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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发如雪

他的眉眼间一瞬间升腾起雾霾,似乎像是想到了什么,竟一步也不往前走了。

“怎么了?”容滋涵被他吓了一跳。

“到底怎么回事?”见他不说话,容滋涵又问了一句。

和容滋涵一起走出电梯,刚进入医院大厅,他却突然猛地顿住了脚步。

“她是故意支开我的。”

出了病房,柯轻滕按照她的指示送容滋涵去叫车,这几天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在她的病房里,根本没有离开过半步,病房门口还有下属在把守,严阵以待。

令人窒息的几秒后,他已经陡然转身,大步折返回电梯。

她神色如常地朝容滋涵摆了摆手,眉眼看上去也有些困倦,似乎是想要睡了。

他早该想到的。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和萱萱一起过来陪你。”容滋涵向她道别。

她这么多天来一反常态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目的就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戒,之后她叫他送容滋涵去打车,知道他肯定会应允,也就是给了她机会可以进行她想做的事情。

只要她愿意开口和他说话。

离开。

这是她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接连跟他说那么多,柯轻滕竟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庆幸和惊喜,他觉得她现在无论要求自己去帮她做什么,他都万死不辞。

她想离开他。

她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对他说:“你送涵涵去帮她打一辆车吧,她今天没有开车来。”

十二月的天,寒冷几乎可以钻入身体里的每一寸,可当柯轻滕冲入电梯的时候,浑身却已经快被汗湿透了。

她似乎看上去有些遗憾,反倒是容滋涵安慰起她来,“没关系,可以让柯轻滕把他在香港的联络方式给我,我直接在香港和他约见面就好。”

容滋涵反应也很迅速,几乎是他一转身,她也跟着一起跑了回来。

“喔。”

电梯到达顶层,两人俱是神色可怖地冲出电梯,柯轻滕打开病房门的手劲几乎可以扭断整个门把。

“他临时有事,已经回香港了。”他答,“可能之后再回来。”

哐当一声,他冲入病房,看到的,果然是空无一人的病房,床铺上的被子微微掀起,还留有余温。

她摇了摇头,看一眼身边的容滋涵,又问他,“封卓伦今天来了吗?”

而病房的一扇通往安全通道的门,却是打开着的。

“嗯。”他低哑地应了一声,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她,“渴吗?”

通过门洞传来的呼啸的风,像是给了他当头的棒喝。

那淡淡的一抹笑,竟一时看得他的手指都有些轻颤。

二十九年的风风雨雨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地应对,他看到过多少可怕的状况都不为所动,可这几天里她对他的漠视和封闭,却能让他心慌焦虑到失去理智。

尹碧玠正和容滋涵说着话,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床边,竟然一反前几天的漠然无视,还勾了勾嘴角,对着他道:“你来了。”

他不怕她哭闹,更不怕她对自己动手,他只想看到她走出这个黑洞的阴影,他愿意承担一切的痛苦,只要她的笑颜重现。

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过她的笑容。

柯轻滕觉得自己现在根本没办法思考,更没办法冷静,他找不到她,她就这样默不作声地支开他,然后就失去了踪影。

病房里有低声的谈话声,隐约还夹杂着几声低哑的轻笑,让他听得心中更是一动。

他真的要疯了。

严沁萱走后不久,他和伤病痊愈的郑庭和亚瑟说了一会话后,就打开房门进入病房。

“别急。”容滋涵见此场景,也是面容肃冷,“我们沿着通道下去,分头找,她受了伤,不会走很远,应该还在医院里。”

柯轻滕深邃的眼眸里此时泛过淡淡的光泽,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了一声“好。”

柯轻滕深呼吸了一口气,点一点头,刚想要朝门外跑去,却突然听到了一些声响。

“具体怎么做,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希望你能包容她的全部。”严沁萱认真地说,“因为无论她对你做了什么,只是因为她太在乎你。”

