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饭做得好吃就是了不起的技能。”何至远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解决掉了盘子里所有的三明治和面包条。
听得糊里糊涂的路初月拿勺子敲开蛋壳,拿面包条蘸着浓稠的蛋黄边吃边说:“你每个字我都懂,连起来就不懂了。大概是小时候太不喜欢吃蛋黄了,所以不聪明。”
“我觉得发明威化饼干的人才是真的了不起,小小一片饼干却酥软和松脆层层搭配。”路初月把吃不完的早餐偷偷放进何至远的盘子里。“分析数据听起来很厉害,那关于相亲的成功率,统计学数据有什么说法吗?”路初月一脸认真的好奇。
“其余啊?简单来说,我们和病理学家合作,希望通过案例研究发现慢性疾病的预防和治疗。团队还包括营养学和运动学的专家,他们记录和研究人们的日常身体数据,预测健康状况发展。更简单来说,我们的工作是分析数据。”
“关于这事,统计学说:不如相信星座运程。”何至远笑,“再加上血型,可能会更速配。”
“黄芥末酱和香肠,还有一点黄桃酱和奶酪。芥末酱是超市买的,黄桃酱是新鲜的。”路初月放下杂志,“那其余都是些什么事?”
“我妈说,现在人的问题是选择太多,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她说不管愿不愿意,多相几次就知道了:起码这样的不能要。”路初月对妈妈的疲劳轰炸快要无力招架。
“健康保险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何至远的心思都在三明治上,“你放了什么材料,怎么这么好吃?”
何至远就着快冷掉的咖啡,迅速干掉盘子里“长”出来的美味面包条:“你知道吗,即便在最无私的爱里也有盲目和误解。我父母以为新的开始能抹平过往的不愉快。为着他们的心情,我也乐于假装配合。毕竟过去十年,我因为工作疏忽了很多事,包括家人。”
香喷喷的面包条上桌的时候,何至远随手拿过财经杂志和报纸给路初月当隔热垫。眼尖的路初月在封面上看到何至远的名字,抽出杂志来找到那篇专访,认真读完他的简介,疑惑地问:“所以,你不是卖保险的?”
“你行情怎么样?”
第二天路初月打着呵欠赶到的时候,何至远已经在煮咖啡。用奶香吐司做完三明治,路初月坐到橱柜上,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专心地等水开。她制作溏心蛋的方法是水开一分钟后关火焖三分钟。制作三明治时切下来的吐司边也不用浪费,抹上黄油后在平底锅里炸一下,再洒少许蒜香海盐或罗勒香草碎粒装盘,放微波炉里加热三十秒,就是手指面包条。
“托赖,不好。”何至远欠欠身。
“6:30。”
“我记得你大学时候很受欢迎,某年暑假还有女生让我帮忙递过情书。那个女生后来怎样了,有联系吗?”
“你一般几点起床?”
“那是她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告诉我她要随父母移居纽约。”后来,后来他们在纽约重逢。再后来的故事,他已经都告诉路初月知道。
“好。如果我还没起床,你自己开门。”
那天放暑假的路初月出门去逛书店忘带钥匙,只能在门口等爸妈下班,看见有个穿米色长裙的女生在楼前花坛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又在楼道信箱前站了很久。路初月过去问:“你是至远哥哥的同学?”
“你不会还没下班吧?”路初月一口气说完自己的计划,“我做了面包,还做了果酱,一个人吃不完。明天给你送早餐过去可以吗?”
因为这封信,路初月让何至远给她买了一个暑假的棒冰。如今想来,几根棒冰换那么多年的美好时光,虽然最终是一个心碎的结局,但那已是他至今做过的最心甘情愿的交易。
“是吗,今天周五了?”
“你的未婚妻,是怎样的人?”
“明天是周末。”
“聪明,开朗,不拘小节,爱工作。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她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当然,有过争吵,很多是因为工作。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亲人。”
“明天?”
“对不起,我好像不该问这些问题。”路初月去厨房重新做两杯热咖啡。
“何至远,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没关系。”何至远看着餐盘里的面包屑,仿佛那是一本意义深奥的典籍,“真奇怪,这些年没有人愿意和我谈起她,问出他们的疑问,尽管我知道所有的答案。你知道吗,死亡也有它的好处。”它就像一个滤网,将所有不愉快的记忆清零。只有那些美好的甜蜜的记忆留了下来,每次回望都像品尝裹着糖霜的苦药。活着的人,通过书籍、戏剧、绘画表现和探索死亡,人们带着恐惧想要明白它的意义,死究竟是生的对立面还是延续?死亡对何至远来说,就是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如此简单又无可安慰的痛。路初月想要伸手抚平他的眉头,但她只是紧紧握住了咖啡杯。
黄桃酱明亮的气泡,咕噜咕噜地不停冒着。看着烤箱里的面包如蓬松云朵般鼓胀起来,仿佛在给自己打气,路初月拿起手机,鼓足勇气拨了那个电话号码。
“你会觉得,拥有过再失去,好过从来没有拥有过吧?”何至远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心目中的路初月,是这样乐观的人。”
散步回家的路上,发现绣球花季又要来了,常年在这附近开着小卡车卖水果的小夫妻,这次载了一车的香瓜和黄桃,空气里弥漫着金灿灿的甜蜜香气。路初月被这香味馋得迈不开步子,从山一般高的水果堆里选了几个满月似的黄澄澄圆鼓鼓的黄桃。回家后,趁揉面烤奶香吐司面包的间隙,选最软熟的三个黄桃切丁熬制起黄桃酱来。
“我不奢望得到什么,但也不愿失去已经拥有的那些。”就算她拥有的那些看起来微小寻常,路初月也不愿失去。比方说,缺少那一点点似乎微不足道的酵母,面包就会做不成。因为生活就是由这些微小的平凡的事和物组成,失去它们,等于失去自己。“这好像不是乐观,是小气。”
想新菜谱正想得头痛欲裂,妈妈来电话,先是问路初月为什么周末不回家,又问要不要去相亲,最后勒令她要记得吃饭。遭受连续暴击的路初月干脆放弃抵抗,关上电脑乖乖下楼到附近的小店吃米线。隔壁桌的阿姨在聊天,谈到感情问题,其中一个说:“再也不会那样爱了,因为再也没那么多钱了嘛。但两个人吃吃路边摊也蛮好。”路初月在心中默默为这句至情至性的话点了赞。
“路初月,你是只烤箱。”何至远笑。他笑的时候,有弯的嘴角,舒展的长眉,以及那么深那么深的眼眸,像没有尽头的长路。
“海龟是保护动物,不能拿来做菜,你再想想别的招!”这是小夕的回答。
“你又说我是烤箱!我不是烤箱。”路初月抗议,“我是烤箱边上,专心等面包出炉的人。”
如今的人大概已经不知道没有网络的日子该怎么过,路初月却觉得因为网络,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为维持人气,她不得不维持更新速度。虽说世界上的植物有三十多万种,其中可食用的菌类就有上千种,但寻常可见的食材数量确实有限,“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她这样回复小夕催更的微信。
“路初月,不要去相亲。”何至远握着咖啡杯,像占卜的人望着杯底咖啡残渣,预言路初月的命运。关于这句话,路初月既没有反驳,也没有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