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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有些人,怕是误会什么了。

这种场面,温景然并不陌生,在应老爷子提及对方家庭女孩的工作情况后,顿时了然。

他想着,忽然有些想笑。

而温景然,只是恰好被应老爷子叫来吃顿晚饭而已。

此时回想起来,她当时下意识看自己的眼神里有戒备有警惕,只是这些情绪全部源于一个并不存在的假想“情敌”。

今晚相亲的是应老爷子好友的孙子,以及前同事的孙女,两户家庭相交的桥梁维系在应老爷子一人身上,商定后就决定把地点定在应老爷子家里,以便几人也能凑趣聚聚。

院子里再次响起轿车由远及近的引擎声时,应如约有些纳闷。

应老爷子已经把人带了进来,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知交好友正乐融融地跟在他的身旁,他们的身后,是个和温景然差不多年纪的瘦高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身正装,几分儒雅几分锐意。

她赤脚蹲坐在沙发上,趴在窗口往下望。

温景然蹙起眉心,有些费解。

深蓝色的轿车里下来一个精心打扮过的女孩,她撑着伞,随一起前来的老先生走进屋里。

她沉默地移开视线,放下果盘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厨房冰箱里拿了一瓶饮料,匆匆上楼。

应如约眼看着那把在灯光下颜色格外深的墨蓝色雨伞消失在遮雨棚里,郁闷得整颗心不上不下的憋闷。

应老爷子已经起身迎了出去,隔着门,隐约能听到长辈互相寒暄的声音。

再也装不了淡定,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准备听墙角。

察觉到她的视线,温景然侧目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她今晚的心不在焉。

不料,她刚扶着楼梯扶手坐在台阶上,低头一望,视野里,本该在客厅言笑晏晏相亲的人却出现在了楼梯的拐角,正把她的目光尽数纳进那双眼睛里。

应如约的呼吸一紧,端着玻璃果盘的手一顿,下意识地看向正和老爷子谈论国外局势的温景然。

应如约一怔,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羞窘。

轿车的引擎声清晰,就停在了院子里。

她慌忙站起身,也不管是否已经暴露了意图,近乎丢盔弃甲地想要逃跑。

如约帮华姨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刚切了水果端进客厅,就见一束车灯从半敞开的窗户里透进来,投在雪白的墙壁上。

没等她走出几步,温景然叫住她:“我想在老师的书房里找本书。”

屋外雨势仍旧没有停歇,淅淅沥沥地连续下个不停。

应如约的脚步一顿,等他说下去。

吃过饭,夜色已深。

“一本原籍的外科基础理论,你帮我一起找吧。”

这样同桌而坐的场景和以往任何一次都没有什么不同,从医院,病例聊到时政,应如约基本上没有插嘴的机会。

其实那本书,正躺在他的书桌上。

温景然似乎根本不知道晚上有相亲这件事,从进屋到坐下吃饭,表现得都很自然。

临时想留住她,温景然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借口。

这个问题一直到温景然出现,也没有答案。

应如约转身看着他,他还站在几层楼梯下,身影被夜色披上了一层朦胧,那双眼漾着笑意,清晰又明朗。

这是打算替她斩断情根?

有那么一瞬,应如约觉得,她的什么小心思都被他看透了。

如约一想起老爷子刚才发给她的那条短信,一时有些摸不准老人家的态度。

推开书房的门,应如约摸索着开了灯。

只不过……

应老爷子的书架很大,实木的大书架连成一片,占了整面墙。

好在这几天因为外婆的事,她不用天天回家,尚还有那么一息喘息的时间,能够避开应老爷子的询问。

书架上的书全是老爷子自己打理摆放的,也不知道根据什么标准分的类,原文书能够和字典排在一起,散文可以和资料堆在一起。

她每每看到应老爷子板正严肃的脸,都不敢回想那天发生的事,甚至心虚到不敢和应老爷子对视,总觉得……尴尬,尴尬死了。

她从书架第一排,慢慢搜寻着,眼花缭乱。满目都是医书,有她也曾翻过看过的,但大多数,她连名字也没有听过。

事后,自然是无尽的尴尬。

那些书,是老爷子近年来淘来的。

她还是头一次,在应老爷子面前如此情绪外露。

卸去医生的责任后,他平时看的书渐渐就从资料类的医书变成了各类古籍小说,有打发时间用的,也有用来欣赏的,收藏的。

一个星期前那晚,她情绪失控,虽及时拉回理智挂断了电话,可说出去的话就犹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应如约从柜子里抽出一本《基础理论》,捧着书脊翻了几页,转身问他:“是这本吗?”

应如约有些不自然。

温景然倚着书桌,就站在她身后。

“老人家底子差,伤筋动骨动辄百天,何况是开刀。手术顺利就好,后面好好养着。”老爷子替换了镊子,用十字螺旋刀把螺丝撬回去,注意力又回到了琉璃宫灯上:“回头好好谢谢温景然,他这段时间可不比你轻松。”

她转身转得突然,他来不及退让,毫无预兆的,就把她接了个满怀。

没有任何铺垫的一句话,应如约却听得明白,她点点头,眉眼,唇角都漾着笑意:“一切顺利,不过外婆现在还在观察期,没有彻底脱离危险。”

她左手还举着那本厚重的《基础理论》,鼻尖揉搓到了他的毛呢外套,微微有些痒。她站在那,满脑子都是嗡嗡声。

应老爷子专心地用镊子捣鼓着琉璃宫灯的木架,镜片后那双眼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一切顺利?”

