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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本该觉得尴尬或者不太好应对的的话题,温景然却微微一笑,低沉的嗓音染上几分夜色的清隽,低哑又迷人:“和什么地点什么人都无关……”

甄真真探头探脑的四下看了看,顺着打趣道:“温医生你大概对我们警局有什么误解啊,S市治安最好的地方就属这了。就连路过的小狗都不敢在警局门口撒野,你不用这么不放心的。”

这种时候,只要应如约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不放心。

温景然故意装作没看见她俩的小动作,轻咳了一声,解释:“我送她过来。”

只是这后半句话,不适合说,也不能说。

她明示暗示了好几次,温景然就是不为所动她有什么办法……

他该施加给应如约的压力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也不是这种场合。

应如约有些无辜。

幸好,甄真真平日里粗心惯了,但少女心这种东西保留得十分完整。

话落,她悄悄用手肘拐了拐如约,恶狠狠地丢了个“温医生在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的眼神。

她勾过如约的肩膀,抛给温景然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脸“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说了”的暧昧表情:“温医生你放心,人我会替你照顾好的。”

她立马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跟温医生打了个招呼:“温医生。”

温景然没接茬,微微颔首:“那我先走了。”

挂断电话后没等多久,甄真真背着双肩包,跟放飞的麻雀一样,没头没脑地飞出来。一头扑进应如约怀里时,才发现温医生竟然也在。

“诶。”甄真真应了声,目送着温医生那辆白色路虎亮着红色的尾灯减速从右转专用车道消失后,从裤兜里摸出车钥匙,绕在指尖转了转,模样格外轻佻地睨着应如约,吹了声口哨:“姑娘打算带我去哪风流啊?”

她踮了踮脚尖,轻轻“嗯”了声,“那我等你”。

十分钟后。

甄真真好像就是有这种本事,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她都能像小太阳一样,每天二十四小时都保持恒温。

甄真真看着服务员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鸳鸯锅底,以及接连被送上来的啤酒,震惊得差点没坐稳:“喝酒?你认真的?”

应如约忍不住笑。

应如约“嗯”的有些心虚,她默默地撤掉两瓶,和她打商量:“那少喝点。”

“早下班了!”甄真真掩着手机转头看了眼,确认迟盛不会听见,压着声音骂道:“就我上司事多,说我上班时间浑水摸鱼的非让我留下来加班,你说是不是有病?”

甄真真沉默地盯着她看了数秒,麻利地取了开瓶器,开了一瓶递给她,目带欣赏:“行啊你,这么快就想到用高中毕业时的老方法了。”

“你下班了吗?”风吹得有些冷,应如约站在路虎身旁,低着头,踩灯光下自己的影子:“我在警局门口。”

应如约被她说得一头雾水:“什么老方法……”

甄真真立刻狗腿地捂住手机,点头哈腰地从他办公室出去。一出门,见来电显示是应如约,被打断五杀正咬牙切齿的表情一收,顿时笑得春风满面:“如约宝宝?”

甄真真笑得贱兮兮的,对她挑了挑眉:“霸王硬上弓啊。”

铃声响起时,她还没从失去五杀的激愤中回过神来,迟盛先抬头扫了她一眼,眼神不悦,扫得她从头到脚都凉飕飕的。

应如约:“……”

甄真真接到如约电话时,正躲在迟盛办公室里打游戏。

发觉自己会错意的甄真真,用手指把自己上扬的唇角掰正,一本正经道:“既然不是想酒怂人胆,那就是借酒消愁了,说吧,小的今晚洗耳恭听。”

温景然迟疑了一瞬,有预感她要去找甄真真做什么,点点头:“那我送你过去。”

应如约今晚难得有倾诉的欲望,夜场火锅,声嚣人闹,借着酒意,也不在意是否说得颠三倒四。

她站起身,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他,低声问:“你能顺路送我去警局吗?我等真真下班。”

说好的少喝些,等结账时,连清点酒瓶数量的老板娘也有些诧异:“没看出来你们两个女孩挺能喝的啊……”

两个都不是。

甄真真喝得最多,她打了个酒嗝,锲而不舍地用筷子去捞早已和锅底混为一体的土豆片,嘀咕道:“特异功能哪能让你看出来啊,我可是天天跟着老大小胖他们在夜场里混出来的,喝倒一个排都不是问题。”

“签字等明天我去联系伯母。”他脱下白大衣挂在衣架上,拎了外套挽在手弯:“你是回御山还是留在医院?”

老板娘弯了弯唇角,笑得漫不经心:“你两位谁结账啊?”

这个点吃夜宵都不过分。

甄真真捞土豆的手一顿,顿时竖起眉毛:“结账?谁叫结账啊!我甄真真,不是结账。”

“我饿了。”温景然示意她看时间:“没吃饭就被叫上手术台。”

喝得多,甄真真舌头有些捋不直。

他们不是还在聊手术方案的事吗?怎么就开始解扣子了……

老板娘脸色骤然变青,她拿着账单在桌前站了片刻,眼看着一个耍赖打算霸王,一个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眼皮抽了抽,一拂袖,回柜台给迟盛打电话。

应如约有些回不过神来。

火锅店离警局不远,步行五分钟。

他的手指修长,按住扣子套解这个动作应该已经做过无数次。于他而言,轻松又熟练。

迟盛值班或加班时,会来附近的夜宵摊拎些夜宵回局里,有时候是他自己来,有时候是他点好后,让甄真真和小胖来。

他起身,绕至桌后,一手拉开柜子拿车钥匙,另一只手单手解开白大褂的纽扣。

一来二去的,虽说不上交情,但起码还是能混个脸熟的。

时间不早了。

迟盛看完卷宗已经回家,车刚停进小区的地下车库,接到火锅店的电话,重新启动,去店里领人。

他松开手,目光转向墙壁上的挂钟。

结完账,迟盛拉了把椅子坐到甄真真旁边,拎着她的小马尾,指了指对坐睡得正香的应如约:“给她监护人打个电话,手机呢?”

温景然从她手心里抽出纸杯随手放在桌上,他微微倾身,反手扣住她的下巴,一双眼,锐利又理智,静静地凝视了她数秒:“你不用征求我的意见,但做这个决定之前,你要考虑好,你是不是可以。”

甄真真脑门被拎得疼,捂着脑袋,忙不迭把手机扔给他:“温医生……打给温医生,如约这个样子回家要被她爷爷抽鞭子的。”

起码,他不会担心手术期间出现任何需要麻醉医生抢救的紧急情况下,她会因为手术台上的人是她的亲人而慌了手脚。

迟盛冷哼了一声,松开她的马尾去翻通讯录:“喔?你就不怕吃鞭子?”

