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旋地转后,他已经压在她的身上,眼里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看着她,沉了声音问:“故事讲完了,报酬呢?”
应如约摇头,正打算推开他去浴室洗澡,刚一动。温景然揽在她腰上的手忽然收紧,紧接着,他长腿一迈,严严实实地压住她的双腿。
应如约:“……”报个球!
她不说话,温景然反而催她:“还有什么想问的?”
她盯着温景然那双眼看了许久,确认他是认真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生硬的转移话题:“你刚才看的是什么书?”
还以为会有豪门的兄弟相争戏码。
“还想听故事?”温景然挑眉,指腹从她眉间拂过,拂走她的倦色后,拥着她换了个姿势,倚着床头把那本书重新拿起来。
真可惜……
“不算出版物。”他把书页合起,仔细小心地拆开包在书封外的封皮,让她看清真正的封面。
“傅家和温家有生意往来,关系不匪。傅征和傅衍是堂兄弟,不过两家路数不同。傅征是现役海军,老爷子有大爱大义的英雄情节,所以格外属意傅征。不过没等老爷子安排两人见一面,时迁就把傅衍带回家了。”
空白的纸上,有流水一样的毛笔字,占据了大半封面。
应如约竖起耳朵,洗耳恭听。
他把书重新翻开,从目录开始给她讲解:“是有关03年爆发的非典疫病。”顿了顿,他弯唇,笑容却有些浅淡:“但更像一册生存笔记。”
温景然曲指弹了一下她的鼻尖,无奈笑道:“这就不得不说到老爷子的专政独裁了。”
应如约顿时沉默。
说到时迁,应如约其实好奇了好久:“我不好意思问安然,怕她觉得我太八卦。昨晚我们刚进屋的时候,不是听到时迁和老爷子争论傅征和傅衍嘛,这之间是有什么兄弟相争的故事吗?”
03年非典爆发时,她还小,华姨还没到应家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疫病刚开始爆发的时候,S市还很安全。
“比如你不是温家最晚成婚的人。”应如约笑起来:“再比如,你们温家的人好像都特别喜欢闪婚,安然是这样,听说时迁也是。”
那天放学,她看见应爸爸出现在她的教室门口,还来不及惊喜,就看到他手上拎了个小行李箱。
温景然“嗯?”声,有些兴趣:“比如?”
她被应爸爸牵着一路到办公室,见到班主任。
“聊了很多很多……”
她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对班主任说了那样一番话:“我们家一家都是医生,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都要留在医院,为病人也为医护人员争取打开一条绿色通道。一旦S市出现一例非典患者,医院都会变成最危险的地方。如约实在没人照顾了……”
“都聊了什么?”他放开书,只剩几页没看也不管了,他身子往下滑了寸许,揽着她钻进了被窝里。
那应该是她第一次察觉爸爸身上肩负的重任。
她只是很少看到他戴眼镜,多观察了几眼而已。
她不敢说话,掉眼泪也不敢,乖乖地接过自己的行李箱,看着爸爸半跪在自己面前欲言又止地模样,还要安慰他:“我会听老师话的,爸爸你早点来接我。”
他哪里得出的结论?
后来,第二天学校开始戒严,不允许外来人员进入。
不友好?
应如约的学习环境封闭,只是发现教室开始每天中午要撒上消毒液,每天听到的都是同学上学后交流哪里哪里发现了几例确诊,死亡人数又升高到了多少,谁谁谁家的谁被医院隔离。
温景然翻过一页,淡声回答:“你早上看我的眼神不太友好,所以不戴了。”
所有人人人自危。
她看了几行,就没了兴趣,仰头去看他:“怎么不戴眼镜了?”
