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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雨下一整晚

只见接连三架直升机正飞行盘旋在他们的上空,并且衡量着风速渐渐下降,每一架直升机也都开始放下爬行的悬梯。

救生艇上的所有人都抬头望向他们所在的位置的上空。

“柯先生,这是……”郑饮仔细地看着那几架直升机,脸庞上陡然露出了欣喜的表情,“这几架直升机是派来救我们的吗?”

像是直升机的声音。

直升机离他们越来越近,而亚瑟和郑庭的急救手术也终于宣告结束。

这个时候,天空中突然传来奇怪的轰鸣声。

天空渐渐放晴,有一个人此时从直升机上爬下了悬梯,远远望去,那人眉目英俊温和,竟是柯轻滕的至交好友,曾掌控东亚地下经济圈,现为戈衫集团总裁的陈渊衫。

而柯轻滕的眼睛,连一秒钟都没有从尹碧玠的身上离开过。

“兄弟。”陈渊衫动作敏捷地爬行而下,直到触碰到救生艇时,他看到了救生艇上的场景,神色肃穆地对着柯轻滕道,“三个小时之内,我们一定会降落到S市私立医院,我向你保证。”

亚瑟和郑庭以往都无比镇定的面容上此刻都有汗水滑下,可手上的动作却依旧紧锣密鼓地进行。

柯轻滕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碧玠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郑饮看着一旁的柯轻滕,带着哭腔说道。

BLAIR国,S市。

郑饮和景湛麻木地跪在尹碧玠的身边看着她,郑饮还时不时地伸出手,试探她的呼吸。

全市私密性最佳、最好的私立医院的顶层,此时却是一派严阵以待的气氛。

时间一分一秒不知过去了多久,滂沱的大雨渐渐停了下来,可亚瑟和郑庭的手上已经全是鲜血,连救生艇内部也俱被鲜血染上色。

陈渊衫驾驶直升机,果然信守承诺,在三个小时之内将他们所有人都送到了这家早已经准备好迎接他们的医院,只等一降落,医生就可以将尹碧玠送入手术室。

所有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亚瑟和郑庭彼此配合地用救生艇上配备的小刀做急救手术。

飞机停稳后,一路都没有允许任何人帮他进行救治的柯轻滕一路抱着尹碧玠走下直升机,大步地走向已经推着车朝他们赶来的医生。

“如果她有任何的闪失,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景湛的脸庞也同样可怖。

“这位病人失血过多,现在必须进行急救,还需要输血。”多名医生帮忙将尹碧玠抬上医用推车,以最快的速度推着她往急救室而去。

“她原本生活得这样好,都是因为你,她卷入了这些她本不应该承受的事情里,你怎么能那么心安理得地让她这样为你付出?啊?你说话啊!”巨大的风浪里,景湛失去控制的话语,钻入到每个人的心间,可柯轻滕他就像是一具已经没有了灵魂的行尸,只是面无表情地维持着自己的动作。

柯轻滕一言不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身后的陈渊衫言简意赅地安排好人分别将郑氏兄妹、亚瑟和景湛送去各个急救室救治后,连忙跑了上来。

“你现在高兴了,对吗?”一旁的景湛抱着额头,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千方百计让她来到你身边,现在让她悄声无息地躺在你面前,你得偿所愿了,对吗?”

“柯轻滕,你自己现在的伤也不能耽搁,必须马上救治,不然情况会恶化。”陈渊衫追到他身边,一边走,一边看着他的侧脸道,“又是海水又是雨水,伤口腐烂到一定程度,会留下很严重的后遗症。”

说完这个字,他便在亚瑟和郑庭的身边坐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尹碧玠。

一路快要走到急救室的门口,柯轻滕才终于头也不回地冷声道:“我必须要和她一起进手术室。”

“好。”

“你做事一向知道利害,她刚刚已经被急救过,而且肩膀创伤不是致命伤,你不能干扰医生的治疗,影响手术进程。”陈渊衫也毫不退让。

柯轻滕此时将景湛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掰开,即使面容依旧毫无变化,可却隐隐如同地狱的修罗般。