直到手中的书被他抽走,应如约才反应过来,她后退了两步,后背抵着书架,也不敢直视他,揉着仍旧有些发痒的鼻尖,低声道:“我以为是你要相亲。”

应如约收起伞,随手搁在花架上,蹲下身替老爷子把就快拖地的薄毯往上拉了拉,拢住他的膝盖:“爷爷。”

温景然没作声,抬起看她的眼睛里有笑意一闪而过,没等应如约看清,他又低下头,手指落在目录上,笔直下滑。

老爷子膝盖上盖着薄毯,鼻梁上那副老花镜,镜框有些偏斜,就这么挂在鼻梁上,一副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

不过须臾,书页在他指间快速地翻了几页。

应老爷子坐在遮雨的花架下,正在修六角琉璃宫灯。朱红色的木漆工具箱散在脚边,工具堆码在箱盒上,零零散散。

应如约站在他面前,一时有些无措。

应如约回到家时,温景然还没到。

这种无措,是手脚都不知道该摆在哪里的感觉。

靠,真疼。

光是这么站着,让她觉得格外不自在。

应如约想发作又不好发作,只能撒横气,瞪了几眼短信内容。

她总会下意识地回想起离苍山那日凌晨,他们将就在车后座等天明等日出;会想起她初听到外婆确诊胃癌,她在L市的那个夜晚,给他发的分手短信;更多的是今天,手术结束后,他倚着墙,眼底的疲倦清晰可见,那双冰凉的手握着她,自嘲地说“有些紧张,怕你哭”。

身体还没反应过来,前面忽然有人,倒退时一脚踩在了她的脚背上。

这些对于她而言,每一帧都是很宝贵的记忆。

她一手紧紧握着手机,一手抓着铁扶手,随着车厢里所有人在瞬间前倾。

他此时站在这,不是在楼下客厅和她垂直的距离,怀抱着结婚的目的在相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她已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念头。

应如约看到短信时,地铁进站正在刹车。

这么想着,她终于渐渐放松,轻吁了一口气,问他:“喝茶吗?”

如约还在地铁上时,应老爷子架起老花眼镜,一板一正地给应如约发了条短信:“今晚有相亲,你给景然打个电话,让他快点到。”

温景然的目光流连在书页上,摇摇头:“不喝了,怕等会又睡不着。”

她也不再逞强,回家休息。

他的睡眠质量不太好,长期以来的坏习惯,不止生物钟有点混乱,就连入睡有时候都有些困难。

应如约疲乏了一天,难得放松下来,累得连肩膀都抬不起来,整个颈椎酸涨得要命。

晚上若非有事,他通常都会尽量避免喝茶,咖啡等一切会提神的饮品。

前一晚没睡好,向欣今夜说什么也不让应如约留下,催着她回去休息,顺便有些事,也需要如约回去跟应老爷子交代一声,替她带声感谢。

“那水果?”

这人不是她敬而远之就招惹不到了呀!

“就什么都不需要?”

应如约苦笑了一声,想起高中时和严筱结下的梁子,顿觉头疼……

这一次,温景然终于有了反应。

显然是觉得自己说的话太绕,小邱“哎呀”了声,没耐心再解释,总结道:“总之,别因为严筱是你的高中校友,就一头热地去联络感情啊,严筱你可要比对李晓夜那样还要敬而远之。”

他随手合上书,手臂越过她的耳畔,把书塞回书架里。

小邱忙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小声些:“你轻点声,你是不知道严筱的厉害,被她盯上,有的麻烦了。她堂姐是余荣梁小三的事,医院里还没人知道,我还是因为我妈和严筱她堂姐妈妈是牌友的原因才知道的……”

他的衣袖袖口擦过她的耳畔,像刚才那样的触感,耳廓有些痒,应如约忍不住想躲开,刚往边上挪了一步,就被他用手按住肩膀。

陡然这么大的信息量,应如约消化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你是说,严筱在我们医院的护士站上班?她的堂姐就是逼得薛晓抑郁不快,还逼宫的小三?”

温景然一手扶在书架上,一手按着她的肩膀,背着光,低垂眉眼。目光对视间,他余光瞥见她迅速红起的耳廓,渐渐的,连带着整个耳朵都红透了,在灯光下显得她面若细瓷,说不出的白净。

“叫严筱。”小邱把手边的册子合上,警惕地四下看了眼,确认周围没有敌情,压低了声音,附耳道:“你知道吗,余荣梁在外面包养的小蜜就是严筱的堂姐。”

“以为我要相亲的后面呢?”温景然松开按住她肩膀的手,手指沿着她的手臂落下去,扶在她的腰上。

应如约一怔,疑惑地拧眉:“高中校友?”

感觉到她浑身一颤,他低下头,目光和她平视,故作不悦道:“把我拱手相让,你眼不见为净?”

小邱这才松了口气,换了话题:“对了,护士台来了一个新护士,说是你高中校友啊,你知道吗?”

他此时算账,让应如约接了个措手不及。

应如约不是没脑子的人,各中因果不用细想也知道,怎么会因为这件事埋怨沈灵芝,当下捏着小邱的脸拧了拧,笑道:“你想哪去了,我才不是没脑子的人。”

不是翻篇了,再讨论需要什么嘛……怎么就折回去说相亲的事了?

