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生叫严筱,隔壁班的班花,也是让老师格外头疼的问题学生。
但被为难到需要搬救兵,只有那一次。
严筱刚入学时,每次月考测验都能稳稳地占据全年级前十。高二时,交了个高她一届的男朋友,此后年级排名里,她的名次越来越靠后。
自从研一开始在医院实习后,她每一天过得都比别人更漫长。高中时期发生过的事,遥远得像是数十年前的故事,散在时光深处,零零碎碎。
据严筱自己说,她和应如约结仇是高二下学期某天午休,应如约替老师收了试卷和作业抱进办公室。
应如约皱了皱鼻尖。
严筱因为违反校规带手机正在挨训。
哪有?
如约前脚刚迈进办公室,严筱的父母后脚就跟了进来,更年期的班主任趁着这次机会对她进行深度的思想教育,从她的行为作风到交友问题,事无巨细地一一细数了一遍。
温景然觑了她一眼,格外自然地曲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问道:“想不起来?看来上学时没少被为难。”
严筱的家庭传统,严父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对着严筱劈头盖脸就一顿打骂。
应如约努力回忆了片刻。
严筱那时候还是个漂亮的小女孩,脸皮还薄,被当众打骂,一时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又实在委屈,抽噎着哭起来,边哭边用余光留意一直在办公室逗留不走的应如约。
“你高中的时候。”他顺势把她放到床上:“有一次被为难,找我搬救兵,还记不记得?”
如约送的作业里有同学补交和罚写的,她忙忙碌碌的整理,偶然一个抬头和严筱哭得红肿的双眼对上,就看到了严筱眼里的迁怒。
他的眉骨之间有疏淡的笑意,目光落进她的视线后,就连对视的那双眼睛里也染上了疏薄的笑意,清清浅浅的,像院子后瓷缸里的那株夏莲。
高一时,严筱成绩好,课外活动和各类比赛的表现也很出众。同一年级,又同样的优秀,两人难免会被老师同学拿来作比较。
应如约听到他好像在笑,她松开紧紧环在他颈后的十指,抬眼去看他:“你笑什么?”
严筱那时候就记住了应如约的名字,一有机会就会和她较劲,事事计较。从每班一期的黑板报到全校的硬笔书法比赛,直到后来,她越走越偏……
温景然一手托住她的腿弯,一手捞在她的腰上,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她的侧脸:“我去洗澡。”
严筱说应如约是小人,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
他把易拉罐扔进巷口回收的竹篓里,云淡风轻道:“罩她的人。”
甚至在事后还造谣,说那天在办公室,应如约故意赖在办公室里不走,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想看她出丑。
可当时,他确实是那么想,也那么做了。
自此,莫名其妙地就单方面和应如约宣战。
他那时候说了一句到现在想起时,仍就忍不住发笑的话。
在食堂碰到应如约,严筱会故意碰撞她,或者吃饭时故意坐到她附近的餐桌,大声地指桑骂槐想让她难受。
他一出现,原本仗着人多嚣张得不可一世的女生顿时气弱。退后了好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有一阵子,如约所在班级的女生和严筱班的女生很不对付。
他信步走到应如约面前,把拿在手里良久的可乐递给她,转身时,恰好把她挡在身后,严严实实。
只是谁也没料到,严筱在高三的某一天,忽然就发作了。
他严肃时,眼神冷沉默然,颇具压迫感,站在这群人数众多的社会青年面前,巍峨得像是一座神像。
严筱虽然学习成绩下滑厉害,但学校里高年级的学长学姐没少结交。无论在哪看到她,定是众星捧月,呼朋引伴的格外风光。
温景然站在巷子口,有过堂风吹来,把白衬衫吹得紧贴着他的身体。
她在校内校外谈了无数个男朋友,经常是这边刚好上没几天就换了一个新男友,真真是在诠释什么叫男人如衣服。
比如约先发出声音的,是他手中被捏攥的易拉罐。
本来,应如约走她的阳关道,严筱过她的独木桥,两人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偏偏严筱喜欢上了一个男孩,那这个男孩不止拒绝她的追求还给应如约递了情书。
显然是觉得气氛已经有了,女生边嚼着口香糖边蹭了蹭手心,一副随时会挥下一巴掌的模样,恶声恶气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和他在一起的?别再跟我说没有,我都看见他给你递情书了。”
这才有后来严筱领着一帮女生还纠集校外的社会青年找她麻烦的事。
温景然落后一步,到巷子口时正好看到那个挑事的女同学一脚踢在应如约旁侧的墙上。老旧的水泥墙,有斑驳的墙皮已经起了壳,她这颇具声势的一脚下去,墙灰扑簌簌落了一地。
她记得最清楚的几个片段,从温景然把易拉罐投进回收的竹篓后,弯腰问严筱“你叫什么”开始。
应如约刚被带进巷子里,原本百无聊赖或站或坐在小卖部的几个社会青年互相对视一眼,都跟了上去。
成熟男人,尤其是皮相极佳,风姿出众的成熟男人,他光是站在那,都有不怒而威的气场。
这里偏离学校正门,不特意留意的话,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小巷后面又是荒芜的一片园子,一看就是校园暴力的好去处。
如约记得,严筱那时候被他唬得不敢说话。
领头的女生气势凌人,把应如约带到小卖部旁侧的小巷子里。
他挡在她身前,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反手把她拎到他身旁,按住她的后颈。他没有社会青年的流里流气,甚至连狠话也没撂下几句,偏偏整个过程都透着几分痞气,让人不敢轻视。
温景然站得位置有些偏,但依旧能看到她蹙着眉,一副不畏强权不畏凌辱的镇定模样。丝毫没有给他打电话时,那语气里表现出的那样惊慌失措。
温景然知道自己的优势,他站在那,似笑非笑地撂了一句话:“我算她的叔叔辈,不欺负你,你去叫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人,这样伤了哪个零件也方便赔钱。”
她几乎是被几个女生押着出来的,过马路时还被其中一个推搡得踉跄了下。
应如约听得目瞪口呆。
应如约上的这所高中是S市管理最严的一所高校,社会人士一概不允许进出,就连接送的家长也只能在校门口的黄线外等候。
严筱自然也一样,她是主心骨,她一懵,其余的人骨子里再有狠劲也不会贸然挑衅。
折回车旁,也没有再上车,就倚着车门,一口口漫不经心地喝着可乐。
等人散后,温景然回头看着已经呆了的应如约,云淡风轻地收起一脸表情,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上车。
他下车,在车门旁站了片刻,进小卖部去买了两瓶可乐。
应如约跟着他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腿软。
他透过后视镜打量了几眼,基本上能够确认要帮着应如约那位女同学找她麻烦的就是这些人。
面对严筱时,她努力让自己冷静镇定,并非是真的不怕,相反她害怕死了。