“A市当年是重灾区。”温景然翻着书:“时间有些远了,记不清学医是之前还是之后的事。”
素白的书封,铅字清晰,不知道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书从包装到排版都简洁得没有一丝花哨的东西。
他用指腹磨蹭着她的脸颊:“有些遗憾当年没能站在第一线,看完这本书后又想,如果当年我真的是前锋,恐怕就没有我跟你的以后了。”
应如约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平稳又有力。她低眸,目光落在他翻看的那本书上。
“我当年在老师家住了很久,偶尔能和爸妈通上电话,但很少。”她知道他们很忙,也习惯了等他们的电话,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
温景然本就靠着床沿,她钻进来侧身躺着,看着随时都会掉下去。他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让她靠在胸前。
她对当年的事所知也甚少,那时年幼,那件事在当时对她的冲击是很大,就像是海上忽然来了一场暴风雨,雨过天晴。
她蹭掉鞋子,掀开被角钻进去,揽住他。
她不会想着去在意暴风雨来临时,守在堤坝上的人做了什么,是否被洪流卷走,她关心的是天晴以后,她就能回家了。
忽然安静下来,仿佛今天一天的热闹都是她梦境里的一幕戏一样。她站在门后,看着灯光下的温景然,一下子涌上来的倦懒让她动也不想动。
应如约觉得很惆怅,情绪低落:“像03年这样的疫病,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爆发。”
书还是早上那本书,已经快看完,被他用手指压住的书页薄得只有浅浅几张。
那时候,她们在岗在位的所有医生,就是前线。
温景然被冷落了一天,等到她回房,已经洗完澡穿着浴袍在看书了。
有第一时间被感染的危险,也是最后一道消灭病毒的屏障。
随安然明早有产检,住这里,太不方便了。也直到这时,应如约才知道,随安然今天过来,是特意陪她的。
“如果啊……”应如约仰头看着他:“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得答应我,做什么决定都别瞒着我。”
晚上,吃过晚饭后,温景梵和随安然返程回市区。
她不小了,知道承担后果,也能承守堤坝。
不知道第几次无功而返后,倚在门边的温景然不怀好意地笑看着他:“和我老婆抢人?不太好抢。”
她不能用自己去约束他,如果真的有一天,他们都需要在第一线面临各种选择,或面临生死。
温景梵进来数次,都没能打断她。
她只希望自己不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所有的选择她都想风雨同舟,共同面对。
于是,两个人的话题又换到了医院,彼此的工作,格外投机。
他的信仰,已经不止是他一个人的。
两个人从A市今年反常的大雪聊起,聊到A市有那些适合游玩的景点时,随安然轻拍了下额头,失笑:“我忘记你大学就是在A市念的医学专业了。”
年初二,大风。
说是随意聊聊,就真的是随意聊聊。
雪断断续续下到傍晚终于晴了,夜色卷了边,露出一丝透亮的蓝来。
随安然就带着应如约去小客厅叙话,说是小客厅,其实就是个有落地窗的小阳台。
老爷子吃过饭在阳台抽了根烟,望着天色对屋里抱着书看了一天的应如约道:“明天天该晴了,你让景然带你出去玩玩。”
饭后,温景梵和温景然在客厅陪老爷子小坐。
从除夕夜回来那天起,A市的天气都算不上太好,断断续续的雪,凛冽的风。还没出年假,电视台已经开始播报各地开年有些不太乐观的天气情况。
“谢谢。”应如约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发烫的耳朵:“新年快乐。”
北方山区的边境小镇,雪灾严重。眼看着,这冷空气一路南下,若是这几日还这么不停的下雪,A市很快也要变成被低温,暴风雪肆虐的灾区了。
她瞄了眼肚子,弯起眼:“A市今年雪下得密集,出行也不是很方便。所以只能今天赶早,来欢迎下你。”
温景然倚着沙发靠背,在削苹果皮,闻言,觑了眼专心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应如约,提醒:“爷爷跟你说话呢。”
“本来,我昨天就该来的。”她小声的,尽量把声音压得最低,不去影响两个男人的交谈:“往年过年,没有特殊安排,我和景梵都会来这里。今年是例外……”
应如约回神,“啊”了声。
可妯娌之间该怎么打交道……她就完全没有经验了。
“明天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温景然把削好的苹果切块,用小刀的刀锋挑起,怕割到她的嘴唇,指腹压着一侧刀锋,喂给她:“滑雪场?登山?”
面对温老爷子,她是做足了准备的,所以一举一动都能做到落落大方,不露怯也不藏拙,尽善尽美。
老爷子推开落地窗迈进来,“嗤”的一声,笑得讽刺:“难怪一大把年纪了才找到老婆,连着下了几天的雪,你领你媳妇去爬山,这山上的道能走?”
