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他站在时光深处 >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早晨结束通话后,应如约强迫自己睡了个回笼觉。九点醒来,挽着外婆去巷子里老字号的一家早餐店打了豆浆和油条。

温景然的介入让应如约的计划需要重新调整。

这小半日就像是偷来的安宁和平静,不用面对病魔,也无须烦恼其他。

略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代驾,默默悲愤。

等外婆午睡后,如约简要地给向欣传达了一下温景然的意思——去S大附属医院,他来做手术。

嗡鸣的震动声响起,他还没来得及确认是否是温景然口中的重要电话,扭头便见深度睡眠中的人意识清醒地睁开眼,快速地接起电话。

这件事上,向欣难得和她观点一致。

上高速约半小时后,代驾一直留意着的手机终于有了动静。

趁外婆还在午睡,向欣带她去了趟医院。

他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敲了敲,腹诽:“这类业界精英也就外表看着光鲜,刚下飞机又马上出差……这很说明一个问题:没事别买路虎,吃油!”

不太凑巧,医生前脚刚走,她们后脚才来,在诊室长廊外等了半个多小时后,终于等到外婆的主治医生。

话落,等他从右转专用车道驶倒高速收费站口排队时,再转头看去,坐在副驾上的人连座椅都没调整,瞌上眼睡了过去。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因和向欣是同事的关系,态度很是和气:“……胃镜能看到胃小弯测有一个直径1.0厘米的溃疡面,溃疡面还是较浅的。边缘稍隆起,整个溃疡面不平整,与周围组织边界稍有不清晰,属于进展期III型溃疡浸润型,程度在T2N1MO。”

代驾是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话不多。被郑重其事地嘱托,愣了几秒才点点头:“好,你放心。”

应如约的专业领域虽然不在胃肠外科,但因为老爷子的缘故,耳濡目染下,多少有些了解。

可这个念头刚从脑子里掠过,他又有些不放心,想了想交待代驾:“等会会有个很重要的电话,如果我没醒来,你记得叫醒我。”

胃癌程度通常用TNM分期解释,T代表原发肿瘤,N是区域淋巴结,M指远处转移。

音量调至满格,震动也打开了,不出意外,不会接不到她的电话。

T2N1MO的含义是肿瘤浸润深度为T2,肿瘤侵及固有肌层,有1-2个区域淋巴结转移,无远处转移。

温景然示意他先驱车到中央收费站刷卡缴费,驶出地下停车场后,在导航系统里输入目的地,还有一半电量的手机被他随手置放在中控的储物盒里。

应如约向温景然转述这些数据后,听到他用刚睡醒还低沉沙哑的嗓音回答她:“把手机给医生。”

去L市的高速近两个小时,不论他有没有这个体力,都不能疲劳驾驶。

轻缓的,却不容辩驳的语气。

从手术结束到现在,十多个小时,他只将就着在飞机上睡了片刻。

应如约乖乖照做,把手机递给主治医生。

他则绕过车头,拉开副驾坐进车内,关上门的同时吩咐:“不用先去医院了,直接去L市吧。”

不知道温景然和他说了什么,主治医生微蹙了眉心,继续重复了一遍病情,这一次用词中还多了“X线明显龛影”“D2淋巴结清扫的胃切除术”等复杂的专业用语。

温景然颔首,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上车。

短暂的交流后,主治医生把手机递回给她,笑眯眯地调侃了句:“你男朋友是专业的医生吧?”

他吓了一跳,确认温景然是车主后,麻利地把手机塞回口袋里,拘谨地迎上前:“你好,温先生吗?”

应如约下意识睨了眼向欣,见她并没有在意,直接略过“男朋友”三个字,回答道:“他是我们S大附属医院最优秀的胃肠外科医生。”

代驾身旁忽的有两束LED灯闪了闪。

温景然的电话还没有挂断,本想告诉她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能到L市,不料,竟无意地听到她掷地有声的……表白?

代驾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似为了确认,他的视线从温景然出现那刻起一刻也不曾移开,直到后者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

怔了怔,他勾着唇角,无声浅笑。

停车位有些偏,四下无人。

代驾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

白色的路虎停在停车场E区的尽头,车前站着他上飞机前叫好的代驾,低着头边玩手机边等他。

到L市时,正好下午三点整。

间或有入场停车的车辆从他身旁缓慢经过,留下引擎声如蜂群出动时的嗡鸣,令他烦躁不已。

L市的老城区也是旅游景区,通往景区入口的必经之路上放了数个石墩,只供自行车以及电动车出入,禁止机动车入内。

时间有些紧迫,他沿着路标,横穿大半个灯光黯淡的地下停车场。

就连景区附近,因为是老城的缘故,连停车位也没有。

他抬眸,看了眼五米外的停车区指示牌,目标明确地跟随平面图导向去自己停车的E区。

温景然让代驾在路口停了车,自己下车步行。

温景然挂断汇报电话,手机因数分钟的通话机身微微发烫。

循着已有些稀薄的记忆,从青石小巷一路走到巷子深处,渐渐远离了景区的繁华。

S市机场,航站楼地下停车场。

有斜阳的光影错落着从屋檐上落下来,也许几步之前还是朝阳小巷,等转了一个弯,弄堂风穿堂而过,又是一片阴凉。

“任何事。”

四合院的院门开了一扇。

温景然:“我做不到不管你。”

下午三点的阳光已褪去热度,风一吹连余温也散在空气里,飘忽如影。

应如约抿了抿唇角,低垂了视线盯着自己的手指,没说话。

温景然拾阶而上,站在门口。

温景然俯瞰着脚下的这座城市,语气沉静到分不出喜怒:“分手归分手。”

老旧的木门上贴着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的门神,站在他的角度看进去,能看见斑驳的墙角堆累着一丛丛盆栽,有开花也有正结着果的,更多的是郁郁葱葱的绿植,低垂叶摆。

他握着手机,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泛着白皙的玉色。

他没进去。

屋内干燥的空调下,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

踩着花岗岩粗糙的石面,他倚墙而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曲指敲出一根烟来,凑到唇边叼住。

他沐浴在晨光里。

伸手去摸打火机时,才想起顺手扔在车里,忘记随手带出来了。

甚至还有更多更多,不曾被他记住,被他抛之脑后的小事。

温景然自嘲地眯了眯眼,指尖夹着烟正欲松开,身侧忽的一声轻“仄”,纤细白皙的手拢着火柴擦燃的小火苗凑到了他的唇边。

偶尔经过商场时,会鬼使神差地排半个小时的队去买一杯冰饮,就因为她在朋友圈或微博上晒过一样的饮品。

温景然讶然,微挑了眉侧目看去,一时忘记迁就她的身高。

查房时听到来S市开演唱会的歌星名字时,会忍不住替她买好内场的门票,哪怕这些门票如今不知夹在书架里的哪本书里,却是他曾切切实实做过的事。

等她抬高手臂,把火柴凑近香烟时,终于回神,低头,就着她手里已燃烧了大半的火柴点了烟。

音乐播放器里有她喜欢的单曲积压在列表最深处。

“我猜你差不多要来了,正准备出去等你。”应如约甩熄火柴梗,指甲被火燎得有些疼,她不动声色地藏到身后在手心里蹭了蹭:“你认得我家住哪呀?”