这声响,好像是水声。

严沁萱曾在日本因为陈渊衫的关系见到过柯轻滕,她从前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就是无比冷漠和强大的厌女症,可谁知风水一转,竟成了她好友的男人,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们好。

刚刚脑中一片混乱,也没有仔细查看房间,此时才发现,位于转角处的卫生间似乎被他忽略了。

“不用。”严沁萱摇了摇头,又说,“碧玠从小就是个很坚强和独立的女孩子,现在你是她最亲近的人,甚至比我们这些好朋友都更亲近,所以她对你的态度,往往就是最没有道理可循的。我想,如果碰到这件事情的是我,可能我会彻底崩溃,正是因为碧玠太坚强,她承受了下来,我觉得她需要的不仅是时间的缓和,更是你的陪伴。”

那水声听得他心头发麻,走过去一看,卫生间的门果然是虚掩的,他用力伸手推开,门板哐当一声砸在墙壁上。

柯轻滕望着她,过了半晌,淡淡道:“谢谢。”

她在。

的确是不错,不但开口说话了,有淡淡的笑容,也有往常锐利又毒舌的玩笑,几乎和伤病之前一模一样。

定睛一看,他心中刚才那种被悬挂在半空中无法落地的感觉在慢慢消失,可取而代之的却变成了一种更痛苦的感觉,像是被人按在水里的那种窒息感。

严沁萱提着保温瓶走出房间,刚关上门,就看到柯轻滕毫无波澜的脸颊,想了想,她告诉他,“碧玠看到我们,情绪似乎还不错。”

身后的容滋涵跟过来,看到卫生间里的场景时,退后了两步,抬手捂住了嘴。

三个人又说了一会话,严沁萱因为家中有事,先行离开,容滋涵则继续陪着尹碧玠说话。

是,她在这里,她没有离开病房。

容滋涵看着她说话,见她似乎真的在为自己牵线的事情上表现出比较好的情绪,为了不拂她的意,便干脆地答应了下来,“好。”

但是那么冷的天,卫生间里根本连暖气也没有,她却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蹲在淋浴室里,抱着膝盖,任由花洒里的水喷洒在她的身上。

“他在香港和巴黎两地来回,是个珠宝设计师,也是柯轻滕的兄弟。”提到柯轻滕的名字,尹碧玠的声音顿了顿,很快又恢复如常,“就算做不成情人,也可以做朋友,他很会玩,估计能给你枯燥的律师生活带来些不同的色彩,可以让柯轻滕帮你们引荐一下。”

“碧玠……”容滋涵嗓音有些哽咽地开口叫她。

“你想做红娘?”容滋涵当仁不让地接受了她的赞扬,“心意我领了,不过我对长得特别漂亮的男人没好感,没安全感。”

她抬起头来,看到是他们,却还是没有动,神情木木的。

尹碧玠摇了摇头,苍白着脸,只是对着容滋涵不断地竖大拇指。

和刚刚与闺蜜们谈话时的她完全不同,她此刻就像一个失去了魂魄的人。

“你慢点。”严沁萱放下碗,帮她抚着脊背,“涵涵说了什么?至于你这么急吗……”

也可以说,这才是她这几天的平静表象下,最真实的情绪表现。

那句“长得很像女人”,险些就让尹碧玠把她嘴里刚要下咽的粥给吐出来,一呛在喉咙里,她便咳嗽了起来。

看了几秒后,柯轻滕面无表情地伸手脱下了大衣。

“喔,我知道,就是长得很像女人的那个。”容滋涵的神情很平静,“怎么了?”