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手足无措。
温景然没理他,又切了小块苹果,压着刀锋喂给她:“那就滑雪场?”
应如约点头,在她温和的笑意里默默红了耳朵。
温老爷子冷哼一声,显然是和他抬扛抬到底了:“滑雪场天寒地冻的,能有什么情调?”
“记得。”应如约对她颇有好感,只是随安然看着和她差不多年纪,她那声“嫂子”怎么也叫不出来,正无措着,她主动解围:“跟景然一样叫我安然就好。”
应如约夹在中间,尴尬得不行。
许是看出应如约有些拘谨,随安然把牛奶递给她时,低声问她:“还记得我吗?”
去哪对于她而言都没有关系,她和温景然之间通常她都是习惯性服从安排的人。说好听点是随遇而安,说难听点就是毫无主见……
相比较今天才算正式见面的温景梵,应如约对之前在梵音寺就有过一面之缘的随安然更加熟悉一些。
她眼巴巴看了眼温景然,寻思着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
温景梵来了,随安然自然也来了。
幸好,有个救场电话及时进来。她内心欢喜,连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也没在意,接起凑到耳边。
温景然一笑,算是默认。
对方仿佛对应如约这么快接电话有些诧异,呼吸声微顿,嘀咕了句什么,在应如约先开口询问时,自报家门:“是我呀,曹星。”
应如约怔了怔,悄悄扯了下温景然的袖口,悄声问:“你二哥温景梵?”
应如约一怔,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意外的是,除了坐在客厅看报纸的老爷子以外,客厅里还坐了一位年轻男人。听见动静,他转头,仅是一张侧脸,眉目神韵和温景然就有四分像。
曹星是A大附属医院麻醉科的医生,和应如约同批实习,最后留院的。
应如约花了几分钟洗漱,洁面,快速收拾好自己,和温景然一起下楼。
她回S市后换了一次手机号,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前同事都互相留有微信联系,A市和S市相距甚远,电话联系实在少数,是以换号码后应如约并没有大张旗鼓地群发通知。
温景然仰头看着几下掀开被子起来,从他腿上跨过去,慌慌张张冲进浴室的人,微挑了挑眉,低声回答此刻已经听不到他说话的人:“还不是因为舍不得……”
而曹星,就属于关系平平,虽没交恶却并不亲近的前同事。
应如约仍旧有些混沌的脑子在捕捉到“老爷子在等你一起吃早饭”时,瞬间清明:“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应如约在职期间,工作需要和曹星互加过微信,后来回了S市清理掉了一批不联系的名单,曹星就在其中。
他侧目,见她盯着眼镜瞧,顺手取下搁在床边。手里的书也被倒扣在了腿上,他倾身:“老爷子在等你一起吃早饭,晚点再睡,嗯?”
是以,大年初二的晚上接到曹星的电话,应如约实在有些意外。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曹星。”
温景然倚在床头,手指夹着书页和书脊,正在看书。他那侧的台灯灯光调到最暗,难得的……见到他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框眼镜。
那端女人声音妩媚,笑声不断:“你真是没良心,回S市后连微信都把我删了。更别说联系方式了,什么都没给我们这些老同学留。”
应如约循声看去。
隔着手机,应如约也被数落得有些尴尬,她轻咳了一声,草稿也没打的撒谎:“哪能,我回S市后换手机卡了。微信重新登录的时候所有信息都没了,后来找工作也忙,上班后更忙。”
万籁俱静,她盯着那抹光出神良久,身后观察了她一会的人开口问:“起来还是再睡会?”
温景然侧目,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忘记有没有回应了,只记得今早醒来睁开眼,有温润的天光透过窗帘落在地板上。
他听出她在打官腔,在撒小慌,没出声,切细了苹果又给她喂了口。
让她精疲力尽的始作俑者在她耳边,低声地道了句:“温太太,新年好。”
老爷子避嫌,从果盘里捞了两个蜜橘,揣进口袋里就晃悠悠地上楼了。
临睡前朦朦胧胧地听到了远山上寺庙师傅撞响的钟声。
曹星又笑起来,有乐声若有若无地传来,她“诶”了声,也不再寒暄,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现在在A市?正好我们明天有个聚会,你带上你先生一起来啊。”
温景然弯腰,托着她的腰背和腿弯,打横抱起:“不守夜,守你。”
应如约皱眉。
来不及了。
几乎是瞬间,有簇无名火从胸腔燃起,让她整个情绪有点不快。
应如约在他面前都快怂出惯性了,立刻否认:“没,我只是想知道除夕守不守夜而已。”
她稳了稳声线,不显山不露水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A市?”
