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三十岁的男人。
可莫名的,不知从何时开始,温景然在她心目中不再单纯只是应老爷子的学生,对她颇为照顾的师兄,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
当一个男人,跟你说“很遗憾,不能揉你脑袋”时,怎么都不可能是出于“我就想知道摸脑袋是什么感觉”这种心理吧?
放在往常,也许被这么开一开玩笑,她也不会多想。
处理不来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够完美地应对他的这句话,应如约只能重启自己当机的脑袋,一本正经,无比认真地盯着电视看。
如约脑仁有些疼,自从她开始意识到温景然对她有些不太一样后,这种感觉就开始越来越强烈。
她专注在电视上,总不会出错了吧?
可偏偏他说这句话时面无表情,就连眉头都是微微蹙起的,看着实在不像是蓄意要调戏她。
《夜长安》这部电影说起来也是一部神剧。
如果她没有会错意……这是被调戏了?
它的原身是一部热门畅销小说,改编成影版后,经历过一段很漫长的选角。
应如约怔住,看着他的表情渐渐复杂。
导演很能作妖,为了博眼球博关注博话题,曾在微博上公开发起过征选一干主角和配角,吸引了不少怀揣着明星梦的少年少女们。
没等她问原因,温景然又语气平淡地补充道:“不能揉你脑袋。”
层层海选,客户端投票,电视直播,那热烈程度不亚于任何一场选秀节目。
应如约虽然只跟过他一台手术,可就是那一台,温景然这三个字在她心目中不再只是一个名字。
可最后呢?
比手更精致的,是他拿起手术刀后。
最后糊了……
就是这么一双手,握起手术刀,做了无数台的手术,拯救了无数的患者。
投资方肯定不会同意让毫无演戏基础的素人来担当重角,那不是明摆着扔钱砸水花么?
怎么会有人的手,长得这么好看?从手指关节到指甲,都精致得像是每一处都被工匠细心打磨过。
于是,制片人还是得去当红的一众花旦,小鲜肉里寻找合适的人选。
无论应如约看多少次,都始终看不厌。
等敲定当时红得发紫的秦暖阳时,网上一片喝倒彩声。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加热棒,微微蜷着,白皙的手背上隐约能看到皮肤底下青色的脉络。
秦暖阳那时候的标签还是话题明星,脸长得好,身材也很不错,还和贴着世家标签的唐泽宸有一腿。
她打量了温景然的左手一眼。
在热度上,没人能比她更有话题了。可演戏……并没有人特别看好。
这句话声音压得极低,要不是电视里马蹄声终于停了,应如约险些没听见。
可结果……实在是出人意料。
温景然弯了弯唇,低头时,忽然低声说了句:“应该右手挨针的。”
《夜长安》作为一部红出了国民度的言情小说,票房肯定是能够保证的,只是在第一批观中买票试水后,意外的刷出了不少好评度。
“我不睡。”应如约移开目光,抬眼看了看挂在输液架上的点滴:“还要帮你守点滴。”
原本已经定位成快餐消费的影片,一时刷新了不少票房纪录,至今还没有别的影片能够打破。
那语气……就笃定她等会会睡着一样。
有护士在后排走动,带动着空气引来一阵微风。
温景然接过来,未输液的手抖开毯子,却不是盖在自己身上,反而披在了她的腿上:“你等会睡着了会凉。”
应如约把飘至唇边的发丝勾回耳后,随口问道:“你会看这种电影嘛?”
如约把毯子递给他,示意他盖上。
温景然回答得很干脆:“不会。”
但等身旁有人坐下,他又立刻睁开眼,转头看来。
他回答得这么斩钉截铁,引得如约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为什么,爱情片没有营养?浪费时间?虚度光阴?”
他闭着眼,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这部影片的制作班底很优秀。”怕吵到别人,温景然压低了声音:“场景,摆设,服饰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并不只是爱情片这么无聊。”
她穿过大半个输液厅,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
应如约有些纳闷。
大厅里垂挂着几台电视,都调到了电影频道,正在播放一年前上映后刷新了多项票房纪录的电影《夜长安》。
他刚还把“不会”两个字咬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这是又一点也不敷衍地夸了这部剧一遍,到底是个什么心理?
三三两两的分散开,即使有说话声也并不扰人。
温景然见她疑惑,禁不住笑起来,有些无奈:“男主的配音是温景梵,我哥哥。”
深夜的输液大厅,人并不多。
温家这一辈出了五个,已经去世的大哥温敬是位优秀的军人,温少远是成功的商人,而温景梵,在经营着一家公司以外还是配音圈内顶尖的商配,还有个最小的妹妹温时迁倒用不着和他们比。
应如约不禁感叹世事真是无常。
他作为温家的幺子,着实有些无奈。
想着一小时前她还和甄真真在万盛打台球,一小时后却在一个陌生的医院里陪温景然打点滴……
应如约虽然多少知道一些温家的情况,但对于他的家人其实所知并不多,也是头一回听温景然提起温景梵是商配这件事。
回输液大厅的路上要经过医院的小花园,如约一抬头,就看到渐渐撕开云层露出来的月亮,月华清盛,把云层的边沿都镶染上了一层银光。
她的世界围绕着学习,医院,病人打转,消息不落后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对于娱乐圈,配音圈……实在不够了解。
在窗口缴完费,应如约又回停车场去车里取了毯子。
见她感兴趣,温景然沉吟半晌,说:“《夜长安》的男主音因为需要补录的太多,加上男主的台词功底并不算很好,就找到了我哥。他以前只做电台,后来涉猎配音,现在已经半隐退了。”
应老爷子一听温景然发烧了,仔细追问了下具体情况,得知温景然现在已经在挂针了,叮嘱她回来的路上小心,这才挂断电话。
“是那位之前在这里开了一家SY风投公司的温先生?”