话落,她有些懊悔:“我真多嘴,这些应该让灵芝姐亲口跟你说的。”

她抿着唇,视线从他的眼睛落到他的鼻梁,再滑至他的嘴唇,最后,重新对上他的视线,摇摇头:“我刚才打算去偷听。”

“就这几天,口头先跟我说了一声。”小邱瞄了眼她的脸色,怕她误解沈灵芝这种大喜事不叫她,忙解释:“最近你外婆的事,你自己都应接不暇了,灵芝姐就暂时没告诉你。”

温景然挑眉,有些意外她竟选择直白地回答他。

“结婚?”应如约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我还会故意下楼,干扰你,给你捣乱。”应如约深呼吸了一口气,紧张得面色都有些发红,但仍旧屏着一口气,继续道:“除非你对女方很满意,很喜欢……”否则,她真的会做这些看上去就很没有教养的事。

“行了吧你。”小邱收起手机,从柜子里翻出个红彤彤的苹果塞进她的手心里:“我和灵芝姐都知道你这段时间压力大,等你外婆出院啊,我请你和灵芝姐吃饭去。一呢,恭喜外婆以后长命百岁,我们的应大美人终于不用每天愁眉苦脸了。二呢,恭喜灵芝姐快要结婚了!”

温景然发觉,应如约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有吗?”应如约摸了摸唇角,不太相信小邱这灵魂派的说辞:“我那明明叫敬业。”

起码,在对待他们之间的问题时,她渐渐变得坦率。

小邱难得见她脸上有笑容,稀奇地拿手机抓拍了好几张,边看边“啧啧啧”:“你是不知道,你今天之前的表情,就跟我们科室全体欠了你一笔巨额债务一样。我都不敢跟你聊八卦,侃大山。”

这些以前她根本不敢这么直白说出口的话,此时看来她表达得毫无障碍。

外婆手术成功,这几天来一直压在应如约心口的大石终于被搬走。

本想看她窘迫害羞的人,反被她这样的举动将了一军,忍不住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盯住她,问:“以什么身份,嗯?”

他需要耐心一些,再耐心一些。

他的问题无赖又恶劣,几乎是在为难。

快了,很快。

应如约抿着唇,不躲不避地和他对视良久,反问:“胡搅蛮缠,蛮不讲理的前女友?”

天是蓝的,心情也是蔚蓝的。

这回,温景然是真的笑了。

所以,他从没见过她那种像是看着喜欢的人的眼神,好像只是看着,眼里都能盈满笑意。

他看着她。

从应如约高中毕业“冒犯”过他后,她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躲避,就连他追求时,她半推半就的答应,也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真正走到他身边。

喉结微滚:“可我一点也不想做通情达理藕断丝连的前男友。”

这种情况其实有些稀罕。

隐约的,能听到楼下相谈甚欢的欢笑声,热闹得和书房里此时显得有些冷凝的气氛完全不同。

她看得目不转睛,眼里更是盈着他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过的情绪,就这么定定的和他对视着,不躲也不避。

应如约垂在身侧的手往后按到了书架上凸出的书封,棱角微微尖利的触感让她下意识缩回手。

温景然留意到她的眼神,眉峰微挑,等收笔后,他抬眼看去。

仅是这么一个举动,轻而易举打乱了僵持的局面。

那么强烈,不顾一切。

华姨刚煮了一盅甜汤,给客人都端了一碗后,余下的连带着汤罐一起端上楼来。

不再是当初带着审视迟疑探究的试探,而是发自内心想要更了解他,更深刻触碰他的原始冲动。

走到楼梯拐角处,见书房的门半掩,灯光从半敞开的门缝中漏了一地,不禁加快了脚步。

那种情绪已经不能用感动,感激去形容了,应如约从没有那么一刻清晰的明白,温景然在她心里,是如此特殊的存在,特殊到他的一举一动她都要拆开解读。

那微急的脚步声起先还轻不可闻,越近越清晰,伴着汤勺和碗碰撞的叮当声,渐渐逼近。

此时,他连眨下眼,抿下唇角,她都忍不住想伸手去抚平所有痕迹。

应如约惊慌地看了眼门口,急切地拍了拍温景然扶在她腰上的手:“华姨来了。”

从他刚才说“有些紧张,怕你哭”时,那颗心就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沦陷在他总是不经意流露的深情里。

温景然自然也听到了,他不慌不忙地低下头,鼻尖近到几乎要抵上她的。

她看着看着,心好像就这么空了一块。

他垂眸,看她眼里掩饰不住的慌乱,难得愉悦:“现在慌了?”

从皮相到品性处处上乘,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厚待。

应如约急得都快喷火了,这种场面要是让华姨看到,指不定会把她吓成什么样。

应如约一直都知道,温景然会让人上瘾。

吃窝边草就是这点不好……一分手尴尬得连地缝都没得钻。

只有随着岁月渐渐沉淀的从容淡定,冷静自持以及一个三十而立的男人该有的成熟魅力。

眼看着书房门口的光影里渐渐覆上一道人影,应如约仰头看着他,那双眼里火烧火燎的急切反而冷静了。

就连周身气派,也没有太大的改变。

她抬手握住他覆在她腰上的手腕微微收紧,后背紧贴着书架的身子前倾,她踮着脚,借着抓握他手腕的力量,唇往前一送,毫无预兆地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没有攻击性,甚至算得上温润如玉。可偏偏,只要看过一眼,就难以忘记。

这一招出其不意,虽没造成她想象中惊退温景然的效果,但好在,期待最低值的怔忪还是有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温景然年少老成的缘故,他的五官长相这么多年,给人的感觉一直没有变化,精致,英俊,清隽。

她就趁着他还未反应过来的那几秒,轻巧地拨开他的手,镇定自若地迎上已经一手推开门的华姨。

应如约起初还能认真地看他的医嘱,慢慢的,目光顺着他近乎完美的手移向他微低着的侧脸。

明明心脏颤栗慌张得都快跳出心口,明明那口呼吸还没喘得上气来,明明怂得手脚发软,应如约表面仍旧很好的维持着平静,若无其事地接过华姨手上的托盘,撒娇:“华姨,你怎么还端上来,叫一声我就下去了。”