再者,她是个冷静到格外理智的人。

甄真真喝醉了也有那么几分小聪明,听出迟盛语气里的不悦,很是识时务地闭上嘴,继续捞她的土豆块。

温景然并没有要阻拦她的意思,在他看来,应如约积攒的经验已经足以应付术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温景然赶来时,迟盛已经拎着甄真真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她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于情绪化,捧着纸杯小口地抿完茶,再抬起眼时,表情恢复了镇定:“我……还是想负责这台手术。”

她还在计较迟盛把她拎进男厕所的事,嘀嘀咕咕的强调自己的性别,恨不得拿个复读机录下来循环播放个百八十遍。

她唇上的淡色就像是凝结在岩石上的冰凌,遇水则化。那浅淡的唇色终于恢复了血色,虽不似平常的红润,至少看着不再那么碍眼。

直到隔着窗,看到温景然。

应如约乖乖听话,接过他递来的水杯小小地抿了好几口。

她的话音一止,忙着给温景然招手:“温医生,这这这!”

温景然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他倚着桌沿,把纸杯递给她:“喝口水。”

温景然循声看去。

临床那么多台手术,那么多例子,她知道病痛的折磨对一个八旬老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迟盛终于等到人,不耐烦地边拎起甄真真边拎起她的双肩包准备走人:“两个人都喝多了,真真我先带走了。”

她有些失态,有些慌了手脚。

温景然有幸去警局做过一次笔录,知道迟盛和甄真真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的指腹从她饱满圆润的耳垂上轻轻拂过,目光在她脸上已渐渐淡去的伤口上一扫而过,重新对上她的视线:“你先冷静下。”

等迟盛走后,他拉开椅子在应如约身旁坐下。

“如约。”温景然打断她。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火锅店里热气氤氲,嘈杂声不绝于耳,热闹到有些混乱。可他莫名的就觉得这种充满烟火味的地方反而拉近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她的嘴唇有些发干,微微地透出几分苍白之意,只是神情却有丝倔强,那双漆黑的眼瞳凝视着他:“这台手术我负责麻醉,我想……”

他微微弯腰,托着她的手弯,附耳唤她:“如约?”

应如约睁开眼,眼眶微红,眼底还有未退的湿意。

睡得一塌糊涂的人轻轻哼了一声,倒是没醒。

可现在,明明有那么好的医疗条件,有很出色的外科医生,她却连一丝噩耗都听不得,脆弱到一击即碎。

温景然想起上一次看她醉酒还是她高中毕业那晚,不仅不老实还对他动手动脚,这次倒安静。

虽然做不到像个没事人一样,但起码在黑夜降临前她都能故作镇定地上课,学习,生活。

这反差……

即使那么艰难的时候,她也能控制自己。

他手肘撑在木桌上,视线扫过桌上的那片狼藉。火锅的汤底已经凉透,渐渐结出油面。瓷白的碗碟一扫而空,堆积起来的虾壳和纸巾满盘子都是。

半夜醒来时,仿佛忽然能够接受自己以后是个没有爸爸的小孩,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她就很需要一个狭小的空间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温景然无奈地抬手推了推眉心,手指落下时,轻蹭了蹭唇角,摇头失笑:“就知道会这样。”

她哭过,躲在被窝里,藏在衣柜里,或卷着暗色的窗帘把自己包裹得像个蚕蛹。

他起身,弯腰托住她的腰背和腿弯,把她打横抱起:“带你回家了。”

高二那年,应爸爸猝死。

应如约无意识的嗯了一声,低垂了脑袋靠在他的颈侧。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起码,在这次回S市之前,她都不曾像现在的自己这样,脆弱到什么事都能击溃她。

温景然抱着她穿过大堂有些拥挤的送餐走道,离了那喧闹的背景,这夜色恍惚变得更加沉静和空旷。

低估了自己对她的心疼。

有夜风呜呜,席卷而来。

也……

他背过身,替她挡着风,一路抱进副驾。

他本想说的详细些,她能更放心,可还是高估了她的承受力。

一刻钟后,温景然的车滑入地下通道,停进盛远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带至顶楼他的房间里。

温景然在她面前蹲下来,指腹落在她脸颊两侧轻轻地摩挲了两下,看着她闭上眼睛,眼皮还在颤抖着,忍不住低叹了一声:“中午不想叫你听,就是怕你哭。”

应如约吹了风,意识清醒了不少。

她忍不住抬手想去揉眼睛,手背还没挨上眼睛,就被人轻轻握住了手腕。

囫囵睡了一觉,她在温景然怀中悠悠转醒,先看见的是盛远酒店顶楼巨幕星空背景以及整座城市的夜景。

她往常其实并不相信这个,可真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根本无法控制。

她眯起眼,酸涩的眼睛有些无法直视璀璨的满城灯火。

在医院里哭很不吉利。

温景然丝毫没察觉她已经醒了,进屋把她放在主卧的大床上,正要叫酒店服务,刚拨通总台,从旁伸出一只手来,轻轻的,却不容拒绝地替他按了挂断。

她不敢哭。

他还握着听筒,听筒还贴合着耳畔,大堂前台工作人员的前序还未说完就切成了一串忙音。

她坐在那,虽不至于觉得天崩地裂,但那种脚无实地踩在虚空的感受仍旧折磨得她泪眼朦胧。

温景然转头,看向已经半撑着身子坐起来的应如约。

那些她尊敬的珍爱的敬重的人,正在时光流逝中渐渐老去。这是她想忽略也无法忽略的事实。

嗓子有些干渴,如约舔了舔唇,松开手:“能不能……只留一盏台灯。”

可明知不可能。

温景然没说话,他把听筒挂回座机,熄灭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只留了另一侧床头的那盏台灯。

越想越觉得难过,恨不得以身代之,帮她受了刀口的疼,受了克制饮食的难熬。

整个房间暗下来,应如约才无所顾忌地借着夜色的遮掩凝视他:“我……是不是又麻烦你了。”

说到最后,是真的忍不住要哭了。

没听到他的回答,应如约抿了抿唇,低声道:“或者换个说法……我是不是还有资格麻烦你?”