“她有孩子了。”死寂一般的几秒后,柯轻滕说。

“柯先生,幸好尹小姐这一枪没有伤在心脏,而是伤在左肩膀的位置,我和亚瑟现在要开始对尹小姐进行急救。”郑庭一边仔细检查着尹碧玠的伤势,对着柯轻滕肃穆道,“但是即使紧急手术成功,我们也只能帮尹小姐争取至多三个小时的时间。”

陈渊衫听得眉头一下子就紧蹙起来,又惊讶,似乎又更为忧虑。

“她为了保护你,你竟然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景湛整个人无比颓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尹碧玠苍白的面容,眼睛都是猩红的,“她现在还有身孕……”

前方医生推着车进入手术室,有个小护士刚想要关门,就被柯轻滕一手用力隔开。

“把手放开。”雨声中,柯轻滕只说了四个字,冰冷至极、毫无感情。

那力道大得几乎可以将小护士整个人掀飞出去,小护士简直吓傻了。

“你他妈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景湛看着失去了意识的尹碧玠,一下子伸手抓住了柯轻滕的衣领,怒视着他。

陈渊衫心里也是急切,动了动唇,心知这个时候、这种情况,就连天王老子也根本劝不动他,只能无奈地迭声安慰小护士,“这位先生是病人的家属,他必须要进入急救室。”

柯轻滕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景湛一眼。

其他医生看着柯轻滕那副地狱阎罗的样子,也根本不敢有什么微词,几个护士很快地上前帮他穿上专用的消毒衣服,将他带进了手术室。

景湛近乎是呆了,大惊失色地吼道:“她怎么了?”

手术室的门被关上,医生开始准备进行手术。

“柯先生,碧玠姐!”郑饮红着眼睛朝他们扑了过去,看到尹碧玠的样子,郑饮的眼泪立刻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而柯轻滕则穿着消毒衣服、戴着口罩,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的面容。

柯轻滕抱着身上不断地在流血的尹碧玠爬了上来,将她轻轻地放在救生艇的中央。

她的每一处眉眼的细致、精美,他甚至闭上眼睛,都能够画出来。

可救生艇上,却没有人因为再次的地狱逃生而感到任何的欢欣。

时而强硬,时而柔美。

唯一的救生艇随着海浪,以最快的速度渐渐地远离了游轮,特工们一个个都站在了甲板边缘,只能愤怒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再次逃脱。

他以前说过,她真的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可他却是真的,为她病入膏肓。

等在救生艇上的郑饮和景湛配合默契地将救生艇滑行到他们跳入海中的地方,两人虽都负伤,可也拼命地将那四人拉上了救生艇。

她是他的骨中之骨,他们的生命,都是相连的。

亚瑟和郑庭背靠着背,掩护他离开后,也同时一个空翻,直直地朝着海面坠落下去。

“如果我找到了你……”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身后SWAT的特工冲破迷雾想要追上来,他已经纵身而下。

“……你就做柯太太。”

狙击手将要开第二枪的最后几秒,他陡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打横抱起重伤陷入昏迷的尹碧玠,大步地跑向了甲板边沿。

“在太阳即将消失的时候,看着海平面,我会在世界的尽头,等你找到我。”

那两个字,突然将柯轻滕整个人从一片死寂的世界中拉了回来。

“小孩子的将来,除去后天的努力,其实多少也取决于智商上的先天遗传基因。”

“快——”亚瑟见他还是不动,朝那些特工的方向抛掷了最后一枚烟雾弹,怒吼道。

“当然,也是你的孩子……柯太太。”

“柯先生,尹小姐现在的情况一定需要急救!”亚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望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柯轻滕,“别忘了,孩子!”

“如果是个男孩,会很好,他的父母,会让他成为一个最果决勇敢的男人。”

“柯先生!”郑庭看着柯轻滕一动不动的样子,心中虽也是悲痛至极,可不由得更尽力地在争取最后一线生机,“最后的逃生时间,现在只有不利用绳索,直接跳下游轮到救生艇上就可以离开这里,还有,只要不伤到心脏,尹小姐一定能平安,只是不能耽误治疗时间!”