温景然挑眉,鼻尖蹭着她的,压低声音,问:“你听着有些失望?”
“贵人多忘事。”曹星嘟囔:“我们A大附院下半年不是外派了医生去你们医院交流学习么,你别把人想的都这么落伍成么,加个微信要个电话,再找个你们医院的医生护士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她踮起脚,勾住他的后颈,迎上去,咬着下唇,有那么几分故意:“我以为你问的‘累不累’,是还有没有体力的意思……”
曹星撇了撇嘴:“我可听说了,我们医院院宝级的男神去S市了,你都没特殊关怀。”
“没有装。”应如约抬手抵住他又要吻下来的嘴唇,一双眼满是流星:“有些陌生,所以放不开。”
温景然离得近,听筒里的声音几乎听得一清二楚。
他明白。
他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应如约,喂得只剩下果核的苹果被他随手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他抽了几张纸巾擦干净手,把此时浑身都不自在的人抱到腿上坐着。
回来这个地方,对于应如约而言,是束缚。
应如约挣扎,又不敢太大动作,被按住双腿动弹不得,只能虚张声势地瞪了一眼温景然,若无其事地继续听曹星说话。
“装好学生累不累?”他低声笑起来,捏着她的下巴断断续续地吻着她。
“你还在A大附院的时候,我们一直都以为你会和沈医生在一起。结果没想到……”曹星不无可惜地啧了两声,连语气里的愉快都不掩饰,继续笑着说:“今天知道你结婚的消息,我们都在猜,沈医生提前回A市是因为受了你的刺激。”
应如约“嗯?”了声,没听懂他问的是什么。
应如约皱眉,正想解释,曹星又一副“不聊了不聊了”的态度,转了话题:“你明天下午一起过来吧,我们大家都等着你呢。大过年的你们估计也没什么事,回来跟我们这些老同事聚聚呀,听说你先生是很有名的外科医生,正好大家一起交流交流,也让我们看看。”
他鼻尖抵着她的,问:“累不累?”
应如约反感,侧目看了眼心不在焉捏着她耳垂的温景然,挑了挑眉,问:“我以前的同事想邀请我们明天去参加聚会,你去不去?”
应如约送辛姨出去后,关上门,刚转身,就被身后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温景然压在了门后。
温景然了解她,她要是真的有兴趣的话,不是这种处理方式,当下道:“你忘了?我们明天下午正好有事。”
确认小两口没什么缺的,这才安心回了房。
曹星已经先一步惋惜了:“真不巧……如果不是重要的事一起过来嘛,你不会连这点话语权都没有吧?”
晚上睡在温家老宅,辛姨提前换过了床单被罩,等两人进屋后,又上来一趟仔细地问了问有没有什么需要。
应如约气乐了:“抱歉,其实是我对聚会没兴趣。”
看到温老爷子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满意,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弯了弯唇角。
她一句话呛嘚曹星一时接不上话,半晌才干笑着挂了电话。
温景然没作声。
温景然对她在A市的交友关系并不清楚,看她挂完电话还皱着眉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曲指刮她的鼻尖,打趣:“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这个女孩,挑不出什么错来。医学世家,身世清白,和景然也算般配。这次见了,举止有礼,行事大气,端的也是落落大方的仪态。
应如约摇头,环住他的脖颈轻蹭他的下巴:“我这么宝贝你,才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到的。”
他的眼神温和下来,看应如约手法娴熟的亨茶,过滤,满意地点点头。
想了想,她又补充:“这个人是我以前麻醉科的同事,没多少交情。打电话来估计也是因为从哪听到我结婚了,才想着明天聚会看看我嫁了一个什么人。她有过先例,我们院有个护士结婚后去当家庭主妇了。后来日子过得不太如意,去别的医院面试被曹星知道了,在群里嘲笑了好几天。”
数年下来,即使是温老爷子,这臭脾气也被他治了个七七八八。
温景然摸了摸她的头。
温景然是所有小辈里性格最固执尖锐的,当年说报考医学院就报考,离了温家说不回来就不回来。
明明他什么话也没说,可就是这么一个安抚的小动作,让她整颗心都柔软了。
“我都这个年纪了,见一次少一次。”他低声叹息,接过应如约递来的茶水,轻吹了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弯唇笑起来,仰头看他:“可惜了,我嫁的人是你。真带你去见她们,曹星会很受打击。我心软,不做这种让人失去人生乐趣的事。”
温老爷子今晚这才第一次露出笑来:“你比景然懂事多了。”
她拐着弯的夸他,这种讨好的小姿态逗乐了温景然,他掌心覆在她纤细的脖颈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失笑:“我平时就这么教你的?”