从此,他做什么事,都有她的痕迹。

“认得”两个字,带了当地的口音,软糯得像是在笑。

无数个单独一人醒来的早晨,他都曾看到过光从地平线延伸而来,那双手从时光最初的地方伸向时光深处,牢牢的把这个女孩嵌进他的心里。

温景然夹着烟,曲指弹了弹烟灰:“认得。”

温景然站在落地窗前前,看着阳光从地平线尽头飞速地往城市里蔓延,越过低矮的老城区,经过高楼林立的新城,比风还快,一下就让整座城市从沉眠中苏醒。

和她有关的,除非是刻意忽略,否则无一遗漏,他悉数知道。

握着手机的手有些发酸,应如约僵坐在床上,盘膝的双腿发麻,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多做一步,就会忍不住。

至于向欣,他知道这位长辈是如约的生母,只是和如约的关系不太亲近。那时候也不太清楚如约对她的态度,虽然平时会多留意些,但始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并没有过分熟络。

她脆弱,她敏感,她上纲上线,她立场不坚定……反正全部都是她的错。

简短的两个字,瞬间结束了这个话题。

可她什么辩解也说不出口。

应如约站在他身旁,有些不自在。

失眠了一整晚,情绪本就面临着崩盘,此时听他哑着嗓子,仿佛是万分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的这句话,难受得如同剜心。

他随随便便一个眼神,就让她觉得自己是犯错了正等着挨训的调皮小孩,颈后似压了千斤重的石头,威压强到她抬不起头来。

短短三个字,却让应如约瞬间感觉鼻尖发酸。

所以现在是不是应该跟他道歉。

再开口时,他的声线微哑:“我知道。”

她没头没脑甚至连解释都没有一句,单方面和他分手……不管是谁,都会有脾气。

电话那端难得沉默了几秒。

只是现在这种情况,坐下来好好谈话的可能性也没有。

应如约耳边一阵嗡鸣,她转头看向从云层里破出来的阳光,提醒他:“我在跟你说分手。”

沉默半晌后,她终于提了口气,开口:“需要现在出发吗?东西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走。”

他的语气强硬,根本不给她反抗的机会,迅速决定好了一切。

温景然终于看了她一眼,夹在指间没怎么吸几口的香烟已渐渐燃至尽头。

不动声色,却实实在在的在和她生气。

他松开手,烟头落地。那火星碰撞在花岗岩上,缀出几星火星,他抬脚碾熄,点了点头:“那就走吧,早点到可以早点安排。”

应如约终于迟钝的发觉,他在生气。

冬天的衣物厚实,不知道这次去S市会留多久,向欣收拾东西时难免多带了些,加上一些日常用品,足足装了一个大行李箱。

话落,温景然又补充了一句:“等会去见主治医生的时候,开着手机,要么让我旁听,要么直接让我和医生通电话。”

代驾车没停远,接到温景然电话时,正在打游戏。被强行打断后,没忍住爆了句靠,只来得及在游戏频道里预告自己要挂机,挂挡,掉头,到路口接人。

他的声音幽沉,一字一句不容辩驳道:“我飞机改签了,我先回医院复命。中午出发L市,晚上一起回来。”

停了车,代驾又服务态度良好地飞快下车,接过温景然手里的行李箱放进后车厢里。

两厢沉默良久,还是温景然先打破这难言的沉默。

见向欣面带疑惑,温景然主动解释:“凌晨做了台手术,没休息好,开不了高速,所以请了个代驾。”

应如约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解释一下自己那条分手短信,话在舌尖反复盘旋着,每次都要脱口而出时,又总觉得时机不太对。

话落,生怕应如约不够内疚,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她两眼。

他的呼吸声就这样清晰可闻。

向欣倒没留意温景然和如约之间的暗流汹涌,委实觉得太过麻烦他,有些不好意思。一直到上了车,仍旧在感谢。

她忽然停下来,电话两端都是一静。

回程仿佛总是比来时更快,路程过半时,因外婆有些晕车,不得不临时停靠在紧急停车带稍作休整。

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多,应如约匆忙止住话头。

冬季天时短,五点左右的光景,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应如约把刚才想说的话咽回去,顺着他的话题继续道:“上午等了解病情后,下午就可以带外婆去S市,我等会让灵芝帮我挂你的专家号……”

高速路上车流汇聚,一盏盏车灯远远照向远方,像汇入灯河的星火。

温景然打断她:“转院吧。L市的医院医资力量不足,水平有限。”

车停了片刻,重新再启程前,温景然从副驾的位置换到后座,趁着夜色还没有彻底暗下来继续赶路。

话落,没听到他的应答,她有些心虚:“那个短信……”

离S市只有30公里时,代驾憋不住三急,在最近的服务区停车。

“具体情况我还不知道。”应如约手指揪着被角,无意识地缠绕着:“等外婆醒了以后,我会去医院和主治医生碰面,详细了解下。”

向欣也顺便下车,一车人瞬间走得只剩下后座的应如约和温景然。

温景然的感觉却不太好,她的独立意识对于他而言,非常不利。

车内双闪的安全警报灯发出“嘟嘟嘟”的提示声,规律得像鼓点。除此之外,就是难言的沉默。

明显理智在线,也没有悲观情绪。

应如约倚着椅背,心里闷得难受,她转头看向车窗外不时沿着服务区入口进来调整休息的车辆。

她的语气平稳,没有慌乱也没有无措。

夜色沉闷,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被放大。

应如约舔了舔干燥得有些起皮的嘴唇,继续道:“外婆的胃不好,做体检时,我妈要求查血肿瘤标志物,发现异常后就有些不乐观。紧接着让外婆做了胃镜,确诊。”

她下意识把玩翻转着手机,那句憋了一路的道歉终于脱口而出:“对不起。”

体检做胃镜的可能性不大,除非还有别的原因。

闭眼假寐的人终于睁开眼。

温景然皱眉。

黑暗的车厢里,他那双眼幽深如墨,竟比这夜色还要浓烈。

“确诊是昨天。”应如约的声音也随之低下去:“前几天,我妈带外婆在自己医院做了体检。”

温景然微微抿唇,搭在车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坐起身来,侧脸的线条被夜色模糊,看起来比往常更冷硬了些。

窗帘垂下的幕帘把他半张脸隐藏在了暗处,他的语气也如这分明的两界一般,泛着晨起的清冷“外婆什么时候确诊的胃癌?”

