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发过去不到几秒钟,Aggie便回复了一阵长长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爆笑。末了,她说,“这个问题你倒是想透彻了。可再透彻又有什么用,你想干干净净过小日子,你家吴浩未必这么想。你想跟吴浩两人携手奋斗,不靠父母不啃老,可目前的形势和环境下当真能够做得到吗?至于孩子嘛,就算以后你们自己养得起,你有时间管么?上幼儿园之前可是三年24小时贴身照顾,上了之后又是早晚各一次风雨无阻的接送,不靠祖父母帮衬,那你是打算辞职自己带呢,还是交给来路不明的保姆?人一生中有很多种失去自由的方式,结婚算是其中的一种,要小孩则是加强版。你也别抱怨吴浩什么事都担不起。但凡你想要有一丝个人的自由,这对上一代人的依赖关系,就一样无可奈何。所以呢,对于解决不了的现实矛盾,最好的办法就是闭上眼睛,好好享受。你就这么想吧,他家能在事业上帮衬帮衬,在生活上给你搭把手,算是很不错的了。你抱怨得太多了,小心别人说你矫情。”
“我知道。”我迟疑了一下,又说道,“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高兴的。我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花别人的钱。我在想,之所以我老觉得被她牵着走,就是因为在我和吴浩的婚姻里,掺和了他父母太多的力量,我真不想日后她又产生这孩子是他家花钱做出来的,以后又对孩子的事指手画脚。”
她的话只听得我背脊发凉,感情这费老大劲去要孩子,结果竟是给自己未来的生活挖下个大坑啊。我心中不忿,不满地说道:“你还有没有立场呀?之前你不是还跟着我一起咒骂婆家霸权主义的么,现在怎么转过头,开始帮他们说话,污蔑我矫情了呢?”
“你婆婆那已经是修炼千年的人精了,喜怒哀乐哪里还会挂在脸上。不过呢,这钱花的应该有一半是心甘情愿,毕竟事关自己的孙子,你可千万别错领了情。”Aggie的声音从手机屏幕里传出来。
Aggie对我的抱怨不以为然,依旧笑嘻嘻地说,“我可没污蔑你矫情,你本身就矫情。当然,这也不能怪你,你自己就是个现代社会的半成品,21世纪的大脑,充满着独自、自由、平等,身体却很诚实,被传统的大家庭观念,贤良淑德、孝忍避让那一套束缚得紧紧的。跟你一起痛斥婆家霸权呢,是为了满足你精神上的欲求。帮着你婆家说话嘛,是为了让你肉体躺下来的时候,不至于太膈应,算是满足你的肉体需求吧。咯咯咯咯咯。”
“事实是我并没有很开心,而看我婆婆那个样子,好像也没多心疼,二话不说就付了定金。”
Aggie笑得如此放荡无羁,我被气得几乎要咯血,不再与她废话,指尖在屏幕上迅速敲下两个字:“友尽。”
Aggie回复得倒是很快,“妹妹你开窍了嘛。让自己过得开心才是生活第一要义,何况是花别人的钱让自己开心。”
之后,将手机如扔手榴般抛远。世界终于又回归了一片宁静。
签完合同,我便开始准备去泰国的行李。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没敢说自己要去泰国做试管的事,一是怕他们心疼女儿,又担心他们对吴浩有异样的看法。只说律所在曼谷有桩生意,得过去跟进一下。挂了父母的电话,又给Aggie发微信说了此事,顺带将那豪宅别墅的照片拍了过去。
飞机在曼谷素万那普国际机场降落。10月已是雨季末期,但在机场外,一场飘飘洒洒的细雨令这座热带城市降温不少,蒙蒙雨丝,在整座城市明亮的灯光下熠熠发亮,仿如蚕丝般剔透。我租的房子在城市的东北部,小区的环境极美。门前种植了一排玉兰树,浅玉色的花梗在枝头矗立着,亭亭如荷,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那初绽的花苞仿似带着微光的美玉,层层叠叠地堆成了雪。晚风有时将花香带进屋里,呼吸之间就染上了清淡迷离的味道。
我亦微笑回应道:“可不是嘛。希望一切都顺利。”心里暗自腹诽,论起做人的老道,我还真远不是婆婆的对手。
吴浩头枕在双手上,往床上一倒,笑道:“这里真舒服啊,我们当初就该选择泰国度蜜月。去啥北欧,天寒地冻的,害得我鼻子直到现在还畏寒。”
莎莎自然大喜,一边填单子,嘴里一边奉承道:“刘小姐,你婆婆对你真好,订这么好的房子,这一趟出去可算是度了半个假了。”
我轻轻地踹了他一脚,将莎莎给一张密密麻麻的行程表丢给他,笑道:“你可别真把这当度假了,你看看,明天下午去见医生,抽血化验,之后每天都要去打针,一直到你回国前一天,要做手术取卵。你说是做全麻的手术,还是局麻呢?我看网上很多人说,取卵的过程很痛。”
婆婆脸色微微一动,也没多说什么,对着莎莎说道:“那就这个吧,人住的舒服一些,也有助于受孕。我跟你爸就不去了,现在管控得严,出国报批的手续太麻烦,你们在泰国好好玩玩。”
吴浩有些愕然,傻愣愣地说:“这个麻醉还能自己选么?有什么区别?”