临近下课时,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穿着前卫的社会青年,女孩居多。
严筱身后那些打着耳钉,穿着破洞裤的女孩看上去每个都不好善与,那眼里的嘲讽和嬉笑,让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能勉强维持住自己刀枪不入的金钟罩。
到了后,学校还没下课,他把车停在校门口,翻着文献打发时间。
她扶着发软的腿蹲在马路肩上,指尖捞住他的袖口,又是感激又是后怕的叫他:“温景然。”
温景然那时候刚买了车,第一辆车还不是路虎,是Jeep。
应如约忽然明白过来他在笑什么,有些害臊:“都陈年旧事了……你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
出于下下策,她只能搬救兵——也就是他。
“关于你的。”温景然忍不住又摩挲了下她的眉骨,那里的伤痕太明显,明显到他根本无法忽视,他仍旧在自责,当时事发时为何不在场。
找她麻烦的人显然是算好了时间要给她颜色瞧瞧。
他话说了一半,就不再说了。
班主任提前下班,其余任课老师不是去周五例行周会就是找不到人。
刚才还旖旎暧昧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刻被风轻轻打散,偶有的几分残余也微不足道起来。
学校里的女同学,有社会上的朋友,上节课下课的时候那位女生领着学校里出了名只是混日子的不良学生把她围堵在女厕所门口,警告她放学乖乖在教室里等着。
应如约不敢追问,看着他进浴室关上门,听到淋浴的声音后,揉着仍旧有些发烫的脸小声嘀咕:“怎么一大早还洗澡……”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接到她的电话,带着哭腔,明明害怕还故作镇定地让他来学校一趟。
吃到心心念念的肠粉后,应如约格外满足。
那天他值大夜,五点要到医院交接。
手机蓝牙连上车载蓝牙后,她甚至还有兴致从歌单里挑选自己喜欢听的音乐。
想起来了……
眼看着再过一条街就到医院,温景然斟酌着,叫她的名字:“如约。”
有多久没听到她用这种语气叫自己了?几年……五年还是七年,反正印象里最清晰的一次,是她蹲在路肩上,扯住他的袖口,一双眼憋得通红得看着他。
应如约收回流连在车窗外的目光,转而看向他。
温景然低低的“嗯”声,神思却有些恍惚。
温景然微微侧目,手掌心朝下摸索着方向盘,语气是今天早上从未有过的严肃:“薛晓那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么纠结着直到脚尖挨到了床沿,她终于忍不住,可怜兮兮地叫了他一声:“温景然。”
应如约的心在一刹那,因为他这句话高高得悬了起来。
但一想起刚才他都把手放在她的衣扣上了,又很不确定。
她没有接话,她知道这个话题才刚开了一个头。
理智告诉她,温景然不会对她做太过逾距的事。
温景然反复斟酌着,尽量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提醒她:“荣梁的老总早年和温家有过商业上的合作往来,余荣梁除了你所看到的不堪以外还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超出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一种。”
说不出什么话来,那些纷乱的或是强势或是软糯或是讨饶的话在她脑海里都转了一遍,可就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应如约连呼吸都放轻了,她紧攥住衣角,安静的继续听他说下去。
没等她从这种情绪里找回魂,她目光落到蹲在床头正梳理自己毛发的梵希时,三魂七魄又吓飞了大半,她双手紧紧地环在他的颈后,十指勾缠。
“薛晓的事,按照他的本性会扩大影响去处理。这段时间,医院会有些不太平,也许还会牵连到当初给薛晓做手术的所有医护人员。”
应如约已经松了口,虽然是情急之下咬得他……可这会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
应如约听到他有几分压抑的呼吸声,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的攥住,沉闷得有些喘不上气。
他双手穿过她的腿弯环在他的腰侧,就这么抱着她把她放到床沿。
她快速地把薛晓的事情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得出一个有些可怕的结论:“他打算闹事?”
温景然偏过头,忍不住笑了。
网上关于荣梁建设集团总裁夫人在S大附属医院楼顶跳楼自杀的新闻已经铺天盖地,现场的记者不能闯入医院去采访参与此事的医护人员,就想方设法从各个角度捕风捉影地抒发自己的观点。
温景然“嘶”了声,仍捏着她衣扣的手指立刻松开。透过镜子,能瞥见她已经彻底红透了的耳垂,正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绯色。
从医院顶楼的安全防护,工作期间医护人员监护不力到开始怀疑这是次医疗事故的声音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
她从没有应付过这样的局面,恼羞成怒地张嘴咬住了他的锁骨。
不出意外,余荣梁很快就会有行动了。
应如约终于感受到他作乱的手指,那一瞬几乎是手足无措,她一边反手按住他的手,一边羞窘地避开他埋进他的怀里,原本只是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宛如在湍急的河流中抱住了浮木,紧紧地搂住他。
而针对沈灵芝那边所知道的院方和余荣梁的沟通反馈,十有八九,他会借机闹事。
应如约被他捏着耳垂,浑身都软了。
如今医患关系紧张,双方像是处于两个平衡点,一旦任何一方有分毫的倾斜,都会造成不可预估的恶劣影响。
“我那天见到你,”温景然压了气息,嗓音被压得更低沉也更诱惑:“就想对你这样……”
所有医护人员在岗在位,都努力地维护着这层脆弱的关系。
翻折袖子时,那扣子被阳光折射落进她眼里的光,迷得她眼前一片青黑。
但总有失防的时候。
包括,术前访视那天,他忽然出现在她身后。
应如约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看着不远处已经能看到的医院高楼,瞬间手脚发凉:“那……”
那是她第一台手术,病人又是那种一般只出现在财经杂志上的名人。她从拿到病人的第一手资料开始到整台手术结束,除了一些细节她已经想不起来,其余的全无遗漏。
温景然能猜到她此时想什么,他抬手,越过中控握住她的手:“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最近接二连三的大手术,我上了手术台后很难顾及到你,所以提前给你打预防针。”
怎么会不记得?
他很快抽回手,转向灯的提示声轻轻响起,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缓缓从主车道切入专用的右转车道。
应如约被他吻得大脑缺氧,茫茫然地顺着他的话回忆了下,点头。
喧嚣的车流声里,车内显得格外安静。
温景然站在她面前,额头和她相抵,刚从纠缠中撤离,他的呼吸还有些重,声线沙哑又慵懒:“你实习第一台手术,术前访视还记得吗?”