他将大衣扔在地上,对容滋涵轻轻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离开。

陈渊衫身材精壮,单景川因为是警察更要壮实一些,唯一那个高瘦的,也就只有封卓伦了。

然后,他关上了门。

“你在病房门口的时候,有没有留意到一个男人?”尹碧玠又喝了一口粥后,对着严沁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觉得不饿了,转头看向容滋涵,“高高瘦瘦的。”

不断的水声中,他朝淋浴室走去。

聊天的内容百无禁忌,可那件让所有人都痛心的事情,严沁萱和容滋涵却聪明地,都选择绝口不提。

他身上穿着整洁的衬衣和西裤,可他就这样走进了淋浴室,任由花洒淋在他的身上,也没有关上花洒。

女孩子之间熟悉的调笑话语一出,整个气氛就好了很多,严沁萱回过神来,慢慢地给她喂粥,时不时地也插上一句话。

他看着她蜷缩的身体,蹲了下来,坐在她的身边,与她紧紧地靠在一起。

“容滋涵。”顿了一秒,她又侧头望向容滋涵,“你在香港,主修的不是法律,是哲学吧?你以后可别变成像严沁萱这样,我身边有一个可就足够了……”

“碧玠。”

“一个愿意矫情,一个自然就愿意哄着,万物都有规律可循,相生相克。”容滋涵坐在她床的另一边,此时边看着她的神色,边淡笑着评价道。

此时此刻他的眉宇里,已经再没有往日一分一毫的冷漠和高傲,他伸出手臂环住因为冰冷的水流而不断在发颤的尹碧玠,靠着她的额头,“我在这里,陪你一起。”

“……真搞不懂,陈渊衫究竟是怎么能忍受你这副整天梨花带雨的矫情样子的?”她见严沁萱傻愣着不说话,抬起没有打吊针的那只手,轻轻敲了敲碗的边沿。

生生世世,白日黑夜,春夏秋冬,悲欢离合。

严沁萱一听她开口说话,眼圈就红了,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下去。

我都陪你一起。

“你喂我吗?”尹碧玠下午睡了一会,此时坐起来靠在枕头上,看上去心情竟是不错,还淡淡地与好友开玩笑。

“所以,不要再把我排除在你的世界外了,好吗?”他亲吻她的眼角,持续而缠绵的,“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会一字不差地告诉你。”

严沁萱知道可以进病房来探望她,下午特意回家熬了粥,此时打开保温杯的盖子,粥还在不断地冒着热气。她盛出了一碗,放上调羹,端到尹碧玠的身边。

你看我,被你排除在外的我,这么孤独,因为我的世界,早已经被你改变得面目全非。

这两个天之骄女,都是尹碧玠最好的朋友,容滋涵是S市政法界一把手、容家的长女,漂亮果决的政法界公主;严沁萱则既是陈渊衫集团的未来总裁夫人,又是严氏的总经理,三人从很早之前便是交情极好的闺中密友。

如若最初,是你陷进我的世界无可自拔。

晚上的时候,在柯轻滕的应允下,容滋涵和严沁萱才得以进入病房。

可现在,却是我无法离开你,脱离你的世界,我便什么都不是。

“相信我。”陈渊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尹碧玠,”他感觉到她身体颤得愈来愈厉害,此时闭上眼,低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她的耳边告诉她,“我想,我已经爱你,爱到没有了自我。”

陈渊衫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如神话般的男人,现在却被丧子之痛和自己的女人逼得近乎已经退去了所有的光辉,变得普通不过,需要安慰和指点。

冰冷的水温,几乎可以将整个人的意识都变得麻木。

“……会有效吗?”良久,柯轻滕动了动唇,终于开口,声音却是无比喑哑。

而当人心痛到近乎麻木,不愿意打开心墙的时候,往往需要的,只是一个让情感尽情宣泄的契机。

“她不是机器人,哪怕再坚强也只是个女人,你对她的所有她不是不明白,失去孩子是你们两个共同背负的痛,不应该现在变成她一个人的噩梦,所以如果她不愿意告诉你她的真实想法,你哪怕给她再多的时间,都是空谈。”陈渊衫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微微一笑,“先让她的朋友去和她说说话,只要她愿意对你打开心防,就会好很多。”