她计算好各中优劣,点点头,再开口时声音微微有些哑,一副要哭的语气:“外婆有高血压,一直在吃药控制。她也怕疼,术后刀口疼痛估计要疼上她两三天。等做完手术,还要注意饮食,她老来解闷就爱去吃零嘴……”

她的声音很轻,尤其后半句,低不可闻。

只是目前这个情况,只有手术切除这唯一的选择。

应如约问完,有些后悔。

外婆年纪大,身体素质渐差,这台手术的风险无形中便增大了。术后恢复缓慢不说,若是有并发症,会过得很辛苦。

理智告诉她,在她选择和温景然结束的时候,她就应该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去。再不舍,再无法抗拒,也要克制,从容。

她垂眸,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拇指的骨节,有些焦虑地思考着。

但做不到。

但这些隶属于手术风险,无法预计。

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应如约知道Billeroth II式胃空肠吻合技术,它在临床上应用较广,但手术操作复杂,对主刀医生的技术要求较高。胃空肠吻合后,因为解剖生理的改变较多,引起并发症的可能性也增大。

清醒的时候尚且做不到,等醉了,借着几分酒意,她的胆比天还大。

“这几天常规检查的结果项都符合手术指征,手术时间宜早不宜迟,定在后天上午九点,第一台手术。”他收回手指,尽量浅显地告诉她:“肿瘤浸润深度T2,侵及固有肌层,有1-2个区域淋巴结转移,无远处转移。适合用Billeroth II式胃空肠吻合。术中大部胃切除后,将十二指残端闭合,胃的剩余部分与空肠上端吻合。这样切除病灶时不用因为胃吻合的张力而受限制,胃体可以切除较多,溃疡复发的机会较少。”

温景然留意到她眼底那如墨画一般,深浅的颜色。像是用墨水描绘着一支清荷,根茎的轴断都有浓墨浅色的划分。

温景然见好就收,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地敲了几下,提醒她进入正题。

他曲指,在她眉心轻轻一点,温声哄道:“不管你醉没醉,现在都乖乖听话,洗澡还是睡觉?”

她蜷在膝盖上握成拳的手指收紧,声音有些飘:“都知道。”

应如约盘膝坐在床头,一双淬了酒意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你还在生气我跟你说分手对不对……”

应如约被他问得有些紧张起来,尤其当他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总有种临考时被发试卷的紧张感。

温景然忽的抬眼看过来,这一眼对视,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

话音一落,本开始准备进入正题的人却是一顿,抬起眼,那双泛着冷色的双眸里渐渐漫开一丝笑意:“你指前面半句还是后面的半句?”

耳边,嗡嗡不停的噪音也顷刻间消失。

应如约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坐下,接话道:“我知道。”

应如约只看得到他,也只看得清他眼底那深邃得像是时光隧道里来回穿梭的流光。她抿着唇,没敢再说下去。

“中午我已经跟伯母事先沟通过手术方案以及术中风险。”他走到桌后坐下来,示意她也坐下说话:“站久了有点累。”

“是不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肆无忌惮?”他的声线微低,成熟男人的嗓音本就低哑,带了几分沉郁,就更显低沉。

应如约站起身,紧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温景然扯松领口,边解开衬衫领口下方的两粒纽扣。

他站在应如约面前,眉目间还泛着清冷之意,语气却柔和:“进来说。”

敞开的领口在他锁骨下方处,折出几缕皱痕,他垂眸,单手解开袖口,慢条斯理地往上翻折到腕骨处。

白大褂的纽扣从最上方那一颗一丝不苟地系到最后一颗,就连夹在口袋里的钢笔,摆位都整整齐齐,没有半分偏移。

如同凌迟一般,这些动作缓慢优雅,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撩人魅惑。

温景然来得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他的头发半湿,衣冠倒是整齐。

应如约看得发愣,胸腔里那颗心跳得有些失序。

不过,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对了。

耳边,所有远去的声音又渐渐清晰,她听见自己血脉流动的声音,比以往都快。

应如约对向欣这么尊重她的意见有些受宠若惊,坐在温景然办公室门口的休息椅上等他时,仍踮着脚尖在琢磨……

本以为已经压下去的醉意,此时重新攀附着她的血液,尽数涌向心脏。

她对温景然很信任,但碍于需要知情的不止她一个,向欣在考虑了一会后,决定等如约也了解整个手术方案以及手术风险后再签署手术风险知情同意书。

她突然有些怀疑,当年会对温景然起不良的心思,是不是也有他如此时这样蓄意诱惑的原因?

向欣今天中午就到温景然的办公室小坐了一会,了解了整个手术方案。

口渴的厉害。

“好。”

应如约暂时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顺手从床头柜拿过一个倒扣的陶瓷杯,赤脚下床。

“嗯。”他低低地应了声,看了眼时间:“给我十分钟的时间,办公室见。”

地板有些凉,她站稳后,盯住实木房门的金属门把,脚步平稳地迈过去。

应如约:“还在医院,你手术结束了?”

可渐渐的,她发现方向有些不可控。

温景然刚下手术,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先给她回了电话:“在哪?”

她的脚趾撞到了沙发腿,膝盖又磕上了旋转落地镜自带的储物柜,等她的手指挨上金属门把,身后眼看着她脚步虚浮一路跌撞过去的人,终于起身。

这一等,等到了晚上八点半,总算接到了温景然的电话。

温景然站在她身后一拳左右的距离,抬手把刚被她拉开一道缝的门关回去。

不过,等如约去A市上大学以后,两个人的来往渐渐少了,倒是再没见过他有这份闲情逸致。

他揽过如约的腰背,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腿弯弯腰抱起她,几步把她放回床上。这一次,他再没有刚才的温和。

温景然耐心时,也会握着小刀,慢条斯理地削出一刀不断的苹果皮。他的手指就好看多了,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削果皮这种事在他手里就像是雕刻艺术品,赏心悦目。

他压住她的肩膀,虚揽着她的腰身,把她困在床上,那双眼里,深深浅浅都是沟壑:“应如约,你该知道我有一百种方法把你留在身边。”

应如约看着看着,有些出神,眼前的这幕渐渐地和另一双手重叠起来。

强势的,专制的,任何手段。

细瘦的手指不知何时清减到只剩下裹着指骨的皮肉,不过胜在骨节匀称,倒也不是很突兀。

只是所有方式里他挑了最慢也最笨的一种,给她时间。

她手巧,削果皮能一刀不断。

应如约摇头,不知道是否决自己的“知道”,还是单纯的听不懂。

向欣从果篮里挑了个苹果,小刀分离出果皮压在刀尖,旋着苹果,慢条斯理地剜下薄薄的一层果皮。

手指被杯子压得有些酸,她松开手,刚避开他的视线,就被他捏住下巴转回来:“担心我不会尽全力做你外婆那台手术?”