车速渐缓,白色的路虎从医院大门驶入,径直往停车场驶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退开,揽着她的腰轻轻一提,把她抱上洗手台。
经过正门圆环的转盘时,隐约还能看到仍旧围堵在正门口的记者媒体。
就像是一个信号,风吹动着火星,以燎原之势席卷而来。
警车在昨晚就已经撤离,现场还拉着禁止靠近的警戒线,明黄色的警戒线在S市的寒风中如同飘零的丝带,翻旋波动着。
顺着他额前那缕湿发滑落的水珠终于滴落,“吧嗒”一声,落在她的鼻尖。
温景然停好车。
浴室内的灯光柔和明亮,是和初生阳光不一样的温暖。
微有些沉闷的车厢内,一首歌的旋律正好收尾,短暂的安静里,温景然目光沉静地看了她一眼,重新牵住她的手,拉到唇边轻吻她的手背。
应如约被他盯得口干舌燥,也不敢说话,就连眼神也不敢躲避他的对视。
他的声音低了又低,近乎呢喃道“你只要记得,在医患关系如此紧张的时刻,院方不会让站在最前线的战士凉了热血。任何不道德蓄意破坏医患关系的人,其心可诛。”
那颗心似要冲破壁垒,一下一下,近乎失序。
如温景然所预料的那样,在几家主流媒体的推动下,薛晓的自杀事件很快席卷了网络。凡是相关话题,浏览量和讨论量居高不下。
应如约光是被他用这种眼神看着,心跳就渐渐加速,她能预感到也能捕捉到他眼底有对她的渴望,与任何一次都不同。
结束骨科一台手术后,已经错过了饭点。
他手心的力量恰好地锁住她又不至于过重,他俯身,那双眼,如黎明时分最亮的那颗启明星,明亮到即使临近白昼也有独特的光芒。
应如约送完病人回来时,小邱已经点好了餐,正和沈灵芝等她一起开饭。
他低头,视线纠缠在她嫣红的唇上。
因为薛晓的事,小邱沉默了一早上,这会终于憋不住了,跟沈灵芝打听:“灵芝姐,你知道的都比我们多。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薛晓这件事,医院打算怎么处理啊?”
他再难克制,湿漉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来,严丝合缝地抵在了洗手台和他之间。
她实习不久,手术过程中出现个抢救都觉得是波澜四起,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有点脆弱。再加上薛晓这件事,引来那么多媒体记者,这种阵仗她还是第一次见识。
视野里,因垂挂在眼睫上垂垂欲落的水珠而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她两侧耳尖微微泛红,一如当年被他翻折起袖口时闪烁的阳光迷了眼的眼神一样,专注到近乎虔诚。
沈灵芝抬眼,手中的筷子敲了敲餐盘,正色道:“这件事就目前来看,肯定还是医务处先和病人家属沟通,这是一贯流程。薛晓跳楼自杀这件事的原因昭然若揭,但人从医院顶楼跳下去,医院肯定也有一部分的责任。不过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好好盯着自己的手术就行。”
水珠冰凉,半数落回水槽,半数还蜿蜒在他的脸上,湿哒哒地沿着他的鼻梁他的下巴往下滴落。
她三言两语说的轻巧,小邱却没那么乐观,她给如约递了个无奈的眼神,也没什么食欲了,搁下筷子拧开饮料喝了口:“灵芝姐,你都不知道网上怎么说我们医院的。一个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攻击医护人员。”
温景然低下头,掬起一捧水覆在脸上。
沈灵芝咽下一口汤,用纸巾掖了掖唇角,慢条斯理道:“没有皇帝命但有指点江山爱好的人多了去了,你能一个个管得过来吗?总有些人自我感觉良好,好像地球离开他就不能转了一样,有个键盘会上网就爱管闲事。网上热度迟早会下去,只要院方这边和病人家属沟通协调好,这事迟早就翻篇了。”
透过百叶窗帘的阳光洒了房间一室,他抬起头,清晰地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里那一丝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沈灵芝从医数年,几年来大大小小闹事的见过不少。
他几乎是立刻关了水,湿漉着手指扶在洗手台两侧,听她温和着语气向病人了解基本情况。
有闹上过当地电视台,领着记者来采访取证的;有登报痛斥医生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还有直接带着三姑六婆打上医院的。
水声里,他忽然想起几年前,他去A大附属医院给一个病人做手术。当时正在病房里的单独卫生间里洗手,水声里,她向病人自我介绍的声音无比清晰地隔着水声传进来。
但最后的解决结果无非还是和医院协商调解。
清水顺流而下,敲打着洗水台。
大是大非面前,总是会有公正的。
温景然漱口时,透过面前的镜子看了她一眼。
小邱摸清了沈灵芝的态度,一时没说话。她拿起筷子,重新扒拉了几口饭,又把目光落在沉默不语的应如约身上:“如约,你在医院的时候有遇到过医闹吗?”
她拼命暗示自己。
忽然被提到名字,应如约回过神,点点头:“有,不过并不算严重,也没有波及到整个医院。”
不能再看了……
小邱立刻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她感受过他手臂收揽自己时的力量感,也感受过他怀抱的温度和契合,明明他只是穿的有些清凉而已,她却跟透过薄纱把他看光了一样,心头充斥着无名的占了他便宜的羞赫感。
应如约组织了下语言,说:“是产科,A市这种一线大城市,医院每天的人流量都特别大,看病住院的通常挂号排队都要等上半天。我轮转到产科实习,那时候二胎政策开放,床位尤其紧张,办公室都加床了,走廊更是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应如约看着看着,莫名就有些耳热。
小邱还没去产科实习过,听到如约的描述,眉毛险些起飞:“这么恐怖。”
温景然正在刷牙,房间里中央空调调控着温度,他只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微微弯腰时,背脊的弧线似流畅的弧体,越发凸显得他挺拔精瘦。
“产科的医生忙得没日没夜,给病人抽血,送输血科备血,给孕妇换药,拆线……忙得一口水也喝不上。”应如约至今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那段忙到昏天暗地的日子,就像是挣扎在深渊的边缘。
她索性起身,跟到浴室门口。
“那位孕妇想剖宫产住院,但当时医院产科床位实在很紧张,产妇当时的情况也不符合剖宫产指征。”应如约舔了舔唇,端起茶杯抿了口水,水已经搁凉了,滑过喉咙时那凉意就像是室外吹过的西北风。
这里是温景然的地盘,无论是从家居风格还是物件摆放,每一处都透着他的影子,她置身其中,就如同被他环环包围,总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然后呢然后呢?”小邱追问。
应如约在卧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会。
就连沈灵芝也分神看了过来,侧耳倾听。
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可不妨碍它报仇成功,自鸣得意。
“因为产妇不符合剖宫产指征收入院,当时办公室的值班医院就提议如果产妇急着想要剖宫产可以去妇幼保健院。家属排了很久的队本就已经有情绪,闻言顿时上火了,说孕妇身子沉,行动不方便。”
梵希气还没消,被抱起时倒未挣扎,等温景然把它搂进怀里后,迅速地伸出爪子在他胸口锤了两下。
“他好像还不是A市人,是邻市城镇过来的,本想孕妇在医院住下,他就近陪护,酒店也没找,把所有的指望都寄托在医院上。值班医生让他理解妇产科目前床位紧张的状况,家属立刻拍桌子砸板凳,暴力抗议。”
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路过卧在地板上生闷气的梵希时,如往常一样把它抱进怀里。
应如约用勺子推着米饭,垂着眼眸低声道:“当时吓坏了办公室里其余在等候办理入院的孕妇和家属,不过幸好,保安来得及时,所以没有发生什么不可预估的后果。”
有可能。
沈灵芝不知想起了什么,很是感触地叹了口气:“对,产科医生通常吃力不讨好,很少有人选择产科。我上次三更半夜被叫醒去产房抽血,血还没抽完,孩子就出生了,他们可一点也等不得。”
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在想,是不是应如约察觉了他接下来的意图,先发制人?
