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喝了这么浓的汤今天晚上一定会做好梦,梦见自己漂浮在鱼泡泡的海洋里那种好梦。”
“这碗汤,对得起这个名字。”何至远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实话,何至远觉得和鱼泡泡一起悠游的画面并不是特别美好,但汤实在美味,他刹住狂奔的想象力,又添多一碗汤,鲜美得几乎把脸埋在汤碗里。
“因为加了洋葱末,人们切洋葱的时候常常容易流很多眼泪嘛。还有,故事里不是说,小美人鱼为王子哭了很多眼泪,还把尾巴剪成了腿。花胶与鸡腿,就是美人鱼的故事啦。起菜名就是这样需要联想的嘛。”
“你还去相亲吗?那张餐厅目录还够不够用?”
何至远觉得自己好久没这么饿了,也不着急解释卖保险这件事:“原来是鱼泡泡啊。那又为什么叫美人鱼的眼泪?”
“工作忙,不太去了。这张推荐单让公司组织聚餐啊招待客户啊倒是容易了很多,我该替我的同事和客户感谢你。”吃人的嘴软,喝完汤的何至远认真回答路初月的问题,“大概是之前拿出态度积极配合,领导很满意,所以后续有些松懈也没有受到追责。这也是一种策略,叫作虚与委蛇。”
“就是海里的鱼的鱼泡泡,很滋补。听说卖保险很辛苦,所以我带了发好的花胶来,又去超市买了只鸡腿,给你炖了花胶鸡汤。”
“我嫁不出去自己是知道原因的,但是你这么优秀,为什么会还没有结婚呢?”
“花胶?”
“你为什么嫁不出去?”何至远反问。
“是新西兰花胶。”路初月揭晓谜底。
“说来话长……我今天在活动上遇见前男友了。我问他为什么喜欢上别人,他说我的生活太无趣。”路初月跟何至远解释什么是所谓的网红,以及网络上人气爆棚的网红有哪些,越说越觉得这份工作很无聊,而他们私下的真实生活可能比她描述的或者网友们想象的要无聊更多。比如她这样的美食达人,经常要做的事情是:试过十几种配方才能确定一种蛋糕的配方;试吃到快吐了还要在镜头前显得非常享受;广告客户要求很多,绞尽脑汁植入也还是会被有些带有敌意的网友攻击……社交活动最消耗时间与精力,参加完品牌活动,路初月已经没有心情出门逛街。附近的外卖吃遍之后,她嚼着最无味的水煮蔬菜研究新的菜谱或是新的甜点制作方法。
何至远满脸疑惑。
这才是她今天躲到这里来炖汤的原因吧。何至远觉得有点心疼,又觉得有一点点开心,她在难过的时候会记得找他,像寻找庇护的流浪猫凭感觉寻找依靠。何至远觉得今天的路初月不像逃跑的小老鼠,更像迷路的猫咪。
“新西兰的美人鱼。”路初月神神秘秘的表情。
“我觉得你的生活很有滋味啊,与陌生人分享美好的事物,是有意义的工作。还有,我差点就结婚了。”何至远答,“就差那么一点。”
“多美的美人鱼才能哭出这么好喝的眼泪?”
路初月停了筷子,仿佛在汤里尝到了何至远语气中的苦涩,它像一个不速之客混在不属于盘中食物的味道中,虽稍纵即逝但没有逃过路初月的鼻子:“是她反悔了?”
“不会做饭,鼻子却很灵!有潜力哦。”路初月跑去厨房端出炖了几个小时的汤,满满地盛一碗,献宝一样呈到何至远面前,“喝吧,这是美人鱼的眼泪。”
“不,是上天反悔了。”
“我在美国也是吃三明治,吃了好多年。”何至远如实交代,“我闻到好香的味道!接下来还有什么好菜?”