即使没有支撑,他的字体也犹如苍龙盘踞,一笔一划皆透着他的风骨。

华姨丝毫没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异样,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客人还在楼下呢,你现在下去不太合适,我走两步又没什么。”话落,她直起身,招呼还站在书架前的温景然:“景然,书等会再找,先来喝甜汤。”

温景然一手垫着,咬开笔帽,单手扣在笔杆上,眉峰微锁数秒,行云流水般留下一行医嘱。

应如约现在一听温景然的名字就哆嗦,连余光都不敢往他所在的方向瞄,低着头,格外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甜汤,一口一口喝得分外认真。

没有夹板,只有薄薄的一本小册子。

温景然“嗯”了声,走过来坐下。

犹豫了片刻,温景然先松开她的手,在巡回护士越靠越近的脚步声里,若无其事地接过她手里的病历单,下医嘱。

他身材挺拔修长,坐下前,身影遮挡了灯光,把应如约笼罩在他的阴影下。数秒后,他才慢慢地在应如约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端过碗,在华姨期待的目光下抿了口。

想道谢,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他的情意深重,她若是真的只用“谢谢”二字,太过轻率。

“你们说巧不巧,老爷子说合的这媒啊,两人以前还在补习班一起补过课。”华姨随手把老爷子散乱在桌几上的书垒成一摞,搬到书桌上,笑眯眯道:“看这两个孩子男才女貌的,男方还出国留学了好几年,险些就留在国外发展了。结果说回来就回来,第一次相亲就遇上了,真有缘分。”

她的手指收紧,指腹的力量抓握着他的掌心,嘴唇翳合了数下。

应如约察觉到温景然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她故作淡定地瞥他一眼,又很快掠过,装作对华姨所说的内容很感兴趣的模样,积极地打听:“那女方呢?”

应如约抬眸,那双眼头一次带了看透人心的力量,像是能够看进他心底。

“女孩子看着很文静啊,性子跟你差不多稳。也不怎么说话,一直在笑,模样生的周正,笑起来也好看。”华姨擦了擦书页上的灰尘,一本本地收拾着书桌上的书,说话时偶尔抬眼看看赏心悦目的这两人,笑得更加愉快了:“缘分这种事真的不好说,我看他们两个是看对眼了。男方对女方还挺上心的,我刚上来前还听男方在打听女孩的手机号码呢。”

温景然的手实在凉得透骨,那寒意仿佛是从骨节里透出来的,还带着湿意。

应如约附和:“都要号码了,看样子肯定会有后续了。”

眼里的光像是黎明前渐渐疏淡的星光,在缓缓明亮的天色里淡若无色。

“可不是嘛。”华姨又轻瞥了两个人一眼,意有所指:“有些人一眼就看对了,不知道多给长辈省心。有些认识十年八载的,有缘无分。”

他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刻意弱化了他的情绪。

应如约默默吃了一记轻责,哪还会不识趣地凑上去接话。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温景然,后者已经安静地喝完了一整碗的甜汤,刚放下勺子。

嗓音有些沉,声线也低低的,透着一丝慵懒的磁性:“怕你哭,拼尽了全力。”

察觉到她的视线,温景然抬起眼,悄无声息地对上她。

他低笑一声,自嘲道:“有些紧张。”

几秒后,他抬起手,状似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唇角。

温景然眼里藏了光,借着所有人看不见的这个角度握紧了她的手。

那眼神,几分慵懒,几分掠夺,偏偏那动作又带了几分邪性,撩人得勾魂摄魄。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着他。

应如约咬住勺子,默默移开眼,边红耳朵边腹诽:“First blood。”

应如约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手指还透着丝丝寒意。

她发誓,他一定是故意暗示她刚才对他做的那件不可描述的事!

温景然靠在墙边,看她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伸手去接,不料接到的不是单子,而是她的手。

外婆手术结束的第二天,就转入了普通病房。

应如约会意,拿着单子走到他身旁,把单子递给他下医嘱。

小邱这周负责术后随访,一大早,就拿了pad去普外病区。做完了如约外婆的术后随访后,还抽空给她发了短信约了中午一起吃饭,给她“汇报”。

她撇了撇嘴,自觉地拿着单子递给应如约,朝温景然站的地方努努嘴,示意她别冷落了这位辛苦的主刀医生。

等应如约上午的手术结束,正好饭点。

沈灵芝循着温景然的视线看去,他的眼神温温柔柔的,像七月的风,连带着唇角那极淡的笑容都格外和煦。

如约在更衣室边给小邱打电话边换衣服,单手有些碍事,她开了免提,边听来电铃声,边套外衫。

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一连数个电话,无人接听。

温景然摘下手套,脱下无菌手术服,倚着墙,转身去看正握着外婆的手,不厌其烦叫醒她的应如约。

应如约有些纳闷,正打算去护士站问问,小邱先回了电话,应该是哭到现在,她声音哽咽沙哑,开口时粗粝得像是碎石磨砂:“如约。”

直到手术结束。

她抽泣着,尽量简洁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我刚才在妇科做术后随访,突然一群人冲进病房,拽着陈医生的头发就往外拖,边拖边打,都来不及反应。”

……

应如约心下一咯噔,先回想起来的,是前天在值班室她疲惫的那双眼睛。

“拉钩。”

“我当时都懵了,眼看着陈医生被他们拖出去,想上去拉,那些人不讲道理,口口声声骂陈医生庸医,道德败坏,谁拉就连谁一起打……”小邱又哭起来,抽抽噎噎的话不成句。

……

应如约听得迷迷糊糊,问清她现在在哪,匆忙赶过去。

“圆针1#线。”

甄真真拧着眉头正在问话,转头看见应如约,眉头一松,快步走来,拉着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你没被波及吧?”