应如约后知后觉的害怕,她抿着唇,努力说服他:“说好试试的,既然试过了不合适那就……”她一顿,在他犹如实质般的目光里怎么也说不出“分手”二字。

她揉了揉眼,盘膝坐起来,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能够清醒一些:“你忙完了?”

她舔了舔唇,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应如约失眠了一整晚,此刻终于接到他的电话,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眼皮也有些沉。

他压着怒意,尽量克制着,不去吓到她。

忙音响了几秒,很快被接起。

应如约没听到他的回答,悄悄觑了他一眼,继续道:“我克服不了,遇到事的时候甚至变得不像自己,好像以前一个人都是白活了,遇到事情只想依赖你。我也害怕继续下去,会毫无结果……”那时候她肯定已经深爱到无法自拔,她根本不敢相信以后的自己不能平衡工作和他的关系,变得自怨自艾,毫无自我。

窗外渐渐有晨光时,他站在落地窗前,给应如约拨了个电话。

无数个无数个的理由,她矛盾,也挣扎。

温景然彻夜未眠。

她就是胆小,可一边厌恶自己不能洒脱勇敢,一边又无法摆脱这样的自己。

这两人,肯定有猫腻。

她不敢,不敢拿以后做赌注,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温景然的。

她和许医生恋爱之初,也是死死瞒着医院,生怕透了风声会让这段感情质变。作为过来人,她看得比谁都清楚。

他不应该被她束缚在自己的怪圈里,他这样的人,适合比自己更好的。那个女孩心里阳光,独立自强,有爱他爱到飞蛾扑火的勇气。

后来在面试上看到她,沈灵芝更是确信这个观点。

她就是困在阴暗里,连日光都不能驱寒的绿苔。

如果不重要,这种类似于同事间的聚会他就不会带上应如约,还有意介绍给她认识。

她真的好喜欢他,喜欢到自卑自己不够好。

她从应如约还没到S大附属医院就职前就知道,她在温景然心里的地位举足轻重。

那种无力感,就像在啃噬她的灵魂,从麻痒到渐渐深入,深入骨髓,痛不欲生。

沈灵芝是难得的明白人。

她垂下眼,翳合着唇瓣,低声道:“温景然,我们还是……”

她握着手机,睡意全消。想了想,她低了声音,缓缓道:“她那时候应该很需要你吧。”

话未说完,她整个人被扣着腰狠狠地拉进他怀里。

沈灵芝被他的语气震得半天没回过神,某一处的情感被击溃,忽的就感受到了他的无奈他的心疼。

温景然盛怒下,眼底那眸光似燃烧的火焰。他低头,一言不发地咬住她的嘴唇,近乎惩罚一般,不知怜惜地碾过她的唇瓣。

像是从嗓子深处发出的声音,疼惜到肝肠寸断。

“不想听。”他抵着她的鼻尖,那双眼几乎看进她的心里去。

一句话,从未有过的柔和语气。

代驾蹲在车旁抽烟,细长的手骨节有些粗大,他低着头,用烟盒在粗糙的水泥路上画着圈,百无聊赖。

沈灵芝等了许久没等到温医生回话,正要挂断。手机刚要拿离耳边,便听他低了语气,轻声叹息着问道:“她哭了吧?”

他回来的不凑巧,手指刚挨上车门就发觉车身震了下。没等他细想,车又动了动……

温景然低着头,那双眼睛藏在黑暗里,光芒尽敛。

作为敬职敬业的代驾,他本着良好的职业操守,默默收回手,寻了个地方蹲着,一口口吞着烟。

“哦哦……”沈灵芝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对劲,再开口时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

不料,一根烟还没抽完,后座推开的车门狠狠地撞上他的后背,代驾险些一个大马哈直接扑街。

尤其是他还汇报了自己的行程,怕影响手术,她几乎是掐算着时间和他说的分手。

他心有余悸地手指撑地,仰头去看从车上下来的年轻男人。

温景然苦笑了声:“下午临时外派G市,她还没来得及跟我说。”

温景然心情不佳,连表面的和善也维持不住。

“下午她请完假就离开了,跟我说……明天尽量赶回来,但如果有耽搁就后天。假我是准了……”顿了顿,沈灵芝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睁开眼:“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睨了眼蹲在地上一脸受到惊吓的代驾,冷冰冰的挤出“抱歉”两个字,绕过他,径直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

“如约跟你请了几天假?”

不,等等!

沈灵芝闭着眼嘟囔了一声,混沌的脑子里一时想不起有什么事需要他这么晚打电话给她。

代驾一脸懵逼地站起来,有些恐慌:“温、温先生?”

温景然“嗯”了声:“抱歉,这么晚给你打电话。”

温景然关上车门前看了他一眼,面色冷硬:“后面的路我自己开。”

温景然冷冽的声音透过手机传来时,她藏在被窝里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勉力清醒了些:“温医生?”

代驾迷茫的“哦”了声——他就这么被炒了???

沈灵芝接到温景然电话时,刚折腾完睡下没多久,困意正浓。

嗯,是被炒了。

“不好意思,手机静音又压在书后放在柜子里,下班之前才找到。应如约下午跟我请了假,她外婆确诊胃癌,她请完假就去S市了。她没有跟你说嘛?我还以为她想把外婆转到我们医院是早就跟你通过气了。”

当他窝在后座挤在向欣身旁被她慈祥和蔼地问及人生理想时,思及此,委屈得只想把每根手指都咬过去。

她回复的短信在十点,小夜班结束的下班时间。

好在,三十多公里的路,半个小时就抵达了S市。

临上飞机前,他察觉到如约有些异样,就询问了下沈灵芝。

进了市区,温景然随便找了个路口把代驾放下,结算酬劳。

他重新冷静下来,手中的啤酒被他随手放在手边的垃圾桶盖上,他腾出手来查看沈灵芝的未读消息。

这个点,刚好避开S市主干道的下班高峰期,街道上往来的车辆都保持在限度的速度里,车灯,喇叭,交汇出格外热闹的夜景。

他的唇被酒液沾湿,在昏暗的路灯灯光下泛着柔和的色泽。

徐徐吹送的暖风里,应如约隔着车窗看向站在路肩上的温景然。

这种克制,根深蒂固,早已从最初的习惯变成了本能。

他低着头,眉目微敛。那双如星月的眼睛遮掩起光芒,看上去满身温柔。

温景然闭了闭眼,理智撕扯下,那口酒到底没有喝下去。他已经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保持清醒理智,以应对突如其来的各种情况以及医院的传唤。

她揪着手指,抿紧唇,心头一钝一钝地喘不上气。

淡啤的香味浓郁,他的唇沾着冰凉的酒液,一双幽沉的眸色凝望着寂静夜色里孤独到仿佛没有尽头的街道,心就像是破开了口,被夜风吹得生疼。

向欣给前座副驾上的外婆掖了掖披在她身上的外套,重新坐回去时,目光循着如约的视线也看向了窗外。

易拉罐装的啤酒被推下货架,他弯腰从取货口拿出啤酒,手指落在指环上利落地抽开,凑到唇边。

“你和景然怎么回事?”向欣习惯性的皱起眉:“刚才在服务区就觉得你们两个不太对,出什么事了?”