小邱听得聚精会神,那紧张的情绪正要到临界点,又因为沈灵芝后半句的描述像戳破洞正漏气的气球,噗嗤一声笑起来。
温景然沉默了数秒,无奈失笑:“好。”
沈灵芝也忍不住跟着她笑起来,笑了一会,催促道:“赶紧吃完饭,抓紧时间休息下,下午还有手术呢。”
她期待的眼神实在不太能忽视。
结果。
“想吃肠粉……”从昨晚他提起下个月的月中抽空一起去府东后,这个念头就盘亘在心头,删都删不掉。
刚吃过饭,普外的微信群里,李晓夜就传来消息:“同志们,我们医院摊上个混蛋了。余荣梁刚才大张旗鼓地来医院,待了没多久就走了,还把薛晓的妈妈接走了。”
不出意外的,他停下所有在盘算的事,认真地回应了她一眼。
微信群里静了一瞬,魏和先问:“他怎么混蛋了?”
不知是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她偏爱这个动作,大多数时候,她都喜欢用这种方式去引起温景然的注意。
李晓夜立刻跟打开话匣子一般,倒出来一堆:“薛晓昨天才……还尸骨未寒呢,他一身正装人模狗样的来医院,说是和医院协商。结果根本没打算和医院协商,留下律师表示对医院整个治疗过程有异议,要申请第三方部门对整个治疗过程重新审查,看是否有不符合规定的失误之处。”
应如约伸出手,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这也算按照规定流程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你们知道吗,这个混蛋出了医院接受媒体记者采访,冠冕堂皇地说‘我跟晓晓夫妻感情稳定,她手术当天我被公事绊住无法陪同,等来医院探望时才知道医生手术过程中摘除了晓晓的子宫让她无法再生育’……后面记不太住了,但你们等着,这混蛋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放到网络媒体上。”
如果温景然能让她看透的话,这十年,她也不用这么明藏暗躲时刻需要藏好自己的小心思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然无果。
李晓夜的这条消息就像是一颗炸弹投进了深湖,惊起无数潜水的围观群众,就像是从海底爆发的海啸,那波动由下而上带出一片浑浊。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神,表情里分析他下一步的意图。
小邱看完微信内容气得浑身发抖,中午好不容易抛开了的胡思乱想此刻转化成一腔怒火,在科室里上火到团团转。
他笼下来的暗影遮挡住了大半的阳光,那温热的鼻息就落在和她呼吸可闻的距离内,应如约刚镇静下来的心跳又忽的失序。
应如约早上被温景然打了预防针,此时倒没有多少意外。
他低下头,鼻尖轻蹭了蹭她的,声音越发温柔:“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普外的微信群她也没有加,小邱的实时转播也终止在午休短暂的休息时间里。
温景然的指尖从她的眉骨上扫过,低声道:“下次你又困在梦境里,我就会手持念珠,口中诵经,替你驱散所有试图留住你的邪灵。”
临去手术室前,倒意外的收到了温景然的短信,很简短的四个字:“有点想你。”
他回答的太快太肯定,应如约下意识的“嗯?”了声,有些疑惑。
隔着屏幕,互在两端,但莫名的好像有属于他的低沉嗓音在她耳边磨蹭,那低低柔柔又格外磁性的成熟男人的声音,真叫她光是看着这几个字就觉得面红耳赤。
“不会。”温景然低头,仔细地看了眼她眼角下方已经结痂的那道血痕。她的恢复很快,不出意外,再过几天这道痂口就能脱痂痊愈。
她正犹豫着要回什么,目光瞥见边框里“对方正在输入……”
“……刚开始,我不觉得我是在梦里,我以为那是真实发生的。我被带进了地狱里,可后来意识渐渐清醒,我发现我沉浸在梦里,就一直努力地想找到突破梦境的办法,心里有种比生处地狱还恐惧的念头就是我会永远被困在梦境里。”
几秒后,又“嘟”的一声,进来一条新的微信:“幸好,等会就能看到你。”
“梦见被死神带到了地狱,有恶鬼受火焚时煎熬的惨叫声,还有永远找不到出口的楼梯。”应如约忘性大,纠缠了她一个凌晨的噩梦此时已经被阳光驱散了大半,她邀努力回想才不至于忘记之前让她恐惧万分的各处细节。
真是要命……
温景然不动声色的,用指尖拂过她的眉骨:“梦见什么了?”
这人一天不撩她就全身难受吗?
那柔软的触感,意外得让他从清晨看见她起就一直没能安分下来的心,瞬间如猫爪轻挠了一下,微微的痒,微微的麻。
她忍不住咬唇,唇角有笑意溢出来,她抬手,借着咳嗽用手背掩住上扬的唇角。再没敢看手机,锁了屏把手机留在科室里,洗了手就去手术室。
他的手指刚好落在她眉骨那片颜色正加重的淤青上,她一眨眼,长而卷翘的眼睫就擦着他的指腹来回轻扫数遍。
一整套动作迅速又果断,以至于她并未发现在手机放进桌柜的那刻,屏幕亮起,有一条消息悄无声息地在屏幕上闪了闪。
应如约有些惊奇他居然会知道,眨了眨眼。
手术室里整台手术的医护人员还未到齐。
他的指腹把如约微凉的皮肤摩挲上几分暖意,他低头,在她额前落下一吻,目光从她微有几分未休息好痕迹的眼睑下方落回她的视线里:“做噩梦了?”