“我在医院。”应如约抬腕看了眼时间:“温景然发烧烧得人都站不住了,我就好心把他送医院来了,爷爷你不用等我,先睡吧。”
应如约的语气有些稀奇。
应如约正在窗口排队缴费,S大附属医院太远,她就近找了一家医院,不熟悉环境还多跑了几趟冤枉路。
毕竟一家公司的总裁,还是配音圈顶尖的商配,这……组合实在让人觉得意外。
应老爷子把如约差去送粽子,结果等了一个小时也没等到如约回来,困得边打盹边给如约去了个电话。
她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夜长安》横扫各大奖项时,其中有一个配音奖,因为原主长得太好看,还红过一阵子。
沉默了几秒,应如约从他手心里抽回手:“走吧,送你上医院。”
可惜那时候她忙着毕业,有一阵子消息闭塞,错过了不少好戏。
然后,又没话说了。
“那现在为什么半隐退了?”应如约问。
应如约:“……”哦。
“应该说对外已经隐退。”他手指支着额头,侧目看她,眼神清亮:“因为要专心赚奶粉钱了。”
闻言,温景然淡然道:“没关系,会挣回来的。”
这回答……还真是清奇。
她有些惋惜:“这么缺了个口,可就贬值了好几万呐。”
温景然转头去看电视上正播放的《夜长安》,疲倦的声音里隐约含了几许羡慕:“温家,我们这一辈的,从小感受到的爱很少。所以温家的男人,一旦有喜欢的女人,就会全身心都交付给她。”
应如约摸索完瓶身,还真的在瓶底摸出一个缺口。大概是落地之前先磕在了哪里,缺口还有些新鲜,粗糙尖利。
他缓缓握紧手心里的加热棒,声音低沉如古琴:“现在只剩我……”
现在磕碰到,她一点也不同情。
应如约撑在扶手上的手缓缓放下,没有了视线的遮挡,她转身看他。
如果她家里摆着这么“几栋别墅”样贵重的宝贝,就算不放保险箱里小心保存,也不会像他一样,哪里顺手就随便搁在了哪里……
他仍旧专注地看着电视,提到温家,他连眼神都柔软了。
光是应如约知道的,除了这彩釉花瓶还有玉簪,金身观音,古字画……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温景然转过头,眉眼深邃,眼里的光像是溅上火星就能燃烧起来,清亮得像一抹光。
每逢温少远经过S市,总会顺手捎些好东西给他,都不用挑生日这种特殊日子。
他不着痕迹地掩去情绪,漫不经心地莞尔道:“我开始着急了。”
但温景然……
说起来,温景然今年也有三十了。
应家的祖上出过宫廷御医,即使到现在已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份荣耀依旧保留在应家人的骨子里。
着急啊?
收到礼物最贵重的一次还是应如约十八岁生日时,应老爷子送给她的金药秤。
是该着急了。
最潦草的一次是应妈妈,忘记提前准备礼物了,临下班时抓了一包医用口罩送给她……
这个年纪的男人,大多数已经开始初尝当人父的滋味了。
她小时候过生日,收到的礼物都极敷衍。
只是,这些话,应如约是没法说的。
想到这,应如约心里有些酸。
温景然这个人,活得比谁都明白。
这个花瓶什么来历应如约是不知道,她就知道这个彩釉花瓶是温少远拍下东居山温泉会所门口那四龙抱柱喷泉时一起拍下的,几年前就叫价到几百万,现在虽然不知道是个什么市场价,但显然这种宝贝只会增值不会贬值。
她不能站在制高点去指点他的人生,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必要。
温景然说的“摔不起”的花瓶,是真的摔不起。
电视里,《夜长安》的女主角秦暖阳正跪坐在蒲团上。
应如约原本还有些抵触这样亲密的触碰,一听缺了口,立马积极地顺着他牵引的方向去摸索了一下花瓶。
她双眸微瞌,眼角乖顺的那笔眼线把她整个面容衬得柔和似玉。那身素白的衣袍,浮花现影,真真是把这个女人的气质凸显得淋漓尽致。
他握着她的手,牵引着她摸到就被他放在一旁的那个青瓷花瓶:“好像碰缺了一个口。”
应如约支着下巴,缓缓闭上眼。
温景然苦笑了一声:“摔不起。”
本是想就闭着眼睛小憩一会,养养神。可困意一来,岂是她自己能掌控的。
等眼睛终于适应了这黑暗,她才想起问:“那花瓶呢?打碎了?”
应如约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身下的椅子有些硬,倚靠着并不舒服。
应如约“哦”了声,安静地陪他坐了一会。
耳边隐隐约约的还有嘈杂的声音,一会是脚步声,一会是说话声,一直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满室黑暗里,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全凭听他的声音确认方向。这却方便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但即使这样,这层还清醒的意识就是无法穿透困住她的倦意。她昏昏沉沉的,怎么心理暗示也无法醒来。
温景然垂眸。
直到,半夜急诊,送来一个哭闹不止的孩子。
“今天请假了。”
耳边忽的传来孩子尖声的哭喊,似是伤心极了,哭声里还带着几分哀求,抽抽噎噎地说不完整几个字。
“你不是就在医院吗?”察觉到他此刻并不是站着的,如约弯腰,指尖摸索到楼梯的台阶坐下来:“怎么不挂了针再回来?”
应如约一个激灵,被那陡然又拔高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循声看去。
“灯突然坏了。”他闷咳了几声,顺着她的手劲微微松开她:“烧得有些晕,磕到楼梯旁的花瓶了。”
半大的小男孩,针只能通过额头上的静脉输液。
只是他在发烧,掌心的温度就格外的烫,这么握着她,那热度沿着她的手指一路往上,在黑暗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闷热感。
许是平时就害怕打针,发着烧,意识都有些不太清醒了仍旧奋力挣扎着。
应如约挣了一下手,倒不是真的想挣开他。
护士没法,只能招呼家属按住男孩。三个大人按头按手按脚的,手忙脚乱地配合着护士扎针。
……什么喜欢不喜欢!哪有这样回答问题的!
“两岁还不到,半夜发烧烧得厉害才送来的,已经哭了一会了。”温景然把手边刚问护士要的水递给她:“吓着了?”
应如约语塞。
应如约回过神,从薄毯里伸出手。
他低声笑起来,问:“你不喜欢?”
有些冷。
她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抿着唇,抱怨:“你家楼梯怎么那么长?”
她颤着手接过纸杯,刚倒的水,纸杯有些烫手,她双手捧着,盯着地面发了好一会的呆,意识才渐渐清醒过来。
她站在原地,脚尖还抵着楼梯,被他握住的手,泛着一阵热意。
应如约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抬头去看输液瓶。
闻言,应如约立刻就不动了。
已经换第二袋了,也不知道她是睡了多久,这第二袋都已经挂了大半。
“在这。”他伸手,准确地将她递过来的手握在掌心里:“你别动,前面还有台阶。”
尴尬……
如约试探着伸出手去:“温景然?”