数个小时前就从心底漫开的不安终于暴露在他眼前,他闷闷地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铺着彩石砖地面上的售货机,几步迈过去,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币,买了瓶酒。

应如约慌忙收回视线,有些不安地回视向欣:“没什么。”

他需要十分克制,才能在此时压抑下立刻给她打电话的念头。

说完,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太过敷衍,想了想,回答:“我想把油费和高速过路费转给他,爷爷年纪大了已经握不了手术刀了。外婆的手术还得麻烦他,虽然是……关系亲近的人,但不能总占他便宜。”

温景然凝视着手机的眸色渐深,眼底似酝酿起一期暴风雨,握着手机的手指用力到青白。

她说的含糊,向欣本能主观地把这件事当成了温景然不快的原因,拍了拍她的膝盖,低声安慰:“道理是没有错,但方式得用对,否则那就是见外了。”

他有那么片刻,空白到大脑都停止了运转。

应如约有些心不在焉,“嗯”了声,没再接话。

他一眼不错地把应如约的短信反复看了几遍,确定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恶作剧,而是确确实实的分手短信后……

向欣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余光看到温景然拉开车门坐进车内,又把要说的话悉数吞了回去。

只一眼,浑身血液犹如凝固了一般,他的脚步一顿,徐徐的吐气忽得变得沉重。

已经到了S市,再麻烦他好像就有些过分了。

温景然迈出医院,从正门口离开后,才翻出未读短信。

应如约看他扣上安全带,“诶”了声,斟酌道:“这条路再往前开几百米有家连锁的酒店,今天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G市的温度比S市要高得多,即使夜风袭人,也并不觉得冷。

话落,她又觉得自己嘴笨,懊恼地轻咬了一记舌头,匆忙补救:“正好一起吃晚饭,辛苦了你一路。”

依旧是一一二零的锁屏密码,他看了眼两条未读短信提示,先从医院离开。

安全带卡进锁槽里的声音清脆。

他垂下眼,扣上最后一颗袖口,从储物柜里拿出手机,摁亮屏幕。

温景然透过后视镜瞥了她一眼,她还没察觉,眼神微亮,直直地看着他。

从离开S市起,他心头莫名就有些沉得慌,这种情绪到飞机落地后仍旧没有接收到任何一条应如约的回复短信开始,持续发酵着。

他没同意也没反对,思忖了几秒,道:“去盛远吧,盛远离这也不远。酒店有专车可以接送,也方便点。”

意识有些疲倦,他目不转睛地扣好纽扣,双手手指拎着领口正了正,余光落在储物柜里的手机上,微微停顿了几秒。

不给应如约拒绝的机会,温景然转头看向向欣,语气温和:“特殊时期,便利些最好。”

温景然坐在木棕色长椅上,从上至下慢条斯理地扣起衬衫上的纽扣。

向欣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洗过澡,凌晨两点三十分。

外婆身体不适,下午的车程虽不算太长,但舟车劳顿难免辛苦。这种时候还是能够照顾一些就照顾些,别亏损了身体。

温景然微微颔首,不失礼数地和他道了别,这才离开。

向欣都同意了,如约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她闷闷地坐回去,低头不语。

幸好,主治医很快发觉他的疲惫,示意他边走边说:“时间不早了,温医生你早点回去休息,我就不占用你的休息时间了。”

盛远酒店是温家人的产业,在S市扎根之初,温少远就给过温景然一张房卡,顶楼的公寓套房。

凌晨两点,又刚结束一台精神高度紧张的大手术,他实在没什么精力也没兴致再和人周旋。

原先S大附属医院的旧址离盛远酒店倒是挺近,步行不过十分钟。

温景然仍旧笑着,却没作声。

后来换了新院址,温景然再也没去过。除非温少远或温景梵在S市停留,他才偶尔小住几晚。

“你在我们这个领域一直身名显赫。”主治医有点腼腆地低头笑了笑,看见自己握着温景然的手还没松开,眼皮一跳,赶紧缩回手,不好意思道:“见到大神,有些激动。”

把人安顿好,温景然没再多停留。

温景然笑了笑,有些敷衍:“你也一样。”

只作为应老爷子的学生,向欣曾经的同僚,应如约的师兄,他放下工作亲自去L市把人接来S市,又事事亲历亲为,本就尴尬。

病人的主治医生是这台手术的助手,他手忙脚乱地快速摘除手套,朝他递出手来,语气里三分佩服七分敬重:“今晚辛苦你了,温医生。”

这种时候,不适合他再久留。

他转身看去。

他一提出告辞,向欣便挽留他一起吃晚饭,被温景然用要去医院的借口推拒后,匆忙给今晚一直不在状态的如约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去送送。

温景然脱了手术服,正准备洗个澡换身衣服回酒店,身后有人急匆匆地叫住他。

一晚上都杵在角落努力减少存在感的人,迟钝地反应了几秒后,“哦”了声,追到玄关:“我送你。”

虽然手术顺利,但温景然对病人愈后的身体情况并不乐观。

温景然没作声,算是默认。

再加上患者年龄大,既往病史丰富,选择做这台手术时等同于一脚迈进了棺材。

如约跟在他身后,带上门,跟着他走了几步。

五十三岁的男性患者,胃癌,肿瘤浸润浆膜下层结缔组织,侵犯脏层腹膜以及邻近结构,有三到六个淋巴结转移。

“外婆的事不用担心,情况还很乐观。”他心平气和,语气也很平静:“T2程度的肿瘤原则上要用D2淋巴结清扫的胃切除术,切除病变的肌体。具体等明天诊断后才能详细,我会尽力而为。”

温景然摘除手套扔进污物桶,近五个小时的大手术让他身心俱疲。

应如约踩着顶楼柔软的高级羊毛毯,一颗心因为他的这些话像是悬在半空,有些飘忽:“我知道。”

手术结束时间,凌晨两点。

已经走到了楼梯口。

这样的她,真的太糟糕了。

走廊里的灯光线昏暗暧昧,透着暖橘色的朦胧。

她还没有解开心结,所以她喜欢他喜欢得不像温景然那样纯粹,她带了审视,带了试探,带了考验。

温景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一字一句格外清晰地告诉她:“刚才那些话,不是作为医生的身份,是因为你。”