突然被皮球踢到,应如约险些被茶壶烫着手,她拿稳茶壶,抬头看了眼目光沉蕴的老爷子,想了想,扬起唇角露出个格外标准的笑容:“有假期随时能回来,您这边方便就行。”
初四那天,A市彻底放晴。
温景然挑眉,没抬头,把问题踢给了如约:“这你得问她。”
一大早的航班,吃过早饭,温老爷子派司机去送,他止步在院中,目送着车走远才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地回了堂屋。
他的声音醇厚,每声都似擂鼓之声,有轻微余声,嗡声不绝。
辛姨刚收拾完厨房,见老爷子形容落寞,开口问:“小两口走了?”
老爷子沉吟片刻:“那下一次回来呢?”
老爷子没精打采的嗯了声,回头看了眼早就看不到的车:“走了。”
“初四早上走。”温景然翻着报纸,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初四晚上有个直播访谈,不能缺席。”
辛姨看着不忍,上前扶他:“S市也不是很远,你要是真想这小两口了,随时可以过去。我看景然这热乎劲啊,指不定年底你就要坐飞机去看娘儿两了。”
老爷子落在电视屏幕上的目光此时才转过来,在应如约身上微微停留了片刻,笑着问:“这次回来,留几天?”
辛姨惯会哄他,几句就把老爷子哄高兴了。
地毯上有柔软的蒲团,应如约应了声,盘膝坐在桌前,开始煮茶。
刚才还孤单得身形萧索的人,笑起来,面上才有几分人气,他拄着拐杖往里走,边走边道:“好,等年底坐飞机去看他们一家三口。”
温景然从回来起,话就不多,温时迁一走,他指了指桌上那副茶具,低声道:“如约,你给爷爷泡杯茶醒醒酒。”
飞机在S市落地后,拿了行李,从地下停车场取了车。
她一走,客厅只有酒意微醺的老爷子,以及她和温景然。
没时间回家放行李,两人在医院附近解决午饭,回去换班。
饭后温时迁小坐片刻,傅家司机来接,她便先走了。
也是巧,两方刚交接结束,急诊就收了个车祸病人。
温时迁笑起来,心照不宣地和她碰了碰杯。
沈灵芝给患者做完必要检查后,边准备手术边道:“过个年,吃坏肠胃来看诊的患者尤其多,不是暴饮暴食就是在外面下馆子吃得太油腻。大年初一还有个酒精中毒的差点没救回来,车祸也没少收,春节高速免费,出行的家庭多,都赶着过年免路费出去玩。昨天就有个在紧急停车道超车出车祸的,一家三口,小孩还没我腿长……”
“没有。”应如约举杯,大方地笑了笑:“我来这,也只是想见见他的家人,看看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沈灵芝叹了口气,神色不忍:“爸妈都没救回来,只剩下孩子一个。爷爷奶奶都在Q市,现在还没到。李晓夜都快成专职奶娘了,上下班都守着那孩子。”
话落,又怕她多想,补充了句:“你别误会啊,温家的人性子大多随性,并非怠慢你。”
所幸,这次的车祸患者情况看着危急,手术却很顺利。
许是察觉了她的疑惑,坐她旁边的温时迁低声解释道:“就最早和你见过的随安然,她怀孕了,身子重,行动不便。这几天雪又下得那么大,老爷子细腻,让他们今年自己在家过。等年后,你慢慢就能见到了。”
沈灵芝忙完这台手术,几乎有些虚脱,她摘下口罩,额间还有冷汗,脸色有些苍白,唇角却噙着笑,笑眯眯看着她:“怎么样,还顺利不?”
