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迟疑地看着他,“你也没有伞啊?”
我眼中闪过一丝懊悔和绝望,他不忍心,便说,“你住的地方远么?我送你回去?”
“我来想想办法。”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目光留在了便利店门口卖雪糕的巨大遮阳伞上。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进了便利店,透过厚厚的玻璃门,我看见他正比手画脚地在跟店长交涉。看样子他居然异想天开地想买下那个大伞。我苦笑了笑,心里来不及感动,便被腹部隐隐痛楚的担忧占据了,万一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还怎么回国?如何去面对吴浩?雨为什么还不停。
他见我这般紧张的模样,也抬头看了看被大雨浇得七零八落的街道,丧气地说道,“这个时候叫车太难了,这里又没有滴滴,我刚才用uber试了半天,也没人理睬我。”
正在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竟看到林颂跟着店长走了出来,两人三下五下便将那巨大的遮阳拆了下来。林颂潇洒地对店长道了一声谢,便将那伞扛在自己肩上,像得胜的将军般朝我走来。
被他这么一问,方才还只是凉凉的寒意,此时变成了下腹部的微微胀痛,我脸色刷地一下失去了所有血色,手指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林颂,有没有办法帮我叫台出租车,我真的,真的不太舒服了。”
我吃惊地有些语无伦次,“你……你怎么搞到这伞的。”
他的眉头皱成一团,小心地问道,“你好像很不舒服,是肚子疼么?”
林颂甩甩头,将淋湿的头发甩到后面,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走吧。这可是我这辈子买的最贵的伞了。希望这雨能多下一会,摊薄它的使用成本。”
我没有心思回应他的笑容,低着头,将自己的身体抱得更紧。
“你买的?”我笑出了声,“他们居然肯卖给你?”
林颂点点头,笑道,“可不是嘛,我也是过来想买把伞,居然一把都没有了,不过没想到竟在门口遇到了你。”
林颂严肃地说,“开始当然是不肯,后来我把价格提升到了5000泰铢,又说我朋友正在生病,鉴于资本诱惑和道德压力的双重作用,那店长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缓缓地摇摇头,低声道,“我一个人,忘记带伞了。店里的伞卖光了。”
5000泰铢,那差不多相当于一千人民币。要是放在电视剧里,这该是一场浪漫的戏码,可在现实中,倒并不这么轻松。“我会把钱还你的,总之谢谢你。”我一边说,一边缓慢地走着,手指牢牢地攀在伞柄上,以此借得一点支撑的力气。
林颂环视了一圈,见我没有同伴,又看我脸色苍白,紧紧抱着肚子,脸上掠过一丝顿悟的表情,便关切地问道,“有人陪你出来么?”
林颂皱了皱眉,看了我一眼,道,“还什么钱,这钱又不是借给你的。就算没有你,我自己也要回去的呀。”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狐疑地问,“刘倩,你是不是很不舒服?你的脸色真的太难看了。要不我背你回去吧。”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大T恤胸前大大地印着“I❤Thailand”,下面一条大花的裤衩,背后背着一个双肩包,标准的游客装扮,头发收拾得很利索。我挤出一丝笑容,勉强道,“林颂,好巧,居然在曼谷遇到你。”
我大骇,惊恐地看着他。
可是,像今天这样重逢的场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发生的。
林颂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有其他什么想法,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纯粹只是想帮帮你。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女人在生理期的时候,最怕受凉和浸泡冷水,这风雨这么大,我也是怕你身体落下什么病根。”
然而对这段感情的记忆仍是美好的。我成了他的白月光,他也是我青春的纪念册。最终的时光也缘于彼此太过清楚价值观上的不合适,在没有闹得彼此狼狈之前,便天涯两宽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光脚,仅穿着一双拖鞋站在路上一滩积水里,还不断有风裹着雨水打在小腿上,留下一阵接着一阵的寒凉。我沉思了片刻,终于还是不敢拿肚子里刚刚种下的胚胎开玩笑,便点点头,又说了一句谢谢。