所以一旦失望时,那沮丧感铺天盖地,犹如灭顶。

应如约一怔,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她害怕的从来不是每次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而是有他在,她会变得完全不像自己,不由自主想要依赖他。

温景然也没有听她表态的意思,他抬手按下下行的楼层,看着停留在一楼的电梯上行,转过身,没再多看她。

试过了,努力了,的确不合适。

盛远酒店顶楼的装饰低调奢华,巨大的落地窗能一眼看尽整座城市的灯火,就像是脚踩着银河星空,俯瞰着整座城市。

是啊。

他的身后,就是这样一片盛景,像缀着星辰的巨大帘幕,他站在这样的背景里,遥远得像是星空里的人。

怕自己会心软会舍不得,她几乎是看也不看,立刻点了发送。

应如约咬唇,眼神落在很快就要到达顶楼的电梯,拼命暗示自己——这种时候,她应该说些什么,无论什么。

应如约点了回复,目光在发件人的名字上流连片刻,深呼吸了一口气,颤着手指回复道:“我们分手吧。”

她说分手,他同意,不拖泥带水,道德绑架,完全让她称心如意。

手机屏幕解锁后还停留在下午温景然给她发的短信页面。

外婆生病,他说没法不管,下了飞机拎了个代驾直接来L市,一个下午匆匆来回。

半晌,她终于下定决心。

相比之下,她就太残忍,简直没心没肺。

等应如约终于把整个衣柜慢条斯理地重新收拾了一遍,她闷闷地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孤零零躺在书桌上的手机。

想到这,她就愧疚得要命。有那么一瞬间,冲动得想去抱他,想扑进他怀里,手从他腰侧环过,十指紧紧扣在他的腰后,让他想挣也挣不开,想逃也逃不掉。

有想不通又格外心烦意乱的事情,就会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从小到大,这个习惯一直没有变过。

可也只敢想想,哪怕想到齿尖发痒,她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对他造次。

她脾气不烈,只是有些倔。

电梯终于到了。

向欣上楼时,透过半开的门缝往里看了眼,本想借着给她送蜂蜜茶和她聊聊外婆的病情。可看她心情不佳,反常地收拾衣柜,想了想,先回了屋。

同时上来的,还有住在顶楼商务套房的客人,个个西装革履,不是拎着包就是抱着电脑文件夹,有序地走出电梯,互相道别着。

不厌其烦。

应如约有些可惜,起码明天之前,再也没有合适的说话机会了。

应如约从柜子里翻出自己喜欢的那对枕套拆换上,又把衣柜里她曾经穿过留在这的衣服,全部拿出来摊在床上,抖开,再重新叠好。

她没有急着回去,等那群人离开,她站在温景然刚才站过的位置,转身看向落地窗外的景致。

小镇上的晚九点,除了沿河两侧的旅游景区,早已陷入沉静。

一盏盏灯光就像是星辰坠入凡尘,沿江璀璨的灯河里,整座城市繁华又热闹,处处是人烟。

陪着向欣收拾完厨房,她先回房间洗了澡。

她站在那,忽感悲凉。

应如约没吭声。

应如约进屋前,先给应老爷子打电话报行踪。

“说不好是太忙了才不爱了,还是不爱了才无所谓忙不忙。”向欣自嘲地笑了声,语气孤凉:“不敢细想。”

老爷子刚从屋外进来,肩上披着大衣,语气里带着几分冬凉的瑟缩之意:“到了就好。”

她顿了顿,轻声道:“你虽然年纪小,但都看在眼里。任何感情都是需要时间需要精力去维护的,我和你爸爸同为医生,又是不同的医院。我休息的时候他值班,我值班的时候他休息,时间总是交错。”

一旁,这个点来打扰的人把上楼时华姨递给他的暖炉放进老爷子的手里,轻声地在书房的茶桌前坐下,泡水,煮茶。

向欣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手里的碗滑落回水槽里,发出一声闷响。

老爷子立在窗边,看着沉沉的夜色,主动问起:“明天去看诊?”

她垂下眼,用脚尖逗着蹲在她脚边的那只三花猫,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妈,你当初和我爸离婚,是因为两个人都是医生太忙了,还是不爱了?”

“嗯,顺利的话直接住院准备手术。”

应如约闲着没事,就倚在厨房门口看她洗碗。看着看着,她才发觉向欣的后背渐渐有些佝偻,那双手好像也粗了不少,手纹粗糙。

老爷子“嗯”了声,叮嘱:“那明天有了确诊结果你再跟我说,景然是爷爷最得意的学生。你外婆有他当主治医,你放宽心就是。”

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向欣收拾厨房。

话落,又生怕她的心态不够端正,絮絮念叨:“你自己就是个身经百战的医生,数百台的手术了,心里还能没有底吗?没有的话,爷爷给你壮胆。你放正心态,积极配合景然,帮你外婆迈过这道槛。我这前亲家,是个有福气的人。”

她从碗橱下方拿出缺了一口的瓷碟,碟子里鱼骨拌着饭,显然是为这只猫准备的。

“你华姨最爱煲汤,医院没有这个条件,你电话跟她说一声就行,我不至于小气到人也不借给你。”老爷子说着说着笑起来,低低道:“你外婆还没看到你恋爱结婚怎么会罢休,倒是你,给我出息点。”

“隔壁邻居的。”向欣给她添了木筷:“前阵子你外婆喂了几次,一到饭点就来蹭饭。”

应如约头抵着玻璃窗,声音瞬间柔软了下来:“爷爷。”

可这么胖……看着怎么也不像是被外婆捡回来刚养的流浪猫啊。

她难得用这种撒娇的语气,老爷子耳根子软,不由也放柔了声音:“你父母离异,你是两个家庭之间唯一的联系。又是独女,自然要辛苦些承担起两家的责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新奇地看了几眼:“外婆养的?”

应如约本还没有什么,老爷子却能洞察她的脆弱,那安抚的语气让她恍惚想起数年前,应爸爸丧礼上,他宽厚的手掌把她揽在身边,轻轻拍打她肩膀。

等向欣重新热过饭菜来叫她吃饭,她沿着狭窄的木楼梯往下走,餐桌旁的桌脚下蹲着一只三花猫,正绕着向欣喵喵叫着求投喂。

那时候,他说了同样的一句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从知道消息,奔波了数个小时,此时坐在床边看着外婆,她整颗心才算定下来,那丝丝绞痛也奇异得被安抚。

其实不好,一点也不好。

其实细数下来,应如约和外婆相处的时间不多,感情甚至还没对华姨深厚。可连着血脉,她是亲人,就足以让如约付诸所有情感。

她强装出的淡定正在土崩瓦解,而那颗心却已经千疮百孔。

很神奇,虽然重病缠身,外婆面色倒还挺好,睡着时眉眼还微微上翘着,很安静也很平和。

应如约闭上眼,鼻尖酸得发疼,她整个脑子都晕晕的,像有血液随之冲至大脑,流速快得她措手不及。

应如约在床边看了她一会。

她紧抿着唇,哑声道:“爷爷,我好喜欢他。”

向欣替她脱去外衣,拢好被角,压着声音小声跟她说:“等诊断结果这几天你外婆都没睡好,知道你今天来,又是打扫又是下厨的,累坏了。”

话落,她的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重复着:“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外婆已经睡下了。

电话被挂断,应老爷子转身看向坐在他下首,和他仅隔着一臂距离的温景然:“都听见了?”