尹碧玠听到他的话,听到那三个字,只觉得连日来的所有情绪,那些被她掩藏在高筑的围墙后所有的痛苦,都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陈渊衫向来沉稳平和,一言一行都是慎重考虑过的,柯轻滕望着他,眉眼间冷峻的神情略微有些松动。

那没有预想过任何后果的用身体帮他挡的一枪,那个连她都根本无法选择保护,就已经失去的腹中骨肉,那个她在失控的情况下给他的耳光,那几天的夜晚,她睡着时也能感觉到的他注视她的目光。

“柯轻滕,你让沁萱和容滋涵进去,陪她说说话。”陈渊衫看着眉眼冷厉如常的好友,毫不避讳任何,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天性冷漠、喜怒不形于色,现在痛到极致,可以几天几夜不说话,那是你自己的习惯,但是她不同,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而她现在不说话是在封闭自己,她所有表现出的冷静都是她在这个沼泽里越陷越深的体现,你很清楚再继续这样下去的后果是什么。”

她又怎么可能会忍心离开他?

下午的时候,她照例午睡,他等她睡着后走出病房时,看到了等在门口的陈渊衫。

她只是真的不知所措,她这一生至此,从未有人告诉过她,在失去一个自己深爱的人的孩子时,她应该怎么做。

那一巴掌之后,两人之间再没有任何的交流,每一天,她始终沉默地在病房里坐着抑或者是入睡,他就在病房的沙发上沉默地陪伴着她,即使她像是看不见他一般。

她知道她这样自私地封闭自己,只是让他承受更多的痛苦,她不恨他也不怨他,可她真的没有办法,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所以她只能选择漠视他,不让自己再说出些什么、做出些什么来伤害到他,她也知道自己大病初愈根本不能淋冷水,可是她只能选择这样来缓解自己心中压抑着的疼。

柯轻滕虽心中的情绪如惊涛骇浪般,可却还是没有逼她。

“碧玠,”柯轻滕轻轻地抬手,将龙头转了一个方向,冰冷的水渐渐变暖,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湿透的黑发,对她说,“你先听我说,可以吗?我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你。”

她清冷得过分,即使刚刚经历了那样的创伤,可似乎在表面上,根本无法发现异常。

低沉而温柔,温柔到让人心醉,几乎都已经不像他。

可是唯一的问题,便是她这个当事人就像一个局外人,她没有话语,脸庞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谁都看不出她的喜怒。

“我曾经和你说过,从最开始我在四季列车上遇见你、将你重新拉回到我的身边,这一整个庞大的布局和计划,是在你两年前离开我时就已经开始布置的,从表面上看,是为了抢夺和拍卖联邦手里的那份Petroleum资源名单,可实际上所有的铤而走险,却都只是想要将你带回到我的身边。”

一切都似乎极其正常地在好转。

“我知道,其实在布置这个计划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不急不缓地陈述,“我想要的只是你,而我认为,也只有用这样极端的挽留方式,逼迫你陪我一起承受所有的痛苦和惊险,让你重新依赖上我,你才会死心塌地地留住在我的身边。

她配合医生接受一切的治疗,按时地用三餐,她的枪伤慢慢地在恢复,她的气色也逐渐变得越来越好。

“尼斯机场你选择跟我走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在逐渐地接受我,所以在AIR我们第一次欢爱之后,我就留心、特意想要在你的身体里留下一个孩子。”他的吻是冰凉的,可落在她的脸颊上,却给了她依存感,“因为如果直到最后,你还是想要离开我,我走投无路时,还能用孩子绑住你。”

尹碧玠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是,我很卑鄙,你看,就像你说的,我是集天下所有不要脸之大成。”他坦率地重复了她当时说过的话,冷峻的脸庞上还扬起一抹很淡的笑。