应如约往针管里抽好术前药,尽量填充时间地做好准备工作。
她的侧脸线条柔和,下颌骨勾勒出的侧脸轮廓和五官的比例正好适宜,无论哪个角度看去,她的美都如同精心勾画。
等护士把病人推进手术室,她核对病人信息后,翻看了眼麻醉单上是否签字。
温景然扶在她腰上的手顺着她的耳廓落在她的脖颈边,食指指尖似有若无的触碰着她的侧脸轮廓。
病人此时意志清醒,看着应如约忙碌,几次视线对视时,还友善地对她扬起个笑容。
她抬眼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晨雾里,他的眼瞳似缀着闪烁的金光,微微发亮。
等给病人接上心电图,血压,氧饱和度,应如约拿着针筒,把刚才准备好的术前药往病人手上的留置针静脉输液注入。
应如约屏着呼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一些:“睡不着。”
刚做完这些,便听有三两护士开口唤:“温医生。”
他低头,把那几缕发丝凑到鼻尖嗅了嗅,刚睡醒的嗓音有些沉,还有些沙哑:“怎么醒的这么早?”
温景然微举着手迈进手术室,灯光明亮的手术室里,他的眼神幽静如空谷,越过三两护士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手肘撑在她的耳侧,修长的指尖随意地卷了几缕她的长发绕在指尖,洗发露的花香味就这么顺着他的指尖钻入他的嗅觉。
应如约的目光和他在半空中对视,心头忽的跳了一下。
他感觉到平静无波的空气里因为她的闯入而忽然涌起的气流,就像是穿过阳光穿过烟尘的声波,每一缕细小的波动都无比清晰。
她垂下眼,思绪有几秒放空,随即她镇定地给病人插管,接呼吸机,调整呼吸参数,随即打开维持麻醉药的输药泵。
所以在应如约迈进卧室的那一刻,他的意识苏醒。
这种以往做过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的操作,她此时却需要在心里不断默念步骤,才能够让自己专心致志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
因为职业原因,他的睡眠一向很浅,无论是在医院的值班室还是家里,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他都能够立刻清醒。
幸好,温景然的目光在她身上只是停留片刻。
在一大早,能够收到这样一份自己送上门来的礼物。
等他站在手术台前,挺拔的身影被灯光笼罩,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温景然其实有些意外。
他侧目,远远看了眼手术台之外的应如约一眼,复又低下头,借此动作遮掩住眼底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混账!敢惊扰圣觉!
两小时后,手术结束。
它晃着还有些混沌的脑袋,不敢置信地瞪着床上的两个人。
温景然褪下手套投进污物桶。
被陡然而来的“床震”吓破胆的梵希,受惊地伸出爪子撕拉一下床单,喵呜一声惨叫,从床上滚下去。
手术室的门刚开,在外面等了片刻的小邱就探进头来,确认手术已经结束,她站在门口朝应如约招了招手。
她不是突袭吗?怎么就被就地正法了?
温景然正要离开手术室,见状,转身看了眼跟护士交代了几句正往这边走来的应如约,本想等她。
等等……
这个念头刚掠过心头,便有护士匆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温医生,院长在办公室等你。”
应如约被他隔着一层被子压在身下,迷茫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温景然微微蹙眉,但很快又敛起所有情绪,他“嗯”了声,低头扫了眼自己身上的手术服:“我去换衣服。”
他目光灼然地盯着反被吓到的应如约,忍不住勾唇,就一手握着她的手腕一手扣住她的腰身,微用巧劲,一个天旋地转,局势陡变。
应如约走到手术室门口,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温景然离开的背影上,数秒后才看向欲言又止一副有话难以启齿模样的小邱,温声道:“怎么了?”
温景然睁眼看来,那双眼里哪有刚睡醒时的半分朦胧,满目清明。
小邱把握在手心里的手机递给她:“你手机响了好几次,我就帮你看了眼是谁打来的,然后看到了屏幕上的那条短信。应该是挺着急的,所以就自作主张帮你拿了过来,你赶紧回个电话吧。”
不料,手指刚挨到他的鼻尖,手腕就被他飞快锁住。
应如约挑了挑眉,有些奇怪有谁会急着找她。
她终于靠近床沿,恶作剧般伸出手,轻轻地伸向他的鼻尖,本想捏住他的鼻子让他屏住呼吸自己醒来。
等看到屏幕亮起的瞬间,那条未读的短信上简单的那句——“你外婆确诊胃癌”时,顿时手指发软,险些没拿稳手机。
还在熟睡中的人侧着身子,沐浴在最初的晨光里。
她面色发白,盯着那条短信看了数遍,确认这是向欣发给她的短信后,大脑空白了一瞬,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一般的晕眩。
应如约轻轻地走到床前。
她握紧手机,几度开口,都没能发出声音。
床尾窝着一团毛茸茸的身体,梵希压着被角睡觉。听见动静警觉地醒来,有些朦胧地看清了来人后,立刻放松警惕,猫耳朵蹭着柔软的被子又歪了回去。
唯有握着手机的指骨,用力到骨节青白。
她轻轻按下门把手,推开门。
小邱面对她站着,是唯一一个能看清她脸上所有细微变化的人。
应如约扶着楼梯扶手径直上楼,等站到了他的房间门口,心止不住的有些跃动,她轻舒了一口气,想着等会他见到自己时那一脸诧异意外,呼吸就急促到无法缓解。
她被应如约骤然惨白的脸色吓得不轻,也不敢轻举妄动,抿着唇犹如犯错的孩子一样垂手站立,眼巴巴地看着她。
梵希也不在楼下。
身后忙碌走动的医护人员,正低声交谈着什么,都没有留意这边。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声音。
小邱咬了咬下唇,握住应如约的手腕把她拉到一边,担心地看着她:“你还好吧?”
在几秒钟前,她把钥匙插入锁孔之前还在担心温景然会不会有反锁的习惯……幸好。
身处在医院这种环境里,按理说应该早就能淡看生老病死。但当这种事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边或朋友身上时,她才发现,谁都做不到波澜不惊。
应如约拿钥匙开了门。
不知道从哪里袭来的凉风,贴着应如约的后颈和脚踝盘旋着。
华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瞅了眼墙上的挂钟:“这么早……地铁也才刚刚开吧。”
她回过神,仍旧有些失魂落魄:“我还好……”
应如约含糊地应了两声,换好鞋,拎着包开门离开。
顿了顿,应如约回头张望了眼手术室,拜托小邱:“里面的病人还没苏醒,麻烦你先帮我照看下,我去给我妈回个电话。”
她有些意外:“如约,这么早就上班呐?”