一旁给温景然擦汗的护士在不知道第几次给温医生擦汗后,微微纳闷:明明一切都在温医生的掌控中啊,怎么温医生汗流的这么多……

应如约摆手,目光落在擦着眼泪抽噎不停的小邱身上,气还没喘匀,便急忙问道:“我刚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应如约盯着外婆的基本生命体征,有条不紊的在术中追加肌松药维持。

“还在调查。”甄真真转身看了眼被控制起来的几个人,有些头疼道:“我接到报案就赶来了,幸好这些人没带家伙,否则就不是现在这种局面了。”

滴答作响的仪器声响里,时间点点秒秒的流逝。

“薛晓的事,你们医院还没解决呐?”甄真真转着笔,朝靠墙蹲着的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指了指:“那个是薛晓的表嫂,不分青红皂白,进医院认准了薛晓的主治医生,拖着人头发拎出来就打,就跟市井泼妇一样,拦都拦不住,刚才问话的时候态度也冲得很。”

应如约不敢深想,凭着他平稳的声线,确认手术过程一切顺利。

“我刚去看过陈医生了,没什么大事,受了点轻伤也受了惊吓。你们医院的小姑娘……”甄真真指了指哭得停不下来的小邱,揉着太阳穴一副要了她命的颓丧表情:“太能哭了。”

整台手术,除了他时暗时哑的声音,气氛凝重,鸦雀无声。

“她还小。”应如约拢着眉心,替小邱解释:“实习期,还在学校这座保护墙里,没直接经历过医闹,估计是吓得不清。你做完笔录的话,我先把她带走了?”

“纱布。”

甄真真点点头,挥挥手:“我这段时间来你们医院都来了多少回了,门口墙缝里钻出几株野草我都快数清了。”

“吸引器。”

她嘀咕着,帮如约扶起小邱,看着她们走远了,转过脸,眉峰一挑,彻底冷了眉目。

“镊子。”

沈灵芝闻风赶来,看到小邱哭得快肿成核桃的双眼,表情立刻就变了。她蹙眉,唇角微微抿起,冷声问:“怎么回事?”

“止血钳。”

“审查结果出来了。”接话的是付医生,他情绪显然也不高,说话的声音也压得格外低哑:“医院以及负责手术的医护人员并没有不符合规定的失误之处,早上医院官博刚公布的结果,临近中午的时候,薛晓的亲戚就闹上来了。陈医生受了轻伤,还在处理,小邱头上脸上挨了好几下,吓着了。”

“手术刀。”

沈灵芝看了眼小邱脸上明显被抓挠出来的红痕,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报警了没有?”

数秒后,他微哑的声音,低低沉沉道:“手术开始。”

“报警了。”应如约把整包纸巾递给小邱,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慰道:“放心吧,一定会给个说法的。”

温景然垂眸看了她一眼,未作声。

在这件事发生以前,所有人都乐观得认为,第三方的审查结果公示后,一切都会结束。

她说得信誓旦旦,反正成功地把自己给鼓励到了,格外镇定地去盯她自己手头上的工作。

网上那些激烈的言语会被扑灭,对医生的偏见和误解能够缓解,甚至是S大附属医院这段时间所蒙受的指责也会烟消云散。

她误以为自己站得太显眼,给他增加了压力,手术开始前,特别淡定地对他摆摆手:“你不要紧张,我会负责好我自己的工作,像以往任何一台手术那样。”

其实并没有。

那眼神,像是询问,又像是安慰,复杂得连如约也无法读透。

当幕后有一双被利益驱使的黑手,它只会不停的发酵。

温景然戴好无菌手套,在护士帮他系着无菌手术服的带子时,无声地看向了站在呼吸机前的应如约。

这场由病人家属不服第三方审查结果引起的医闹很快就在一直关注此事的媒体报道下,公布于众。

他的脚步声,就像是战争开始前的擂鼓,一声声,直压得如约心颤不已。

由于此次有第三方审查结果的公示,网上舆论再也不似事件发生之初,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医院。

几乎是和麻醉药起效的同时,温景然微举双手,踏入手术室。

只是情况仍旧不够乐观。

等应如约收拾起情绪接好心电图,血压和氧饱和度后,她推着针,往置留针静脉输液给药。

不少公知大V等,在网络上具有一定影响力和煽动力的大号仍旧义愤填膺希望医院能站出来给个交代,甚至要求公布薛晓跳楼前的视频资料。

沈灵芝不忍再看,一边暗忖煽情,一边替如约接手核对病人信息,查看麻醉单是否签字的工作。

薛晓自杀事件大幅度报道之初,还曾有不少本院的医护人员站出来说明事情真相,包括余荣梁私下作风不正,品行不端。

如约就像是能察觉她内心的恐惧,这么一句寻常的话,直震得人心底嗡鸣作响。

只是人微言轻,在大浪潮汹涌的淹没下,除了心灰意冷并没有其余收获。

睡一觉,等会叫醒你。

甚至,更有奋力维护的如付医生,被网友人肉,肆意谩骂,最终只能删除所有微博,暂避锋芒。

一句话,却让外婆微湿了眼眶。

薛晓表嫂等数人,突然袭击医护人员这件事就犹如在这场汹涌拍石的海浪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就像一记响亮的巴掌,把所有暂居二线等待事件平息的人都打醒了。

这句话似有安定人心的功效,几乎是瞬间,应如约的心一定,她弯腰,和外婆对视良久,重重地按了一下她的手背:“嗯,外婆你就睡一觉,等会我叫醒你。”

