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压了压火气，连时间都算得这般清楚了，就我还蒙在鼓里呢。明明有近在眼前的国内医院不去，偏要舍近求远去国外，只为了避免给号称明年就要内退在家带孩子的婆婆造成不好的影响，我这么大张旗鼓地休假请假去做手术，回来所里人又该怎么看呢，还是这不良的影响只落在我的头上，与他们倒是无干。想到此处，话语之间便带上了显而易见的嘲讽，“这样不太好吧，我用什么理由请假呀？休假回来就怀上一对双胞胎了，领导和同事该怎么猜想我呢？”
吴浩尚未察觉我语气中的不满，仍然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说道：“我问过了，前后大概二十多天吧，国庆假期再加上你今年的年休假，足够了，实在调不过来，就跟所里再请两天假呗。”
婆婆看了看我，面上微微流露一丝惭色，道：“倩倩，你们单位都是年轻人，自顾自的生活都来不及，哪里有力气去说他人的闲话，更何况，你这次拿下这么个好项目，给自己放个假也说得过去。回头怀孕了，别人也没什么实证，多说不了什么。不比我们这种老单位，人员多年不流动，闲言碎语传得倒是快。要是在院里找人做，传来传去的就容易变了味道，我在这岗位上干了一辈子，临退休了来这么一出，以后退休干部的活动就不用回去参加了。”
我狠狠地瞪了吴浩一眼，看他们母子两一唱一和的，显然早就对这个问题讨论过。我心里泛起了一阵难受，闷闷地说道：“去泰国终归是出国，可不比在国内，整套手术做完，得飞过去多少次，还是得一直在那边呆着。国庆假期就七天，够用么？”
我愣了半晌，突然觉得她的理由角度奇锐，竟让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婆婆丢了个眼神给吴浩。吴浩见状，连忙紧挨着我坐下，语气恳切地说道：“这个事情呢，妈妈之前跟我提过。我是这么想的，无论在国内还是出国，首先是要保证你和宝宝的健康。我也调查了一下，去泰国做无论是对你的身体还是对宝宝，都更有好处，何必在这细节上闹别扭。你不是一直挺喜欢充满异国情调的泰国嘛，正好这次住上一段时间，也是人生里一段独特的经历。”
我愣了愣，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便听到吴浩满口答应，“泰国挺好的，我有一个同学就是在泰国做的试管，说那边的服务比国内好多了。也没有比国内贵很多，二十万以内吧，吃饭住宿、机票还有医疗费全都够了。”
吴浩的话，像冰冷的雨滴一般砸在我心里。地板上一圈一圈精致的花纹反射着明耀的灯光，只让人觉得晕眩。我暗暗垂下了双眼，不是自己矫情，也不是偏偏要在细节上闹别扭的问题。只是，这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实在很不好，令我又回想起了当初他们一家人着急忙慌地在婚前买房的事情。何况这次，一向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的吴浩倒是令人意外的主动。看来动物繁衍的本能很是可以克服性格上的弱点。
婆婆灿烂如花的笑容顿时萎了萎，瞅了公公一眼，稍微有点为难地说：“倩倩，你知道现在各个单位都在肃清作风问题，做试管本身是没问题的。可是要是涉及到性别筛选，一来呢，国内技术远不如国外先进，二来呢，这院里院外的，一系列流程下来，经手的护士医生也多，到时候传扬出去，我也怕影响不好。所以，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当然也要你们小两口同意，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去泰国做试管。钱当然是要多花一些，但这个你不用担心，家里肯定给出。主要是方便，深圳飞过去也就三个小时，到时候你们小两口一起过去，又当是度了半次蜜月。”
我咬着牙，硬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整个心像跌进了一个巨大寒冷的黑洞里。他们见我这个模样，也不再多说什么。换了话题，只拣最近遇到的奇闻趣事来讲，眉飞色舞间，眼角总是在不经意间往我身上瞥。
我看婆婆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心里倒很是受用，也懒得操心，但还是认真地想了想，问道：“那就做个双胞胎吧，也没必要卡着国庆假期去弄，我改天去挂个号咨询一下，听说这个得跟着母亲的生理周期来安排时间。”
一直回到家，我仍是一言不发，径直去了卫生间。花洒的水声成功地掩盖了我的哭泣声。我呆坐在马桶上，抱着腿，脸埋在膝盖中间，外边的寒意一层一层地透进来，裹着热水的雾气，让我有种窒息的濒死感。
婆婆一听我不反对，脸上立刻绽出了芙蓉般的笑容，“不辛苦，一划拉就都大了，总好过带大了一个又要从头来一遍，何况现在条件都好了，到时候再找个育儿嫂，方便得很。”