她是何至远的学姐,大学毕业后两人一起创立公司。准备婚礼的时候,她在例行体检时得知罹患肺癌。何至远发现自己对癌症一无所知,甚至对世间的一切病痛都所知甚少,道听途说与亲身经历又是如此不同的两件事。他曾以为所有癌症都会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成为满是煎熬的漫长痛苦的过程,但从得到化验结果到弥留,前后不到三个月时间。
“你这阵子一直吃三明治,三餐都吃三明治?”
但那的确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疑惑和愤怒过后,他被心痛击倒。拔掉电话线,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天色亮起又暗下。饿了喝自来水,困了在沙发上入睡。有一天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那个思念万分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起床了,你该起床了。”他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清晨的微光中废墟一样的客厅,还有挂在角落来不及拿进衣帽间的礼服,明白自己即将到手的幸福生活再也回不来了。接受现实的那瞬间,如一脚踏空坠入无边的虚无。他服从那个声音的呼唤,起床,洗漱更衣,到书房打开电脑,除了已经知道消息的朋友发来的问候和吊唁信,还有一封来自他的导师,问他是否愿意去西海岸的大学教书。他一一给婚礼嘉宾名单上的客人们写邮件,通知他们婚礼取消。然后写信给公司律师,抄送公司高层,他决定出售所有公司股份。所得款项一部分捐献给治疗过她的医院做医学研究基金,另一部分入股现在的健康保险公司。最后一封信写给导师,接受他的推荐。然后头也不回开着车离开了两人为结婚购置的公寓,再也没有回去。
“24小时便利店的三明治方便又美味。”
他在一个月时间里从东至西穿越美国,在西海岸的大学为本科生教授应用数学。那是一个人口不多的安静城市,玫瑰花到处盛开。他业余时间最大的爱好是开车寻找无人的海滩。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向巨浪张开双臂,以为自己会随白色巨浪下看不见的湾流去往不见底的深海,但却一次次被送回岸边。他被独自留在空荡荡的海滩,留在这个世界上。看着教室里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带着期望看向他,何至远努力说服自己,过去终将过去。
“你怎么什么餐具都没有,连米都没有,你不吃饭的吗?”路初月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厨房,现在用的餐具和锅都是她下午临时买的,米自然也是。
某个大雨的傍晚,在沙滩上独自散步的他捡到一只触角折断的维纳斯骨螺,握着这具被大海遗弃的迷路的遗骸,他第一次向烈焰般灼人的悲伤投降,默默无言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承认世界这么大,并不是只有他被遗弃。
“托您客户的福,这个住处第一次开伙就有如此美味。”何至远在咖喱里尝到了苹果的甜味,他原本不喜欢吃甜食,但现在觉得很好吃,吃到胃里全身都感觉暖洋洋的。何至远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前的咖喱饭,吃完大半碗才想起要提醒自己注意仪态。都说饥饿是最神奇的调味料,何至远感觉在遇到路初月之前,自己已经饿了很久。
决定回国前,何至远去墓地告别。他的航班从烈日灼人的洛杉矶降落在下着大雪的纽约,搭出租车到市区,随身行李不过一只旅行袋和一束在肯尼迪机场买的粉色玫瑰。在这座曾经生活过多年并获得过幸福的城市,他重新成为一个过路人。他让出租车在车道稍等片刻,凭记忆找到墓碑,用双手拂去积雪,告诉她回国的决定,但那句“再见”哽在喉间。起身时擦肩而过的牧师对他说:“May God be your companion, young man.”他向这个白发苍苍的陌生人问出了这些年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Why, Father, but why? ”穿黑色长袍的牧师停下脚步,按着他的肩膀答:“Someone has to leave so that we who stay behind learn to value life more.”
