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太不容易了,我想哭一哭活着这件事。”路初月接过何至远递来的可乐喝一口,轻盈的气泡一路跳跃着涌进心底,把刚才的低落情绪赶走不少。她伸手关上了车窗,但依旧没有回头,透过车窗看着沉沉夜色:“我前男友劈腿一个网红,这事情刚上了微博热搜,虽然只有几分钟。”
何至远抬手打开车厢阅读灯,确定拉环处擦得一尘不染才将可乐递过去,抬头时发现路初月的睫毛上挂着泪水,他不动声色地问:“可乐有点冰,你要不要关上车窗开了空调再喝?当年你做不出数学题就哭,这次是为什么?”
“上热搜,你男朋友很有名吗?”
路初月把纸巾盒捧在膝头,这下酝酿好的情绪完全被何至远打乱节奏,过半晌决定放弃继续哭下去的努力:“算了,不哭了。”
“是前男友。这年头凡是网红谁没有几百万粉丝,谁又真的有名?不过是大家过年太无聊,爱围观而已。”
原本正仔细擦着可乐罐的何至远停了手:“没有吸管了,凑合一下……哎,你为什么要哭?”
“很多事眼见也不一定为实,这里面或许有误会,他跟你解释了吗?”
路初月从手套箱里拿出纸巾盒,惊讶地问:“咦,你怎么知道我要哭?”
“没有解释,所以才变前男友。”路初月皱皱鼻子,“刚才他们在微博秀恩爱,算新时代的白纸黑字咯。”
“很顺利。她说她要赶回家看春晚。我也正有此意。”其实他是赶着要给路初月送可乐。何至远在车里前后打量一下:“有纸巾吗?”
“既然已经变前男友,就不要太难过了。”何至远依稀记得有个成语叫覆水难收,但他出于谨慎没有用。
“顺利吗?”路初月把眼泪忍了回去,声音有些哽咽。
“但是我在全国人民面前丢人了。”
路初月惊讶地发现,这个时候的便利店居然还有不少人来买盒饭和方便面,然后独自坐在靠窗的长桌前吃完。人人误以为别人过得更幸福快乐,更坚定勇敢,其实大家吃了这么多苦,后来也都只敢趁夜色在街头偷偷哭一下。路初月鼻尖发酸,眼泪正要掉落,何至远开了车门。
“全国十几亿人口,不是谁都刷微博的。比如我,我就不用微博。你没有在我面前丢脸,从统计学角度来说这就不算在全国人民面前丢人。”
路初月把手机扔在脚边,打开车窗。冰冷的风灌进车厢,夜幕中远处的车流汇成红色的河。霓虹灯的眼眸虽渐渐疲惫,却依旧坚持着陪伴这个夜晚吃不到团圆饭的人们。街角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也依旧明亮,它见证了这个城市里无数匆忙的晨昏,在它看来佳节与寻常日子或许并无差别,那么多匆匆开场又匆匆结束的恋情也是一样。
“谢谢。谢谢你拯救了我十四亿分之一的尊严。”路初月摸索着从地板上捡起手机,翻出微博给他看,“你知道吗,她炖蛋的时候火开太大,炖蛋表面很多气孔,她用美图软件修掉之后才发微博的,她们那些美妆达人最会手机P图!你仔细看看这个炖蛋!葱花切得都不一样大。她怎么好意思也开始自称美食达人?最多算个美人!”
“这么久不更博,认怂了吗?”
何至远很想笑,但是他不敢,忍得脸一抽一抽的。“我觉得你说得不对。”他清了清嗓子道,“她不是美人,她没有你好看。”
“有人在秀恩爱你知道吗,不要认输啊!”
路初月抬起一边眉看着他,一脸“你不要骗小孩”的表情。
“啊,你真的失恋了吗?我还怎么相信爱情?”