如约的视线落下来,正巧对上温景然似笑非笑的眉眼,莫名有些脸红。
她低着头,隐约已经能听到温景然的呼吸声,有些沉。
她还记得自己刚才大言不惭的说要帮他看着点滴,如果不是被惊醒,没准要一觉睡到他输完液叫醒她了。
适应了明亮的眼睛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应如约只能用脚尖去试探前面是否还有楼梯台阶。
如约拍了拍脸,扭头别开视线:“我去洗把脸。”
说话间,她扶着楼梯继续上楼。
她手忙脚乱地掀开毯子,站起身后,想起什么,又转身问他:“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粥?”
“你没事吗?”如约有些不放心:“你是不是受伤了?”
温景然没有多少胃口,正要说不用,突然想起什么,目光落在自己输液的手上,忽的笑起来:“正好,我有些饿了。”
应如约扶着楼梯上楼,刚走了几步,就听他忍痛道:“在楼下等我吧,二楼的电源开关坏了。”
应如约被他笑得不明所以,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指,狐疑地转身离开。
没事才有鬼。
洗完脸,她又去医院附近一家夜宵店点了两份皮蛋瘦肉粥,许是今晚生意不佳的缘故,老板还格外热情地送了几样小菜。
这次终于听到了回应,他闷闷的嗯了一声:“没事。”
配菜就得用筷子,如约从筷筒里抽了两双筷子,刚要放进袋子里,脑中灵光一现,突然就明白了温景然那个笑容的含义……
应如约的心顿时像空了一样,她咽了咽口水,有些胆怯地睁眼望着漆黑的二楼,小心地迈了几步,又叫他的名字:“温景然?”
他输着液呢!
没人回应。
怎么用筷子?
“温景然?”她起身,几步迈上楼梯,试探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就是喝个粥,还得她在旁边伺候着。
如约被吓了一跳,转头顺着楼梯看向二楼时,二楼连灯光都灭了,漆黑一片。
她何必呢!这不是典型的没事找事吗?
她正陶醉着,忽听二楼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撞击声。
等应如约回去时,温景然已经输完液,护士刚收走那两袋空了的输液袋。
屋子里隐隐能嗅到咖啡的香味,那香气浓郁,带着淡淡的苦味,好闻得让如约多吸了几口气。
已近凌晨,输液厅比来时更加安静。
她寻了靠门最近的沙发坐下等他。
哭闹的小男孩已经睡着了,电视节目也从电影频道换成了晚间新闻。
不知是不是在家住得少的原因,温景然这里明显就比应家冷清不少,家居摆设都透着一股孤独的味道。
这夜晚疲倦得连夜风都停歇了。
如约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跟着他进了屋。
温景然正低着头,用棉花按压着手背。
温景然的脚步一顿,抬手轻推了下眉心,眉宇间的无奈显而易见:“家里药没了,正好去买些退烧药。”
他的鼻子很挺,侧脸时,勾勒得他整个侧脸轮廓深刻又立体。
应如约怔了一下,随即摆手:“不用,几步路我自己回去就行。你还感冒着,别出来吹风了。”
白炽灯的灯光落下来,他那头碎发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润泽的光晕,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柔和。
“嗯。”温景然侧身让她进屋:“我去加件衣服,再送你回去。”
应如约在门口站了一会,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应如约抬头看他:“你感冒了?”
她原本想来个出其不意,最好能够吓唬到他。可惜,还未等她从后排靠近他,他似早有察觉一般,在如约离他还有几步远的距离时,转头,看过去。
他的声音低沉,有些沙哑,还带着鼻音。
哪怕她什么都还来不及做,被他那样深邃的目光一盯,仍旧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他抓包了一样。
温景然接过看了眼:“太多了,我在家时间少。”
她停在原地,一时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几天前不欢而散的尴尬还在,她还做不到跟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面对他。一直低着头迈上台阶,等看到了门槛才停下来,把手里的粽子递给他:“爷爷让我送来的。”
幸好,温景然也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随手把棉花扔进垃圾桶里,拎着她随意堆在椅子上的薄毯抱进手弯,长腿一迈,就近从狭窄的过道上迈过来,几步走到了她身旁:“走吧,送你回去。”
温景然转身下楼,等开了门,应如约正好迈进院子里。
应如约“哦”了声,跟着他走出几步,想起在医院外面刚买的粥,拎到他跟前:“这粥……”
百米外的路口,应如约正低头摆弄着手机,一步步慢得像在龟爬。
温景然却误会她的意思,顺手接过来。
满室的咖啡香里,温景然收到短信,走到窗前,拉开半遮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眼。
“不是。”应如约瞥了眼他冒出血珠的手背,伸手就要去拎回来:“我只是想问问你,这粥还喝不喝?”
她摸出手机,给他发短信:“您的包裹正在派件,请立刻下楼查收。”
她的手指刚挨上纸袋,就被温景然伸手轻挡,避了过去:“去车里吧。”
她一路踢着路边的碎石,偶尔抬起头来望一眼,等看到温景然家二楼卧房亮起的灯时,那丝不用直面温医生的侥幸立刻破灭。
应如约一想。
应如约琢磨着离面试也过了好几天了,这通知也不知道是发了还是没发,正好可以去问问,至于温景然会不会告诉她……那就看运气吧。
也是,医院尽是消毒水的味道,还不如去他车里吃。
温医生的住宅倒也不远,散个步的距离就到了。
走到停车场,温景然开了后车厢盖。从后车厢里拖出个简单的小桌子,顺手把拎在手上的粥搁在上面,又绕去后座,把薄毯放回去。
眼看着应老爷子颇有“你不去,门也不让进”的架势,应如约僵持了一会,认命地拎起那篮蛋黄粽子,跑腿去。
路虎的后座宽敞,如约坐上去脚尖正好离地,她用勺子喝着粥,吃得肉丝时忍不住眯着眼晃两下脚。
“那就搁在他门口!”