院方领导在探望过此次事件受害的陈医生以及被殃及的小邱后,临时召开了一场会议。

“如约啊。”外婆弯着眼睛,已经苍老的眼周泛起笑纹,她轻轻回握住如约的手,轻声道:“看到你外婆就放心了。”

温景然也在列。

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她视力不太好,辨认了许久,还是应如约先握住她的手站在了手术台前,她才认出来。

医患关系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变得紧张,各地医闹事件或大或小层出不穷。这种关系的处理如今甚至被医学院的教授也列入课题讨论,加以深思。

外婆意识很清醒,从进入手术室开始就一直在寻找应如约的身影。

会议切入点的主题是危机处理。

应如约站在那,忽然手脚冰凉。

这场由余荣梁引导,媒体渲染发酵的医闹,再拖延下去,只会变成一场灾难,无论什么处理方式,院方首先得先摆出态度来。

一遍又一遍的心理暗示,应如约终于平静,她开始分神去回忆相似病例手术中会出现的问题,直到病人被推进来。

当天晚上,S大附属医院的官方微博正式地发表了一篇说明,从薛晓入院治疗开始到跳楼自杀,客观描述。

应如约点点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并强调第三方部门的审查结果公正公平,医院除了看管不利以外,在手术过程中并没有任何违反规定的举措。

沈灵芝察觉到她的焦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最好的外科医生和最好的麻醉医生都在这了,别担心。”

这篇说明的最后更是针对余荣梁当初在微博申讨时所说“他作为薛晓的丈夫,对妻子术中切除全子宫完全不知。而薛晓在手术结束苏醒后,对自己再也无法生育的现实悲痛欲绝,无法接受”作出了详细的解释。

胸腔里加快跳动的心脏,微微加速流动的血液,以及全身躁动不安的情绪,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这台手术和以往任何一台都不一样,病人是她的外婆,是和她息息相关的亲人。

“病人薛晓入院检查,至手术前,病人在需要家属了解手术风险并签署知情同意书期间,曾与配偶余先生有电话沟通,并不存在没有告知余先生的情况。而手术期间,手术室外等候陪伴的病人家属只有病人薛晓的母亲。”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像完成往常任何一台手术那样若无其事。

至于薛晓的病情,由于院方有保密的责任,并未透露,只格外理直气壮道:“关于病人的病情和基本情况,余先生作为病人家属有全部的知情权。若余先生对此还有疑问,可私下与院方对质,院方有责任替病人保护隐私。此等情况下,若再有不明事实真相污蔑攻击我院医护人员发生,我方将采取法律手段,必要时可按照程序将所有事实公之于众。”

术前要给镇静,镇痛,肌松药,她从药瓶里抽好药,又慢慢地重新回顾了一遍刚才自己所做的事,确认没有遗漏,她站在原地,频频地扫视时间。

整篇说明的最后,是格外点题的总结:“医者行医,仁德自重。救死扶伤,兢兢业业。在尊重体谅的前提下,医者有大爱。请停止在不明事实真相情况下就肆意攻击医护人员的举措,别凉了医者那颗赤诚心。毕竟,在与病魔死神抗争的战场上,是他们负重前行,翻山越岭。”

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这篇说明比余荣梁当初全靠煽情的博文要客观许多,在多数人仍旧坚持站队余荣梁,少数人开始考究这篇说明的真实性,并站出来维护院方时,余荣梁的微博贴出了一张律师函。

应如约先去领了药箱,进入手术室后打开麻醉机开始检查呼吸机回路。与她同时进行准备工作的还有手术室的巡回护士,从无菌室领无菌器械包以及无菌手术衣。

指控S大附属医院避重就轻逃避问题,涉事医护人员态度恶劣。

一天的首台手术准备工作比后续的每台手术都要复杂。

重重指控,无一属实。

他想说的,是这句。

一个小时后,院方官博发布了一段视频监控。

看清楚了,你眼里有光。

视频里的视野是妇科住院病区的走廊,但因薛晓的病房就在走廊的最后的一间,病房门口的举动仍旧能够拍摄到。

他却不疾不徐地收回手,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你眼里有光。”

与视频同时发布的是官微操作人员的讲解:“薛晓术后第三天,余先生不顾薛晓还在恢复的身体,带律师和病人薛晓商议离婚。当天下午,隔壁病房病人家属多次投诉薛晓所在病房有争吵声,于临近医院下班时余先生与薛晓发生争执扭打,误伤我院出手维护的麻醉医生,有薛晓和被误伤医生的伤情鉴定,余先生还想看吗?”

嘴唇被他温热的手指撩得心不在焉。

这一记打脸,委实有些狠。

应如约满头大雾。

虽没有余荣梁的家暴视频,官博这明显不怕事大的态度顷刻间扭转了局势,瞬间反转。

温景然抽了张纸巾替她擦溅了油光的唇角,低眸看她时,手指隔着薄薄的一层纸巾按在她的唇上,低声道:“看清楚了。”

视频有些长,从隔壁病房的病人家属来护士台投诉隔壁发生扭打争吵开始到警察出警为止,毫无遗漏。

应如约一口包子匆匆咽下,一头雾水地靠过去:“怎么了?”

应如约窝在沙发里,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官博文字说明版本上所提到的伤情鉴定,忍不住给温景然发了条询问的短信:“我的伤情鉴定是你要求做的?”

温景然正要喝咖啡的动作一顿,他抬眸,很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勾勾手:“过来。”

温医生的回答言简意赅:“嗯,我不该留着证据找他算账?”