老太太的话一止,有些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了眼向欣,随即笑起来:“瞧我个老糊涂,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的揣测几近恶意。

向欣打断她:“妈。”

应如约一僵,痛感好像在此刻才迟钝得反应过来,装疼磕疼的脚趾连带着心口都被牵引着一钝一钝的抽痛着。

有些话听过就忘了,但这件事不止护士在谈论,就连隔壁床的病人家属也会交流,她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此时便问道:“如约啊,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啊?我之前刚住进来的时候还听见有人站在楼底下骂……”

她迷茫地和他对视了几秒,没有温景然意想的发怒,她只是温吞地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紧抿着的唇角:“你是侮辱我的人品还是侮辱你的医德?”

老太太迟钝,并未发觉如约的异样。住院这几天,因温景然的面子,这里的护士对她和向欣都多有照拂,也没少和她说如约的事。

他的唇线弧度分明,触感极佳。

她这么一打岔,应如约刚到达临界点的情绪瞬间漏了大半。她没吃水果的食欲,但不忍心驳了向欣的好意,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半晌才嘀咕道:“都好。”

应如约摸着摸着有些舍不得松手:“你果然在生气。”

向欣眼看着应如约情绪不对,借着挑水果询问她:“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削个苹果吧?”

低低柔柔的声音,带着南方女孩的软糯,就像是一品酒香,有着格外醉人的酒意。

余荣梁这狼心狗肺的混账,自己对薛晓不仁不义,却试图用一篇长微博抹黑所有医护人员对薛晓所作的努力,这是彻底的污蔑医者的仁德。

温景然就这么低头吻下来。

她看得齿关发痒,等主播最后一句“至此,医院方面仍旧没有任何回应,广大网民情绪正临近爆发”落下后,应如约眉头紧蹙,忍不住想发作。

他压下来,不需要多做什么,就已经把她困得严严实实。

若不是应如约也是当事人,作为一个旁观者,在他声情并茂的渲染以及大幅图文的煽情下,也几乎信以为真。

他摩挲着,沿着那个略有点不同的触感细细地摸了一遍,问她:“纹身?”

新闻报道里称第三方部门正在对整个治疗过程进行审查,而余荣梁方面,除了律师态度明确地坚称医院方面有绝大过失以外就连余荣梁本人都借用微博这个平台,发表了一篇抒情的长微博,从对过世妻子的缅怀到痛心疾首地讨伐医院过失,医生失职以及医护人员工作态度敷衍冷漠,字字啼血。

应如约已经紧张得快不能呼吸,他忽然停下来,她松了一口气,感觉到他的手指还在纹身上抚摸着,点点头,面色绯红:“就是那次……去纹的。”

她这段时间因为外婆的事情忙前忙后,小邱和沈灵芝都看在眼里,谁也没拿这件糟心事给她添堵,以至于她一直以为这件事早已经翻篇了。不料,还在持续发酵中。

那次?

所知道的消息也只停留在余荣梁质疑医院治疗过程中有失误的地方正申请第三方部门审查。

温景然略一思索,立刻明白过来。

应如约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先是外婆生病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后续住院常规检查更是事事跟进,根本没闲余去关注这件事。

他的指腹在纹身上打着圈,熟悉它的形状:“是遗憾没有得手还是给自己长点记性?”

主播正在播报薛晓在医院顶楼跳楼自杀的后续报道。

他的声音暗哑,糅杂着情欲,性感得一塌糊涂。

S市地方频道的晚间新闻。

那毫不加掩饰的措辞,让应如约有些局促,她咬住唇,想了一会:“纹的是一只拿着权杖的狐狸。”

她没离开医院,到病房点了到,和向欣在医院食堂解决了晚饭后,就在病房里陪外婆看新闻。

狐狸狡黠机智,权杖通常象征权利。

事关外婆的手术,应如约还是打算今天就听听手术方案。

那个纹身师形容这个纹身时,说:“孤注一掷的智勇。”

半个小时前,温景然给她打过一通电话。大概因为她未接,又留了一条短信,大意是急诊手术,让她不用等。

这是她给自己的孤勇盖的章。

扑了空,她才想起看手机。

温景然没再继续问下去。

等应如约做完术前访视已临近下班,她索性等了十分钟,下了班才去找温景然。结果不凑巧,半个小时前,温景然接了台急诊,正在手术室。

他能感觉到有些事,在她心里是不宜触及的。

应如约唇边的笑意瞬间收起,她看着这条短信良久,摩挲着屏幕,回了一个“好”字。

这么一停顿,他的欲念稍退。他埋首在如约的颈间,手指仍旧摩挲着她的纹身,一遍遍,像是爱不释手,也像是若有所思。

“忙完来我办公室一趟,手术方案确定了。”

这样的安静一直持续到如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是温景然的。

温景然回过神,几秒后还是决定作罢,替她拉好毛衣。余光扫到她手边的陶瓷杯,替她揉了揉手指,柔声问:“刚才是想倒水喝?”

应如约被逗笑,也不再纠结真假,正好手机进来短信的提示音,她挂断电话后查看未读信息。

应如约开始犯困,她掩唇又打了个哈欠,眼里朦胧得含了几分水意。

毫无预兆地就放冷招……

顾不得想她提的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也顾不得温景然,她抬手拽下枕头,垫在脑后,拥着被子卷了一圈,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甄真真不敢再多说,飞快地撂下一句狠话:“我要是不是认真的,我以后就不叫甄真真,我改名叫甄个屁,行不行?!”

再有意识是还未睡熟前被温景然叫醒喝了水,不是单纯的清水,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口感微甜。

隔着百叶窗,能看见正准备出来巡查的迟盛。

次日醒来,天光大亮。

目前唯一的症结就在如约身上,当这个障碍也没有了,谁还能阻碍她男神迈向幸福的康庄大道?从此过上的,那都是天天鱼肉的腐败生活!

软和的被子四角掖平,窗帘只遮了纱帘,阳光正透过窗帘的缝隙如百叶格,稀疏落了一地。

温医生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优秀到让人垂涎三尺,关键他对应如约更是好得没话说。

应如约扶着脑袋坐起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甄真真隔着手机翻了个白眼。

她今晚值小夜,上午休息,所以即使醒来发现指针已偏向十点,她还能不慌不忙地坐在床边整理思绪。

废话!