小邱点点头,握了握她的肩膀,低声安慰:“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华姨下楼准备早餐,刚到楼梯口就见如约站在玄关,扶着鞋柜穿鞋子。
应如约知道她是在关心自己,勉强笑了笑,握着手机快步离开。
回屋洗漱,收拾齐整。
没走多远,有一间休息室。
每次她参与看日出时,运气总是不好。
应如约推门而入,关门时顺手反锁。
应如约出神地看了会,想起不久前在离苍山看到的日出,忍不住笑起来。
她倚在门后,花了几分钟平复好心情,走到靠着窗的落地绿植盆栽旁,拉开椅子坐下,给向欣回拨电话。
窗外,东方日出之际,有金光从层层云雾里透射而出,像是一抹晕开的光色,透出五彩斑斓的霞光。
如约的手心发汗,凉凉的,贴在脸侧的指背像一截刚从冰箱冷柜里取出来的冰块。
她起身,在渐渐亮起的天色里摸索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她垂首,格外耐心地等着电话被接通。
嗓子干渴得厉害。
耳边规律的忙音里,她终于能够正常,理智的思考。
在床头靠了一会,眼看着时间还早,她试图重新睡过去,但每次刚闭上眼,眼前不是浮现刚才的梦境就是薛晓在她怀里抬起头时一脸淤青红肿的样子。
胃癌在恶性肿瘤当中,发病率高居首位。前期症状和胃溃疡相似,通常很难引起人重视。
如约转头看向已渐渐透出曦光的天际,捂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坐起。
她一个月前刚从L市回来,除了觉得外婆消瘦了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加上如约外婆年轻时肠胃就不太好,晚年高血压,每天需要吃药控制,实在难以察觉。
浑身像是被重物压住唯有神经清醒的恐惧感终于在她睁开眼的刹那如同被风驱散的云层。
L市的医疗水平有限,比不上S市。再者,如约的爷爷就是普外胃肠外科权威性的专家,温景然师从于应老爷子,这些年在专业领域里也是小有名气。
直到她挣扎到精疲力尽,她终于从环环相扣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她飞快盘算着,把外婆从L市接过来治疗的可能性。
空旷无人的手术室里唯有她一人躺在手术床上。
脑子里还乱纷纷的,电话里的忙音忽的掐断,传来向欣有些疲惫的一声:“喂?如约。”
好不容易等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她努力从梦境挣脱出来,刚以为自己已经醒来,睁开眼,却无力的发现自己被困在手术室里。
应如约脑中那根渐渐清明的弦顿时被掐断,她呼吸微微一窒,心口沉得像是负荷超载了太多,闷闷得有一丝隐痛。
无论推入哪一层的楼梯间,所有的摆设都如同她初入梦境时那样,弯弯绕绕像迷宫一样。
没等到如约的确认,向欣沉默了几秒,重新唤她:“如约。”
可是没有,楼梯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嗯。”应如约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绿植盆栽上那片老旧深绿的叶片:“我刚下手术,看到你给我发的短信。”
她从初时的迷茫里反应过来,在这钢铁构筑的牢笼里奔跑着想寻找一个出口。
“你外婆上午确诊的。”向欣叹了口气,语气里是难以招架的疲倦:“前段时间我不是说,想带你外婆来S市做个详细的检查。你外婆担心会打扰你的工作,就跟我在L市的医院做了检查,今天刚出的结果。我……”
她梦见自己被死神拖入了阴曹地府,那是个钢筋铁骨筑造起的牢笼,灰色的建筑基调,窗外黑暗的墨色。
她忽的停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应如约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她的思绪掉入了层层梦境之中,无法脱身。
应如约眼底映着那某绿,眸光幽动:“你什么时候发现外婆身体状况有些不对劲的?”
就像是一场飓风酝酿的前奏,风平浪静到让人心生恐惧。
“两个月前。”向欣回答:“但你也知道,你外婆肠胃向来不好,加上年纪大了,脾气也渐渐古怪。每次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也不说,一个劲说没事没事……”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是她体谅你。”应如约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你眼里只有你的工作你的病人你的责任,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你身边的人?”
温景然神色凝重地盯着电视上已经换成七旬老翁的画面,想起沈灵芝手术时忧心忡忡的提起荣梁集团总裁余荣梁有些怪异的态度,微微拧眉。
她再也不能心平气和,那些尘封多年被她深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痕扫落灰尘露出丑陋的疤痕,她也不管揭开那层痂是否会鲜血淋漓,凉了语气指责她:“如果不是上次我回L市提醒你带外婆去医院体检,你是不是压根没想到外婆身体不适?外婆她不是脾气古怪,她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埋怨你。”
报道从薛晓荣梁建设集团总裁夫人的身份切入,又播放了一段现阶段医院门口的视频,做了几句结语,转入了下一条新闻。
应如约捏着叶片的手指猛得攥紧,胸腔里一股无名火蹿动着,几乎要把她刚拾起的理智悉数焚光。
准点播放的晚间新闻正在播放薛晓跳楼自杀一事,直播的画面里是打了马赛克的现场照,女主播的声音清冷死板,注视着镜头的那双眼睛却似有清流涌动。
“你是我的妈妈,哪怕从小到大,你都没怎么管过我,没对我用过心,单凭血缘关系我也该尊敬你敬重你。可现在我恳求你回头看看,这些年,你为了你的工作到底疏忽了多少人?你牺牲了婚姻,家庭和我,我能理解,也不曾埋怨。但是你真的要等到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才去后悔才去歉疚吗?”