“我会亲自教育他,以严父的身份,因为是我们的孩子。”

郑庭和亚瑟在一旁拼尽全力地为他挡去来自四面八方的子弹,可因为多处受伤,行动也开始变得迟缓。

……

狙击手那一枪没有命中柯轻滕的心脏后,立刻调整了角度,开始准备第二枪。

“我的妻子,如果我的推断是无误的,现在应该怀有身孕。”

他愿意拿所有的一切去换,只换她在他身边,喜怒哀乐与他共度。

此时,柯轻滕突然面容肃冷地抬头,望向主治医生。

这个女人曾身负秘密而来,却最终成为黑暗中引领他前行的光亮。

主治医生面容惊骇,近乎用上好几秒才消化了这个信息。

这个女人一身傲骨,却独独展露了温柔给他。

“你的夫人如果现在真的怀有身孕,那么腹中的胎儿因为动荡和母体的情绪起伏,情况非常危险,而且还会导致母体本身的情况变得更为危险。”一个相对冷静的医生此时在一旁斟酌言辞后开口道,“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一周大的胎儿,要能够保全在母体中继续成长,可能性几乎为零。”

她冷眼嘲讽他,她话语犀利地与他针锋相对,她在他的触碰下总是会露出微微涩然,她望着他沉静的双眼,她漂亮的笑容,她在海滩边迷人的引诱,她在与他身体交融时的迷醉。

手术室里的僵持,如同一个世纪般的漫长。

他这个时候,想起了她十四岁时初遇她的模样,想起了她二十岁时来到自己身边的模样,也想起了她怀着自己的孩子与自己轻缓跳舞的模样。

“所以,你们现在需要做的,只是排除一切的危险,保证母体的绝对平安。”半晌,他在所有医生的沉默下,冷声说道。

他抱着她身体的双手轻轻地、不断地在发颤,连带着他的薄唇也在发颤。

手术室里的时间,一秒钟,就是斗转星移。

这不是梦,对吗?这一切都是真实在发生的。

柯轻滕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手术台上的进程。

他人生至此,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不知道下一秒应该去做什么。

医生们神色肃穆而紧张,但也因为皆是本市数一数二的专业医师,即使迫于如此一尊可怕的阎罗的监控,一切也都进行得有条不紊、毫不含糊。

半晌,他抱着她,双腿渐渐前曲,重重一声,跪在了冰凉的甲板上。

而他身上伤口流出的血,甚至已经沾染上他穿着的消毒服。

他看着她,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先生。”刚刚那个差点被他撞飞出去的小护士此时怯生生地在一旁小声提醒他,“你真的需要救治。”

她的脸庞苍白得全无血色,因为雨势太大,他现在根本看不清她的伤口在何处,只是感觉到自己抱着她的手,还有自己的衣服,渐渐地都染上了她的血。

他却恍若未闻,英俊的脸庞可怖而又拒人千里,惹得再也没有人敢对他说第二句话。

柯轻滕一动不动地看着尹碧玠在自己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先生。”手术台上的主刀医生此时再次开口,“我需要告知你一些关于你太太的情况。”

……

“你说。”他薄唇一开一合,给出了两个字。

这一生你的孤独,无论天堂地狱,都有我弥补。

“刚刚根据送来的报告,你太太的体质是偏寒性的,这是第一胎,可能之后再次受孕,就会更为困难一些……” 医生虽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男人,但还是遵从医德,给全了所有的可能提醒。

我从未有过一刻,后悔来到你身边。

“会有第二胎。”谁知他竟出声打断医生的话,冷漠的嗓音充满着不容置疑,“很快就会平安地有第二胎。”

我不后悔。

医生被吓得再也不敢多说其他,只能低头开始做急救手术。

接下去,你是否能够再绝地反击,我看不到了,如果你真的不能逃出生天,那么,我就陪你一起,死在这里。

而他,继续垂下眸,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尹碧玠。

柯轻滕,对不起。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做好完全准备,能够保证他平安地出生降临,也能保证你们母子平安顺遂。

只是幸好,如此任性……能够护得他平安。

可现在,因为我的疏忽和自大,我即将失去这件举世无双的珍宝,也将失去这个当父亲的机会。

她很想睁开眼睛,努力看清他此刻的模样,可是她真的做不到,身体里所有的气力都在流失,她已经变得无知无觉。

如果你是清醒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拼尽全力让医生们保住孩子,不顾你自己的安危,因为你为了保护我,甚至都无视自己的安危,更别提你那么那么喜欢的小孩子。

被普通枪支射中,便已是剜心之痛,又何谈被狙击枪击中?