何至远心软:“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喜欢哭,考试没考好会哭,没吃到巷口小吃摊的豆腐脑会哭。实在不开心,痛痛快快哭一场,或许就好了?”那时候来找何至远帮忙做作业的路初月听不懂何至远讲的解题步骤就急得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过来发现何至远把解题步骤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写在稿纸上,她飞快地抄到作业本上交差,等到考试依旧不会,拿到不及格的分数回家自然要再哭一场。
“怎么好久没有更新啊?我们好担心你。”
“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能随便哭。”旧事重提,路初月窘得满脸通红,这下完全没脸再哭了,只能把脸埋在膝头,闷声说:“生活真的很辛苦啊,是不是?一颗洋葱能让人哭得稀里哗啦,但没有什么蔬菜或水果能让你一闻就笑。哎,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巷口的豆腐脑是七年前收摊的,李奶奶回家带孩子去了。”
换个播路况的频道,路初月把椅背调到舒适的位置,躺倒后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大包小熊糖,这是确诊麦麸过敏之后,除水煮白菜之外最安全的食物。侍应生按何至远吩咐,送来了木瓜沙拉。这家餐厅只有一道沙拉拿得出手,不知道何至远此刻在吃多么难吃的食物,路初月不禁有些替他伤心。转念又想,他是来相亲的,不是来吃饭。不知道今晚的相亲对象长相如何,性格合不合拍?他们会聊些什么呢?她最不擅长的数学模型?还是星座血型八字这些速配话题?路初月速速解决了那盒滋味卖相皆普通的沙拉,将一次性餐具收拾妥当找垃圾桶丢弃了,也把刚才那些疑问统统扔到了脑后。回到车上她一边吃糖一边拿起手机玩消消乐,因为没有老妈的唠叨,时间很好打发。正要闯关成功的时候,微博@的提醒蜂拥而来。点进去一看,“无花果的小花”发了几张满桌各色菜肴的照片,并且@“贪吃的肚腩”。除了在这条微博下留言@路初月的微博“胖胖的月牙”之外,不少粉丝还去“胖胖的月牙”下面留言:
何至远的手指敲一敲方向盘,沉默良久,认真地答:“是,生活是很辛苦的。但我以为你的人生再幸福不过,父母疼爱你,人长得很好看。听我妈说,你的工作也很轻松。你还没和我说,你的工作是?”
“做人太挑剔不容易开心。”顾及他脆弱的自信心,路初月要等何至远走远才敢说出她的人生哲学。
“我是美食达人,在网上教人做菜,也教烘焙。但是,如今我麦麸过敏,这口饭大概吃不下去了。”路初月握紧可乐罐子,罐子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月亮也有背面,听说那里很暗,都是飓风呢。”
何至远是勉强控制着嘴角的笑意下车的,关门的时候,他扶住车门弯腰看着满脸担心的路初月说:“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是人家看不上我,难道不能是我看不上别人吗?”
“我请你吃夜宵吧,你想吃什么?”何至远关上车窗,车厢内迅速回暖。他决定投其所好,用美食转移路初月的注意力,就像用奶酪诱捕一只小老鼠。
“放大功能当然是方便化妆啊。我哪里像布朗熊,我明明像兔子可妮啊。”路初月虽然不太服气,但还是有点担心情绪看起来不太稳定的何至远,“你没事吧?才没相几次亲,不要气馁。”
“我想吃焗蜗牛,还想吃烤鸵鸟。”路初月的小脑袋依旧搁在膝头。
何至远再也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为什么这么小一个镜子还有放大功能?还有,这个和你很像的熊是怎么回事?”
何至远叹息:“我知道逃避没什么不对,但也没什么实际用处。那我们回去吧?”
歌曲放完,DJ切进广告,从楼盘卖到车,再卖到早教课程。但是何至远依旧没有下车的意思。路初月看着他若有所思的侧面,从手袋里掏出化妆镜递给他:“来照照镜子,浓眉大眼,增加自信。”何至远接过那只布朗熊化妆镜,象征性地看一眼,将镜子还给路初月后把头埋进了臂弯。路初月看着他抖动的肩膀,吓一跳:“你是被自己丑哭了吗?这个镜子不准的,你真的很帅啊。喂,不要哭啊。”
一听要回家,路初月呼地直起身来,扁了扁嘴:“真的有点饿。好想吃豆腐脑啊,没有豆腐脑的话,来块草莓蛋糕也好啊。”
“我的青春,也不是没伤痕,是明白爱是信仰的延伸。什么特征,人缘还是眼神?也不会预知爱不爱的可能。”
“你不是麦麸过敏吗?”
何至远无动于衷:“时间还早,我想听完这首歌再去。回国那天,机场的出租车里正好在放这首歌,我觉得很好听。”是蔡健雅在唱《达尔文》。何至远的手指敲着节拍,用低低的男中音跟着哼:
“已经好了。”
“快去,别迟到了。”路初月催他。
“真的?”