那模样,跟要到糖的三岁小孩没什么两样。
应如约满脸的抗拒:“温景然这么忙,万一这会不在家呢。”
解决完夜宵,应如约是真的困了。
敢情给温景然送蛋黄粽子还是件荣幸的事?
刚才在输液大厅里将就的那一觉睡得太累,这会吃饱喝足了,身体就有些不听使唤。
“我今天嘴馋,就让你华姨做了蛋黄粽子。趁现在还热着,赶紧给人送去。”应老爷子抬手推她:“要不是你华姨晚上有事了,也轮不到你跑腿。”
她双手握着横在胸前的安全带,强撑着问他:“面试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现在?”如约错愕地看了眼时间:“都八点多了。”
“明天。”右转向灯的提示声里,他转头看了眼如约那侧的后视镜,目光收回时,顺带瞥了她一眼:“等急了?”
应老爷子在客厅里等她,听见开门的动静,扶着老花镜迎出来,没等如约进玄关换鞋子,老爷子就指着摆在门口的一篮子蛋黄肉粽差使她:“等会再换鞋,去,给景然送过去。”
“以前每一天忙得都跟上战场一样。”应如约转头看着窗外。
S市入冬前的预告绵长得就像是灯河,不知何时能到终点。
临近凌晨,街道两边的商铺已基本关得差不多了。一盏盏路灯,沿着路面一路延伸,一直到道路的尽头。
夜幕低垂,漆黑的暮色里隐约能见到云层翻涌。
空旷的街道,地面上的提示线被灯光映照得格外清晰。
应如约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了。
她坐在车里,感觉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眠,唯有她还在路上行走。
“真真。”如约放下球杆,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我感觉……温景然好像真的对我有点不太一样。”
“那时候希望能够有假期。”如约把长发撩到耳后,回忆起实习期,她的眼神都有些迷离:“可毕业到现在,我休息了那么久。再不进手术室,我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甄真真咬住这没把门的下唇,抱头缩回沙发里。
应如约五官精致,那双眼就像是画师用画笔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从轮廓到眼瞳无一不精致。
完了……
此刻眯着眼,目光迷离的模样,就像是眼里蒙了一层远山的薄雾。
甄真真的话音刚落,就见应如约瞬间变了脸色。
温景然移开眼,淡声道:“很快。”
“既不是非礼你,也不是斥责你……难不成是跟你翻高中毕业那晚的旧账了?”
很快,你就会重回手术室。
“不然就是你打得太菜,被温医生数落了?毕竟你师兄是那么精益求精的人啊……”
后半夜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甄真真才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她绕着应如约转了一圈,脑洞大开:“难不成是温医生借着教你打球的名义,轻薄你了?这种轮不上我的好事你怎么都不珍惜啊?”
如约睡下没多久,就被雨声吵醒,起来关了窗,再窝回床上,一觉睡到了天亮。
她摩挲了下球杆,继续盯球。
还陷在困顿里,便听床头的手机嗡鸣不休。
在对待温景然的问题上,应如约才不信甄真真会站在她这边。
应如约挣扎着爬起来,单手够到了机身冰凉的手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的把手机拿进被窝里。
“嘿嘿。”甄真真笑了几声,给她递上水:“这不是想逗你笑呢嘛,给我说说怎么了,我好给你支招收拾人啊。”
屏幕明亮,此刻正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本地电话。
应如约忍不住扬眉,觑了她一眼:“你怎么什么事都能拐着弯夸自己?”
不知怎么的,如约心里突的一下,想到了昨晚温景然送她回家时说的话,他说很快了,明天就能出结果。
甄真真拿出审犯人的耐心,继续说:“让我猜猜啊,能让我们应爷生这么大气的,除了我也就温医生有这能耐了。”
这个念头让应如约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不少,她靠着床头坐起,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
应如约不答,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
电话是S大附属医院人事科打来的,通知应如约星期一报道。
她撑着台球桌,观察了如约两眼,轻“哎”了声:“谁把你怎么着了?怎么憋着气打球啊,你小心别把人台球戳坏了。”
挂断电话后。
这女人,打球的时候那狠劲就差拿着球杆往人脖子上呼了,那狠劲……不就是借着打球撒气么。
应如约懵了一会。
可打着打着,她就发觉不对劲了。
随即,鬼使神差地给温景然打了电话。
甄真真起初听说要来打球,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她不清楚这个下意识的举动是出于什么原因,等她听到电话那端温景然略显清冷的声音时,她才反应过来……
那晚那场台球才发了三个球就被温景然清扫了,她心里一直不太爽快。
顿时,就有些磕巴起来:“那个……是我。”
甄真真轮休那天,应如约约了她去万盛广场打台球。
“我知道。”温景然推开窗,提起就放在窗边的小水壶给放在窗口的绿植浇水。
老爷子催她给温景然去电话让他休息时来应家吃饭,她全当耳旁风,风吹过耳,别说打电话了,连手机里的通讯录都没翻一下。
隐约能听到临近医院那条街道传来的车流声。
不欢而散后,应如约有好几天都没再见到温景然。
应如约竖耳,有些诧异:“你在医院?”
男人,果真都是鳝变的!
话落,又觉得自己的表达不够清晰,飞快地补充:“我是说,你在医院上班了?”
晚饭时气氛沉闷,她一声不吭地吃完饭还全程回想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想破了脑袋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嗯。”温景然浇完水,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烧退了,也没有什么后遗症。上午要出诊,不太好请假。”
可台球打着打着就脸色不太对的人,又是温景然。
应如约“哦”了声,把玩着被角,淡声道:“我刚接到人事的电话,周一就过去报道。”
应如约今晚是真憋屈,明明让她等他下班顺路回去的人是温景然;堵车要先在万盛吃晚饭的也是温景然;她说要打台球解闷,同意了的人还是温景然!