而人心,也同样是刺骨冰寒。

她听着他的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觉得心脏像是被人一记一记地在用力敲打。

S市作为南方城市,冬天的气候却是越来越刺骨的冰冷,自从他们回到S市后,整个城市便是接连的大雪,连踏出室内一步都成了奢侈。

“你以为,用孩子就真的能绑住我了吗?”他停顿下来,她便哑着嗓子,红着眼睛说。

那一晚过去,任何人都没有再被允许进入尹碧玠的病房探视。

“无论能不能,可至少能影响到你的决定。”他没有犹豫地回答,“在面对你时,我对自己根本没有信心。”

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再哭泣,可有些疑惑地轻轻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才发现是一片更多的湿润。

他说他没有信心。

慢慢地,她靠着的枕上似乎有些泛湿。

一个在黑色世界能够操纵起一场战争的人,却告诉她,他对挽留住她,没有信心。

她知道,他的胸膛里,正有滔天的汹涌情绪,可是相反的,她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愤怒、悲伤、绝望、心疼,她现在似乎都感觉不到了。

“我非常明白,我最后能够成功地完成了这个将你的人和心留下的计划,所借助的,是你的真心,你接受了我的所有算计,是因为你对我的包容。”

而且这呼吸,也并不如往常那般的均匀而沉稳。

他的眼睛在雾气之中,看上去有些朦胧,“尹碧玠,我是一个相当自负的人,我只有在面对你时才会无所从,其他的一切,我都认为我可以掌控。”

尹碧玠背对着他,却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萦绕在自己的身边。

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步子却没有移动,像是根深蒂固。

“所以,当我觉得你有了孩子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我以为我能平安地带着你回N市,平安地让这个孩子降临,可是结果却是,我失败了,我用我的第一个孩子,彻彻底底地偿还了我一生至此的自负。”

“你受了伤,需要休息,你出去吧,让我在这里自己躺一会儿。”她已经将自己的情绪再次克制下来,声音轻轻地从枕被边传来,“我没事的,只是想静一静。”

“我不请求你的原谅,因为这个错误永远无法被原谅。”

就像,以此把他隔绝在了她的世界外。

他的话语是流畅而冷静的,可她却听出了那丝深埋在其中的自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自责。

而他看着她,看着她终于失控后,背对着自己躺着,用近乎蜷缩的姿态。

她知道,让一个矜傲如他的人,这样承认自己所做的错,是多么不容易,对于骄傲的人来说,退下骄傲,就像除去自己身上全部的防护盔甲。

她道歉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是颤的,她不敢再看他的脸,只能慢慢地收回靠近他的身体,回到被子里,很小心地侧躺下来。

她注视着他,一动不动的,在水声中,再次开口,“但是我不后悔。”

“对不起……”

他的手指轻微地颤了颤。

哪怕被冤枉,被陷害,与人针锋相对、落入敌人的陷阱时,他都从没有看到过这个女人掉过一滴眼泪。

“柯轻滕,我不后悔替你挡这一枪,即使那个时候我知道我腹中有了孩子,我依然不后悔。”她郑重地,再次重复了一遍。

柯轻滕从未见她哭过。

这是她选择的人。

伤他一分,她更痛千倍。

也是值得她用生命,用她和她腹中孩子的生命,来保护的人。

尹碧玠打完后,就有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慢慢地掉落下来。

柯轻滕望着她,黑眸略微有些发颤,像是再也无法抑制般,低头亲吻她的嘴唇。

他完全可以在最后时刻拦住她,可他并没有,他始终看着她的眼睛,直到最后完完整整地接受了这一记耳光。

唇齿相交,彼此所有的情绪都完整地交融在一起,绝望、痛苦、释然……交融相汇,彼此分享,彼此品尝。

其实这记耳光,并不重,落下的时候根本没有多大的力度,可柯轻滕这样的男人,这一辈子都没有对人下跪过、骄傲到骨子里的男人,却堪堪受了女人的一记耳光。

一个人的悲伤会将人打垮,而两个人共同负担的悲伤却会促使彼此的重生。

一记耳光。

“在我很小的时候……记不清那时我是几岁,我就在无意间听我爸妈说过,在我出生之前,我妈曾经流产过一个孩子,那时因为他们在奋斗事业,所以是根本不想要孩子的。第二次再怀上我的时候,怕如果再流产我妈将不能再生孩子,只能迫于无奈将我生下来。”