过年期间路况特别好,一路畅通无阻抵达餐厅的停车场,何至远闲闲坐着没有下车的意思。
“真的,我有吃药。”路初月推开车门说,“走,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很好吃的蛋糕店。”
“你给我带罐可乐就好,我妈不让我喝可乐。”
一个人的悲伤和快乐都这么容易,那人生究竟又算不算难呢?看着路初月像飞蛾般朝蛋糕店明亮的灯光飞奔而去的身影,何至远有些迷惑。他这一生都在与数据打交道,加加减减,总是确定的。但这冷冰冰的确定并不是他要的正确答案,他羡慕路初月,羡慕她对一块蛋糕的向往,如此热诚,如此确切。
“可是你还没吃晚饭。”
走进蛋糕店路初月直接扑向玻璃冷柜,鼻尖贴在玻璃上:“哇,还有最后一块草莓芝士蛋糕,运气真好啊!”在冷柜暖黄的灯光映照下,路初月的眼睛里简直有星星跑出来。红色草莓像沉甸甸的心脏躺在轻柔的奶油里,底部是如同大力的拥抱一般浓郁的芝士。想到那卡路里,排队点单的何至远觉得自己的心脏颤抖了一下。晚到一步排在他身后的小女孩着急地大声喊:“妈妈、妈妈,我要吃草莓蛋糕,我也要吃草莓蛋糕!”
“我是这样不仗义的人吗?你看我都准备好了。”原本只是过来先打探一下消息,所以路初月睡衣外裹着大衣就来敲门,此刻怕何至远不带她去,连回家换衣服都免了,裹紧大衣、抓起钥匙就去按电梯。
轮到他们点单时,路初月一边恋恋不舍地扭头看那块草莓芝士蛋糕,一边扯何至远的袖子:“要不就点红丝绒好了。”她有点儿想把草莓芝士蛋糕让给小女孩。何至远一字一句地对服务生说:“一块草莓芝士蛋糕,谢谢。”
“谁不想过个平安祥和年呢?乖乖配合,大家好过。”何至远无奈地答,“但是大过年的,餐厅不好订,这次是个比较一般的泰国餐馆,不是你推荐的那些。要不你就别去了,把车借我就行。”何至远好像完全看穿了路初月当司机的真正目的,却不知她另有需要逃避的事。
服务生将那块最后的唯一的草莓芝士蛋糕装进盘子里递给何至远时,小女孩大哭起来。路初月连忙对服务员说:“打包,打包带走。”随即扔下付账的何至远,把装着蛋糕的白色纸盒护在胸口,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匆匆走出了蛋糕店。坐在副驾驶座上挖着抢来的蛋糕,路初月发现,都市霓虹灯缓缓流淌的光晕原来并不讨厌,还会让草莓蛋糕的味道更甜美,是微醺的沉醉。
“居然真的有在大年三十相亲的人。”路初月用杂志把当年的“罪行”密密实实掩盖起来。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够绅士?”吃完蛋糕,舔干净手指上沾到的奶油,她才想起要为了自己的良心数落一番何至远。
“再里面一点,你好像还画了乌龟和鱼。”何至远一边选领带,一边说。路初月把下巴搁在桌子上,他走了这么久回来,成为一个已经学会把伤心藏得很好的大人,而她依旧是那个把烦恼当悲伤的孩子。
“小孩子又不失恋。”何至远弯一弯嘴角,不介意她出卖队友的行为,“而且,你不是说吗,生活是很辛苦的,她总要知道这个道理。”
大年三十那天,为了逃避妈妈关于男友为什么劈腿以及什么时候找人结婚的年终终极追问,天色还没擦黑路初月就去何至远家碰运气,看看他今晚还要不要相亲。何伯伯与几个邻居在客厅打麻将,激战正酣。何至远带路初月去他房间,给她拿了一个橘子,再倒一杯热红茶。他的房间依旧是当年的样子,熟悉的书架上都是她看不懂的计算机书籍与各色飞机模型。如果不是书桌旁新添置的铸铁衣架上挂着的西装和长大衣,她会以为时间从未过去。移开桌上的书和杂志,果然找到了当年用涂改液画的月牙。路初月想起那些做不出数学题就哭鼻子的日子,不禁叹息。曾以为那是天下最难的事,后来才知道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比数学题复杂得多。
回到家,何至远停好车给路初月开门时神色突变 ,他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路初月!你个骗子,你的过敏根本没有好,是不是?”不用照镜子路初月也知道自己又肿成了猪头,因为她的脸已经痒了一路。她抓起围巾裹住头,不忘抢过饮料架上的可乐罐,一溜烟逃跑了。嗯,确实有点像只小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