更何况,那还是我们的孩子。

疼得钻心透肺,疼得失去任何思考能力,疼得下一秒就好像要与这个世界告别。

我知道,等你醒过来的时候,一定会怨我,甚至恨我。

真的很疼……

可我都能够承受,尹碧玠,你对我的所有的一切怨恨,我都能承受。

疼……

只要你是平安的,只要你在我身边。

思绪一片混乱,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眼角似乎有液体流出,混杂在雨水里,还有她身上流出的、越来越多的血。

我承认,我对你的情感,已经超过这世界上任何可能的存在,甚至包括我们的孩子。

也不对,他现在面对她时,经常会时不时地对她露出笑容。

所以,如果这个孩子注定保不住,那我绝不会强求拿你的安危做赌博的筹码。

他应该永远是冷静的模样,无论遇到任何事情,他总能以镇定的态度去面对,他根本不会落泪,也很少笑,他的脸庞上几乎没有情绪起伏。

我宁愿让你恨我。

她记得,在她的所有记忆里,她从没有听过他发出这样的声音。

手术室门上的灯,终于熄灭。

她的双眼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只能听到耳边这一声,几乎是划破了空气介质的低沉痛呼,还有那双扣着她肩膀的手,几乎要将她的肩膀都捏碎了。

急救手术成功,所有的医生都大汗淋漓,小护士连忙打开门,好几个医生一起推着医用车,将平安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尹碧玠送往最高级别的监护病房。

“尹碧玠!”

柯轻滕跟着他们一起大步迈出手术室,迎面便看到手术室外已经等候了很多人。

可也同时,直直地穿透了她的身体。

陈渊衫,陈渊衫的女朋友严沁萱,还有S市警局副局长单景川和他的小女朋友顾翎颜,以及接到陈渊衫消息、千里迢迢从法国赶回来的封卓伦。

原本即将要命中他心脏的狙击枪子弹,因为她的飞身扑挡,而偏移了原定轨迹。

陈渊衫、单景川和封卓伦一看到他走出来,立刻就围拢到他的身边。

在尹碧玠被狙击枪击中的前一秒,柯轻滕已经抬手用力扣住了她,想要将她推开,可她却用了最大的力气,挡在他的面前,硬生生地在他的眼前,替他挨了这一枪。

有的朋友,即使天各一方,可需要的时候总是会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你身旁,万死不辞地相助;有的友情,经得起所有的考验,也值得一生的坚持和托付。

一枪。

他们几个之于柯轻滕而言,就是如此的生死之交。

大雨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近乎透明的色彩,迷蒙而白茫,呼应着黑色的、高达游轮甲板的浪花。

“她平安吗?”跟在陈渊衫身边的严沁萱眼眶通红,哽咽着问他。

“砰——”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红色的点原本正命中柯轻滕的心脏方向,可她已经在他陡然起变的眼神中,扑向了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原本瞄准他的红点。

“孩子的情况怎么样?”严沁萱长吁了一口气,可唯一知道内情的陈渊衫却压低声音问道。

纵使世界都与他背离,可她却还是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他。

此话一出,陈渊衫便感觉到柯轻滕浑身迸发出的那股无比可怕的气息,像是一种置人于死地的杀气,又像是一种绝望到走投无路的痛苦。

也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没有保住。”堪堪的,他只说了四个字。

这是她唯一的爱人。

“你是说碧玠她……怀孕了,孩子没有保住?”严沁萱因为离得近,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几步的距离,她只能看清他的眼睛里,在漫天的雨中,独独有她一个人的存在。

他没有再说话,神色如同落日进入黑暗前最后一刻的挣扎。

她看着他的眼睛。

严沁萱原本蓄在眼眶中的眼泪,因为他的沉默立刻就滚落下来,她和尹碧玠这么多年的友情,她们之间就像生生相惜的藤蔓,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一方的痛,就是另一方的伤。

