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其琛将洗好的牌提力往桌上一按,声音沉闷,倒泄露了主人些许情绪。
“记仇,真记仇。”傅西平剥了颗糖放嘴里,“姑姑竟然知道小念念,这倒让我很意外,她是怎么知道的?你俩当年是不是真的要见家长了?”
傅西平真不觉得有什么,但还是下意识的收敛了,无所谓道:“都多少年的事了。”
唐其琛往椅背慢靠,淡声:“数你话最多。”
唐其琛冷不防的四个字:“拜你所赐。”
唐其琛压下一对牌,傅西平靠了一声,“又输了。”
傅西平咬着烟,手里玩着打火机要点不点,神态有那么点试探的意思,最后眉尾微妙一挑,“明白了,唐总念旧人,还是怪我。”
友人之间能说上几句心里话,傅西平听完之后,笑得好似局外人看戏,玩笑信手拈来,回头对柯礼说:“瞧你老板,该给他挂个男科号,莫不是性冷。”
唐其琛翻开一张牌就往他脸上飞。
桌上德州扑克切的齐整,唐其琛随手翻张牌,黑桃为大,他是首庄。一晚好运似乎从此开始,唐其琛在香港短暂停留两日,公事部分倒还得心应手,只这家里各色亲友的试探询问,反而让他略感压力。
傅西平偏头躲开,明暗光影里侧脸英俊,隐去的半边脸嘴角微勾。倒不是他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也不是非要做想入非非的设想。唐其琛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可他也从未否认过,傅西平心里清楚,当年的小念念,还是有存在感的。
唐其琛脱下西服,侍者接过后悬挂于一旁衣架。柯礼侧耳吩咐,让他上一杯养胃热茶。
女孩儿离开上海之后,唐其琛就病了一次。胃溃疡复发,炎症厉害,在医院躺了三天也烧了三天。彼时的傅西平刚从杭州参加完全国互联网峰会,抵达上海已是晚八点。到医院时,唐其琛整个人低迷昏沉,甚至有点烧糊涂了的错觉。他眼神虚无,有气无力的看傅西平一眼,而又闭目沉睡。唐其琛睡得不踏实,手臂甚至有小幅度的抽抖,傅西平怕他出事儿,刚要去叫医生,就听烧糊涂的唐其琛忽然说了一句:“再等等我。”
到会所,侍者领路,木门推开,傅西平摇手喊话:“唐总迟到,该罚。”
虚无缥缈的四个字,没有主语,没有后续。傅西平回头打量,病床上的唐其琛脸色病态,眉间褶皱,生生读出几分意难平。唐其琛没说要谁等等他。但傅西平只想到了一个人。脆弱之下的无意识透露,才是人之本真。
唐其琛喝了小半,便拧紧瓶盖,随手搁在一旁。柯礼看着却不敢劝,只默默将车内空调调高两度。
唐其琛病愈,再有精力与他们聚会玩乐已是小半年后。那天人多热闹,牌局顺风顺水,凌晨时走了一大拨,留下的是几个发小挚友。约莫是见唐其琛心情大好,傅西平神使鬼差的问出了口,问他:“其琛,如果念念没有走。”
次日陪大伯去银行会晤投资高层,中午宴请后便乘机离港。下午四点抵达上海,柯礼候车已久。唐其琛上车,接过保温瓶,柯礼说:“夫人知道您不回家吃晚饭,特意让我带来的养生汤。温度刚好,唐总您趁热喝。”
这个名字一出口,犹如夏季转初秋,唐其琛安静不多时,淡声答:“没有如果。”
唐其琛眉峰下压,情绪又是不着痕迹,慢言道:“阿中那时才多大,是他看错了。”
傅西平怔了怔,本能反问:“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找?”