“那就这个吧。”我指了指最贵的那个套餐,是一幢二层高的小别墅二楼,环境优美,上下共三间房,还有一个开放式的现代厨房,带一个小花园。虽说位置离医院不算近,但也在城中核心区域,况且套餐里包含了每次去医院检查的包车。价格自然也不菲,几乎是第三档小公寓的三倍。“这样吴浩在泰国的时候,也能住得舒服一点。这么大的房子,要不爸妈你们趁着国庆假期也一起去泰国住几天吧。”我没心没肺地跟婆婆说。
我有些小恼,脚尖微微用力踹了他一下,“来之前不是把所有的资料都发给你了么,你究竟有没有看过呀?”
莎莎见状,赶紧推销道:“这个您不用担心,我们公司在曼谷有专人负责您的检查安排。至于日常生活,你也可以选择我们合作的短租公寓,根据公寓房间的大小,分了几个档次,前面这三种都配有专职保姆,负责日常饮食和清洁工作。当然费用也会高一些。”莎莎指着手册上几个套餐的照片介绍到。
吴浩伸手将我的脚抓住,握在手里,赔笑道:“每一项都仔细看过了,事关你和宝宝的身体,我怎么能不上心。不过,我真的以为手术的事情都是医生说了算,就没留意。你也别想太多,明天问问医生的意见比较好。”
我脸上仍是不满意的样子,迟疑道:“曼谷我实在人生地不熟的,又要做手术,又要等待结果。一个人一日三餐连买菜去哪里都不知道。”
我心情又转晴朗,在铺着柔软薄被的大床上,一下子便睡了过去,梦中酣畅,只有缕缕玉兰香。
婆婆一扫方才的不悦,笑着说:“你们的时间好,国庆有七天假,都让浩浩在那边呆着,可以陪你熟悉一下环境。等假期结束,他正好回来,这边还要上课呢。你只需要一个人在那边呆两周多一点。”
第二天,接待我们的Dr.Hong是个华裔医生,四十多岁正是医生的黄金年龄,祖上五代都在泰国生活,到了他这一代,只会几句简单的粤语,英语倒是流利,交流起来也没有太大的障碍。
莎莎笑道:“是这样的。整个过程只有采精这一个环节需要老公参与,其它的时间他可以选择在泰国陪你,也可以回国。反正深圳飞过去,也就三个小时,比去北京还方便。”
Dr.Hong拿着我们的检查单,告诉我们,检查结果都正常,情况比他之前预测的要好些。不过即便在双方都正常的情况下,试管的成功率大概也只在50%左右,并不是国内代理鼓吹的70%以上,我们的比率还要低一些,希望能够事先做好心理准备。
接下来便是一些赴泰的手续和流程。泰国签证最长可以办理60天,整个做试管的过程从第一次检查到回国,前后一共需要28日。莎莎跟我核对了例假的日期,配合国庆假期,初步拟定了赴泰的时间和签证办理的时间。我捏着那几张印制精美的说明手册,皱着眉头说道,“上面说男方只需要在泰国待三四天,那剩下的时间就变成我一个人在泰国了?”
关于这种比例数字,无可奈何也只能看淡。无论结果如何,落在个人身上就是100%。我点点头,表示一切后果都可以承受。Dr.Hong便开了6天促排针的单子让我下去打针。这个针打在肚皮上,倒是不太痛,回到住处开始,我竟然开始有恶心的反应。开始只是两侧腰部有微微的胀痛感,之后又觉得浑身无力,胃里开始犯恶心。
见她这般,我心里有种报复的变态式快感。婆婆最不让人说吴浩的问题,整日什么都是儿子最帮,我却偏偏要挑明白这事的根源究竟在哪里。
吴浩给Dr.Hong电话,只说是正常的反应,个体感觉会有差异,有些人打了几天身体适应了,便不会再觉得难受了。他这么一说,我和吴浩倒是放心了不少,便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像一具半死的尸体,或是一根等待蘑菇发芽的枯木。
莎莎见状,连忙解释道:“那是当然,我只是说最坏的打算。基本上这个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接下来几天,恶心难受的感觉没有加重,却也没有减轻的趋势。每日我除了去医院打针,便是躺在房里恹恹地瞅着窗外的树影。吴浩为了陪着我,哪里也不能去,每天晚上他拿着曼谷的旅游地图可怜巴巴地对着我的肚子说,别再折磨我老婆了,明天让我的倩倩舒服一点,我们一起去看金光灿灿的大皇宫好不好?