“射击!”甲板上的特工已经发令,穿着黑衣的狙击手眯着眼,慢慢地对着柯轻滕扣动了扳机。

尹碧玠在她最难过的时候带她走出了阴影和痛苦,让她能够遇见陈渊衫这样一生倾心的男人,所以,在她得知尹碧玠选择了柯轻滕后,她也不求其他,只望柯轻滕对于尹碧玠而言能是良人,可以护其幸福平安。

“尹小姐!”在郑庭要推着她、让她向下滑行上逃生艇的时候,她竟然猛地挣开了郑庭,拔腿就向柯轻滕跑去。

“她很喜欢很喜欢小孩子的……”严沁萱不断地落着泪,喃喃重复,“……为什么会这样?”

柯轻滕的身上也已经有多处的枪伤,可他对这些不断冒着血的伤口似乎无知无觉,依旧是那般的傲骨,丝毫没有任何恐惧、害怕的表情。

陈渊衫看得于心不忍,伸手将她带到怀中,不断地轻抚她的后背,一边仔细地看着柯轻滕。

这个时候,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是面容已经变得肃冷的亚瑟,他的身上不断地有血流下,还有那个永远面容冷峻、俯瞰一切的男人。

失去孩子的剜心之痛,只有切身体会,才会知道那究竟是如何的痛入骨髓,柯轻滕不是会宣泄情绪之人,可他这样面无表情的冷然和沉默,才是最可怕的。

她身上没有受伤,可口腔里,却渐渐翻涌起了一股股血腥味,她甚至不知道这股血腥味究竟是从何而来。

可怕到……在他这样的平静之下,不知道他会以怎样的手段,去对付那些让他失去孩子、险些失去自己女人的痛的人。

世界的尽头,穷途末路。

也可怕到……等尹碧玠醒过来知道真相后,没人会预料到什么样的暴风雨会在他们之间发生。

与郑庭这些话相伴的,是越来越密集的枪声,还有耳后传来的逃生艇上景湛的怒吼、郑饮带着哭腔的呼喊。

单景川一直沉默寡言,听完这个消息,抬手拍了拍柯轻滕的肩膀便没有再多话,而他懵懂的小女朋友顾翎颜,只是一直迷茫地看着他们。

“尹小姐,谢谢你保护柯先生。”郑庭此时,对她扬起了一个笑容,“也谢谢你用心对待他。”

“等她醒过来之后,你准备怎么告诉……”只见封卓伦漂亮的眉眼也凝聚着忧虑,他看着柯轻滕,欲言又止。

是啊,就算亚瑟是一张突然出现的王牌、奇兵,可是他毕竟形单影只,还要保护之前被重重折磨过的柯轻滕,终究没办法抵过天罗地网的远程狙击手。

“你们都先回去吧。”

边说着,他已经边用身体挡住了尹碧玠,她看到装运箱被射穿,狙击手瞄准的红点,也相应落到了郑庭的身上。

半晌,柯轻滕抬手,神色漠然地轻轻对他们做了一个手势。

装运箱子根本撑不了多久的射击,郑庭俊雅的脸庞在雨中显得苍白而无力,那眉眼里竟也出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绝望,“我们这次的行动计划失败了,即使柯先生因为怀疑戴尔、事先安排了亚瑟,但因为戴尔的背叛和通敌时间与我们估算的不吻合,我们在索马里海滩时就损失惨重,而现在……我们也没预料到会有远程狙击手。”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看向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想要得到任何回应的意思,转身便朝尹碧玠所在的病房走去。

“尹小姐,按照柯先生的意思,我保护你,请你用五秒的时间,先上救生艇。”

最高级别监护病房。

目光一垂,她此时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手里弹药用尽的枪往身后的海里一扔,抬头便看到郑庭已经一路疾跑到了她的面前,拉过她,朝一边甲板的装运箱子后躲去。

极度安静的环境里,尹碧玠的思维,终于从之前的一片混沌,逐渐清晰起来。

这艘游轮上,此时是真正的天罗地网,纵使他们已经逃出了那间房间、来到了逃生艇的边缘,可身配满满弹药枪支的特工越来越多,现在甚至还有狙击手,而他们人本就少,弹药也已经不够,离生机的希望也相应地越来越渺茫。