林颂是我的前任,也是毕业后正正经经谈的第一任男朋友。他是个励志青年,家在西北一个很偏很穷的山村。大学考上了广州的一所211学校,专业是气象学。大一时他便想转专业,要转去日后赚钱多的金融,学校不同意。他便天天翘本专业的课,去金融系蹭课。第一学年结束,气象学课程挂了大半。辅导员找他谈话,说下学期再是这般情景,怕是奖助学金申请会有困难。何况每科的重考费用对他来说也相当昂贵。林颂咬咬牙,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下个学期金融系的课一节没落,自己专业的课程也不敢松懈。这般拼到本科毕业,终于考上了本校的金融系研究生。家里自然反对,要求他立刻出来找工作。他倒是很有底气,自大一起便打工存钱,积了一点钱便投进股市里。眼光很准,运气也好,三四年的时间,毕业时高位清仓,用一笔父母从未见过的数目成功为自己争取到了读研的机会。硕士毕业后,他到深圳一家金融机构任职,收入不算菲薄,无奈家里经济压力实在太大,与我相处的那几年里,时不时会有种令人难堪的羞涩。
我接过沉重的打伞,林颂将我背在背上,一人一伞的重量并不轻松,他走得却很稳。伏在他背上,他身上的气息热腾而起,是早已陌生的记忆。我的脸颊涨得通红,为了缓解气氛,我故作轻松地说:“你好像比以前壮实些了,人也长高了点。”
即便如此,我浑身还是被淋了个湿透,一阵夜风吹来,裸露在外的一双光脚竟觉得瑟瑟凉意。我着急得快要哭出来,见路边有一家7-11便利店,连忙躲了过去。刚进门,便被店内寒凉的冷气吹了出来。无奈之下,只好缩在店门口躲雨。避雨的人很多,我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尽量往干燥的地方避让。这么躲了十来分钟,雨势竟没有半分减弱的意思。我愣愣地看着从头而降的万缕雨丝,只觉得自己像一座孤岛,不由地便蹲了下来,屈膝抱成一团。正发愁间,身后有一阵衣物摩挲的声音,接着,我觉得有一个人也蹲在了我身边,扭头的瞬间,一阵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刘倩,真的是你。我刚才在后面看了半天,都不敢上前来认你。”一张熟悉的国字脸,正是林颂。
林颂笑着接话:“每天都在健身房里呆上个把小时,把肌肉练大了些,看起来就显高了。”
曼谷的街道大多繁华明亮,从住处走到闹市不过二十多分钟,喝了碗汤米粉,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舒坦了许多。刚付完钱,只见旁边吃宵夜的人群开始骚动,经营的摊主急急忙忙整理档铺,黄豆粒大小的雨点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落在我头上,让我有一瞬的懵晕。一整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怎么这个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等我回过神来时,街上的人早已散去了七八分。我没带雨具,早上刚做完移植手术,根据医生的嘱咐,又不敢剧烈地奔跑。心里焦急无比,也只好踩着一双人字拖尽量沿着街边的商铺,往住处赶。
我笑了笑,又问:“你怎么想到来泰国旅游的?我记得你从前最讨厌出门旅游了。”
到了晚上,我一下子觉得胃彻底空了,肚皮快要贴着床板了,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大半天没吃东西了。挣扎着起来,去楼下翻了翻冰箱,做家政的阿姨连个生鸡蛋都没给我留。这么饿着也不是办法,我看了一眼时间,不到19点,正是夜市刚上的时候,便寻摸着打算出去找些热食。
“谁会真的讨厌旅游啊,我只是讨厌花钱。”林颂爽朗地笑道,“不过这次来泰国也不是我自己出的钱,还是去年公司年会上抽中的奖品,什么十二日泰国双人豪华自由行套餐。再不来,这就要过有效期了,赶紧趁着国庆放假过来看看。不过这么多天,我也没去别的地方,就光在曼谷转悠了。”
又等了三天,Dr.Hong通知我胚胎筛选的结果出来了,很幸运,优质胚胎里有一个女宝宝胚胎和两个男宝宝。按照之前的想法,移植了一对龙凤胚胎,剩下一个放进了冷冻室。做完手术的第二天,我只觉得后腰窝的地方酸胀得要命,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太阳从东边的窗口冉冉升起,又从西边的窗户缓缓落下。我从来不是一个信佛的人,可这天我祈祷了整整一天,将从小听说过的菩萨名字都默念了一遍,希望无论中国还是泰国的菩萨,只要有一个显显灵,保佑我的宝宝着床成功,日后一定重香还愿 。人类的力量,在概率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似乎除了寄希望于神秘的宗教之外,别无他法摆脱这精神上的巨大压力。
“双人游?”身为前任女友,我灵敏地抓住他语句中八卦点。
国庆假期结束,吴浩如期归国。虽然他在走之前百般承诺,只要有机会,课时稍微松一些,他就立刻飞来曼谷,接我和宝宝一起回家。我只笑了笑,当作又一句徒有安慰功效的废话。
林颂笑了笑,说道:“奖品是双人游,可我却是一个人来的。来深圳这么些年,只顾忙着工作,同龄的朋友各个早已成家立业,就剩我一个落单的,竟连个同游的伙伴都找不到。”
我把脸放在他的掌心,像乞爱的流浪猫一般磨蹭着,即便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好歹也是一股温暖的力气。
听他的语气中颇有自嘲和薄薄的悔意,我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
我的脸像一块面巾纸一般,一瞬间便被泪水浸湿。吴浩小心地捧着,一面将脸上的泪水仔细擦干,他小声地说,“可能是那些促排的药水,影响了你内分泌。我那个爱笑的老婆,现在怎么动不动就跟我发脾气呢。”
林颂小心地问道:“你呢?一个人还是跟老公一起出来?”