心中的憋闷，令我十分想找人说一说，或者哭一顿，但自己却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一个女人一旦结了婚，她便失去了抱怨自己婚姻的立场。我不敢跟父母说，怕他们伤心，更怕日后两家人互生愤懑，更加不易相处。我也不敢向亲如姐妹的Aggie抱怨半句，我能指望她说什么呢？她必然是劝我离婚，可明明大亏都决定忍下来，为了这点小委屈闹得分崩离析，又是何苦？
我有些尴尬，至于双胞胎的事，之前并没有认真的考虑过。我只知道现在的试管婴儿技术不仅可以筛选性别，还可以做双胞胎、甚至三胞胎。这也是许多做试管家庭的选择，也是适应二胎时代的一种高效的生育方式。我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排斥，毕竟中断一次事业发展的时机，而获得两个孩子，也算得上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了。我点点头，笑着说：“两个孩子也好，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起相互陪伴着长大，就是小时候照顾起来会比较辛苦。”
我竭力地扬起头，将泪水一粒一粒地倒流回眼眶里。眼泪不再铺满整张脸的时候，思维能力才能回归大脑。我不是擅长离婚官司的律师，见惯家庭纷争。但也清楚，在任何一段婚姻当中，房产与生育问题永远是最敏感，也是最容易伤人的。从我和吴浩结婚之初，面对房产的算计，吴家做得便不算厚道，可也不算特别过分。如今又遇到生育的难关，吴家父母算是主动作出了补偿，无论是出于他们给予事业上的帮衬、或是对吴浩的感情、或是守护这段婚姻的决心，我是心甘情愿地做出试管婴儿的决定。再谈到别的心思，我的思绪断了断，伸手擦了擦镜子上的水雾，镜中的自己风华正茂，光洁的皮肤，上扬的嘴角，只是眼眶的微微红肿看上去有些憔悴。
“我也没问你，你懂什么。”婆婆笑骂道，“倩倩，我前段时间听说老杨说你工作完成的很好，才三两个月的时间，就获得了他们集团上下一致的好印象，都说你业务能力强、做事又认真。现在工作都进入正轨了，你们所里也是好几个人的团队在做事，趁着国庆长假，去把试管给做了。我想啊，怀孕生娃这过程太遭罪了，能一次解决就一次搞定，直接做个双胞胎吧，一男一女，以后孩子长大了也有个照应。”婆婆瞅瞅我的脸色，又补充道，“生完以后你就不用管了，我都跟院里打好招呼了。上次动手术以后，可伤着我的元气了，再为组织效力一年，明年就争取办个内退，我要在家待着，好好照顾我的孙子孙女。”
我怨不得任何人。毕竟打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对自身的利益采取了放任的行为，我用糟透了的理由说服自己去妥协，却与此同时又保留了一颗敏感易碎的心。以致于到今天，我才会这般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能够被对方几句话给轻易伤害。这不是活该么？
我瞧瞧吴浩，他也笑着对婆婆说：“我没问题，这个主要看倩倩的时间安排。”
我嘴角咧了咧，挤出一丝苦笑。每个女人在披上婚纱的那一刻，都卸下了自己的铠甲。我们抱着对婚姻最美好的期待，去开启新的生活。傻愣愣地觉得婚后的生活应当美好如童话，即便没有华丽奢侈的城堡遮蔽风雨，至少有个王子会一心一意为你抵御一切伤害。可偏偏现实令人尴尬，童话终究是虚无的存在。你们的家里除了你和一个没长大的王子，还有老国王和王后。他们会对你的生活作出各种指示，谈不上善意或恶意，因为人心总是向着自己的利益，来不及顾上他人感受。与所有的交际往来一样，你身上若没有铠甲，只懂退避，那在这段婚姻中的处境，势必任人揉捏，步步被动。
“现在时间最合适，十月份受孕，等明年春夏相交的时候，宝宝出世。那时候天气正好不太热，坐月子也好，照顾新生儿也好，都方便很多。”婆婆看着我们俩笑眯眯地说道。
我用两只手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努力向上拉，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的弧度。
试管手术是我们避不开的一个话题。到了九月，当宏运集团的项目进入平稳运行期的时候，婆婆终于将这个话题摆上了桌面。
以后万不可这样活着。
关于婆婆的那条短信，我没有再问，一心希望这件事沉落在生活的琐碎里。这段时间，我的日子过得极其惬意，在律所，我是新晋的功臣，炙手可热，年纪轻轻便拿下了这样的大单。领导夸奖、同事羡慕，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人给一路开绿灯，就连平常在所里走路，衣角都带着风。感情上，我跟吴浩似乎又重新找回了热恋时候的亲昵，我们不再疯狂地备孕，这使得每次的私密时光更加甜美，他时不时地给予一些小礼物和惊喜准备，每天早上，看着镜子，我只觉得自己的容颜越发闪亮，嘴角带着蜜滋滋的微笑。我并不在意真正是什么原因让他改变，在我的解读里，我相信是他做好了成为一个父亲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