如约生怕他看不出来她今天的好心情,咬了口小笼包子,轻声细语地又补充了一句:“你的早餐也很好吃。”

当天事发时,温景然在手术台上,对应如约被误伤一无所知。手术结束后被魏和告知,他就存了秋后算账的心思,先做了伤情鉴定。

温景然侧目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色,除了墨灰色厚重的云层以及漫天雨幕以后,他实在没看出来天哪里蓝了。

不料,最后用在了这上面,也不知算不算误打误撞。

如约被逮了个正着,难得没有害羞,她弯起唇角,笑得一双眼里似有流光掠过:“今天的天是蓝的。”

他并非什么也不做,只是不太爱说而已。

温景然本移开视线不想让她觉得尴尬,被她偷偷盯了好几眼,没了耐心,倏然转过头来逮她的偷瞄的小动作。

真正扭转局势,把余荣梁踩进尘埃里的,是甄真真接受的那段记者采访。

应如约一口包子差点噎住,就着豆浆喝了好几口,才“哦”了声,抬眼看了看他,移开后,又忍不住悄悄地瞥了他几眼。

S大附属医院“医闹”事件举国瞩目的热度里,记者为了得到第一手采访,彻夜守在警局。

他端起咖啡店触感细腻的纸杯轻抿了一口,一双眼,眸色深幽,沉沉地看了她好一会:“吃完去科室吧,准备手术。”

薛晓表嫂等人轻伤陈医生,被警方以扰乱公众秩序为由拘留十五日。

不想说。

薛晓表嫂在审讯过程中出乎意料地坦诚动机和原由——是受余荣梁教唆。

说他担心她值完夜班,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就在停车场等了她几个小时?没等到她还特意回了一趟病房,看到了她和向欣相亲相爱的一幕?

甄真真立马带上人抓捕余荣梁回警局问话。

怎么说?

一干翘首以盼的记者眼睁睁看着这个警局里最酷的女警冷着张脸出去,一小时后从警车里推出了脸色铁青满脸尴尬的余荣梁,“轰”的一下,瞬间炸了。

温景然倚着沙发,一言不发。

“余先生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保释妻子的表嫂吗?”

还吃着小笼包子,就含糊着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没回家?”

“余先生和此次袭医事件有什么关联吗?”

虽然没睡饱,但精神状态不错。

“能否接受一下采访呢……”

应如约昨晚和向欣说了太久,母女间打开心结后,恨不得把错失的这些年一口气补回来。等如约恍然回过神时,已近凌晨,只能将就着在值班室睡了一觉。

甄真真让小胖把余荣梁先带进去,自己则掰正了摄像头,对着摄像头正了正帽檐,冷漠地反问:“如果是保释,还需要出动警车去接他?”

温景然俨然一副守株待兔的架势,她人一来,就被他拎到休息室先用早餐。

记者们骤然一静,提问的人被噎得面红耳赤。

原本以为她起得够早了,不料,还有比她更早的人。

其余的不是幸灾乐祸偷笑的,就是要笑不笑憋着的。

离上班时间还早,应如约去手术室前先去病房看外婆。

甄真真特别满意这万籁俱静的出场效果,面对着镜头,仍旧冷着一张脸,一字一句道:“你们的余先生涉嫌教唆,主导了恶劣的医闹事件,被带回来审问,若情况属实,会被拘留。”

她回过神,坐着发了片刻的呆,认命地爬起来,下床洗漱。

话落,她丝毫不在意自己这番话会在媒体圈里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忘了说,余先生是我在洗浴中心抓到的。”

也不知道第三方部门的审查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再不结束这件事,无论是对医院的影响还是医生的伤害都远不止如此。

当然,本该官方客套说“无可奉告”的甄真真最后被迟盛收拾得有多惨是不得而知了,但甄真真站在警察立场上接受的这段采访无疑是把倾向于余荣梁的舆论彻底扭转到医院这方。

应如约在这次事情中波及甚少,麻醉医生的存在感实在太弱,这种时候更是没多少人会在矛头集中在主治医生身上时提起麻醉医生这个职位。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本站在道德制高点帮余荣梁讨伐医院的网友们在发现自己被当枪使后,反扑得也异常激烈。

四十多岁的女人,短短几日苍老了许多,这几次在医院里碰见时,她也少言寡语,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当初被人嘲笑,肆意辱骂的医护人员的微博重新被顶起,评论里皆是当初在不明真相情况下攻击博主的道歉。

薛晓跳楼自杀事件,在余荣梁的恶意引导下,舆论直指医院和薛晓的主治医生。因外界的舆论压力,她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好。

余荣梁本因薛晓自杀借题发挥的“医闹”也被爆出是受利益驱使,荣梁集团那段时间靠余荣梁上乘的卖惨演技股票大涨,大赚了一笔同情财。

这位女医生不是别人,正是薛晓的主治医生。

如今事实被揭开,就连他的私生活也被彻底扒光。

应如约听着她离开前刻意轻轻屏上的关门声,有些茫然地盯着起了一层雾的玻璃。

那些知道事情真相却不敢发声的人,终于能够在平台上,指责余荣梁狼心狗肺。

陈医生面色疲惫,眼睑下方更是泛着一圈青黑,她蹬上鞋,被子也来不及叠,开了门小跑离开。

“之前就说了,你们站余荣梁绝对会后悔,他在我们S市早已经声名狼藉了,包二奶,逃税,人品差到令人发指。”

“没事。”应如约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格外困难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我也差不多该起来了。”

“薛晓嫁给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手术第三天被逼着离婚,别怪医院了,我觉得就是被余荣梁给逼死的……”

见吵醒了如约,她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吵到你了。”

“卧槽?为了给他生孩子常年中药不断,二奶有了孩子也忍了,要我说,薛晓也是活该,活得这么窝囊。不过真心疼她,在手术台上生死不知的时候,没准余荣梁正在哪个温柔乡里……”

应如约在值班室同寝医生的动静声里醒来,天刚蒙蒙亮,半夜才在值班室歇下的妇科陈医生被护士台的电话叫醒,正在起身。

“最惨的是医院,被水军追着骂了那么久,要不是这次余荣梁教唆薛晓的表嫂来闹事,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就这么冤下去了……”

她用手指支着沉重疲倦的双眼,目送着温景然直奔普外病房区,连声嘟囔:“完了完了,我是不是移情别恋了啊,怎么眼里尽是温医生了?”