姑姑见他兀自神思,反倒喜上眉梢,以为有着什么。
唐其琛沉默下去,包厢内灯光效果变幻迷离,白灰交替的灯影胶着在他面部,是最锋利的情绪遮阳板。而直到投影屏切换到下一首歌,唐其琛也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只看着歌词,歌手唱到某一句时,傅西平能感觉到,唐其琛的眼神升了温。
陈志中早几年来内地看漫展,应该就是那时无意见到的人。于唐其琛来说,不过是前情旧事中的一段而已。犹如蜻蜓点水,涟漪轻散。但说来也玄妙,三年还是四年?每每提起这段过去,唐其琛还是能精确无误的记起她的名字。
这首歌叫《平生一见》。
唐其琛面色淡下去,整个人又变得安静。
-荷花凋尽我来迟
“在上海复旦读大学的女孩子,阿中说,看到过你们共乘去餐厅。”
-人生易老梦偏痴
唐其琛一顿。
几年过去,傅西平一直没有将病房那支插曲告诉唐其琛。戳人伤疤,不是善事,而以唐其琛如今的身份地位,遗忘这个词,当是他得心应手的一项社会能力。
姑姑知他误会,连忙摇头,“不是小晨儿。”
毕竟往事悠远,人生向前,憾事总是比较多。
唐其琛无奈笑了笑,眼神像秋风过境,落叶满地,尘归尘,土归土,早就洞察一切,该放下的已放下了。他一改标准普通话,也用粤语道:“佢埋咗婚,仔一岁了。”
说来也邪气,这一岔神,唐其琛手气直转而下,一把庄下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好势头。傅西平起劲极了,大有征讨失地的气势。柯礼静坐一旁沙发,连连往牌桌瞧了好几眼,最后实在看不下去,默默合上电脑,适时给唐其琛送去一杯温水,“唐总,您休息一会儿?”
果然,姑姑语气一换,翘首以盼的朝他坐近了些,“嗰位女仔呢?你好中意佢。”
傅西平直叫唤,嚷着不许,“柯总助最坏,今儿甭想给你老板解围,打牌要休息什么呢,我看决战到天亮就挺好。”
所谓忆苦思甜,姑姑到底还是心疼他。唐其琛始终安静,听到这一段时,内心暗暗叹息,话题又逃不掉了。
柯礼笑了笑,不说话。
念及此,唐其琛嘴角微翘,也未曾有半分遗憾之意。见他表情舒缓,姑姑长气短叹,兀自感慨,话当年,提旧人,续前情。俨然一部唐其琛个人历史回忆笔记。说他英国学成归国时,面容还带着些许少年气,不似如今沉静寡言,怎么着也是个侃侃而谈的大好青年。说十年前唐氏家族内部动荡,其上三四五房旁出争名夺利,觊觎家产,唐家形势好生复杂,唐其琛因此被父亲调出集团,远离修罗场,下放国企一走六年。
唐其琛是真乏了,手头牌往桌面一扑,起身指了指位置。柯礼知他默契,自然而然落座,接着继续打。唐其琛坐去沙发,慵慵懒懒靠着软垫,双手搭着扶手,长腿叠着,闭眼养神面色沉静。
大刀阔斧,实在飒爽。
这一闭眼,就全是傅西平晚上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了。
成年男女,都市中人,到了这个阶段,一个聪明人,一个明白心,好像都不是始于感情,不过是为之种种原因,或许年龄到了,或许长辈催促,或许履行人生义务,而有共识的试探能否走到一起。唐其琛工作繁忙,国内外奔忙宛若空中飞人。等他回上海稍事休息,再一次联系秦老师时,已被拉黑。