“不,你一直都这么聪明。就像我,一直和数学没有缘分。”路初月把咖喱热一下,倒在晾凉的米饭上。热腾腾的咖喱如岩浆般流淌过雪山一样冰凉且雪白的米饭,这场景仅仅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路初月觉得心被锤了一下,她心目中那个会做所有数学题和物理题的、无所不能的何至远,原来也有无法解答的疑问。咖喱有点辣,辣得舌尖发苦。“难过的话,就哭吧。我不看,也不说出去。”何至远反而笑了:“前几天有个人曾对我说,大人了,不可以哭。”
“可我那时候也不是数学老师啊。”
“不,这个人说得不对。大人了,凡事自己做主,想哭就可以哭。”路初月隐约想起那个人好像就是自己,尴尬地转移话题,“啊,还有好吃的。”她起身去厨房拿来肉桂卷,再倒两杯可乐。“我带了一打肉桂卷来,今天早上烤的,本来想给你做早餐,现在吃一个也不错。”
“在大学教数学?怪不得当年我听不懂你的解题步骤,我只是个初中生啊!”
“你的过敏好了吗?”何至远苦笑,“上次真的很吓人。”草莓蛋糕引发的过敏一个礼拜才全部消退,何至远在楼道里都能听见路初月被她妈大声数落。
“我在那里教书,教数学。”
“这次是真的好了,我开始工作了。”路初月脸红了,“肉桂卷真的能治疗一切伤心。”比起失恋,更让她难过的是因为过敏不能做面包这件事情吧,也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你在那里读什么?”
松软的肉桂卷,散发着宇宙星云一样的温暖力量。
“一座大学的英文缩写。”
“我再送你个烤箱,这样你就不用出去买面包,可以看着面包在烤箱里鼓起来!我觉得,烤箱是世界上最让人觉得幸福的电器了。”
“不会,不会。”路初月摸一摸咕噜咕噜作响的肚子,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正好,饿了。马上开饭!”何至远换下西装,到厨房帮忙。路初月指着他灰色卫衣上CIT三个英文字母问:“这是什么意思?”
吃过晚饭,路初月开车回家,何至远送她到车库后独自回到住处,灯没有关,明亮的灯光让没有什么家具的房间更显空荡。桌上有刚才晚饭留下的饮料,他的那杯已经喝完,而路初月的那一杯可乐依旧是满的,细微的泡沫小心翼翼地从杯底上升,然后无声消散,就像她的心事。
“饭都凉了。”何至远坐在沙发另一头,看着桌上的白米饭,满脸愧疚。
关了灯,他对着窗外灯火辉煌的夜色又想起那个牧师的话:有些人不得不离去,所以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能学会更加珍惜生活。电话响,是那个他已经会背诵的号码。
等何至远开完马拉松一样的客户会议回到家时,已经快九点。开门进去,厨房和客厅的灯都亮着,路初月在沙发上睡得沉沉的,脖子上挂着根红绳,绳子上,是何至远留在前台的那把钥匙。何至远发觉路初月把头发剪短了些,以及不穿厚大衣的路初月原来这么瘦。他轻手轻脚去衣帽间拿来薄毯,刚给路初月盖上,她醒了,一双大眼睛睡意朦胧。
“我到家了。可是钥匙忘记还你!”
“这样吧,我把公司地址和新的住址发给你,一会儿你有空先过来拿钥匙。如果你来时我还在开会,钥匙放在前台。”
“钥匙放你那里吧,如果你不忙,欢迎随时来给我做饭。”何至远弯一弯嘴角,“毕竟,卖保险很辛苦。”
“原来不是过河拆桥啊。”话说出口路初月才发现自己其实有点在意他不声不响搬家的事,“告诉我厨房缺什么,我去买。”她告诉自己,这是要报答他一块草莓蛋糕的照顾。
“好。”
“可是我家什么都没有,厨房还是空的。”何至远向门口的秘书示意稍等片刻,“本来想添齐了家具再请你过来吃饭。”
挂电话前何至远突然说:“路初月,你像一只烤箱。”
接到路初月的电话时,何至远正在准备参加会议。“客户送了不错的咖喱试吃,前阵子回家听说你搬了新家,晚上我给你煮咖喱饭庆祝吧!”
“哎?什么意思,是说我胖吗?”