“啪——”

她这个时候,伸手紧紧攥住他湿透的衬衣,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那些憋在心里很久、谁都不知道的事,“他们俩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所以……他们也不怎么喜欢我。”

良久,她面无表情地扬起手,对准他的脸颊,落下了掌。

如果一个父母健全、温暖和煦的家庭,教育出来的女孩应该是同样阳光而开朗的,不像她,总是习惯用冷漠拒人千里。

柯轻滕睁开眼与她对视着,不避不让。

“我觉得我非常怕受伤害,从小就是这样,因为怕,所以我压根不会想要去触碰感情,当时严沁萱在上一段感情的时候,花费自己全部心力去对那个渣男好,我当时就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我觉得我自己绝对做不到这样,我怕被辜负、被玩弄。”她不断地说着,不管他是不是能听懂,“所以我从没有完完全全地相信过任何人。”

这一个字后,换来的是她的沉默。

因为害怕受伤,所以总是躲在自己的屏障后,习惯用冰冷和理智去面对一切。

他的眉眼微微一震,半晌,闭了闭眼,“是。”

“最开始时因为联邦的交易接近你,我就一直在反复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对你动感情,我知道要是我动了心,我就真的完了。你不是普通的男人,你和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她想到,从AIR开始后,他们每一次的欢爱,他都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我知道只要爱上你,我这一生就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人了。

“这个……孩子,”她的语气顿了一顿,像是在努力思考着什么,“不是无意间得来的,是你事先就已经计划好,从AIR的时候就决定让我怀上的,是吗?”

她说着话,没有意识到水已经被他关上了,他取了挂在栏杆上的毛巾,将她整个人裹住,打横抱着她走出了淋浴室。

“你说。”他没有犹豫。

“我懂。”将她抱到床上轻轻放下,他将空调调高几度,抱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说,“我都明白。”

“我没有其他想说的,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她的嗓音因为长时间的昏迷而低哑,秀气的五官看上去令人心惊的憔悴,就像是原本鲜丽的晚香玉,一点一点地在枯萎。

你所说的一切,关于你自己的、关于我们的,我都明白。

他竟觉得,自己正在失去她。

她动了动嘴唇,眼眶里渐渐浮上一层薄雾,轻声,像是求证一般地问他,“柯轻滕,无论是你还是我,以后我们都会对我们的孩子很好的,对吗?”

可柯轻滕看着她这样,却无端地感到一阵寒意。

我们一定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像我小时候那样缺失父母的温暖和关爱,一度不敢付出自己的真心,害怕受伤,所以用冷漠包裹自己的心的,对吗?

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她甚至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有声嘶力竭地对着他发泄,他早已预想好的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都没有发生,她冷静得不符合常理,也冷静得让他感到心惊。

“对。”他几乎是立即就回答她,以斩钉截铁的态度,“他一定很快就会到来,然后在我们对他的保护和关爱下,一生顺遂无忧。”

“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那么小的胎儿,在那般动荡下,的确是保不住的。”一句一句,她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是根本不应该有的冷静和麻木,她的话语,也都条理很清晰。

“相信我。”

他张了张嘴,深邃的眼眶竟也微微有些泛红。

千言万语,最终都凝聚在这三个字里,他抵着她的额头,郑重地告诉她。

半晌,她轻轻地闭了闭有些泛红的眼眶,“你不是神,不是真的无所不能,任何错误都可以原谅、有改过的机会,我们也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刻。”