这小子作的很,也胆大的很。别人不敢说的,他要说。偏还说的到点,说的中穴位。唐其琛承认,当年姑娘潇洒一走,那个泪眼斑驳的眼神自己记了好些日子。傅西平的问题,唐其琛不是没有考虑过,但生活推人向前,病愈之后,亚汇集团经营决策变更,连带一系列人事变动,内部事务平息后,唐其琛又远赴南美开疆辟土,基建工程庞大繁杂,那一年在国内待的时间甚至不到二十天。连老陈都亲自飞去国外为他做体检。唐其琛国内顶尖院校本科毕业,又在英国读了MBA,加之六年国企体制锻炼,这份履历表扎扎实实,更加持了他严谨克制的品性。
罢了,这种事情在家族内已然敏感话题,他的任何异性之交,都会被过分关注。家里女辈对小秦老师的印象之所以好,唐其琛其实是能理解的。上海一小教语文的小学老师,书香世家,年龄相当,一眼看上去通体舒畅的长相。唐其琛抽时间和她吃过一次饭,印象中是举止有礼的女人,之后也有几次主动邀约。小秦老师温温淡淡,反倒不是太上心。
他内敛有度,实则对自己够狠,投入过精力的,他一定要结果。
姑姑始终记挂他的婚姻之事,不满道:“小秦老师很好的。”
工作如是,感情亦如此。
唐其琛笑的无奈,纠正说:“不是分手,就没有在一起过。”
傅西平与他挚交二十多年,也是奇葩物种。本科在圣彼得堡列宾美院拿了三年奖学金,之后被保送去德国继续读艺术,但傅西平主动弃权,瞒着所有人考上了剑桥攻读心理学。这么一个看似不靠谱的人,实则最为可靠。唐其琛跟他交过底,也说过真心话。那几年对小晨儿的喜欢是实打实的,唐其琛从不否决。小晨儿是个好姑娘,这份心意她值得。哪怕最后没有走到一起,但两人之间明明白白,没有半点隔阂与暧昧。小晨儿和她的初恋初心结婚,是一个女孩儿最幸运的福报。唐其琛心无芥蒂,且祝福由衷。
姑姑顺着话说:“就该找个知冷知热的照顾你才是,你妈咪说,你和小秦老师相处得很好,怎么又突然分手了呢?”
就算没有在一起过,于他来说,这也是一个妥善的结果。
晚间天气转凉,唐其琛略感不适,红姐给他暖了茶水,又悉心的将羊绒薄毯盖在腹部,话里难免责怨:“你这身体啊。”
傅西平听完他对自己这段旧情的定义时,便明白唐其琛是真心实意的放下了。但说到温以宁,这个男人偏偏沉默,一字不肯多言。之后,傅西平试着剖析过唐其琛的心理,唐其琛对以宁始于好感,然而以宁当年年纪小,一腔热情总希望迅速得到正名,偏偏唐其琛不是天雷勾地火的作风。纵着护着,拿捏分寸,水到渠才成。加之后来被自个儿那么一搅和,矛盾便更深,连转圜的机会都没有,一拍两散。
姑姑已满六十,但保养得宜,面沾红光。年轻时风华美貌不输港星。她是唐其琛最小的表姑,二表姑去新西兰游玩,三姑与三伯一起定居加拿大。二伯至今活跃在香港金融领域,今晚要赴宴,和家族信托基金的高层有饭局。
温以宁搁唐其琛这儿,是能奔着开花结果的好结局走的。却偏偏落了个不得善终,成了他心里最介怀的没有结果的遗憾。遗憾这种东西有厚度,被时间蒸发会越变越薄,最后薄如蝉翼,看似烟消云散,其实还跟一层纱似的裹着人心,某些时刻仍会收拢收紧,提醒你这个遗憾一直在,你忘不掉。
半碗汤的时间,姑姑又换了身旗袍下楼,唐其琛看了一眼,倒也直言不讳,“色儿深了。”
唐其琛枕着沙发阖眼,想的神经疼,比打牌输钱还乱心。
虽叫姐,但已五十有多。都是自小看着唐其琛长大的,年岁渐长,仍把他当珍宝对待。
傅西平已传来阵阵哀嚎,“柯礼你有必要这么替其琛出气么,一来就翻盘儿。”他又冲唐其琛嚷:“我要挖墙角了啊,你这助理也太好了。”
“嘴吃蜜糖了。”红姐笑眯着起身,又督促他趁热喝汤。
唐其琛站起身,打断道:“你出一个亿,问问他。”
进入大宅,保姆盛来鸡汤,又半蹲下来,用热乎的手巾替唐其琛拭手。唐其琛笑道:“红姐越来越年轻了。”
傅西平笑眯眯的问柯礼:“一个亿,跳槽么?”