婆婆在一旁脸刷地便落下来了,冷声说道:“我们不用精子库,那生出来的还是我们吴家的孙子吗。我家浩浩不会有问题。”
到了第五天,我仍是不适。眼见吴浩回国日期将近,便让他自己出去走走转转。吴浩说什么也不肯,到最后只说去小区内的泳池游个泳也算是舒活一番筋骨。
莎莎顿了顿,笑道:“医学上当然没有百分百确定的事。如果几次尝试,您先生实在无法提供优质的精子,那您还可以考虑用精子库里的精子。”
小区的泳池之前散步的时候见到过,设置在一大片芭蕉树荫中,椭圆的形状,水很清澈。吴浩走后,我在床上又浑噩地睡了一会,醒来时一身汗渍,胸口倒不似之前那般沉闷了。我见太阳已西斜,黄昏的凉风习习吹来,便换了件颜色鲜亮的长裙,沿着林荫小道走去寻吴浩。
“这个你不用担心。化验单我已经传到泰国那边让医生看过了,Dr.Hong很有信心,之前有很多情况比您先生更严重的病人都成功了。”莎莎职业地回答到,病人这个词让婆婆有些刺耳,她刚要说些什么。我急忙抢着逼问,“医生也只是有信心,并不能完全保证成功。如果实在是没有办法匹配,你们还有其它的方法么?”
泳池里人不算太多,多是贪凉的小孩在被大人领着在戏水。看样貌,国人竟占了大多数,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欧美女孩,在池边躺椅上,裸露着大片的肌肤,正在日光浴。我看了半天,池里池外竟寻不到吴浩的踪影。我们房里的大浴巾和他的墨镜倒是丢在椅子上。也许去上厕所了,我也不急着催他,沿着池边缓缓坐下来,将双脚浸入凉凉的池水里,身体上的不舒适,便随着池水的荡漾散开了去。
我心里暗想,这年头,家里有皇位要继承的人还真不少。面上点点头,又问道:“我主要有些担心我老公的情况,他的化验单你给医生看过了么,精子活跃度不好,我担心会匹配不成功。”婆婆的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我只当作没看见。
正在享受,眼角不经意间却瞥见一条花色熟悉的短裤,我打了个激灵般猛然惊醒,那不是吴浩又是谁。仔细一看,他手上端着四杯颜色各异的冰饮,戴着硕大的墨镜,风骚地从泳池旁的小卖铺走到泳池旁边,卖弄般地将饮品一杯一杯递给那几个比基尼美洋妞。阳光在这一刻变得十分刺眼,灿灿金光耀在那金黄色的发丝上,反射出无数箭头,一瞬间便刺瞎了我的双眼,偏偏听力还格外灵敏,隔着大半个水池,还能听见吴浩流利的英语在赞扬泰国美好舒服的气候。
原来这些年去泰国做试管婴儿的人还真不少,“尤其是二胎政策放开之后,许多高龄妈妈想追个好字,特别是第一胎生了女儿的,可多人要再追个儿子。去泰国都快成了刚需了,”莎莎微笑着说,“像您这种情况我们也遇到了很多,一次生两个孩子,儿子女儿都全了。单位上也只需要请一次产检,对职业发展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我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心里不停地说这只是正常的交际和搭讪,要换作我自己身体无恙时,不也时不时撩一撩偶遇的美男,吴浩又何曾在意过。可此时此地,我总觉得扎心。还想再安慰自己几句,闷极了的胸口里像憋了一股强大的气流,翻腾了没两下,我竟趴在泳池边,哇哇哇地开始呕吐。
生活在信息商业时代的最大好处便是,你一旦有了某项决定,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相应的服务商。过了几天,婆婆便带我去见泰国医院的中方代理,一个有点胖,却格外精干的女孩子顾莎莎。她将整套流程、注意事项和需要签署的文件摊在桌子上,一件一件地向我们详细地介绍。
去他的清澈池水、去他的波光粼粼,我只觉将胃彻底翻腾空了,自己像一条搁浅的鲸鱼一般仰面躺在水池边,嘴巴一张一合的熠动,还真是舒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