这一路,从游轮到救生艇,再到后来上直升机,进入医院手术室,这一切的一切她似乎都有感觉到,只是她真的没有办法睁开眼睛靠自己的力量看清这一切。

她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很疼,很累,也很困……她只是知道,那双属于他的眼睛始终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地注视着她。

联邦的狙击手的射击能力,是百发百中,一枪致命,即使是在这样恶劣的自然环境之下。

他在她身边,那就说明他们都成功平安地离开了那地狱般的游轮,能够再次绝地逃生。

“尹碧玠,快!”景湛在游轮底下的逃生艇上也看到了狙击手,此时根本是朝她怒吼着,“快下来!”

她很开心,她的潜意识里也都是欣喜。

还有,她自己的身上。

但是有这么一刻,她真的很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从她的身体里彻底流失离开了。

游轮上的狙击手预备要发动攻击,就等一声令下,尹碧玠看到那些红点已经分别出现在了郑庭、柯轻滕和亚瑟的身上。

这流失的,似乎和她的生命是息息相关的。

景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抱住郑饮,然后让郑饮抓住绳索,两个人以最快的速度一起沿着绳索滑下到逃生艇。

是血吗?还是身体的器官?

“我等柯轻滕他们。”她面容肃冷,“快!”

她不怕死去,只是害怕失去她最珍视的一切,比如他,她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他。

“那你呢?”景湛迟迟不动。

柯轻滕,告诉我,我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小饮,上船!”尹碧玠看到郑饮的后肩膀也在不停地流着血,连忙将郑饮推给景湛,“赶快带她上逃生艇!”

……

亚瑟和郑庭一前一后地保护着柯轻滕朝他们的方向而来,郑饮比他们先一步,此时已经跑到了尹碧玠他们的面前,“碧玠姐!”

从眼睛微弱的那一条缝隙里看到的世界,是一片茫茫的白色,心念一动,医院里固有的味道立刻钻入了鼻息。

并且,还有身穿黑衣的远距离狙击手。

尹碧玠轻轻动了动手指,慢慢地睁开眼睛。

“来了。”她回了一声,却陡然看到了游轮的上面几层,出现了更多的SWAT特工。

映入眼帘的,便是柯轻滕依旧冷峻而不苟言笑的面容,他的胡茬很长,下巴上青青一片,他专注地落在她眉眼上的视线,像是维持了很久很久。

“好了!”景湛解开了救生艇,将绳索松开,慢慢地将救生艇往下放,直到放在海面上,“他们人来了吗?”

醒来的这一刻,没有什么比看到他平安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更好的了。

她知道这把枪里的子弹已经快要用尽,心急如焚地看着前方,终于,在她的枪还剩下最后几发子弹的时候,柯轻滕他们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左甲板方向。

她看他一会,却发现他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没来由地,突然有些心生胆怯。

两人此时终于跑到救生艇旁,景湛摇了摇头,开始以最快的速度解开绑着救生艇的绳子,她挡在他的身前,用枪不断地回击着由四面八方朝他们包拢而来的特工。

“你怎么看上去……瘦了?”像是为了缓和气氛,她动了动嘴唇,用尽全力抬起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你想得美!”半晌,她准确地击毙了两个特工,笑着怒骂,“我孩子才一周,就跟着我在印度洋上面对几十把不长眼的枪,哪能认你这种软柿子花花公子当干爸?”

他看到她醒来,原本暗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亮的光。

如果这个人,直到带他们上游轮的那一刻,还是认不清自己的心、站在与她敌对的那一方,可是在最危难的时刻,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站在她的身边。

反手紧紧一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里,他开口说话的嗓音却哑得不成样子,“……感觉怎么样?”

一个人的眼睛,绝不会骗人。

“还好,不是特别疼了。”她轻轻地说话,眉眼还是很困倦的样子,“我想喝水。”

大雨之中,她却看清了景湛此时的神情,还是像他们认识的这几年里一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再玩味也是真诚的。

“好。”他应了一声,还没动身体,手边就已经有人递了水杯过来。

“就连这种时候你也嘴不饶人!”景湛一手捂着伤口,一边拉着她以更快的速度往逃生艇那里跑去,“……看我为了你,都六亲不认了,等回去之后,你的孩子可别忘了叫我干爸。”

尹碧玠看到身上缠满绷带的郑庭和郑饮正站在柯轻滕的身后,她朝递来水杯的郑饮勾了勾唇,“小饮。”

她翻了个白眼,扬了扬眉,“算了吧,孕妇也比你强,就你这点小儿科枪法,再跑几分钟我们就都得死在这里了!”