唐其琛的外套脱在车里,只身着黑衬灰马甲,腰线笔挺,裤管垂坠,山腰风大,薄薄衬衫贴合后背,头发乱了几缕,如此漫不经心。姑姑关心道:“着衫多一点才好。”
柯礼温文尔雅,说:“两个亿。”
唐其琛下车,笑容淡淡,伸手虚扶她的胳膊,“阿中没坏意,孩子心性而已,这次见他,比年前懂事很多,姑姑不用太担心。”
傅西平:“……”
德叔替唐其琛拉开后车门,贵妇人迎向前,面色忧心,“你晤乖啊。”
柯礼说:“也不考虑。”
随后,陈志中顽皮露脸,“妈咪。”
傅西平心想,这一对儿老奸巨猾的主,又着道了,自取其辱来着。
半山宅门口,妇人已久候,孔雀蓝旗袍搭配同色披肩,脚踩高跟鞋款款而站。陈志中故意做坏,方向盘往右,黑色迈巴赫几乎撞上花园石阶。惹得众人惊呼,好生紧张。
唐其琛没回牌桌,起身后出去包厢透气。这个会所是傅西平临时找的,他们不常来。一楼是对外迎客的餐厅,装潢与服务都有格调,生意不错。唐其琛倚着二楼栏杆,恰好景安阳来了电话,他背过身接听。景安阳关心几句后说出正题,提醒他不要忘记下周六和秦家的饭局。
到平顶山,夜幕已垂,唐其琛睁眼,按下车窗过风。维多利亚港灯影绰绰,山风拂面,体感温度都降低了。
说是饭局,其实是有意安排秦家小女儿与唐其琛见面,话不用说的太明白,实则就是相亲。景安阳是属意安蓝的,但这是唐老爷子的授意,情面礼仪还是要顾全周到。唐其琛权衡轻重,早前便答应了。走个过场,别下人脸面。景安阳还在电话那头嘱咐,手机握在掌心,唐其琛单手环腰,掐了掐自己的眉心骨,然后转过身视线低垂往一楼餐厅。
此后,唐其琛后程不发一语,阖眼养神。
灯光是暖黄调,萨克斯悠扬婉转,像是做旧的故事片镜头,右边靠窗的那张桌成了焦点。
陈志中举手投降状,“OK,OK。”
女孩儿双手交叠轻轻抵着下巴,一颦一笑像春日光景。
陈志中少年模样,上月刚举办完成年礼,他左耳一颗猫眼耳钉,碎刘海遮挡额头,拿烟时的模样像街区不良少年。唐其琛向前倾身,摘下他的打火机抛向了副驾。
唐其琛甚少有迟疑的时刻,但此刻,他收回目光,稍稍低头沉静了番,又再次将目光放去女孩儿身上。
后座唐其琛侧头看外,长长车流不见首尾,他合上财报,说:“不会,我打电话。”
说来奇怪,之前也未刻意记起,总觉得分别只是几年有多,但具体时日不得而知。可就在这一瞬,熟悉面容重现,某一部分便自动通了电,甚至不用自己有意计算,脑海里便自动蹦出一个精准数字。
陈志中探头出车窗瞭望,叹气说:“赶不上饭局了,uncle该生气了。”
情绪剧烈谈不上,情深似海更不必提,只是出于本能的,唐其琛打断母亲的话语,淡声道:“秦家饭局,我不参加,爷爷那边我会解释。”做出决定后,电话挂断。
五一假期,来港游玩旅客多,没到下班高峰期,中环已拥堵的寸步难行。
人生如旅途,一程又一程。想去的地方可以限定,但旅程中遇到什么人,离开什么人,却是缘分天定。大多数时候,以为最坏的结果是“离开”。却很少设想,那个离开的人,或许有天还会回来。以另一种遇见,继续未完的剧情。
经过遮打花园,天色已厚重暗沉,甚至不用抬眼,都能看到硕大阴云成团,伴着潮湿空气越压越低。车子开上皇后大道,雨滴成石,一颗一颗砸下,很快便成瓢泼之势。仿佛云层之上憋太久的眼泪,终于痛痛快快洒落人间。
四年半,念念,好久不见。
傍晚有雨,雷鸣闪电半小时,雨滴却始终未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