我会用行动向你证明,我值得你全心全意的信任,今后一生你的平安和幸福,我们孩子的平安成长,我都会竭尽自己的全力,保护好你和他,再也不让你承受任何的痛苦。

他那么孤独又那么骄傲,他是她用生命在保护和疼惜的男人啊。

她在眼眶里忍了很久的眼泪,此刻终于在他的面前掉落下来。

她知道,他现在所承受的痛苦,不会比她少分毫,他所有铤而走险的布局在最终功亏一篑,他面对了所有盟友的背叛、他的下属遭受拘捕和重伤,当她毫无知觉的时候,也是他面对着她和宝宝的生命独自一人肝肠寸断。

这个骄傲的男人,已经在她面前卸下了他所有的盔甲,以最最柔软的真心面对她。

她记得他曾带着怒意说过不会对她退让到毫无原则,可是如今,他竟连性命都在她的面前放得如此低而卑微。

那么,那些曾经因为爱而做的全盘算计和布局,她都原谅。

他当真将这把冰冷和沉重的枪械递交给她,也将自己的命,放在她的手心里。

他已经成了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她没有理由不再全心信任他,也没有理由再独自去面对痛苦。

他一次性说出这么多这么多的句子,而且他的语气,还是认真的。

从今往后,一切都有他。

他此时将那把刚刚抵着景湛太阳穴的枪放到她的手边,注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可以拿着这把枪伤我、杀我,只要你想。”

第二天一早,严沁萱和陈渊衫夫妇就来了医院。

“碧玠,这一系列计划最重要的最终一环,因为我的自大和疏忽宣告失败,这也是我这二十九年来的第一次失败,我失去了我的下属,让我的心腹受重伤,让我的女人为我挡上一枪,甚至赔上了我的孩子的命,我没有任何话可以为我自己辩解。”

郑庭和郑饮正在病房门口守着,两兄妹这几天都休息调养得很好,渐渐地走出了当时被设圈套带上印度洋游轮的阴影,恢复到最初的样子。

他回述着这些,神色冷厉,“后来我去找你,那台手机也被他们做过了手脚,幸好我因为怀疑戴尔,事先留了亚瑟这张牌,他跟着我们上游轮,才找机会给我们争取到这一线生机。

远远见到他们,郑饮就很开心地朝他们摆手打招呼。

“在索马里海滩的时候,我原定的布局和计划是用虚假的结果迷惑戴尔后悄悄离开,但是我低估了他,也低估了联邦的忍耐力,他们里应外合,抢先一步伤了我三分之二的下属。”

“陈先生和严小姐先等一会儿,”郑庭的枪伤也快痊愈,等他们走近后,温雅地朝他们笑了笑,“柯先生和尹小姐还没有醒。”

她看着他,不说话。

“好的,没关系。”严沁萱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来,“我们在这里等。”

“孕期前几周本就危险,这个孩子,在你为我挡住那一枪的时刻,就已注定根本没有办法保住。”

可听了郑庭的几句话,陈渊衫思考了一会,问郑氏兄妹,“他们昨晚是一起睡在病房里?”

寂静的病房里,他的一字一句,都进行得很艰难,“当时的情况不允许我再有其他的选择,我只要你的平安,我不能接受任何对你的平安来说是威胁的存在。”

“嗯!”郑饮高兴地眨了眨眼睛,“而且柯先生没有睡沙发了,刚刚我进去看过,他是抱着碧玠姐睡在床上的,两个人都睡得很好。”

“这个孩子,还没有足月。”

陈渊衫和严沁萱听罢,彼此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的眼里都有笑意。

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昨天严沁萱听了容滋涵说的情况,原本急得想立刻就连夜赶来看尹碧玠,可陈渊衫却拦住她,告诉她柯轻滕看到如此情形,一定会放下所有骄傲,打开尹碧玠的心墙。