客房服务的服务铃响起时,她才回过神来,掀开被子,匆匆踩地。

应如约觉得甄真真说的有道理,指甲轻扣着手机的保护套,低着头,闷声道:“真真,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如果我能迈过那道槛,能解开那个心结,能不在意童年阴影后就不会觉得我和温医生不合适了?”

但一起身,她有些懵。

“你以为自己是齐天大圣啊,五个字就想翻出浪来?”甄真真对应如约的胆小如鼠嗤之以鼻:“看来我这两天疲劳式的轰炸和洗脑式的暗示还是有作用的,你就摆正自己的心态,不管你是不是坚持觉得两个人不合适,你总不能因为分手就把两人关系弄僵了吧?十多年的感情呢,那得多尴尬。”

等到门口,她也终于简单的收拾好,勾了保险栓,开了门缝。

他会不会觉得这种话很轻浮?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或者现在正在莫名其妙她的这种态度?

大堂经理推着餐车站在门口,脸上笑容得体,和她道了早安后,温声说明:“温先生让我们十点准点叫醒您,这是早餐。如果您需要换洗衣服的话,可以稍等片刻,我替您取来。”

应如约到现在也没能消化自己当时的反应,郁闷地一口口抿着水:“是啊,你说我都跟……分手了,说这种话是不是特别不合适?”

应如约摘下保险栓给她开门,脸还红着,和她一对视,莫名就有种被看穿的窘迫感。

一整天无所事事,甄真真正无聊到准备去迟盛的办公室给他添添堵了,接到如约这个电话,险些没在茶水间里蹦起来:“你真这么跟温医生说的?”

好不容易等她离开,她坐在桌前,看着一桌丰盛的中式早餐,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手心里,低低的哀嚎了一声。

没几秒,她依旧没能迈过心里那道槛,飞快地回科室给甄真真回电话。

幸好……

不怕不怕,正常反应正常反应……

外婆手术前,他们都没有同台工作的机会!

她喝了口水,强自镇定下来。

应如约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先找沈灵芝申请当外婆那台手术的麻醉医生。

等彻底溜出他的视线范围,应如约转身倚着墙,闭了闭眼,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

沈灵芝倚在打印机前,懒洋洋地剔了剔手指,不为所动。

应如约察觉到他明显一怔,连等他回答的勇气也没有,低着头快速地和他错身而过。

应如约下意识以为沈灵芝是出于她是病人亲属原因的考虑才迟疑,诚恳到就差竖指发誓:“我很清楚医生的责任,也会恪守医生的本分,不会耽误手术的。”

话落,她一颗心也随着紧张的呼吸起伏不定。

沈灵芝“嗤”地笑了声,把刚从打印机里打印出来的表格递给她,暧昧地朝她眨了眨眼:“一早就有人替你跟我申请过了,喏,自己看吧。”

连带着站在他面前也有些局促,应如约握紧水杯,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回视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要移开视线,一字一句道:“那你担心吗?”

应如约一头雾水地接过手术安排表,明天一早普外的第一台手术,主刀医生温景然,麻醉医生那列,赫然印着她和沈灵芝的名字。

她有些措手不及。

看她怔忪,沈灵芝弯起眉眼,乐得给她一个顺水人情:“术前访视交给你,我先去准备手术了。”

突然开窍。

昨晚太荒唐,导致应如约去术前访视也心虚到底气不足。

本能的索取和接受,并未尝试着站在和他一样的高度,平等去付出。

偏巧,她从护士站取了外婆的病例刚走到病房门口,便见他站在病床前看护士记录的常规检查。

她的性格寡淡,对情欲更是没有半点渴望和需求。也不曾在任何人身上实验学习过,她只知道什么样的距离适合普通关系的朋友,在谈恋爱上,因为喜欢的人是他,所以手忙脚乱,乱七八糟。

她脚步一缩,正想溜。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甄真真前两天数落她时说的“你压根没平等地对待温医生”的意思。

刚有这个动作,本该专心致志看检查的人似有所觉般转过头来,目光不偏不倚地就落在她的身上。

说没说完,她生生停住。

应如约的表情僵了僵。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去解释:“我没有想让谁……”担心。

她淡定地整了整白大褂的衣领,抬步迈进去:“温医生。”

直到现在,她已经成长为一名独立的麻醉医生,也依旧习惯性地把他放置在固有的位置上。

温景然微微颔首,语气格外自然:“酒醒了?”

后来她酒后失态,连带着面对温景然时的理性一起流逝的是少女初心方动的喜欢,甚至有一种亵渎他的懊悔情绪,让她有数年都无法正常面对他。

应如约一脸懵,她睁大眼,试图用眼神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岂料,温景然跟压根没看到一样,一本正经地轻斥道:“真真昨晚给伯母打了不少电话,连带着外婆一起担心了你一晚上。”

学生时期,他有应如约望尘莫及的年龄优势。他询问她的课业,询问她的成绩,即使偶尔给她提出增强学习效率的建议也是高高在上的前辈姿态。

他三言两语,看似斥责她不懂事,实则趁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给她透了底。

和温景然相处得越久,应如约对待他的方式就越容易固化。

向欣脸上倒看不出什么,闻言,也只是含笑道:“私事等下班再说,倒还没谢过温医生,昨晚我那么晚打电话过去,还是温医生替你接的电话。”

听到她的回答,温景然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么不会照顾自己,你想让谁担心?”

话落,她脸上笑意更温和,目光却犹如能看透了如约一般,在她身上微微停留。

如果早料到会造成这个后果,她绝对耐心地去倒杯热茶,吹凉了再喝。

应如约被向欣这幅眼神看得心颤不已。

“应该是饭前喝了太多凉水……”应如约有些不好意思:“早上那台手术时间太长,都没空喝水。”为了解渴,她一口气喝掉了一瓶矿泉水,凉得胃都在颤。

甄真真这个猪队友啊……

温景然皱起眉头:“中午吃什么了?”