她不想说,向欣也没再追问,只是目光在她伤口处流连着又看了一会,拉着她进屋。

年迈的声音,如寺庙钟楼里的钟声,声色厚重。

应如约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脸:“和同事闹着玩,碰伤的。”

他的手边,刚开始沸腾的水,在透明茶壶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把整个夜色渲染得格外匆忙。

这下,她顾不得维持和如约之间平衡的距离,上前捧住她的脸就着灯光仔细地看了看:“怎么伤的?谁打你了?啊?!”

温景然提起茶壶,用热水冲淋茶具。

向欣看见了她揉得一片通红的眼角,也看见了她眉骨上和眼角下方已经淡了不少的伤。

他这一手泡茶的技艺,也是师从应老爷子,从温具到倒茶,无一步骤不精。

但等到了家,还是没能瞒住。

他修长的手指在暖色的灯光下,似泛着润泽的瓷器,执杯的手指骨节弯曲的曲线流畅,像一件上好的艺术品。

坚强了二十多年,独立了二十多年,她已经习惯了不在向欣面前示弱。

他取过青釉色的茶壶置入茶叶,低垂着的眉眼眨了眨,开口时,声线沙哑,几不成句:“……听见了。”

她边吃边揉眼睛,向欣沉默了一路,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也就这么无声地哭了一路。

不是很清晰,却实实在在听清楚了。

她的嗓子疼得厉害,像是塞了一把朝天椒,又痛又呛。也像是被人用刀从中间剖开了食道,还没咽下去的鸡蛋任她怎么努力想咽下去都吞不下去。

事情还要从前几天说起。

有风吹过,还有一丝湿意的脸颊顿时被风拂干,只剩泪痕。

自从应老爷子有了给自家孙女和得意学生拉郎配的念头,就无比关注应如约的感情生活。

她抬手,飞快地用手背蹭了下沁出眼泪的眼角。

前段时间,老爷子频繁地从应如约的嘴里听到“沈长歌”这个名字时,已预感不好。

她一口口吃得又细又慢,没有水,蛋黄干得有些噎嗓子。她努力地把蛋黄咽下去,咽得喉咙又干又痛。

这种隐忧在有一次看到沈长歌把如约送回家时瞬间达到了制高点。

应该是车站附近买的,茶叶蛋只有茶叶香,味道却淡得和普通蒸鸡蛋没什么两样。

老爷子人老了没耐心,那几日,寻了个空就给温景然去了个电话,借着了解沈长歌的工作情况以及为人处世旁敲侧击地提醒温景然——这个混小子对如约可不怀好意啊!

应如约依言坐上自行车的后座,手里还捧着两颗茶叶蛋,在向欣徐缓的车速里,她闷不吭声地捏碎蛋壳,用手指轻轻剥掉,喂进嘴里。

温景然之所以能让应老爷子如此喜欢,除了专业技能过关和情商高低的关系也是密不可分。

“在家等你呢。”向欣扶着车,踢开脚撑,示意她坐上来:“衣服领口拉紧点,过风会冷。”

尤其应老爷子生怕他听不懂自己的暗示,顺手捏造的理由漏洞百出。什么“那个沈医生面相看着不善我很担心”“精神外科手术强度这么大肾都要憋坏了”等等,就没有正经的……

应如约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外婆呢?”

应老爷子在应如约面前十足严肃刻板的爷爷形象,可在温景然那另当别论。

向欣倒没留意这些,手忙脚乱地从围巾里翻出还滚烫的两个茶叶蛋递给她:“我估计你也没吃饭,先吃两个茶叶蛋垫垫肚子。”

应老爷子老来亲自动手术渐少,通常把机会都让给学生,他从旁指导。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身前,想叫她一声,可心里对她还有些埋怨,努力了几次,“妈妈”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一台手术下来,说风凉话的时间比一本正经的时间多的多,通常有他在,手术室里的画风都是“小谢刚才把东西掉病人里面还是外面了?快帮他找找”“还不止血?也行吧,你速度快点我觉得病人快撑不住了”或者“手上活这么慢,磨蹭什么呢?忙着往病人肋骨上刻到此一游啊”……

习惯了向欣的不冷不热,应如约看着向欣的笑容反而有些别扭。

是以,温景然回应的态度也很放松:“据我所知,如约应该和那位沈医生只是朋友关系。”

如约揉着发涨的脑袋走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自行车旁等她的向欣。她手里捧着揉成一团的围巾,看到她时,扬着唇角对她笑了笑。

老爷子说了半天,岂甘心被温景然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打发了,直言道:“说了半天,我就想问问你对如约有没有别的心思。如果没有,我就把这位沈医生列入考察名单,没你什么事了。”

向欣中途给她打过电话,问了大巴车到达车站的时间,提前等在了出站口。

老爷子对温景然的拿捏很准确,一句话,温景然悉数招认。

被乘务员叫醒时,脑子里还晕乎乎的,茫然得不知身处何处。

虽没有全盘托出,但话里话外意思明确——这师生关系可以进一步升华加深下了。

车尾颠簸,再加上车内空气滞阻,闷得她喘不上气来,奇奇怪怪的气味加上胃里翻腾,应如约一路睡到终点。

这段私底下的会谈因为不见光,两人皆默契地统一态度,只当没有通过这次电话。

和S市今天的天气一样,这里也乌云沉沉,整片夜空上不见星辰,暗得连一丝光也没有。

不料,还没几天……

到达L市时,天色已经黑了。

听温景然说了大概,应老爷子吹拂着茶面的热气,一双眼沉郁得眼瞳漆黑,辨不清喜怒:“这丫头心结重,看着跟没事人一样,心却薄得像纸片。不在一起也对,她这性子和谁都不能在一起。”

良久,她退出短信界面,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

应老爷子对太过疏忽如约幼时的心理健康其实抱有很执念的歉疚。

指尖在屏幕键盘上逗留了良久,想回句什么,脑子空空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到现在也没有去正视你是医生的身份,说到底,她怕父母的婚姻会在她身上再重演。她当这是过家家呢,还期待你会和别的医生不一样。做医生这一行的,这一生都在做研究,治病人,一个电话就能叫去急诊管你接电话之前是在哄女朋友还是闹离婚呢,必须得到。”