郑饮听到她这一声,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尹碧玠,你现在是个孕妇!”景湛虽疼得不行,可还是想要把枪夺回来。

“别哭啊……”她无奈地看着郑饮,“小饮,我都醒了,你还哭什么?”

“把枪给我!”眼见景湛疼得整张脸几乎都发白了,握着枪的右手也在发抖,她连忙劈手夺过枪,眯起眼睛开始回击。

郑饮不说话,只是扁着嘴,眼泪不断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很快,嘭的一声,她看到景湛的左手臂上出现了一个枪洞,鲜血几乎是立刻就疯狂地涌了出来。

柯轻滕这时抱起她,让她微微地起身可以喝水。

尹碧玠被景湛紧紧地攥着手臂,往甲板的方向冲去,她一边抬手擦去模糊了眼前视线的雨水,一边努力辨识他们跑的方向,而景湛则一边跑,一边拿着枪努力地朝身后追着他们的特工回击。

她喝完水,便看着他道:“景湛和亚瑟呢?”

深黑色的海面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波涛,就像是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而连带着,那大雨也无情地从四面八方砸在他们的身上。

“都在,平安。”他平静地告诉她。

出了房间,外面竟是漫天的滂沱大雨。

她环顾了一下病房的四周,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正坐在沙发上闭目休息的亚瑟,景湛却是不在。

“追!”房里的特工看到景湛带着她逃出房里,其中好几个立刻紧跟着追了上来。

“那我们现在在哪里?”她问。

趁着她还在晃神,景湛已经和不远处朝他们方向看过来的柯轻滕对了一个眼神,柯轻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朝景湛略一点头,景湛便抬手猛地打碎了房间里的窗户,将她整个人抱起来,从窗户让她下滑到靠海面的走道上。

“S市的医院。”

“……所以现在,跟着我走,我们先去甲板的逃生艇那里等他们!”

“喔……”她点了点头,看着他,故意用了活泼一些的语气,轻而缓地说,“柯轻滕,你真有本事,在这种状况下都逃出来了,联邦估计又得气得半死……而且,竟然还回到BLAIR了,飞回来的吗?”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是两颗心脏重叠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愈来愈响,愈来愈清晰。

她觉得自己这样醒来,他应该是很开心的,可她非但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反而看到了让她心惊的沉冷。

她的身体里,现在正有一条崭新的小生命,属于她和柯轻滕的小小生命。

他这样的表现,让她越来越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

孩子。

所有人都是平安的,那么,究竟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她昏迷的时候发生了?

虽然之前种种的迹象,早已经让她开始怀疑这个可能性,并且,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可是当这一切真的被认准为真正的事实时,却还是当头一棒将她的脑子击得生疼。

“陈渊衫驾驶直升机,到接近缅甸的印度洋海域上来接我们。”他一板一眼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的视线渐渐变得有些模糊,近在咫尺的景湛脸上焦急的神色,她也有些看不清了。

听到陈渊衫的名字,她又问,“严沁萱和容滋涵也来了吗?”

“柯轻滕在审讯室里亲口告诉我,你现在正怀有他的孩子,刚刚一周。”景湛一边注意着四周的情况,一边厉声对她说,“怀孕前三个月是最危险的时期,尤其是现在,所以,就算你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应该为你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嗯。”他这次回答得很快,“所有人现在都在门外。”

她……怀着孕?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电光石火般的,忽然想起了什么。

耳边枪林弹雨不断,可这简单的六个字,却让她的思维变得一片空白,她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可还没等她开口,病房的门突然被人用力地打开,她看到缠着绷带的景湛双眼通红地快步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着来不及阻拦他的陈渊衫和封卓伦。

六个字。

嘭的一声,只见景湛直直地冲过来,一拳就直呼上柯轻滕的脸。

“尹碧玠,知道吗?”景湛面容肃冷,“你现在怀着孕。”