这下她可不止是心虚了……她连肾都要亏了QAQ。

刚用冷水洗过脸,额头的温度偏低。

温景然翻完检查,签了字,叮嘱:“好好休息。”

看到她出来,他迎上来,不由分说地把手里温热的茶杯塞到她手心,他抬手,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

他向来绅士有礼,在长辈面前,更是谦逊温和。说不好是本性使然,还是温家的家教严格,总之他的为人处世,堪称教科书式的模范。

温景然衣服也没换,绿色的手术服,手里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水,就等在洗手间门口不远处。

向欣走了几步送他出去,一路送至门口,转身看了眼杵在原地的应如约,轻声道谢:“昨晚麻烦你了,温医生”

刚转出拐角,她的脚步一顿,就停在了洗手间的门口。

温景然回应得格外坦然:“照顾如约是应该的。”

想着等会还有病人要术前探视,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肩膀,抬步出去。

没解释这个“应该”的原因,也没说明是怎么个“应该”法,简单的一句话,却实在引人遐想。

脚步有些软,应如约在洗手台接了水反复漱口,又用水扑了扑脸,冰凉的水刺激着她的皮肤,她的神智这才清醒了些。

饶是向欣也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短暂的怔愣后,她笑起来:“那等如约外婆出院后,让如约请你吃顿饭一并感谢。”话落,她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了一句:“毕竟,如约以后需要麻烦你的地方还很多。”

她冲掉马桶,掀下桶盖后倚着隔间的木质板平息了片刻,终于缓解了滞闷了她一整台手术的不适。

闻言,温景然意味深长地转头看了眼低头盯自己脚尖的应如约,微微颔首:“荣幸。”

应如约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吐得昏天暗地,彻底到险些把胃汁也给呕出来。

等温景然离开,向欣脸上的笑意微淡,她转身回到病床前,示意如约先完成工作。

应如约努力的平衡胃里的不适,好不容易熬到手术结束,她连话也说不出来,冰凉的手拍了拍沈灵芝,隔着一层口罩掩住唇,快步走了出去。

于是,应如约做了她职业生涯里最忐忑难安的一次术前访视。

渐渐的,就连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

那种感觉,就像是有大刑环伺的煎熬。

胃部的确越来越不适,那种滞闷感熟悉得要命。

好不容易等到向欣签完手术麻醉风险知情单,应如约把夹着知情单的病例反手背在身后,一眼不错地看着向欣,等她发难。

沈灵芝也不勉强她,只是时不时地就不放心地问她一遍。

出乎意料的是,向欣并没有打算质问她昨晚是怎么回事,她沉思了片刻,表情认真又严肃:“我想我也没什么资格干涉你,但大半夜喝醉酒到联系不上的情况还是要尽量避免。你和真真都是女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酒意朦胧的时候连小聪明都用不上。”

察觉到不少束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应如约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她点点头,换了种温和的方式回答:“我还好,真的不舒服的时候我不会硬撑的。”

应如约乖乖点头。

沈灵芝也在旁劝道:“如约,你不舒服就出去休息下吧。这边有我在,不会有问题的,嗯?”

酒这种东西,她平常也不是经常碰的……

应如约也是一怔,忍着还能忍受的不适摇摇头:“我没事。”

“昨晚温医生接电话前,你外婆担心得不得了。”

相比较他平时的温和,这种略带几分强势的语气倒是让在场的医护人员都微微愣了一下,连呼吸都轻了不少。

应如约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落在向欣微微蹙起的眉间,以及脸上有细微表情时眼角折出的细纹上,学着昨晚那样,试探着问道:“外婆担心我,那你呢?”

他微沉了语气,没有半分商量道:“不舒服去边上休息。”

向欣的话突然卡在了喉间,她抬眼看向如约,有一瞬反应不及。

应该是不舒服极了,一手记录着数据,一手抵在胃上,眉头紧紧皱起,导致眉峰微拢,看着很是虚弱。

应如约却难得地对她笑了笑,眉眼舒展,她勾起小拇指挠了挠耳边的鬓发,故意作出一副并不那么在意的表情,重复问了一遍:“那你担不担心我?”

温景然偏头,借着让护士擦汗的姿势,看了她一眼。

她习惯了隐忍,习惯了什么都独自咽下,习惯了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假扮乖巧懂事,就是为了博取那微乎其微的夸奖和注目。

大概是午饭吃得太晚,饭前又喝了太多凉水,肠胃一时没能适应。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做得很成功,她是家长口中的“别人家孩子”,省事,自觉,乖巧,上进。所有用来形容优秀的词语放在她的身上都不会有任何的违和感。

应如约摇摇头,没作声。

可当昨晚,甄真真无心一言戳破她所有的伪装时,她才发觉,她心底其实是有不同声音的,那些声音被她用力镇压在最隐秘的角落里,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沈灵芝离得她最近,眼看着她眉头越皱越紧,露在口罩外的肤色惨白,就连额头都沁着冷汗,忍不住问道:“你没事吧?”

高中毕业那天,因为对温景然做了荒唐又不堪的那件事,她懊悔又难堪,被自愧感折磨得几夜辗转难眠。

本以为这种难以纾解的感觉很快就能缓解,不料,整台手术下来她只觉得胃里翻腾得难受。似有一根皮筋把胃的远端捆成一团,搅得她整个心口都闷闷的,干渴得想喝水。

直到某个寻常的下午,她舔着冰淇淋在大烈日的阳光下盯着纹身店的招牌看了许久,顺从内心推开了纹身店的大门。她仿佛终于能够正视那件她无法接受,甚至惴惴不安的事。

可心里却似有猫爪在挠,时轻时重,轻时心壁微痒,重时心口钝痛。刚囫囵吞下的午饭在胃里待得似乎也不那么舒服,犹如梗在胃里的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应该理直气壮的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去询问她想得到的答案,去正视她内心的恐惧,不用害怕释放心中的那头猛兽,也不用担心最后的结果。

她抿了抿唇,低下头,再没敢看他。

她给自己的负担太重了,不是吗?

只一眼,应如约便觉得自己的心思仿佛被他全部看透,无所遁形。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听到向欣的回答,先接到了沈灵芝急诊手术安排的电话。

那双眼清清淡淡的,像疏离的月光,犹自泛着冷清。

应如约不敢耽搁,匆忙赶去手术室准备手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离开时,向欣的欲言又止。

温景然终于又瞥了她一眼。

值完小夜班,已至深夜。

余光更是留意着温景然的一举一动,连他到手术台前走了几步都没漏下,直到他抬眼看了看手术室里的挂钟,这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道:“还好吧,时间这么长的手术,一直紧绷着才容易出问题。”

应如约离开医院前,先去病房看了看外婆。

她默不作声地退到呼吸机旁,认真得盯着屏幕,专注到连屏幕上任何一个细小的字体符号也不放过,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外婆睡得早,此时睡意正浓。倒是向欣,刚睡下不久又坐起来,只披着件外衣盘膝坐在椅子上看书。

手术还没开始,应如约就已经手心生汗。

如约来时,她微微侧目,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随着这个动作滑下寸许。

她朝如约递了个眼神,丝毫没发觉这个问题对于当事人而言并不比刚才的尴尬轻松半分。

向欣抬手推回去,放下腿,起身来迎她:“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早点回去休息吗?”