当冷暖气流的拉锯战结束,天气暖起来的时候,路初月的过敏也终于好了。趁着空气里暖洋洋的懒散,她做了几种水果轻乳酪蛋糕与大家分享,反响都很好。周末回家看望父母,发现何伯伯家的车库又空了。晚饭时听妈妈说,何至远找到公寓,从父母家搬了出去。路初月翻出手机找到之前的通话记录,把何至远的电话号码存进通信录,按下保存键的时候,她感觉去年冬天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了。
何至远叹息:“你的记性真的不太好,这个不能怪抗过敏药。睡吧。”
整个菜场,路初月最喜欢角落里的面食柜台:正正方方的玻璃柜,灯光很亮,半开放的柜台里各色面条散发着面食特有的味道,粉粉的清香味,让人觉得五脏六腑都温暖舒服。售货员是个清秀的小姑娘,穿白色制服,戴着白色鸭舌帽和口罩,神情严肃地站在一摞摞面粉袋子前称面条。
“嗯,晚安。”
菜场有一种以蔬菜种类、颜色和味道营造出的独特的秩序感:光滑结实的黄色土豆、娇嫩轻巧的绿色豌豆苗、干燥粗糙的棕色芋头、小巧爽脆的紫色水萝卜……海鲜水产区的大叔精通各种贝壳类海产品的烹饪方法,对一边挑选花螺一边沉迷轻碰花螺触手的路初月说:“你慢慢玩,玩好了我给你称重哦。”
空气里还留着肉桂甜美温暖的香气,带点微微的辣,如壁炉中噼啪作响的明亮火星。他这些年第一次没有那么惧怕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何至远有点庆幸路初月记性不好,否则他的心事再无处躲藏。
路初月发现,除了没有收入,不工作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用化妆赶去新开业的餐厅试菜,然后各种角度拍片,挖空心思组织语言发微博。相反,可以慢悠悠听着音乐洗漱,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衬衫和牛仔裤穿上。然后去厨房给自己做一杯拿铁,速溶咖啡粉与盒装的牛奶,不用找高档的骨瓷咖啡杯,也不用担心颜色与款式的搭配,有时用图案幼稚的小小搪瓷杯,有时干脆用烧杯,咖啡上漂浮着因为电池接触不良而总是掉链子的creamer打出来的参差不齐的泡沫。有时候骑自行车去菜场买菜,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不用操心又该研究新的菜式。
他曾以为人生是艰难获得然后轻易失去的过程,体能、视力、梦想、爱的人……但在她看来,人生是一个揉面团做面包看着面包在烤箱里鼓起来然后一口一口吃掉的过程,充满期待的快乐的过程。面包没有了,但因为忙碌、等待和美味而生的快乐感觉会永远留在记忆里。悲伤好像无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的笑容里有面包暖洋洋的香气。
“无论是在网络还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做菜的方子,太多事我都无法确定。所以我只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和大家分享我信任的美味。幸福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难得,幸福的配方需要不停地实验才能完成。新的一年,我们一起努力!”
深夜窗外开始下雨了,春天的雨,雨势绵延。云厚风细,无止无息。这雨水像要把整个城市落成一个长长的渡口,如此,这座繁忙又寂寞的城市里每个仓皇无措的人都能在黎明时分有一段眺望与抵达。生活的难以预料在于,一些人快乐的开始或许要由另一些人以悲伤遗憾的结束来成全。而我们不得不放手、不得不失去的难过,是否也在成全着世界上另一个新故事的开始?
虽然难熬,但为期一礼拜的春节假期与相亲压力造成的低气压终于随空气中烟花爆竹的火药味一同消散,路初月归心似箭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公寓。因为暖气足,柠檬树长高了一些。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柠檬树的叶子,在自己荒废很久的微博上熬了一锅暖暖的鸡汤:
睡意朦胧间,路初月疑惑地想,何至远说自己像烤箱大概是指太容易流露情绪的意思?因为烤箱是最藏不住味道的,肉桂卷还是重磅奶酪,几十米开外顺风势一闻便知。喜形于色,真的不是一个优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