最让应如约意外的,是团圆饭仅有五个人。除了她和温景然,便只有老爷子,温时迁以及辛姨。
“挺好。”应如约弯起眼睛,挽着她往回走:“没见老爷子之前心还悬着,又是担心老人家不喜欢我,又担心老人家意见颇多要怎么讨好。现在好了,终于有种尘埃落定当人家太太的感觉了。”
打个比方,如果温景然生在古代,那他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王孙贵族,一身风流骨。
“哈哈。”沈灵芝毫不客气地嘲笑了她一会:“我还以为你有应老先生和温医生的撑腰,没有什么怕的。”
他出生在教养良好的家庭,优渥的生活和温家的环境都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清冷贵气。怎么说呢……
许医生和温景然走得近,所以她多少也知道一些温景然的家世背景,就算是平时,一个开路虎揽胜的医生……怎么都不算低调吧?
温景然在温老爷子面前恭敬内敛不少,那种沉稳就像是他每次站在手术台上手握手术刀时的从容不迫。也直到此刻,应如约才发觉,温景然眉目间那总是让人觉得疏离的东西是什么。
那他背后有什么样的背景,都不用特别惊讶了。
而她一直以为温景然和温家深得不可跨越的沟壑……更像是不存在一般。
“对了。”沈灵芝拉住她:“温医生今晚访谈直播吧,什么台来着?”
温家的人也并没有不好相处,刚从客厅迎上来的小姑子,眉目似温家所有男人的清冷,她是女相,那些清冷就多了几分仙气,看着不易接近,却颇善谈。
“S市的影视频道。”
温老爷子面相虽冷,但初次见面还算和蔼,起码,他的善意安抚了应如约从迈进温家起就不断翻腾的不安。
应如约陪应老爷子吃过晚饭,匆匆回家守直播。
但以上的种种,通通没有出现。
怕错过预告,她就盘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边的手机从刚才开始就是一连串的消息轰炸。
再再比如:温景然和温家隔阂之深,这年过得不是憋屈受排挤也不会太过愉快。
她没空理,好不容易熬过广告,听到访谈节目的旋律响起,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比他还要紧张。
再比如:温家旁枝末节如藤蔓一样庞大的家族,也许看不上她这种世代白衣出生的人。
拧开瓶盖水,她咕咚喝了两口,听主持人报完幕念完台词,又介绍他的履历。
比如:温老爷子对她没有好感,一个没有见过长辈就和私下结婚的女孩,细较起来,说是没教养也不为过。
心咚咚咚的跳着,等掌声响起,镜头切换到他。
来之前,应如约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随意坐着,察觉到镜头切过来,微笑,官方地打了个招呼。
客厅里一静,片刻才传出刚才那道有些年迈的声音:“来啦,来了就好。”
相比他的从容淡定,还年轻的女主持人好像要更紧张一些,刚开场就在和他对视的几眼中频频笑场。
她正恼怒着,余光瞥见门口站了人,转头一看,眉梢一挑,刚才还冷艳着的气急败坏的表情瞬间变得温暖和煦,她从沙发上站起,边预告边快步迎上来:“爷爷,景然哥带着新嫂子回来了。”
提问的问题,应如约一个也没记住,全在看着他,看他或礼貌微笑着给主持人解围,或是认真地倾听主持人的提问,哪怕事先他已经拿到台本看过那些问题。
温时迁实在头疼,不替傅衍争辩吧她觉得委屈,替傅衍争辩吧老爷子就跟扛杠一样,非句句噎得她说不出话为止。
医闹为主题的访谈,不少会谈到不久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薛晓自杀事件以及余荣梁主导的那场医闹。
苍老的声音轻哼了声,不服气:“我属意傅征,你不是嫌人家赚的钱少不够你花就是嫌他这种工作没时间陪你。到傅衍身上就成能担大事的人了?双标不要这么明显喔!”