沈灵芝看了眼有些发愣地站在原地的应如约,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救场:“A市来的神经外科的沈医生,他来了也有一阵时间了,不过他的手术我一直没机会和他搭档。我听小邱说,他做手术的时候挺幽默的,完全跟他平常表现出来的温文尔雅不一样啊。”

“不来看看好像不能安心。”

气氛莫名就开始微妙起来。

这么深的夜,她内心的焦灼无所遁形。

全程他连视线都不曾偏移一下,专注地落在手术台上。

明天一早第一台手术,说不紧张都是骗人的,她只要一想到明天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是她的外婆,她就有种踩无实地的无力感。

他微举着双手,熟练地戴好手套,穿上无菌手术服,微扬起双臂方便护士替他束结。

向欣替她倒了杯热水,怕吵醒如约的外婆,说话的声音压得又低又细:“景然下班后也来了,陪你外婆说了一会话才走。”

温景然垂眼,在应如约转身看来的刹那移开视线。

应如约有些意外,抿着温烫的茶水,转头看了眼外婆:“都说什么了?”

巡回护士先看到他,微提了声音叫道:“温医生。”

“说你第一台手术。”向欣弯着唇角笑得温柔:“也说了你回S市工作后的事,都挑有趣的说,把你外婆逗得眉开眼笑。”

他抬眼,目光在正往病人留置针上给麻醉药的应如约身上微微停留了一瞬。

说着,她叹了口气,那双似漾着江南水的眼眸柔和地看向如约:“如约,他对你很上心。”

温景然刚好进来,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完整的一句话。

向欣这句话,犹如敲钟的木桩,狠狠的击中她内心,敲出余音绕梁,声飞四野。

刚进手术室一会就被沈灵芝调侃:“你手机从中午响到现在,跟小情人解释过了没有啊。”

应如约措手不及,心底有一处本就塌陷的地方又深陷了几分,她捧着茶杯,借着抿茶的小动作缓过这阵麻痒。

应如约上午跟沈长歌主刀的神经外科的手术,一个手术下来,别说一上午的时间全部耗费在手术台上,就连午饭都是在午休的时间里快速解决。

她微垂着眼睑,眼睫的暗影在眼睑下方落下如弯月的弧度。

病人是刚满三十的年轻白领,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以及不规律的三餐和生活作息,导致肠胃问题严重到需要住院开刀。

向欣凝视着她有六分似她爸爸的五官,忍不住伸手,用拇指的指腹轻轻的摩挲了下她的脸颊,看她惊讶地抬起头来,那双眼里还有游移不定的询问时,想了想,道:“如约,对不起。妈妈这些年实在太荒唐了。”

这天下午,午休结束后的第一台手术。

这一句道歉,隔了太久,时光都已凝成山海,这才姗姗来迟。

这么锲而不舍的连环追击,导致沈灵芝都误会她有一个强势的追求者,没事就跟着小邱一起打趣。

向欣垂下脸,手指缓缓地覆在她的手背上,想要笑,可上扬的唇角却似有千斤重一般,还未绽开便颤抖着被抿成了一条细线。

早上八点必打卡,中午十一点半,遇上如约手术还没结束就每隔半小时打一次,直到她接通为止。晚上是七点,她跟着迟盛出警也不忘在任务前给她留“遗嘱”。

“我当年太在乎职称,也因为跟你爸爸怄气,一根筋地直撞南墙。对你不是没有愧疚,只是时间一久,妈妈发现越来越难以面对你……”

甄真真说的照三餐还真的是严格按照标准执行。

向欣努力平稳着声线:“直到你下午问我,你问我担不担心,我发现我连一句担心都难以对你开口。”

甄真真被酸得牙齿打颤,整张脸都格外扭曲:“反正这事我管定了,我每天照三餐催你。”

说到最后,她在也绷不住声音里的颤意,渐渐沙哑。

结果话没说完,嘴里已经被应如约塞了一口酸萝卜。

应如约没有想到,向欣会在今晚和她说这些。在她看来,她们之间的谈话必然会发生,或早或晚都不会在外婆手术的前一晚。

话落,她又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我开车送你去温医生家门口,绑着你也行。不然我牺牲点,装病……装个慢性病吧,你就捎上我去找温医生看病,多好的理……”由啊。

她一时有些无措,从她掌心里抽出一只手,有些迟疑犹豫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妈妈。”

甄真真一副“你没见过市面”的嫌弃表情,吞了一口虾仁,含糊道:“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要是有一个男人能守身如玉等我那么多年,哪怕不是刻意的,我也会很珍惜。”

这一声低低的呼唤,就是压倒向欣底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怎么就说到以后婚礼了?

她捂住唇,颓然坐回椅子上,佝偻着腰背,埋首无声地痛哭。

等等……

她顾忌着外婆,很用力的压住唇,拼命抑制自己的哭声,偶尔有几声呜咽从指缝中漏出来,也很快被她闷回去,压抑却又隐忍。

应如约差点被排骨膈到牙齿。

这一切来的猝不及防又理所应当,应如约还在消化,看着向欣这么狼狈,本对她也没什么怨气的内心像是雪后初晴。

“不过照我说,温医生的行为方式也有偏向的地方。”甄真真抽了张纸巾擦鼻尖沁出的汗珠:“他怎么能觉得女人的‘是’就是‘是’,女人的‘不是’就是‘不是’呢!你明明口是心非,喜欢温医生喜欢的不得了,他却看不到。如果他这一招是在欲擒故纵那我是没话说,反正他现在欺负你,我以后就在你们的婚礼上使劲欺负他。”

她犹豫着,在向欣身前蹲下,就如同还是小时候那样,笨拙地用手指擦去她的眼泪,轻轻拍着她的膝盖呢喃着安慰。

不可否认,甄真真平时看着粗枝大叶的,但在看待她和温景然这段感情的问题时却一针见血。就像是给应如约的心脏做了个搭桥,那些淤堵沉厚的情绪终于寻到了另一个出口。

李晓夜今晚值大夜,困得正打瞌睡。

应如约被她数落的一声不吭,埋头吃面。

额头刚点上桌面,她猛然惊醒,揉着碰疼了的额头,一脸惊讶得看着此时从普外病区方向来的温景然:“温医生?”