她垂着眼,反复看了这条短信好几遍,记住了他的手术时间。

老爷子说着说着就真的怒起来:“我当年和她奶奶结婚,她奶奶第一个孩子流产时我外派学习,三个月后才回的家。生她爸时,邻市地震,说走就走,还没听到孩子哭,去了半个多月回来。要都她这种性子,也就没她什么事了,这脾气啊,我看都是像了她那妈,当年也是……”

若一切顺利,明天下午四点的飞机,回来接你下班。

温景然盯着青釉杯底那细碎的茶末,轻轻地晃了晃,再抬起眸时,双眼沉静地望着他,轻声打断:“老师。”

航班SC5699,五点二十五分落地。落地后半小时到医院的路程,晚上九点手术。

应老爷子回视,鼻息粗重,犹有怒气。

发车十分钟后,她收到了温景然的短信——

温景然此时却忍不住发笑。

等在大巴车的车尾坐下,离发车只有五分钟,乘务员正在提醒车内乘客系上安全带。

“前”女友的爷爷站在他这一边,也不知他是不是这第一人。

从S市出发直达L市的班车不多,应如约从车站购票到检票上车全程都是一路小跑。

越想越觉得逗趣,他到底没忍住,只能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住唇角的笑意。明明是苦到舌尖都发直的安山茶,他却品出了一丝回甘。

闭上眼,修长的手指盖住眼睑,沉沉的叹了口气。

他垂眸看着被摇散的茶末,再抬起头时,凝视着灯光下,正被时光慢慢忽略的老人,语气平静道:“是我的错,明知她的症结,却没能处理。”

做完这些,他手肘支在扶手上。

老爷子方才那些看着怒火中烧的话,怎么可能是真的生如约的气,他不过是摆出个姿态,在等温景然表态,也是在替如约说话。

登机后,他望着S市阴沉得随时都有可能下雨的天色,迟疑着又给沈灵芝发了条短信。

虽然隐晦,但这番良苦用心,温景然如何会看不出来?

临上飞机前,他给应如约发了航班信息,又预估了落地时间,简易地汇报了全部行程。

老爷子叹了口气,情绪平静下来,抿了口仍带着烫意的安山,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做?”

温景然把车停在机场航站楼的地下停车场,取票,安检,候机。

“先什么也不做。”温景然执起茶壶,往老爷子的茶盏中满到八分,手腕一提,把茶壶放回桌垫上,低声道:“现在想想,这种结果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抱着梵希,眉眼间仍旧一副慵懒的模样,看着车影在他视野里远去。

老爷子其实有些怀疑……

温景梵站在原地,目送他绕过车头坐进车里,那辆白色路虎从他身侧经过,引擎声由近及远。

手术台上,他那些滑头学生讨论怎么追女生时,他这得意门生可从来不说话啊……这能有什么好主意?

没讨到好脸色,温景然也不以为意,他直起身和温景梵对视了一眼,并着两根手指不怎么正经地在额侧虚点了点,转身离开前,低着嗓音留下两个字:“保重。”

隔日。

朕的耳朵谁都能摸嘛!

如约挂了号,在诊室外的休息椅上排队候诊。

梵希的耳朵敏感,就是温景梵也不怎么给他碰,陡然当着自家铲屎官的面被摸了耳朵,它那双猫眼细细一眯,压低了嗓音喵了一声以示不悦。

温景然是S市有名的胃肠外科医生,又被列在专家栏里,他每次出门诊的看诊率都高得惊人。

他弯腰,和温景梵怀中的梵希平视,修长的手指落在它耳朵上摸了摸:“下次见。”

应如约听小邱念叨过,他的看诊率是魏医生的一倍。

温景然没作声,眼底却漫开一丝笑意。

今天亲眼所见,才知道他连日常看门诊都能这么忙。

温景梵微勾了唇角,眉色倦怠地叮嘱他:“年前把人带回来一趟,否则安然要怪我把梵希借给你这么久了。”

叫号的护士认识如约,从她手里接过病历单时惊讶地睁圆了眼,有些惊喜:“应医生,你今天不上班啊?”

“在医院。”温景然抬腕看了眼手表:“临时外派,我还赶时间,先走了。”

“请假了。”应如约搀着外婆,对她笑了笑:“带外婆来看诊。”

他从温景然怀里抱过许久不见的梵希,微曲了手指挠了挠看见他正兴奋的咕噜咕噜的梵希,慵懒着声线,不疾不徐地问道:“女朋友呢?”

护士“哦哦”了两声,示意她们进去。

提前接到温景然的电话,温景梵有些意外。

温景然还在给上一位病人写医嘱,余光触及,转头对向欣和外婆点头示意,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合上病历单递给病人,叮嘱“注意饮食”后,站起身,亲自扶着外婆坐在了椅子上。

温景梵前天到S市出差,四天的行程。

他熟知老太太的病情,但昨天知道病情的渠道仅凭一个电话。

要离开近两天,温景然回家后顺便收拾了梵希的一应物品,先把它送去了盛远酒店。

直到此刻,看到了纸质的病理结果,他仔细地看过每一项指标以及首诊医生的医嘱,确认后,目光在如约身上一扫而过,看向向欣:“是T2N1MO进展期,肿瘤浸润面积较小,幸好发现及时。先安排住院,具体的手术方案等常规检查做完后我再跟你们详细说明下。”

当她只有一个人,也不再想着去依赖谁的时候,她就能独当一面。

向欣点头笑道:“那好,麻烦你了。”

可以的。

温景然开好住院单夹在病历单里递给应如约,示意她去护士站办理入院。

应如约怔了几秒,轻轻的嗯了一声。

从她进诊室到现在,这还是温景然唯一一次和她眼神的交流。

应老爷子轻轻“嗯”了声,接过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最上层的热气被拂开,他抿了口,幽沉的声色情绪难辨:“你一个人,可以吗?”

外婆顺利的入院等手术排期,加上又有向欣全天照顾,她一时有些无用武之地。隔日就回医院,正常上班。

如约把茶盖盖上,轻轻地推着杯座移到老爷子的面前:“那我现在去收拾两件衣服,准备出发。今天晚上到,明天正好去了解下情况。”

小邱昨天下班后特意和沈灵芝一起来病房看望了老太太,早早得知如约今天会上班的消息,一大早就在科室里等着给她送苹果。

“我想把外婆接过来。”应如约乖顺地在羊绒地毯上跪坐下来,接过华姨刚煮开的水替老爷子泡了杯茶,垂着眼睛,低声道:“L市那边的医疗水平有限,我不太放心。外婆年纪也大了,身体大不如前。手术前后都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光只有妈妈一个人会忙不过来。”

“我们医院最近太衰了,我昨天刚给灵芝姐也送了苹果,你赶紧收下,咱们都平平安安的。”她话多,一刻不说话都忍不住,从抱怨应如约这两天不在没人可聊天到薛晓这件事的最新汇报,最后聊到温景然:“我听李护士说,昨晚温医生大半夜来了医院,挨个看了病人的情况直接在值班室睡下了。”

得知是应如约的外婆确诊了癌症,老爷子把玩着手珠,沉吟片刻道:“你先跟爷爷说,你是怎么想的?”