温景然挑眉,有些意外。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转身就走。
不过意外的不是应如约要来报道,这次面试,应如约笔试第一,面试成绩又出挑,不可能会漏过她不选。
给自己找好了台阶,她甩上车门,气鼓鼓地抛下一句:“天气好,我自己散步回去。”
他意外的是今早应老爷子竟然不拎她出去锻炼。
算了算了,她以后还要和他共事不知多久呢,这就得罪了人,不太好。
等了一会没等到温景然回答,应如约有些没趣,想了想,她开口道:“既然你在上班,我就不……”打扰你了。
应如约扶着还晕着的脑袋,想大声骂他“有病”,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张脸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话音未落,就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
那尾音轻扬,酥得几欲入耳。
温景然留了句“等等”,并未挂断如约的电话。
意外能见到她发脾气,温景然也懒得计较她刚才突然冒出的那句话,勾起唇,轻“嗯”了声。
急诊科的电话,语气有些急切:“急诊现在接了位男性患者,上腹部剧烈疼痛,做完腹平片,考虑是消化道穿孔,请胃肠外科会诊是否需要手术治疗。”
“温景然!”她气急败坏。
温景然略一思索,几乎没有片刻耽误道:“好,我这就下去。”
终于绷不住再装大白兔,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就下了车。
挂断电话,他站起身,手机贴在耳边有些发热,他心里却隐隐一动,放缓了声音问那端已经安静的人:“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她揉着脑袋,咬牙看去。
应如约已经有些断片了,她虽然没听见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打进科里的电话肯定是要出诊。
温景然踩下刹车,所幸车速并不快,这样的急刹除了让毫无防备的应如约觉得有些头晕以外并没有别的不适反应。
她以为,温景然接下来告知她一声就会挂断电话了,不料,他还想的起来问她想跟他说什么。
“吱——”的一声。
可她已经没什么要说了的呀……
应如约试探着问道:“是因为我要去S大附属医院工作,你不开心?”
应如约绞尽脑汁:“没什么,就……注意身体,你快去忙吧。”
温景然“嗯”了声,毫不辩驳。
温景然脚步一顿,就立在了电梯口。
应如约小心措辞:“你今晚好像有些情绪化。”
她一句不经意的关心,竟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来回几次后,温景然无奈:“说。”
有护士要进电梯,站在温景然身旁一会,见温医生也没按下行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温医生,你要下楼吗?”
她忍不住侧目看他,又怕这么看会引他不快,瞥几眼就移开目光,然后再瞥几眼。
温景然回过神,收起手机,微微颔首:“下楼。”
那含糊的,低沉的嗓音,让应如约心弦一颤。
男性患者,年纪不大。全腹肌紧张,压痛,反跳痛。
他坐正身体,重新启动汽车,被烟呛过的嗓子吐字还不清晰:“我送你回去。”
急诊收入后,拍了腹平片。
不管她这个回答是不是认真的,他都当真了。
温景然接手后,看了眼病例和X光片。
她大概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会,笑盈盈地回答:“还没有,就准备在你们医院找一个。”
病患已经痛得面目扭曲,满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陪着男性患者的,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此刻面色蜡黄,显然也是焦急万分。
他想起下午他提问时,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急诊医生细致地向温景然描述了男性患者的症状,温景然认真听完,已经确定是胃肠道穿孔。
温景然没作声。
他的目光在患者和陪护的女孩身上停留了一瞬,问:“家属来了吗?”
手中的塑料杯都被她捏出了声响,她微白了脸色盯着他的手:“不烫吗?”
患者吐字艰难,含糊地说了几个字后,由年轻女孩接口道:“来了,在缴费,等会就过来。”
应如约吓了一跳。
温景然颔首,手落下来扶在床边的扶手上,微俯低了身子,说:“现在病情的诊断已经很明确了,是消化道穿孔,已经有腹膜炎了。”
他低着头,轻敲了一下夹在指间的香烟,抖落了烟火,又凑到唇边吸了一口,随即直接用指尖捻灭,丢出了窗外。
顿了顿,温景然瞥了眼患者的表情,放缓了声音继续道:“由于你发病到现在的时间还比较短,目前,手术治疗是最好的治疗方案,你们可以和家属商量一下,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温景然开了他那侧的窗,手臂搁在窗沿上。
年轻女孩一震,有些茫然无措地看了眼患者,眼里蓄着的泪水几乎要满溢出来,再开口时,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怎么……怎么那么突然,他突然肚子痛,就、就痛到说不出话了。”
“在A市的时候,压力大会跟沈医生去打台球。”应如约想了想,又补充:“你应该不认识,他是神经外的。”
说话间,家属已经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应如约觉得自己越来越猜不透温景然在想什么了。
给患者和家属留了空间,温景然重新拿起腹平片仔细看了眼。正专注,忽听急诊科的医生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他:“温医生,今天有什么好事吗?”
结果小心脏扑腾了半天,就想知道她跟谁学的台球?
温景然看了他一眼,淡声问:“怎么了?”
他这么一本正经,她还以为他要问什么呢……
医生指了指他的眉眼:“温医生,你眼里都是笑意……太明显了。”
应如约怔住。
“周一报道。”
啊?
应如约握着黑色的马克笔,用粗的那一头在日历上把星期一给圈画出来。
有圆月挂在她身后的树梢上,车里的视线有些窄,他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台球跟谁学的?”
端详了一会,又用细得那一头在边上点了三个感叹号。
那火焰升腾起,瞬间就舔燃了他唇边的那根烟。
昨天她还在感慨,毕业后她这长假放起来就跟无边无尽的一样,休不完。
他重新开了储物盒盖,取了烟盒,曲指用关节在一侧轻轻敲了敲,敲出一根烟叼进嘴里,点了火机取火。
可眨眼的功夫,她的假期就只剩下三天了。
可现在,却不能不在意。
这三天,能做什么呢?