甄真真吸溜了一口面条,边往如约碗里剔自己不喜欢吃的腊肠,边拿起醋往汤勺里倒了满满一勺,均匀地混进面汤里。

温景然脚步一停,微微颔首。

甄真真自己都快被说服了,筷子敲了敲碗沿,越说越来劲:“整段感情中,你压根没平等地对待温医生。人温医生把你当女朋友,又是疼又是宠,恨不得同居照顾你,但你却带着对他的考量和试探,没有把全部的自己交给他去等同的交换感情。说白了,就是你在向他索取安全感。”

李晓夜看了看幽静的病区走廊,又打量了眼面带疲倦的温景然,结巴到话都说不整齐:“温、温医生,你、你怎么……”去而复返了?

“虽然你们两开始的原因是因为温医生的强势,但你答应了啊,哪怕不是深思熟虑,肯定也是思考过的。可你在和温医生短暂的相处里,除了看到他工作忙到无法顾及你以至于以后也肯定无法照顾整个家庭以外,你怎么看不见你的约法三章里对他的限制?”

温景然没接话,他抬手轻揉了揉酸涩的眼角,信步经过护士台,很快就下楼离开。

甄真真被萝卜酸得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声音打颤:“不过如约啊,你的恋爱意识不够端正啊。”

李晓夜盯着温景然离开的背影,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甄真真在温医生和应如约面前经常是胳膊肘往外拐站在温医生那一边,可这次事关重大,她嚼着酸萝卜沉思片刻,笃定道:“不违背原则,不三观不正的感情出现问题没有谁有绝对的对错。你是觉得和温医生不合适才分手的,这没有错啊……温医生因为工作繁忙不能顾及你只能算行为处理不佳,也没有错。”

这位爷今天不是七点多就下班了么,怎么眼看着快凌晨了……回来一趟又走了?

应如约也觉得自己是时候需要倾诉,挑拣着重点说了个囫囵,等说到分手原因时,莫名就有些气弱:“我是不是太自我了?”

她支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病区走廊看了半天。

谁让她从小就英雄情结爆棚,恨不得保护全世界呢!

忽的,她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可就是因为那些磕磕碰碰的小事,她才能一路走到应如约的心里,看见和别人所看到完全不一样的如约,也深深怜惜她,爱护她。

李晓夜拍了拍身旁刚入职不久的新同事,掩不住兴奋道:“严筱,应医生进了病房以后就没离开对不对?”

甄真真和应如约这么多年的朋友,那感情真如铁打的,不惧水浇不怕火烧。但这么坚固的友谊,也并非一直都如此和睦友好,也曾有过误会丛生险些一拍而散的时候。

被拍打得有些不耐的人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等服务员一走,甄真真脸上嬉笑的表情一收,敲着桌子,一本正经道:“趁现在赶紧把前因后果给我交代了,不用太详细,粗略的就行。”

李晓夜沉浸自己伟大的发现中,根本没有察觉到严筱的异样,美滋滋地捧住脸,十足少女心的感叹:“不管当事人再怎么粉饰太平,我还是站这对CP,谁说应医生和温医生没有CP感的?”

她笑眯眯地托着下巴看服务员收拾桌子,嘴甜的催促道:“小姐姐,我们这桌点的配菜快点上啊,吃好了好给后面的客人腾位置。”

她嘀嘀咕咕的,犹自陶醉:“应医生和我拉架时,别人没看见,我可看着她眼底的狠劲了。平时这么文弱的一个人,典型的江南温婉女子啊,但本性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嘛。你想想,万一有一天应医生释放本性把我们温润如玉玉树临风的温医生逼到墙角,这样那样调戏……嗷,不行了不行了,好有画面感。”

她虚张声势,眼看着那女孩匆匆拉着男朋友离开,立刻心满意足地坐下来:“我这招跟迟盛学的,那些被逮进来的嫌疑犯看我长得可爱总不把我当回事,迟盛就教我,该凶的时候就要端出架子来,拍坏桌子踢坏椅子全算他的。”

严筱“嗤”的冷笑一声,一手翻着文件,漫不经心问道:“不是说他们不是情侣嘛?你瞎凑什么CP?”

“等等,你站住……”甄真真“嘿”了一声,立刻阴沉了脸抬手指住头也不回赶紧溜的那个女生:“吃饭高峰期占着位置蹭无线玩农药,你还有理了?微信区还是企鹅区,小心被老娘撞见回头虐得你连上线都不敢。”

李晓夜生平最讨厌别人质疑她最灵敏的八卦嗅觉,当下冷哼一声,十足冷艳高贵地睨了她一眼:“你才刚来多久,知道什么?温医生和应医生同一个锁屏密码,十年的师兄妹关系,查房时候眉来眼去的。再说近的,应医生外婆住个院,你看看人温医生,鞍前马后,照顾得比亲家还亲,还说没点什么,鬼都不信。”

她执着地瞪了五分钟,终于令那对情侣扫兴,拎包离开前,女生还不忘朝甄真真翻了个白眼。

话落,她终于察觉到严筱语气的不对,眯着眼仔细打量了她几眼,那眼神就跟CT室的X光一样,直扫得严筱浑身发凉。

这个位置相比有些喧闹的大堂而言,相对幽静。

严筱扭过身,心虚地瞪她:“你干什么?”

甄真真格外耐心地倚着拐角处贴着五彩瓷砖的墙壁,努力瞪着已经吃完面却赖着蹭无线的一对小情侣。

李晓夜摸着下巴,这回眼里除了打量还带了几分笑意:“真是奇怪啊,我总觉得你对应医生有莫名的敌意啊,你给我说说原因?说的在理,我就帮你欺负她怎么样?”

正值饭点,店内人来人往,从跑堂的服务员到收账的老板娘都忙得不可开交。

严筱才不会蠢到相信刚才还把应如约夸得天花乱坠的人说倒戈就倒戈。

在应如约的软磨硬泡下,甄真真终于暂时放弃押着如约上门找温医生的念头,随意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面馆临时“审问”。

她把文件一合,朝李晓夜勾了勾手指,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应如约是我高中校友。”

话开了头,就没有只说一半的道理。

李晓夜还没来得及惊讶下,又听她道:“我有一堆她的料可以爆,你要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