应如约捧着苹果的手一僵,下意识地留意:“在值班室睡下的?”

他站起来,缓慢地转身先往屋内走去,只留下一句淡了语气的话:“进来说。”

“是啊,你说温医生又不值班,也没手术的……还这么敬业。”小邱托腮,嘀咕着:“长得帅又有钱还这么努力……”

应老爷子捧起收音机,按下开关,正往上扬的戏腔戛然而止。

沈灵芝笑了声,回头看了眼少女怀春的小邱,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的少女心事:“你就别想了,温医生心里有人了。”

他一回头看见应如约,难掩惊讶,话到了嘴边想询问她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可视线落在她泛红的眼睛上时又把话尽数收了回去。

小邱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意料之外地没有像沈灵芝预想的那样激动到炸裂,她格外平静地点点头:“我猜到了,Wuli温医生最近情绪这么阴晴不定的,真爱的值班室也就昨晚才住了一回,肯定是外面有人了。”

老爷子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修剪他的花花草草,有些年岁的收音机搁在右手边的花架上,正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唱黄梅戏。

她换了只手继续托腮,眼神往应如约身上斜了眼:“我还觉得那个人就是我身边的人……”

应如约离开医院,打车回了御山。

应如约被她那幽怨的眼神一扫,浑身不自在,心里更是犹如梗了一根刺一般,一想起那个人就扎得疼。

沈灵芝在门口站了片刻,叹了口气,有些惋惜。等回过神,她折回办公桌前,合上书,和手机一起收进桌肚里,转身去手术室准备手术。

她拿着苹果,挥挥手,转身就溜:“我先去手术室准备手术。”

应如约“嗯”了声,道过别,急匆匆地去更衣室换衣服。

下午临近下班的点,不知道甄真真从哪知道如约外婆在S大附属医院住院的事,拎了一大袋的水果来探病。

她站起来,送了她几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应如约接到向欣电话时,懵了一会,正好已经没事就在等下班,她跟沈灵芝说了一声就急匆匆赶去普外的病区。

沈灵芝回忆了下这几天的排班,边点头准许边说:“没事,家里有特殊情况是难免的。你上次替我代了小夜班,我明天休息正好帮你顶上。后天小邱也有空,我到时候安排下,你放心过去。”

甄真真一见她来就数落:“这么大事你都不告诉我,要不是温……”

“我下午没有手术,所以想现在就请,大概明天就能回来,但保守些,想跟你请两天假。”应如约用手背蹭了蹭鼻尖,眼眶又有些发热,一想到外婆确诊胃癌,就忍不住有些想哭。

话说到这,戛然而止。

她哑然地看着应如约良久,半晌才反应过来,先安慰她:“你别着急,现在的医疗水平新进,癌症也并不就是绝症。我们自己就是当医生的,千万放宽心,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想请几天假?”

险些说漏嘴,甄真真满脸懊恼,搂着向欣的小臂撒娇:“阿姨你看如约,从小到大都是这个臭脾气,有什么事永远自己埋心里。不锤一闷棍,屁都不放一个。”

反而沈灵芝有些措手不及。

甄真真和应如约交朋友的时候,向欣还没和应爸爸离婚,只不过那时候关系也不是很好,但对这个热情活泼的女孩倒是印象很深。

薛晓的事件正把医院推向风口浪尖,这种格外敏感的时候,为了能顺利请到假,应如约没做任何隐瞒,简单把请假的原因交代了一遍。

“打小闷惯了。”向欣笑看了眼如约:“你可别跟她见怪。”

她掌下压着一本专业书,一眼不错地在研读。直到书页上落下遮挡的阴影,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侧目看去。

甄真真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当下顺着台阶就下了:“怎么会见怪,我两好得都快长一起了。”

运气还不错,沈灵芝下午四点还有台手术,正在科室里稍作调整。

她嬉笑着,又是打趣又是讲笑话的,把两位长辈逗得合不拢嘴。每每这个时候,她就得意地朝如约抛去一个眼神,别提多骄傲了。

她倚着洗手台又站了片刻,把要说的话在心里打好了腹稿,这才迈出去,回科室找沈灵芝。

向欣不让如约陪护,催着她下班和甄真真去吃顿好的。

她拧开水,双手掬着在她掌心汇成一滩的凉水扑在脸上,又是冷敷又是按摩的,才勉强消了眼角的红肿。

等两人一离开,外婆看了眼正替她倒茶的向欣,叹了口气:“如约要是有真真那孩子活得那么明白就好了。”

眼睛红得不能见人,鼻尖也被她揉得发红,那副鬼模样就是她自己也有些不忍直视。

向欣没接话,拎着水瓶往外走:“我去打水。”

哭得太久,应如约离开休息室后没有直接去找沈灵芝,而是先就近去洗手间收拾。

走出住院部,甄真真的脚步一顿,就停在台阶最上方不走了。

他收回视线,随意地松开手,手机落进中控储物盒里。他握着挡把挂上前进档,飞快驶离医院。

应如约下了台阶才发觉她没跟上:“怎么了?”

手机在他指尖兜转了几次,亮起的屏幕上,时间又往前走了一格。

甄真真脸上笑意淡去不少,她心里有些别扭,慢吞吞地走下台阶后,噘嘴不满道:“你说月底有事跟我说的,今天就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就忘记这件事了?”

温景然侧身,系上安全带。

应如约被她一提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她扶额,有些抱歉:“对不起,最近事情太多太密集……”

天要变了。

“原谅你。”甄真真挽过她的手:“你想跟我说什么呀?你外婆的事?”

宛如末世来临前,天空正酝酿着一场大风暴。

“不是。”应如约停下来:“我那时候想告诉你我和温景然在一起了。”顿了顿,她赶在甄真真大叫之前,及时补上一句:“可是现在大概要跟你说,我们分开了。”

水灰色的昏暗天色里,医院住院部的上空云层涌动,伴着间或猛然卷起的大风,风吹叶走,飞沙走石。

几秒内经历人生起落的少女,震惊得抓住自己的短发,那用力程度恨不得把头发揪下几缕来。

温景然唇边的笑容一淡,目光透过挡风玻璃看向层层翻滚阴云下那幢高耸的建筑物。

她暴躁地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等停下来时,一双眼直勾勾地瞪住她:“不管,你去追回来。”

电话挂断得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