起初,温景然不以为意。
应如约跟老爷子提出要去L市看看应妈妈向欣的时候,老爷子沉默了好一会才点头:“你要去看你妈我不拦着你,你去之前提前跟她打好招呼,她一忙起来顾不上你。”
她上大学后,不知是不是因为小女孩长大了,假期回来时总是对他退避三舍,和他之间保持的安全距离也是一年比一年拉得更长。
一谈及向欣,老爷子的脸色就不太好。
可这样的应如约,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
向欣原是S市中医院的儿科医生,和应奶奶属同事。
但总有那么几个画面里,她会张牙舞爪,胆子大的时候连他都忍不住要诧异。
两个科室平日里往来紧密,应奶奶喜欢向欣的机灵懂事,有意想要撮合向欣和应爸爸。
虽然时常把自己调成很紧的发条,总让他担心坏了其中一个零件,她就会全面崩盘,即使一次也没有。
于是,找了一日,把向欣带回家吃饭。
有关应如约的记忆里,她虽然时常像只被揪住了尾巴的兔子,即使被欺负被威迫也只会蹬着腿拼命想要挣脱。
说来也巧,应奶奶这一安排正好凑趣。
他忽的,有些想笑,笑她一如既往的胆小。
两个人平时工作也忙,恋爱没谈多久,就结婚了。
温景然看着她用手指拨开那几缕发丝别至耳后,抬眼看他时,那双眼睛被路灯点得漆黑明亮。
向欣和应爸爸都是对工作格外认真负责的人,两个人的脾性相当,过了婚后甜蜜期,各种家庭琐事接踵而来,尤其如约那从未谋面的哥哥去世后。
车窗外有夜风拂来,将她鬓间几缕散落下的头发拂至她的鼻尖,唇角。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就似蒙上了一层看不清摸不透的阴影。
她翳了翳唇,降下大半的车窗:“想抽烟的话,可以抽。”
后来如约出生。
这突然的举动让应如约止不住有些紧张起来,无形之中仿佛他周身的气场又开始从四面八方压迫她,让她开始喘不过气来。
向欣埋怨应爸爸在乎工作多于家庭,正巧当时因为生如约又错过了院里职称评选,顿时觉得自己为家庭牺牲了太多。
烟盒在他指尖转了一圈,又被他重新抛回储物盒内。
而这种委屈又没能在应爸爸那得到相应的安抚和重视,一时便钻了牛角尖。
“有些问题想问问你。”温景然熄了火,他松开踩着刹车的脚,掀开储物盒盖,拿了一包烟。
如约出生没几年,两个人的感情就渐渐淡了。
认出这是御山北门外的隔街的路口,顿时有些不解地转过头去看他:“怎么了?”
等后来向欣恢复工作,重心逐渐地就从家庭转移到了医院里。
应如约正透过奶茶杯透明的密封口用管子去戳沉在杯底的仙草冻,见状,抬起眼,看了看车窗外。
儿科事务多,很繁忙。
眼看着就快要平安到御山,温景然却忽然的,靠边停了车。
想要休个假,简直难如登天。
碍于司机情绪不佳,应如约一路上都没敢开口说话。
一家五口,除了如约张口吃饭的,全是医生。
说起来,S大附属医院距离御山是真的很远,城市里交错的路线七拐八绕,光是红灯,就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
如约还小,不能没人看顾。
车上路后,再没有傍晚时的拥堵。
向欣又执意回到工作岗位,应爸爸无奈,只能给如约找了个保姆。
等吃过饭,已经错开了下班高峰期。
那时候,应爸爸已经和向欣生了嫌隙。只是应爸爸内敛沉闷,不善言谈,就算有心事也爱闷在心里,并未说出来。
可问题是……她什么时候又得罪他了?
这导火索一旦埋下,何时引爆就真的只是时机问题。
以应如约多年来对温景然的研读,这种情况基本上可以判定……温景然此刻的心情实在不算好。
如约六岁那年,因保姆看管不利,从楼梯上摔下来,被紧急送到医院后,这根导火索就已经被引燃,呲呲地往外冒着火。
然后,如约就看见他一个一个毫不客气的,把台球桌上剩下的所有台球尽数扫落,再没给她上场的机会。
应爸爸做人坦荡,最愧对的只有这唯一的女儿。
那清脆的落袋声,莫名的听得应如约齿锋一痒。
下了手术听到消息后,险些没站稳,等去病房看到脚上打了石膏,哭累了刚睡着的如约后,那愧疚就犹如喷发的火山,炽热得包裹了他整颗心脏。
应如约看着他撑起手架,压低的身体线条犹如笔直的直线,抵着桌面的手肘微曲,也没见他怎么用力,手中球杆快速推出,那白球撞着桌壁弹回来,瞬间击落一球。
如约需要留院观察,应爸爸给向欣打电话,结果一连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到最后干脆关机了。
温景然的身材修长挺拔,即使俯低了身子也像是随时展翅的鹰鹞。
回去之后,应爸爸就跟向欣大吵了一架。
有了这种感觉,应如约再看温景然时,总觉得他周身笼罩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到嘴边邀赏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很自觉地站得远远的。
那也是如约所知的,他们的第一次冷战。
莫名的,应如约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
在她的记忆里,向欣的存在其实还没应奶奶高。
等应如约脱杆后,他才提着球杆上前。
她好像永远都在忙,没时间陪她过生日,没工夫去看她的幼儿班演出,每次回家时永远都是那样的疲倦。
温景然握杆立在一旁,缓缓地眯了眯眼。
可如约知道,向欣会对医院里她的小病人们微笑,会温柔地给她们拥抱,偶尔还会送气球送糖果,那些待遇是她不曾有的。
应如约有心让温景然见识见识她的进步,开球后,一连三竿,尽数击中。
再后来,就是如约上小学了。
教她台球的,是沈长歌,神经外科主治医生。
应爸爸拿手术刀,也做研究,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儒雅的学者。如约那次骨折,他和向欣吵得那一架是他这一生唯一一次发那么大的脾气。
台球就是其中之一。
此后,他和向欣似乎一直处于冷战的状态,一天之内的交谈永远不会超过十句,偶尔在厨房,客厅相错,连眼神都不会对视一下。
在A市读研究生时,临床实习压力大,如约除了偶尔会和同事一起聚聚以外,最大的放松就是打球。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直到有一天,向欣早早地回了家,给如约做了一顿晚饭。也是难得的一次,陪她做完作业,还耐心地替她检查。
再摸到球杆,应如约忍不住用球杆在手心里摩挲了下。
等如约上床睡觉后,向欣出门打了个电话给应爸爸,告知他她要调职去L市。
如果不是知道他是应老爷子的得意门生,应如约真的觉得他就是在S市这座钢铁城市里流浪的野狼。
L市是向欣出生的地方。
可脱下那件白大褂,S市老城城区和开发区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温景然比她这个本地人还要一清二楚。
那一年如约的外公身体不好,正好医院有调令,她便申请调去了L市工作。
那面无表情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行业精英。
直到所有的手续办好,她才通知了应爸爸。
明明穿上白大褂后,清冷又禁欲。
是的,通知。
即使现在想起来,应如约也觉得温景然很神奇。
她做的决定,没有考虑如约,也没有考虑过这个家庭,更没有去考虑应爸爸的感受。
温景然也没兴趣陪她去江边吹冷风放烟火,穿了几条巷,带她去了台球馆。
只有结果。
除夕夜,街道上都没多少人了。
她不在乎是不是会引起应爸爸的不满,两个人这些年的婚姻,本就名存实亡。
应如约后来想起来,觉得温景然那时候一定是在夸奖她。
如约不理解为什么那时候他们也没选择离婚。
温景然等了一会没等到她回答,有些无奈地低叹了一声:“还没我高,怎么比我还犟。”
分居了几年后,应如约小学毕业那天,向欣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她费了老大劲来赴的约,结果被放了鸽子。可又不能怪甄真真,她这会郁闷得眼眶热热的,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揉揉眼。
那天,她问如约:“如果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如约你想跟着谁?”