“本来医患关系就紧张,余荣梁这种恶意借着大众如今对医生有些成见打同情牌揽钱的人真是罪该万死……”

李晓夜时隔几小时,在早上七点又看到温景然时,简直要疯了。

“可怜主治医生,救了人,还留下了心理阴影……”

温景然停了车,在这家惯常光顾的早餐店买了早餐,重新上路。

“一群屁民被人牵着鼻子当狗遛,现在真相大白的场面真是不堪入目。”

街道上还没多少人,路边的早餐店门口挂着一盏瓦数明亮的电灯,灯光昏黄,把整个狭小的店内照得如同六七十年代的老店。

短短几日时间。

突然下起的雨,连带着气温骤降。

反转的局势让医院所有医护人员都出了一口恶气,神清气爽。

他起身,换了身衣服,出门。

最高兴的是小邱。

电影也正巧到了尾声,他耐心地把整个播放工作人员和合作商名单的片尾也一字不漏的看完,终于熬到天亮。

她无缘无故遭了秧,此时对余荣梁这个始作俑者那是咬牙切齿的恨之入骨,闲暇时间刷微博话题,只要看到骂余荣梁的,都会去点个赞来发泄怒意。

黎明来临前的黑暗仿佛格外漫长,雨声缠绵了许久,才终于有一色天光透过落地窗落在他的脚边。

相比较小邱化悲愤为点赞的活力,陈医生此次颇有些一蹶不振,院方特批她休个小长假调整心情,从事发到现在,她一直没再来医院上过班。

不得已,他从CD架上随便翻出了几部电影,打发时间。

结束一台手术后,离下一台手术还有二十多分钟的休息时间。

温景然被火燎的痛感惊醒,松开手,把只剩一小节的烟嘴碾进烟灰缸里。

趁休息室没人,应如约过来倒水喝,顺便歇歇脚。

直到那支烟,燃到了他的手指。

一口温茶刚送进嘴里,休息室的门被打开,温景然随后走进来。似是丝毫不意外她也在这里,他进来后,拉开离他最近的椅子,坐下来。

早已经烂熟于心的操作步骤,在他脑内演示了一遍又一遍,如正在上弓箭的弦,渐渐拉紧。

安静的室内,忽然就有些尴尬。

浅眠醒来后,满脑子都是今天的手术。

自上次在应家一起吃过饭后,两个人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这样单独的私下交集。

睡不着。

应如约这几日忙着帮向欣照顾外婆,能见到他的地方不是在普外病区就是在手术室里和他同台手术。

他睁开眼,指尖在燃了大半烟灰的香烟上轻点了点,那灰烬如风一般,烟消云散。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以前处处能够遇见,凭的绝对不是运气。若没有他的刻意,就会像这几天一样,虽然在同一家医院,一天也难得能见几面。

从病例到既往史,再到最近常规检查的各项指标……最后停留在应如约那天晚上坐在他面前,泫然欲泣的那双眼睛。

应如约用指腹摩挲着保温杯上唯一的磨砂印刻:“等会还有手术?”

他吐出一口烟,在冉冉而起的烟雾中,倚着落地窗的玻璃,闭目冥思。

“嗯。”温景然侧目看了她一眼,闭上眼,指腹抵着两侧的太阳穴轻轻地揉捏着:“在你隔壁。”

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离手术还有五个小时。

应如约“哦”了声,不知道说什么,捧着保温杯,小口地抿烫得有些不能入嘴的菊花茶。

看着火焰舔舐着烟头,他微微眯起眼,目光落在路灯下渐渐密集的雨势。

有些苦,苦到入了喉才渐渐有回甘。

温景然微低了头,凑上烟头。

她舔了舔唇角,想起最近医院内部疯传的这次医闹事件的处理方式是温景然提供的说法,忍不住问:“大家都说……这次多亏你。”

温景然指尖夹着烟凑到唇边叼住,“嚓”的一声轻响,他擦亮打火机,有光从他手中那一缕火焰里散出来,把他那双沉在夜色里的眼睛缀得格外明亮。

温景然抬眸看来,摇头:“我只是提了意见而已。”

房间里除了落地窗外那盏路灯透进来的光以外,只有黎明稀薄的天色。

他修长的手指相抵,垂在桌面上,被阳光打出立体的明暗光影:“余荣梁选择媒体发声,舆论的起源就在微博,这种回应方式实属无奈。”

没开灯。

温景然往后靠在椅背上,眉目疏懒着,转移了话题:“外婆恢复情况挺好,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他披上外套,拉开床头柜,捏着烟盒和打火机走到落地窗前,就着薄薄的天色,手指顶开烟盒盖,抽出一根烟来。

应如约点头,一手握着保温杯,一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如果你有空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和我一起送外婆回L市?”

温景然睡得浅,被雨声惊醒后,再没有睡意。

闻言,温景然忽的抬眼看来。

雨声窃窃,落在草木上,簌簌作响。

那眼里的光从沉寂的幽深的,渐渐被阳光染上了少许金色。

凌晨四点,忽然下起雨来。

他笑起来,无声却诱惑:“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