吴浩抬起头看着我,目光里满是困惑和不认同,他呆望着我,大概有几分钟。最后还是软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道:“好了,倩倩。我这也是第一次准备当爹。那些针不是打在我身上,这些痛苦和难受我的确不能像你一样感同身受,是我做的不够,也做的不好。但你要相信我,我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我故作轻松地回答,“两人一起来的,不过他假期完了,先回国。我还没玩够,打算多呆几天。”我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几个朋友跟我一起,只是今天恰好都出去了。”
我嘴唇微微抽动,想否认他的话,却觉得自己受的委屈还没缓解,他凭什么又来说我。嘴上一硬,又道:“我当然不想通过这个方式来要孩子,哪个女人想这样获得自己的孩子。我有别的办法么?我没对你有什么想法,我只是希望你能别像个没事人一样,该玩玩,来泰国就跟度假一样,到点就回去上班。这不是上班打卯,混完了一天算一天。我希望你主动关心我,关心我明天要去做什么,今天哪里不舒服。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冰冷冷的陪伴,一心觉得我什么都能自己搞定。”
两人闲话了一路,我渐渐不觉腹部的酸痛。到了住处门口,他小心地将我放在干燥门厅的台阶上,四周打量了一番,半是玩笑地说,“看你选的这个地方就知道你日子过得很好,”指了指门,笑着说:“赶紧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吴浩脸色一瞬间便落得铁青,咬着嘴唇闷坐在一旁。我也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过火了,却又拉不下脸讲和,也闷坐着,任由尴尬的沉默凝结了房内的气息。终了,吴浩深叹了一口气,丧气道:“倩倩,我觉得你最近变得很奇怪,好像无时无刻都在找我的茬。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身体的毛病,让你觉得受了委屈,觉得自己很不值,所以才找别的事情来发泄。所以,我一直让着你,可现在弄得我心力交瘁了。我没有强迫你要这个孩子,是你自己说要的。可现在我看来,你其实并不是真正想要孩子,或者说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要。”
我嗯了一声,心里反倒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林颂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对我说道:“我在泰国还要呆上一周,也不像去别处,就在曼谷窝着。你要是有空,或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我的联系方式没变,你还记得么?”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倒不如不说。我心中怨愤大作,冷笑道:“不成功不会怪我,我遭这般罪又该怪谁去?”
我点点头,我笑了笑:“我们只是分手了,又没有结怨。我删你号码干什么。”
取卵的结果很不错,一共取了12个成熟的卵子,培育的结果还需要再等5天。我心里有些害怕,便跟正在收拾行李的吴浩商量,让他能不能晚几天回国,至少等我做完了胚胎移植之后再走。吴显得很为难,他说搂着我,温和地说:“你知道的,十月是培训最忙的时候,大家都想在年底拿到英语成绩,我好不容易推掉了国庆的加班,要是再请假,的确也没人能顶上我的课时。最难的一关我们已经完成了,接下来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你心里不要有压力,万一没成功,我肯定不会怪你的。”
林颂笑意灿然,在昏黄灯光和无尽的细雨中,流露出对彼此往昔时光的珍视。他转过身,挥了挥手,肩上扛着那把大得出奇的遮阳伞,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幕中。
第二天是取卵手术的日子,因为太过害怕,最终还是选择了全麻。手术台和手术器械的冰凉对我来说,只是失去意识之前一瞬的短暂且模糊的印象。我醒过来时,房间里多了不少红红绿绿的包装袋。原来在我沉睡的时间里,吴浩见缝插针地去附近的商场扫购了一圈,给家里的大小亲戚、单位的大小领导置办了旅游纪念品。我勉强咧嘴笑了笑,怀孕永远只是一个人的旅程,男人在快感结束的那一刻,便彻底成为了旁人。
我不敢耽搁,赶紧回到房里,检查了一下,果然内裤上有丝丝褐色的血迹。我的心如悬崖堕落一般,猛地一沉,草草弄干了全身,还灌了一个暖袋,抱在怀里,将身体窝缩在被子里,心事复杂地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