那语气,冷冰冰的,比刮在她脸上的风还凉。
那时候,如约已经知道离婚是什么概念,她被向欣牵着手走在学校外的树荫下,没想多久,就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跟爷爷。”
她背后的帽子突然就被他扯了一下,温景然拎着她的连衣帽,看她冻得通红的脸,蹙眉问她:“冷不冷?”
向欣对如约的这个回答并不意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应如约接完电话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直站得手脚僵硬了。
当天晚上,向欣就和应爸爸协议离婚。
当晚甄真真就此失去了除夕夜出门的机会。
那时候如约想,她真的要失去妈妈了。
甄真真临出门时怀里揣的几搂仙女棒掉出来,甄爸爸知道甄真真要去“放火”,说什么也没放行。
应老爷子不喜向欣,倒不是因为离婚这件事。
甄真真的爸爸也有个很有趣的名字,叫甄严。
他的生活态度虽然严肃死板,但因为和应奶奶两情相悦又相濡以沫了一辈子,对感情的态度还是比较开明的。
应如约央求温景然找借口带她出门,结果出了门,被甄真真放了鸽子。
应爸爸当年要娶向欣时,他不干涉。那两个人感情破裂,选择离婚,他也不干涉。
那年除夕夜,甄真真提议要去江边放烟花。
他气的,是向欣从一开始就没有担起母亲这个责任。
应老爷子知道后,每回都让如约去叫他来应家过年。
他真正心疼的,是应如约。
温景然和温老爷子的关系有些紧张,即使过年也鲜少回去,每年过年便总一个人留在S市。
S市和L市几年前开通了直达的高铁,原本需要两个小时的路程一下子缩短了一半。
除夕夜。
甄真真把应如约送到S市的北城站。
应如约第一次打台球是在大一的寒假。
作为一个占据了应如约世界大壁江山的重要人物,甄真真对应如约那点家事了解得还是比较透彻。
她既然有兴致,温景然自然作陪。
她虽然不能理解应如约要把这好好的三天浪费在L市,但临了也只是叮嘱她路上小心,有事找甄警官。
应如约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拿手中的纸号比了比屏幕上还相隔甚远的数字:“应该够打一局了。”
甄真真那副殷切的表情倒是冲淡了不少如约心头的那丝沉重,她挥挥手:“我知道了,甄警官。”
他取笑:“杆能握稳了?”
有风四起,穿过宽敞的大厅。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如约的台球好像是他教的?
如约的长风衣被风吹起,那鼓起的弧度像开屏的孔雀,猎猎作响。
温景然挑眉。
应如约刚抬手压下衣摆,鬓间又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吹至唇边,她侧了侧脸,借着风势把那几缕发丝拂开后,就在喧闹的风声里调侃甄真真:“我是去度假,又不是要把自己给卖了,你表情这么凝重干什么?”
应如约最怕排队,她记得楼下就有一家台球厅。百无聊赖下,她试探着问正低头看手机的某人:“枯等太无聊了,我带你去打局台球?”
“你还不如把自己卖了呢。”甄真真三句不离温医生的本性又起,嘟囔:“赶紧把自己卖给温医生吧,省得我操这份闲心。”
顶楼的美食馆,几乎每一家都要取号排队。
应如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再不搭理她,转身迈进检票大厅。
周五的夜晚,已经弥漫开周末的预热。
甄真真倚着车,忍不住叹了口气。
每逢学校放假回家,甄真真都会约上她来万盛广场,一晃数年,这会再踏进商场的大厅,她才恍然发觉,不知有多久,没有和甄真真来过这里了。
她每回认真的时候,应如约都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她脾气得有多好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跟她绝交啊。
因为开业就在她去学校的第二天,所以她记得格外深刻。
正感慨着,车前盖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
万盛广场是S市最中心的广场,建成时是在她大一那年。
甄真真顿时怒视,目光落在丢在她车前盖上的黑色行李袋时,愣了一下……
岂料……他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
……怎么,有些眼熟啊?
原本她想着温景然这一时半会地还不会下班,她可以就近找一家奶茶店吃些薯条烤翅垫垫肚子。
等她迟疑着把打量的目光慢慢地从行李袋上移到车前站着的男人身上时,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医院食堂里的菜油腥少,她午睡睡醒后就饿了。
迟盛刚下火车。
应如约嘬着塑料管子,点点头。
浑身的骨头因为这几个小时的硬座都有些松散,他摸出烟来叼在唇边,一手点火一手虚拢着挡风。
“我没有高峰期的时候走过这条路。”温景然边开了广播听路况,边询问她的意见:“前面路口右转是万盛广场,要不要先在外面吃晚饭?”
这空旷之地正好是风头,四面八方的风汇聚起来,像游走的手。
每过一个红绿灯,车流便越积越长。
他蹙眉,有些不耐地看了眼还愣在原地的甄真真,递了个眼神。
正赶上下班的高峰期,也不知S市哪来那么多的车,东拼西凑地全挤在了主干道上。
好在甄真真这人不算太聪明,但这眼力见还是有的,赶紧狗腿地上前,双手拢得密不透风地凑上去。
等白色的瓷碗见底时,温景然正好也到了。
迟盛比她高出不少,配合地俯低身子,就着她拢起的双手点了烟,开始兴师问罪:“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天上班?”