主持人提问后,温景然沉默了几秒后,回答:“患者那台手术,我和我太太都有参与。事情经过,医院官博已经做过澄清,我不再陈述。我的立场就是任何不道德蓄意破坏医患关系的人,其心可诛。”
温景然牵着她进屋,在玄关,先听到的是一道偏冷的嗓音,仿佛是在争辩什么:“男人老是缠绵于女人,能担什么大事?”
这句话,他对她也说过。
宅院里亮着灯,门口挂着两个深红色的精致琉璃灯,把门口照得亮如白昼。
无论是当时对她说的,还是现在站在电视台的直播间对亿万观众说的,同样掷地有声,坚定有力。
到温家老宅时,天色已深。
直播间有短暂的沉默,随即便是如雷般鼓动的掌声。
聊不下去,不聊了。
掌声微歇,主持人微笑着继续提问:“刚才我们听到温医生你提到了你的太太,结婚多久了?”
应如约:“……”
“不久。”温景然笑起来,目光从女主持人的脸上落在镜头上,仿佛知道应如约此刻一定在看,那双眼似能透过镜头寻到她一样。
结果话没说完,被他打断:“那跟我分手的是谁?”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上是应如约下车前给他戴上的结婚戒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拐着弯的夸自己,应如约想装听不懂也不装不了,无奈地笑起来,也拿眼觑他,不输气势:“我应家世代救死扶伤,医者仁义,也死心眼……”
女主持的视线在钻戒上停留了几秒:“几天前,微博一个大V发起的话题评论里有一位博主晒出了你的侧颜洗手照,被不少网友转载传播,热搜量至今高居不下。这件事对你和你的太太有影响吗?或者问,那么多小迷妹称呼你夫君,你太太有吃醋吗?”
他言简意赅地概括完,抬眸,觑了她一眼,意有所指:“温家的男人这一辈子只对一个女人动心,认定了,那就是她,不会有如果。”
现场的观众都笑起来,很是喜欢主持人问及的私人问题。
见她疑惑,温景然摘了她的围巾搁在膝上,他把玩着她柔嫩的手指,解释:“闻歌是我大哥温敬收养的战友的女儿,后来温敬去世,温家不容她。温少远把她过给了他老师收养,但教和养,他事事亲力亲为,像他才是那个监护人。现在养大了,准备叼回窝了。”
温景然抬眼看了眼镜头,这回眼里都有了不少笑意:“这件事就是这位正宫做的,她没料到会引发这种后果,愧疚得都忘了吃醋。”
应如约很少听温景然说起温家的事,何兴提起闻小姐时,她依稀觉得耳熟,但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也没能找到可以划上等号的人。
他的眼神好像真的穿透屏幕,就落在她的身上。
上车后,何兴边驶离机场边解释:“温总去N市陪闻小姐了,不在A市,就吩咐我来接您两位先回去。”
应如约莫名耳热,兜手往脸上晒着风,嘀咕:“好了,全世界都知道是我出卖了你。”
应如约了然,盛远代表的是温家现任当家温少远,这个名字,她一点也不陌生。
访谈已近尾声,从刚开始了解医生的工作,日常,到具体的举例,谈及沉重的医闹,和医闹事件的后续处理。再渐渐转向针对他的私人问题,最后的最后,主持人压下台本,出其不意地提出:“刚才我看到我们导演在观众台用马克笔给我发了一个新指令。”
“何兴。”他低头,附在她耳边:“盛远的高级秘书。”
她含笑,吊足了观众的胃口,才不疾不徐道:“无论是我们的场内观众还是场外观众都对温医生你和太太的日常相处很感兴趣,我们现在连线下温太太可以吗?”
应如约颔首微笑,趁他去开车门时,用眼神询问:“这是谁?”
温景然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思忖几秒后,欣然点头:“可以。”
话落,目光落在温景然身旁的应如约时,微微颔首,叫道:“应小姐。”
他在主持人递来的白纸上写下应如约的号码,听着导播台开了扩音的嘟嘟声,微低了头,等电话接通。
领完行李,出站口已经停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车,车旁站着司机模样穿着正装的年轻男人,看到温景然的那一刻,迎上来:“温先生。”
应如约全程盯着直播,从主持人提出这个提议开始,她就开始紧张得不能呼吸,手机铃声响了数遍,她都没能伸出手去。
到A市已经傍晚,雪停了。
漫长的心理建设后,她终于接起,声音不复现在紧张的心绪,格外的平静:“喂?”