很奇怪。

没过多久,病房的门就从里面被打开,柯轻滕换上了干净的衬衣走出来,面容虽是如常的肃冷,可多少比前几天增添了些许暖意。

而现在,可怕的真相是,在抢救过程中她觉得从自己身体里流失的,原来是他们的孩子。

“来了。”他看到陈渊衫和严沁萱,略微点了点头,神色甚至称得上是和善。

她发誓,她会用自己的所有真心和耐心,去对待这个孩子。

“恭喜。”陈渊衫靠近他,在他耳边略微用上扬的声音道,“用了我的方法,果然好很多,对吧?”

多么好,她曾做梦都想到过,等一切都安定下来,看着他们的孩子今后在他们的陪伴下健康平安地成长。

“你一向哄女人最有一套。”他丝毫没给好兄弟面子。

她记得,在索马里海滩时,她就曾偷偷地幻想过他们孩子的模样,那个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就会继承他绝佳的五官和冷峻的面容,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像他一样,那么骄傲、勇敢和出色的男人,而如果是个女孩,她知道,他一定也会将其当作掌上珍宝。

陈渊衫被他这一记杀得差点慌了阵脚,看一眼身边的严沁萱,连忙义正词严地搂住小矫情,“我只哄我老婆一个。”

他说,他们刚刚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碧玠醒了吗?”严沁萱听着他们兄弟之间的对话,笑着问柯轻滕。

她没有听错,对不对?

“嗯。”他接过郑庭递来的大衣穿上,对他们说,“你们先进去陪她,我去帮她拿早餐。”

他不再是那个万事皆握、呼风唤雨的男人,他只是个和她一样,刚刚失去了自己孩子的、近乎也要失去理智的普通父亲。

这一觉睡眠的质量很高,尹碧玠醒过来时,觉得整个人的精神比前些天真的要好上许多。

这样浑身都是悲痛,不再如平时般傲然于世的他,这样绝望、冷静漠然到似乎失去了一切声息的他。

身边柯轻滕似乎是出去了,她刚刚自己支撑着坐起来,就看到严沁萱和陈渊衫走了进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你家厌女症刚刚下去帮你拿早餐了。”严沁萱笑吟吟地在她的床边坐下,敲了敲床沿,“觉得好些了吗?”

他是下蹲的姿势,所以她低下头看着他的时候丝毫不用费力,如此近的距离,她能看见他憔悴和苍白的冷峻脸庞上,蕴藏着刻骨铭心的痛。

“嗯。”她朝着好友抬一抬下巴,“你们夫妻俩大清早的来看我,到底安好心了吗?”

病房门被关上,尹碧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说话的风格,终于名副其实是最原本的尹碧玠式了,严沁萱望着她笑着摇头,“一呢是来关心探望你,二呢是想来跟你说一件事。”

景湛虽依旧面容冷厉得骇人,却终究还是转过身,只留下这两人。

“什么事?”她问。

站在病床旁的郑饮见此情景,已经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郑庭面容肃穆地和沙发那边站起身来的亚瑟对了个眼神,两人一同,将原本站在病房里的所有人都一起带出了病房。

“马上要过年了,等你伤愈出院之后,我和陈渊衫准备在我们家办一个聚会,”严沁萱兴致勃勃,“我都已经策划了很久,连食材表都列好了。”

而与窗外景色相呼应的,却是相对温暖的高级病房中的冷寂气氛。

“有谁参与?”

S市现在是绵绵长冬,天气极冷,窗外渐渐飘落下一片片雪花,整个天地都是银装素裹,纯白而又精致的银色世界。

“你和柯轻滕,我们,涵涵,单景川那一对,应该还有单景川他堂妹那一对,再加上封卓伦,如果他能从香港回来的话。”

柯轻滕的这一句话结束,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下来。

严沁萱双手合十,“他们几个兄弟难得能聚齐,绝对会非常非常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