应如约没有异议,挂断电话后,忍不住又点了份热的双皮奶,坐着边吃边等。
甄真真一脸沉重地点了点头。
“乌龙奶盖。”他抬腕看了眼时间:“我现在下班了,你就在店里等我,我开车过来。”
“上班的时间出现在这里?”他微眯起眼,勾着唇角讽笑道:“别告诉我你是追线索追到的这。”
“嗯。”如约示意女孩稍等,转而问他:“你想喝什么?”
甄真真飞快的转动着脑子。
应如约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那端温景然问道:“在奶茶店?”
努力地回想了一遍,刚才她送应如约下车时,有没有被迟盛看到。
女孩弯下腰,向她确认:“您好,请问冰钻奶茶要温的还是冰的?”
好像……是没有的。
不好意思让女孩等太久,如约随手指了指菜单上标了“镇店之宝”的冰钻奶茶。
她眨了眨眼,刚才还稍显僵硬的表情顿时谄媚起来,手脚勤快地拎起他丢在车前盖上的行李袋,笑道:“哪能这么巧啊,我是知道老大你要回来了,特意等在这里接你的。”
桌旁立着的女孩系着半身的围裙,正耐心地等着她。
呸……鬼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接到温景然电话时,如约正认真地浏览着菜单。
这种拙劣的借口迟盛显然不会相信,他把指尖只吸了一口的烟碾熄在垃圾桶盖的小铁盒里,绕过车头往前迈了几步,走到她面前。
没让如约等太久,她前脚刚迈进医院附近的奶茶店,温景然后脚就在面试结束的第一时间迈出了考场。
那种身高带来的压迫感令甄真真产生了严重的不适。
她把手机攥进手心里,并起脚尖,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
但能怎么办?长得矮,她就得服气啊!
是挺顺路的……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挺了挺胸,尽量让自己在气势上看起来……有那么点理直气壮。
如约狐疑地解锁查看,短信言简意赅,只有六个字:“等我下班,顺路。”
迟盛垂眸,弯腰,一手撑在后视镜上,一手撑在车前盖,不偏不倚地把已经紧贴着车站立的甄真真圈在车和他身体之间。
所以刚才他低下头,就是给她发短信?
北城站来往的旅客不少,早晨高峰期,她的车在临时下客区又停得横,此刻已经招引来不少的目光。
已经调成振动的手机却突兀的嗡鸣了两声,如约拿起手机一看,是温景然的短信。
饶是甄真真这样没皮没脸的,此刻都有些臊得慌。
应如约终于能松一口气,她手指抵着墙,在最近的空座上坐下。
她闪躲着视线不敢和迟盛对视,心虚得整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走廊明亮,两侧休息座椅上三三两两地坐着等候面试的人。听见开门声,皆看过来,目光淡然又陌生。
巨大的压力下,她小心的吞咽了一声,提醒:“老大,你这样……影响不太好。”
应如约走出考场。
迟盛面无表情地睨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你也知道影响不好?说谎话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打个草稿?”
面试结束了。
甄真真滴溜着漆黑的眼珠子,小声回:“我说谎也得你信啊……”
只低下头时,微抿了抿唇,轻轻地压下已经到唇角的笑意。
迟盛看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冷笑了一声:“回去三千字检讨,下班前交给我。”
随即,他颔首,没再追问。
“三千字?”甄真真震惊得眼睛都瞪直了,这真的不是在玩她嘛?
温景然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迟盛问:“嫌少了?”
如约交扣的手心有些汗湿,她轻轻地握紧,良久,微笑道:“还没有,就准备在你们医院找一个。”
甄真真也没这耐心陪小心了,她从迟盛的臂弯里钻出来,冷了眉眼臭脾气地大声嚷道:“是个人都有那样一件两件的琐事,我跟领导打过报告,得到允许了,凭什么还让我写检讨?”
似乎是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问题她为何还答不上来。
迟盛没作声,就这么冷着眉眼盯了她一会,随手拖过行李袋抛进她怀里,边开了车门边抛出一句:“早说实话不就行了?”
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寂静里,原本埋头做评估的几位医生也抬起头来,不解地看向她。
甄真真手疾眼快地接了个满怀,看迟盛毫不客气地坐进驾驶座,眼都直了。
她有没有男朋友,他难道不知道?
这人……这人怎么这么过分!
可前提是这个问题不是由温景然提出的。
应如约检票上车后,兜里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
他们需要知道这个职员是否有稳定的恋爱对象,是否有结婚计划,是否有在本市定居的意愿,也许还会被关心什么时候有生育计划。
她放好行李,对号入座后才拿出手机。
其实面试时被问及有没有男朋友或者有没有结婚都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不少单位或公司在招聘时都会有这方面的顾虑。
是甄真真发来的。
看上去仿佛有些焦虑。
显然是怒极,满屏红艳艳吊打的动图表情。
应如约的注意力落在他的手指上,他正轻轻的,不规律地偶尔敲动着。
如约诧异,才一会功夫,估计她现在还没从北城站回警局,怎么就动了这么大的气?
那双眼,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妖异了。
正准备问一声,甄真真已经飞快地发了文字消息过来。
那双往常总是幽深得看不到底的眼眸,迎着光,像是被吸走了眼底的幽邃,透出淡淡的浅色来。
“碰到我神出鬼没的变态上司了,我觉得他在对我性骚扰,我要报!警!抓!他!”
他的手指搭在面前的文件上,目光却不错一下地看着她。
应如约此刻真的不想提醒她:“你就是警察……”
室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回复完,正要收起手机,又是一声提示。
温景然坐在靠窗的那侧,身体有大半沐浴在阳光下,他身上那件白大褂被光打得几乎有些失真。
有些意外。
日光转西,大片大片的阳光从窗外涌进来。
是温景然的语音消息。
宽敞的室内,淡蓝色的窗帘被齐整地束在窗户的两侧。
只有两秒钟,很简短的一句话:“忘了恭喜你。”
她的目光,从面前的考官一一掠过,最后停留在温景然的身上。
应该是在空旷的地方,有徐徐而过的风声模糊了他清冷的嗓音。
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仿佛这样做能给她增加不少底气一般。
那低沉的,悦耳的声音,像是就覆在她耳边说的一样,莫名的,烫了她的耳朵。
有那么一瞬间,应如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