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你，但又不知该为你求些什么。
寺里香客多，住持师傅也来了新面孔。朝朝香火篆炉烟，合住春秋岁八千，这么多祈福之人，如常所愿的又有多少。每次帮我添灯油的小和尚问我，有何所愿时。
求你打牌多赢钱，求你长生不老，求你永远风华不减。
上个月，我回了一趟老家，其琛去国外出差，就我一人。还记得镇郊的夜阑寺吗，那时不愠不火，但前年政府投资旅游发展，已成为小有名气的景点。
罢了，这些好话都是留给还在的人听的。你既然不乖，就不说给你听了。
下次不想让人听见你哭，记得把声音压小一点。
我们家拆迁旧址已建成了经济新区，商场酒店无一不有，离开寺庙后我开车经过，停在楼栋的方向辨别了很久，那里是座电影院，人们走进去看别人故事的悲欢离合，走出后，又继续自己的生活。有时候我想，会不会有一天，你也忽然从电影院出来，大红唇，紧身裙，老不正经里最漂亮的那一个。
你躲在卧室里，躲在窗帘后面，躲着哭泣。
你和我吵吵闹闹了小半生，一定不会让我如愿。
你骗人。
想想就生气，生气了，明年都不想来给你烧香了。
你那天动手打了我，说，现在把我打死，你也不会掉眼泪。
中午去小亮老师家吃饭。他爱人怀孕两个多月，正是害喜的时候。亮爸和亮妈身体还不错，参加了老年登山队，时不时地搞团建。从郊区花果山上摘了一箱桃子，让我带回去给西朵和西哲尝新鲜。
还记得我们几年前狠狠吵过一架。你怨我宁死待在上海奔波辛劳，也不愿回老家安然度日。我说你冷血无情，妹妹过世的时候，你竟一滴眼泪都没掉。
对了，我还去看了杨正国。杨叔叔依旧开出租，依旧不太善于表达。他房子有点小，衣柜是那种老式的，就摆在客厅。我看到你走前给他买的那些衣服，连同包装盒，完好无缺地放在最上层。
我觉得，你应该还会。
我问他为什么不穿。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人生最最初，你还会选择嫁给我爸吗？你还会选择生下我和妹妹吗？你还会选择忍下生活之艰辛，稀里糊涂过完这几十年吗？
杨叔叔说，穿了，就旧了。
我曾无数次替你想过答案。
他还说，放着吧，也能有个念想。
所以，你后悔了吗？
走时，他往我车里塞了好多腊肉和鸡蛋。我认识的长辈，对孩子们都特别好。你呢，你个亲外婆，有没有一丝愧疚呢。
没有亲眼看见，不痛快了吧。
罢了，你既然选择心无旁骛地走，就别有牵绊，潇潇洒洒别回头。
这话你是不是爱听，你俩那时死不对付，如今单论容颜，江女士你一定战无不胜。
前几年，我和其琛托了不少关系试图找你，你可真厉害，一点线索都不留。你大概想跟我玩捉迷藏游戏，是不是想告诉我，有些游戏，看得见开头，却永远不会看到结果。还有去年，我在微博上看到一条社会新闻，说北方百年难遇的大寒潮，桥洞下发现一个女人，裹着破旧的花棉被，身体被大雪覆盖，吓坏了发现她的清洁工。
其琛母亲已退居幕后，不再涉足交际圈。与一干老朋友吃斋念佛，每逢观音生日，必定亲赴五台山烧香祈愿。有了信仰，好像更容易返璞归真。她不再锦衣华服，看起来老了许多，但神韵平和宁静，眉眼之间能瞧见禅意。
那次我魔怔了，瞒着所有人北上。大暴雪连下数日，火车困在山体路段整整两天。我去殡仪馆辨认了模样，不是你。
他比你聪明，把身体养得很好，一年比一年好。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几年，其琛工作依旧忙碌，休息时间甚少，他每年都会空出一个月假期，陪伴孩子，带家人旅行。我们去俄罗斯看世界杯，去非洲看大草原，去青海湖骑自行车，也去云南吃了几次鲜花饼。
你段位太高，我一生输给你，甘拜下风。
但你不在了。
西哲和西朵这段时间在上幼小衔接班，对认字极有兴趣。西哲那天从其琛书房出来，跑来卧室拉了拉我的手，他说爸爸刚刚教会他新的字。
你还没见过朵儿吧，四岁了，长得乖巧漂亮，和其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都说女儿像父亲，反正那时你也不太喜欢其琛，照片就不给你看了。小哥儿叫唐西哲，东驰西骋，知人则哲。是不是很有内涵？以你这悟性，若是还在，我还能与你解释一二，让你去牌友邻居面前吹吹牛。
我问他是什么。
生气了，榴莲不给你留了，剩下半边明天给朵儿做千层蛋糕。
他指着写字板，从左到右，清晰响亮地念：“江，长江的江；连，连绵的连，雪，飞雪的雪。江连雪——妈妈的妈妈，江连雪。”
我心里一时想到你。也是因为你，这一晚半好不坏的心情彻底定性，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有本事让我一下子生气。
我没忍住。
他说，我和他都不吃榴莲，这俩孩子究竟像谁。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掉眼泪。
今天立秋，傍晚带朵儿和哥儿散步，看到水果店里新进的金枕榴莲十分新鲜。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朵儿说，她想吃。奇怪的是，他们竟不排斥这个味道，吃得极其香甜。其琛回来后，被屋里的榴莲味熏得两小时没敢进门。
江连雪，我们母女缘尽于此，不强求了。希望你某个时刻，在某地，倘若要回忆平生，能稍稍想起我……
展信佳。
想我的时候，多走几步，来梦里看看我。
江连雪女士：
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