平安是福,什么都没有平安重要。
现场安静下来,等着温景然说话。
这几天医院里收了不少或轻或重的车祸,导致她最近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下意识的心寒胆颤。
他看着镜头,微笑着:“是我。”
近年关,人口流动频繁,饭局也密切。
“我知道。”应如约放轻呼吸声:“我有在看直播。”
结婚虽然还没多久,但相处下来,她对温景然的了解在原来的基础上深刻了不少。这种时候,她就不会再和他硬碰硬地非辩出个谁是谁非来,她挽住他的手弯,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你没事就好。”
观众席有人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应如约被他明里暗里的“指责”,摸着鼻子讪笑。
应如约的淡定顿时在口哨声里崩盘,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里的他,求助:“我要说些什么?”
“说什么?”他反问:“你好不容易放假回来,给你宣扬医者大义好让你更烦我?我又不指望你听完以后能对我有些崇拜感。”
有善意的笑声响起,连温景然也勾了勾唇角。
她嘟囔:“你都没跟我说。”
他坐直了些,寻到镜头,毫不在意现场是在直播,问她:“我等会就回来了,饿不饿?”
当时满腹委屈,根本没有留意别的。
喂……
那趟归途给她留的阴影颇深,她能想到的是站了六小时后双腿发麻几乎要作废的酸痛和挤满了滞留乘客的火车站,她撑着伞在火车站出站口等他,等得整个人都快冻僵了。
在这种场合说这些真的合适吗?
应如约惊讶。
她红了耳朵,咬了咬下唇,才镇定自若地回答:“饿……”
本想点到即止的人,只能继续道:“嗯,雨天,路太滑。工程车笨重,刹车不及造成了连环车祸,我目睹了整个事件,也参与了救援。所以去接你时,迟到了很久。”
“想吃什么?”
“车祸?”应如约不知道还有这件事,眨眼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肠粉,馄饨。”
她稍稍一提,温景然就想起来了:“四年前,那天去接你的高速路上还出了车祸。”
温景然继续旁若无人的问:“多加点醋?酸萝卜要不要?”
“三年前还是四年前?”她想起来,问:“A市雪灾,我的航班取消,只能买火车的无座票站到邻市那次。”
连主持人也笑起来,正考虑着要不要打断他时,便听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忽低了声音,指点她:“你现在去玄关,鞋柜最下面放了个快递盒,你去拆开。”
有一次雪下得太大,航班取消,她愣是买了火车的无座票一路站了六小时,在邻市下车,等温景然来接。
应如约一头雾水,但仍旧乖乖听指挥,小跑着到玄关,找到快递盒,拆开。
应如约对天气原因造成的延误很能理解,她在A市那几年,每回寒假飞S市,航班就没有一次是准点起飞的。
温景然听着声音,确认她已经看到东西了,问:“看到了?”
漫长的等待让这趟飞机上所有赶着回家团圆的乘客都有些心浮气躁,飞机起飞后,头等舱的帘子被空姐拉上,半封闭状态下的机厢瞬间安静不少。
主持人好奇的追问:“是什么?”
A市大雪,航班延误了近三个小时,终于起飞。
应如约一张脸顿时红透了:“是口红。”
中午交接工作后,两人直达机场,安检,候机。
这次不等主持人再问,她捂着咚咚跳的心口,压抑着到了嗓子尖的所有情绪,噗嗤一声笑出来:“温先生,这是?”
不是自驾,出门的行装一切从简。
“欠你的。”他低声笑起来:“面试那天,我擦掉了你的口红,说考官不喜欢……”
在家住了一晚,除夕当天清晨,温景然陪老爷子遛完鸟,对怎么应对A市那位有些难缠的老爷子达成共识后,直接带着行李去上班。
他顿了顿,声音又清又浅:“其实那位考官,很喜欢。”
今年特殊,如约新嫁,于情于理都应该跟温景然回A市过年。
那一刻,他的眼里就像是有光,不似月的清辉,也不似星辰的璀璨,是时光深处,最深最深的灯火。
除夕前夜,温景然和应如约提前在应家陪老爷子吃了团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