觉,才让我对他一直心存防备。
吴浩很晚才回来,他告诉我,送他父母回家之后,公公很生气地斥责了婆婆一顿。这也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看他爸爸发这么大的火。我对此并不作评价,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用手机给肚皮放轻音乐,听说这样能刺激宝宝的发育,启迪情商。吴浩见我没什么反应,自然要为婆婆抱两句不平,“我觉得我爸也是小题大作了,妈妈那样说话当然是不妥当,我也生气,可没必要发这么大火呀。我妈也不容易,一直在哭。”
看来,在泰国时对他的拒绝还不够决然。他是早早就做好了绑定一家律所共担风险的准备。问题是,这样的操作,你有多大胜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