约好明天一起上班后,温景然挂断视频,转而拿起遥控板打开电视。
她不会说太过于激烈的话。
这么温柔的夜色里,两人默契得谁也没有提起薛晓的事情,就像它不曾发生,不曾存在,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被夜色掩埋。
家庭的原因以及年幼的经历,让她对出现在自己周围的人都带着友善和宽容,她小心地对待他们的靠近,也默许每一个人从她的生活里渐渐消失。
温景然偏头看了眼屏幕里的她,应如约微蹙着眉头,手指掐算着,很认真的在盘算自己的休息时间。
她给自己上的枷锁太多,从没有真正的卸下过心里的负重。
她沉吟片刻,选了最保守的一种回答:“那等我看看有没有假期。”
可此时,这些话说出口,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她不太确定,心里似揣了一头小鹿,对他的提议有新鲜有向往还有一丝忐忑。
向欣没有回答。
应如约想了想,她不太清楚下个月的月中自己是否能有小假期,不过几天的假……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她握着手机倚在如约的房间门外,静静的看着那束落在书桌上的阳光。
温景然话一出口,勾了勾唇,很快换了种说法:“下个月月中,府东仍在雨季,有温度差异的地方可以做一些现在不能做的事。”
她的沉默在如约看来也许是默认,也许在反思,也许只是短暂的妥协,可无论哪一种,她都没有奢望能够改变向欣根深蒂固的想法。
等忙完这段时间,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虚妄的短语。
外婆确诊癌症的愤怒,她用迁怒向欣的方式发泄了大半。
她瞬间想到的是那晚和他一起吃夜宵,让她惦记了好几日的肠粉。
可那股怒意散去,她却觉得心口冰凉,有种猜不到底的恐惧缠绕在她的心口。她心里乱得厉害,所有的理智都如果交固了水泥,她空有满心的烦躁和解决事情的迫切,唯独没有适配的方式。
应如约压着摊开在腿上的书,一时反应不及:“府东?”
大脑空白一片,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手指轻压着梵希的脑袋,和它无声较量着,不经意看向屏幕时看她唇边挂着温柔的笑意,心念一动:“等忙完这段时间,一起去府东吧。”
明明有根线,拎着线头就能把事情理顺解决,偏偏她一用力去想,触手之间全是过隙的寒风,呼啸叮咛。
“这个月到月底前都很忙。”温景然也没预料到最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事一下子压下来,手术接连着手术,普外的工作量突然暴增。
还是向欣先打破沉默的僵局,她嗓音嘶哑,轻声和她道歉:“对不起。”
应如约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僵,有些舍不得:“这么快?”她才刚和这位小朋友建立起感情。
“想和你道歉很久了。”她轻了脚步迈进屋,坐在床尾。
迈入卧室前,他忽然道:“再过几天,要把梵希送走了。”
阳光中翻旋的灰尘里,她伸手拿过书桌上不久前如约递来的照片,用指腹轻轻的摩挲着相片里的如约:“只是你渐渐都这么大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亲近,也难以启齿当年对你的冷落和不负责。”
不过片刻,许是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从梵希的怀里抽走水瓶顺手放在流理台上,抱着猫信步上楼。
应如约咬住下唇,没说话。
显然温景然觉得有意思,逗着它玩了会。
眼睛盯着桌面盯得有些发酸,她抬手揉了揉眼睛,越揉越觉得眼睛不舒服,鼻尖酸酸的,有些想哭。
水被他喝了大半,梵希的舌头再努力也够不到瓶子里的水,可这只猫偏偏就是有一种天生的王者气场,它不急不躁,甚至还能腾出空来使唤温景然帮它。
她蒙住眼睛,听着向欣平缓的呼吸声,哑着声音道:“先不说这些,外婆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来我的医院治吧,爷爷是胃肠外科的专家,这里的医生也大多经验丰富,我也能帮你照看着外婆。”
温景然正要放下矿泉水瓶双手去托抱它,没等他动作,梵希已经轻巧地在他怀中转了方向,双爪抱着他刚喝过的水瓶,伸舌去舔。
向欣却有些犹豫:“我是想过,但你外婆执拗,不愿意去S市。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也是希望你能劝劝她。”
梵希在他怀里动了动,它的脚垫轻柔,用力时也没有太多的外力感。
外婆那一辈的人,最是重情重义。
她的描述简洁,甚至没有多余的形容词,可顺着她说的这些,温景然慢慢在脑中勾勒出那个画面,像是亲眼看到了她这个和任何一天都一样寻常的夜晚。
向欣婚姻失败,她没有埋怨向欣,但对如约对应家多少却有些愧疚。所以她才会抵触来S市,和不想打扰她工作的道理一样,她不想给应家再添麻烦,借助应家半分权势好处,对于她而言都是难以偿还的负担。
“我……喂了猫,绕着御山跑了一圈,回来洗过澡,吃了碗馄饨……”应如约回想着,跟播报序目一样按着顺序继续数派着:“想看电视,可又闲声音太吵,最后在书架上找了本原版书,没看几页就接到你视频了。”
“我知道了。”应如约轻吁了口气,抬腕看了眼时间:“我等会去科里请个假,今晚就到L市。这两天就把外婆接到S市来,尽快安排住院治疗。”
应如约的视线一凝,落在书页上,那个翻译过来正好是“他在乎你才会想了解你每时每刻都做了什么”的句子上,越发不能淡定了。
话落,她试探着,又问了一句:“你医院那边……”
温景然听到那端翻动书页的声音,顺口问道:“今晚都做什么了?”
“我请了长假。”向欣低声笑了起来:“若必要我也会辞职照顾你外婆的,你放心。有些错,我不会再犯了。”
可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英文单词上,却像是从来没见过它们一般,一时竟忘记自己刚才看到了哪。
那就好。
她移开眼,重新拿起刚才反手扣在腿上的原版书,一本正经的转移视线。
应如约挂断电话。
莫名的……看得应如约面红耳赤。
在休息室坐久了,才发觉手脚冰凉得有些僵硬。
瓶盖有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滑过他滚动的喉结一路往下。
一个电话,她发了一通脾气,掌心出了汗,有些湿意。
这个角度,应如约能看见他吞咽时,他喉结上下滚动,微微扬起的下巴线条似精准又完美的弧线。
应如约下意识去口袋里摸纸巾,低头一看,自己还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只能作罢。
温景然单手旋开瓶盖,仰头喝水。
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消化了这个噩耗,事实上,除了在知道事情的那一刻她无助茫然,不敢置信,再是对外婆的心疼外,并没有太多的负面情绪。
手机被他随手放在流理台上方一个正好平视他的高度。
起码,她还能维持理智去思考接下来怎么办,甚至还有心思去跟向欣发脾气。
他顺手把围巾挂在玄关的衣架上,换了鞋,抱着猫进厨房。显然是有些累了,他连泡茶都兴致缺缺,直接从冰箱保鲜层里取了一瓶矿泉水。
可直到挂断电话,她才从自己颤抖无力的手指里看到无比恐惧的自己。
他弯腰,把梵希捞进怀里,一起进了屋:“你来喂过它了?”