血腥而暴力的一幕,她看得几乎都呆了。

“你干什么?”四目相对,她厉声道。

柯轻滕被那实打实的一拳打得嘴角都流出了淡淡的血丝,站稳后直接就拔出了腰间的枪,抵上了景湛的太阳穴。

语罢,她便想劈手夺过他腰间的枪,可却被他用力抬手扣住手臂。

剑拔弩张的相对,两个男人的又一次对峙。

几秒的沉默后,她垂了垂眸,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很抱歉,看我都忘记了你的立场,那么,多谢你的不杀之恩。”

而在房间里的所有人,却没有一个敢上来拦住他们。

虽然她能感觉到,他依旧是真的在尽力保护着她。

“你开枪吧。”

可是她面前的这个多年前带着目的接近她的人,不是应该站在她的敌人那一边,早已经不是她的朋友了吗?

景湛目光冰冷地看着同样目色沉冷的柯轻滕,“在她的面前杀了我,再次在她的心上狠狠划一刀。”

她一怔,心中突然想到,在潜意识里又把他划分到了自己这一边。

咔嚓一声。

景湛看着她,目光幽深,“你是不是忘了我的立场?”

清晰的子弹上膛的声音,柯轻滕握着枪,一动不动,“你以为我不敢吗?”

“我必须要去帮他们。”房间的门外也传来了撞门声,显然门外的特工听到了枪战也要进来帮忙,她急得眉心蹙起,一字一句地道,“景湛,给、我、枪!”

“我知道你敢。”景湛无畏地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冷冷地、讥讽地笑了,“但是你敢告诉她在她的身上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你现在不能用枪。”景湛隔开了她想要拿枪的手,面容阴沉,语速飞快,“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动不动地待在这里,我会找机会带你出去。”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大变。

“给我枪!”形势刻不容缓,尹碧玠活动了一下筋骨,看着景湛道,“快!”

尹碧玠看着所有人异样的神色和剑拔弩张的他们,良久终于嘴唇有些发颤地叫了柯轻滕的名字。

尹碧玠大致扫了一眼这间房间,约莫有两组特工,二十人左右,而柯轻滕他们只有四人,枪支弹药有限,因此绝不可持久战,只有靠强突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柯轻滕听到她的声音,握着枪的手竟破天荒地轻轻一抖。

而另一边,跪在地上的郑庭和郑饮也被亚瑟得空解救,郑氏兄妹拿过被击毙的特工手里的枪,以最快的速度一左一右地保护在柯轻滕的身边。

“告诉我,我身上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神色已经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尖都有些发疼。

每一秒钟的移动,她的思绪紧绷着,眼睛里仿佛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那个衣衫褴褛也遮掩不住过人的杀气、握着枪面容冷峻的黑发男人。

“你说,你说实话,我听着。”她见他纹丝不动,望着他的背影,再次开口。

她的身边原先只有景湛和另外两名特工,那两名特工已经加入与柯轻滕他们的枪战之中,而景湛独自拉着她,一边用身体保护她往无人的暗角里退去,一边大喝道:“靠在我的身后!”

半晌,柯轻滕收回了抵在景湛太阳穴上的枪。

而尹碧玠看到,原本还双手被手铐反绑着的柯轻滕已经恢复自如的行动,手里拿着亚瑟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的枪,奔跑在房间里,与联邦特工进行回击枪战。

一室的死寂中,他在她的目光中回过身来,走到她的床边,慢慢地蹲下身体。

世界上最顶尖的十大杀手之一,果然无愧其名。

这个姿势,可以让她低头就看到他,他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眼睛上。

数不清的枪弹飞来,嘴里始终噙着笑的亚瑟却以一个凌空翻滑行到了桌子底下,桌子一瞬间就被射击成了马蜂窝,而身手敏捷的他却毫发无损。

“我们刚刚……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罗宾逊倒地死去后,很多刚刚才反应过来的SWAT的特工都疯了一样开始朝着变戏法一般出现在这间房里的亚瑟射击。

这个说话从不会有任何情感起伏的冷漠男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竟微微有些哽咽。

一切的突变几乎就在转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