她难受得喘不上气来,可是又不敢哭。
等在门边的小家伙在门开的瞬间喵呜着迎上来,在他脚边轻蹭,看样子是闷坏了。
她还要打起精神,跟沈灵芝请假,尽快赶到L市,了解外婆的病情,再安排好外婆在S市的一切事宜……
“嗯。”温景然已经从车库出来,开门进屋。
她扶着桌角站起来。
她用手指卷着发丝,在小沙发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盘膝坐着:“吃过饭了吗?”
脑子里乱纷纷的,一会在想要不要先找温景然,他就是胃肠外科的,也许他会有什么更好的建议;一会又想起他刚才被院长匆匆叫走,一时半会找不到人,还不如直接问爷爷。
被他一提她才想起,忍不住笑:“吹到一半,去吃了碗馄饨……然后就忘记这件事了。”
眼前忽然就有些模糊。
应如约这才想起自己还处于半湿状态的头发,抬手一摸,满手的沁凉。
应如约吸了吸鼻子,再也没能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浅灰色的围巾质感上乘,绕着他的指尖环了两圈被他顺手挂在了臂弯处。他这才有空看着屏幕看着她:“头发怎么没擦干?”
又不在!
温景然一手握着手机正对着自己,一手解开围巾。
每次她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
温景然开了灯,瞬间的明亮让隔着屏幕的如约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下一秒就看到了他。
一次两次,她还能自我安慰调整,可这么多次……每次她脆弱到想依赖他时,他不是在手术台上做手术就是被别的事情绊住。
应如约辨认了片刻:“你在车库?”
应如约越想越难过,索性蹲下来,把脸埋在臂弯里。
屏幕里,他所处的地方一片模糊的暗黑,随着他的走动,整个界面都如同天旋地转一般,看不清晰。
心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她哭得喘不上气,又怕休息室会有人经过不敢发出声音。
接通后,先听到的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下车时的关门声。
一重重打击连带着之前还未消散的负能量悉数淹没她。
温景然发来视频连线时,她还懵了一会,翻找了半天的手机,才顺着依稀的铃声从换洗衣篓里翻到她的手机。
她知道,这种特殊的时候她不该把这些算在他的身上,可就是忍不住。
应如约洗完澡,窝在小沙发里看书。
她张嘴咬住手指,用力到指尖的痛感刺激得大脑皮层一阵阵发紧,终于松开手指。
华姨良久没听到应老爷子的声音,转身一看,客厅里早已空无一人。
她抱膝倚着盆栽靠了一会,心烦意乱到胃都揪着疼。
他点点头,没什么情绪地抬步上楼。
想给温景然打电话,哪怕像上次那样,在手术室外只能安慰她几分钟也没关系,只要他接电话……
应老爷子被灯光映得有些昏黄的眼珠微有光掠过,他面色微微一凝,隐约猜到如约是被医院刚出的那件事影响了情绪。
可拿起手机翻到了通讯录里他的号码,她又开始迟疑。
“你说她干什么?”华姨掀开锅盖,用漏勺拨着锅里已经熟了的馄饨,关了火,小声道:“我看如约回来的情绪不太对,不知道是不是在医院受气了。你也知道她的性子,什么事都爱藏在心里,她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开解她,难得她有想吃的,我老婆子别的本事没有,只能拿些吃食哄她了。”
万一他正在忙怎么办?
应老爷子因应老夫人的缘故,虽喜欢面食,但相比较馄饨更喜欢水饺和面条。一听“馄饨”二字,下意识抬头往二楼看了眼:“这丫头。”
这种不理智的做法就像是不成熟的小孩在闹脾气……
华姨调小火头,抬眼见应老爷子站在客厅和楼梯的交接处,笑道:“老爷子回来了,我在煮馄饨,你要不要也来点?”
心里越是压抑的念头此刻就越发强烈地想要挣破枷锁,应如约几乎控制不住的想要按下通话键。
水刚煮沸,华姨年纪大了耳朵重,咕噜咕噜冒泡的沸水声里,应老爷子叫了她两次才终于有反应。
略微迟疑了几秒,手机振动着,先她一步进来一通电话。
从玄关走到客厅,看到厨房还亮着灯,有些诧异:“华姨?”
温景然。
应老爷子回来时,天色已晚。
应如约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胡乱地擦干眼泪,确认屏幕上显示的就是他的名字时,心口忽的上下一跳,悬了起来。
她声音轻轻的,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华姨听得心疼,别说是一碗馄饨了,就是这会如约想要吃一顿满汉全席她也能尽力满足。
她手忙脚乱的接起来。
应如约摇摇头,她闭上眼,缓过眼底那阵酸意:“华姨,晚点你给我下碗小馄饨好不好?”
温景然惯有的清冷嗓音透过手机传过来:“如约?”
华姨还是头一次看到应如约这样,猜想她今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忍她独自忍耐,放缓声音道:“华姨虽然什么也不懂,但人生阅历摆在这。你若是有什么想倾诉的,倒是可以跟我说说。”
“嗯。”
反正,从事情发生后她的心情就一塌糊涂,怎么也无法调整。
“G市附院有台手术需要我过去一趟,大概明天晚上才能回来。”温景然显然对这样临时的外派有些不耐,连带着语气都有些急躁:“薛晓的事情这两天还会发酵,余荣梁要求第三方部门重新审查整个手术流程,也许会有人来询问你,照实回答就好,嗯?”
其实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薛晓的去世对她的影响会这么大,也许是有那么一瞬间,她在薛晓失败的婚姻里看到了向欣和应爸爸的影子;也许是出于对一直处于弱势的她的同情;也许是因为已经年迈的薛母让她想起了外婆。
应如约垂下眼,眼前瓷白地砖相连的黑线部分被重新充盈眼眶的眼泪模糊。
应如约的脸色还是不太好,她低垂了视线盯着面前那杯热气腾腾的水,忽的想到薛晓病床前那杯茶水,顿时眼眶微热。
她努力地咽下语气里的哽咽,尽量不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好。”
见如约脸色不太好,华姨心疼地连声抱怨医院工作忙。等陪着她吃完饭,她把碗筷收拾成一摞,添了杯热水到她手边:“是不是在医院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温景然正关上车门,全然没有发现她比平时含糊的语气,边启动车边道:“乖,等我回来。”
老爷子今晚不在家,吃过晚饭后接了个电话。没多久,就有车停在了门口,接走了他。
应如约再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应答。
知道她还没吃晚饭,赶紧去厨房替她重新热了饭菜。
她挂断电话,心像破了一个洞,鼻尖酸得发痛。
她工作后,下班的时间经常不稳定。起初华姨还会唠叨两句,后来习惯后也不再说什么。
不等了。
应如约回到家,已经有些晚了。
她不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