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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他天生笑脸,即使面无表情地看着人时,也感觉他的唇角,眼睛在泛着笑意。所以在初识魏医生之初,所有人都觉得魏医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但说起魏医生,最有特点的应该是他比较八卦……八卦到什么程度呢?院内大大小小,哪个医生婚外情了,哪个护士出轨了,哪个病人看病时闹的笑话他都一清二楚。

相比较温景然的高冷,魏医生算是胃肠外科一缕和煦的春风,一轮温暖的骄阳。

沈灵芝提起此人时,一点也不像是在说一个春风和煦的大暖男,反而瑟缩地打了个寒颤,警告如约和他保持安全距离,必要之时还得敬而远之。

胃肠外科几乎是S大附属医院里颜值最高的一科了,除了有温景然坐阵,压实了“院草”的头衔以外,加上魏医生以及上一年刚入职的一位年轻男医生,数量和质量都压了别的部门一头。

应如约听得似懂非懂,似明非明的,但仍是点点头,表示记下。

再比如胃肠外科的魏医生。

最后重点提到的,是温景然。

总而言之,搭台普外林医生的手术时,要记得温和了声音,发挥女生的优势,以柔克刚。即使术中被林医生瞪几眼,也要云淡风轻,切忌有情绪。

温景然的高冷是医院众所皆知的。

可手术过程中出现不可预料状况的时候往往是比较多的……

只要在工作状态中,千万不能对温医生抛媚眼,表达好感,凡是不吃教训的如今过得都比别人少一层脸皮……

比如普外林医生的耐心不好,还有轻微的强迫症,手术过程中若是出现一些他不可预料的情况,他那张阎王脸板得更加冰冷冷。

“温医生的手术其实最好跟。”沈灵芝领着她到一间手术室,推门而入,继续道:“你师兄的本事你也知道,他做手术的时候,手术室很安静。像魏医生啊,一台手术时间如果太久,要是不让他说话他肯定憋不出。有时候他还会说些荤段子,逗得那些小护士面红耳赤的。”

沈灵芝的性子本就温和,处事也耐心,加上对如约有几分喜爱,在做好本职的基础上更是不吝啬地给她普及了一些院里医生的脾性。

“但温医生的手术,只要温医生不开口,谁都没胆多说一句跟手术无关的话。不过有意思的地方也在这,手术程度复杂的时候,医生护士高度紧张后很容易疲劳。”

对于应如约的入职,沈灵芝其实有些期待。

“那时候温医生就会开口,别看他平时那拼命程度都快直接住在医院了,可S市哪里的商场开了家好吃的餐厅,哪个地段开了新的楼盘,就连哪位明星来S大开演唱会他都知道。”

再抛开温医生的面子不谈,应如约在面试时表现出的自信,沉稳,以及作为麻醉医生所拥有的职业素养都极大的吸引了她的好感。

应如约脑补了下那个场面,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是正式的饭局,又是一趟放松享受的旅程,沈灵芝对那时候结识的应如约其实有着很大的好感。

温景然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半个多月前,因为温景然的缘故,沈灵芝在东居山温泉会所就和应如约有过一顿饭的交情。

她一个S市土生土长的人都不如他对S市的布局更了解,开在弄堂里的老牌餐厅;开在疙瘩角的台球馆;开在地下负二层的游戏厅……

她是麻醉科的住院总医师,负责带应如约参观手术室,了解手术室的布局以及器材摆放位置。

好像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沈灵芝接到通知,早早就等在了手术室门口。

只是他居然会关注娱乐圈的消息,这还真是让她有些新奇。

应如约直接到麻醉科报道。

边走边聊,沈灵芝的话有趣又生动,不多时就带着应如约参观完了所有的手术室。

而今天,她就要带着这颗医者初心,重新迈入她这一生都要为之奉献的岗位。

了解过手术室的布局,以及器械摆放位置,沈灵芝高效率地掐着点把应如约送进了手术室了解流程。

她有一颗为医者的初心。

整点开台的手术,所有医护人员都已在手术室里就位。

所以沈灵芝的提问,她回答的毫不犹豫。

病人已经进行了麻醉。

这些,应如约都知道,也引以为傲。

沈灵芝带着应如约进手术室后,目标明确地找到正坐在电脑前的麻醉医生,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引得麻醉医生转身看来,她眯起眼,推了推身旁站着的如约:“付医生,这位是新来的麻醉医生,你帮忙带一下。”

可以说,灯亮起时,麻醉医生就在生命的回航里保驾护航。

一听说是新来的麻醉医生,除了被沈灵芝拍肩引来注意的麻醉医生,室内所有医护人员不约而同地转头看来。

手术过程中,麻醉医生要全程监测病人生命体征,保证病人的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在正常的范围。术中若是出现病人术中大出血,呼吸心跳骤停,皆需要麻醉医生实行抢救。

胃肠外科的手术,主刀温景然,一助魏和魏医生,以及实习医生二三名。

甚至病人的身体状态是否符合做手术的条件,都是由麻醉医生评估的。

这么多双眼睛看过来,饶是应如约这种泡惯了医院的人,一时也有些难以招架。

鲜少有人知道,从确定手术开始,麻醉医生在术前就需要了解病人的基本信息,既往病史。术前访视时,需要告知患者及家属麻醉的风险,安抚病人情绪。

她尴尬地推了推罩在鼻梁上的口罩,庆幸口罩遮去了她大半张脸,否则此时脸上的羞窘怕是要暴露无遗了。

相比较拥有精密头脑,需要开膛破肚,终结各种患处的外科医生,麻醉医生就如同站在幕后不为人所众知的影子。

她清了清嗓子,只能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今天新来报道的麻醉医生,来熟悉下流程。”

麻醉医生在许多人眼里,仅是术前打一针的医生。

她的目光落在被众人簇拥在中间,最挺拔的身影上。

沈灵芝实习期便在S大附属医院,毕业后留院当职,数多年的从业经历,她的心得体会可以说是麻醉科所有麻醉医生第一线的心路历程。

几乎只这一眼,她就能准确地辨认出温景然。

那是很详细的一句话:“麻醉医生的工作部门就在手术室里,一天数台手术,从交接班开始,你就负责为病人的生命保驾护航。对于女孩而言,工作量很大,肩上要担的责任很重。你恋爱时,可能会没有时间去照顾男朋友的情绪,而同时你还得承担许多的不认同以及不谅解,这些是你就职前就考虑过,并且做好准备了的吗?”

他的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眼里似有光。

沈灵芝的第二个问题是站在麻醉医生的角度发出的提问,与其说是提问,更应该归类于是警示。

这一窝医护人员里,只有他的眼神似笑非笑,没有一丝的陌生感。

所以,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不妨碍如约对这个职业的热爱。

显然是早就料到她会被沈灵芝塞进手术间里,丝毫没有意外。

医生还是医生,他们每日在救死扶伤的第一线,做着医生该做的事。

魏和早就听说了今天报道的一批新鲜血液里有位温景然的小师妹,医院这次只招收了这么一位麻醉医生,听说还是以面试第一的分数进来的。

没有谁是失败了。

本来,温景然的小师妹这个噱头就足够吸引人了,偏偏人实力一脚踏进来,这会半个医院的医护人员都想见见这位麻醉医生。

那些人里,少数人坚持初心,多数人把曾经为梦想的职业当做饭碗。

魏和原本打算下了这台手术后去麻醉科转悠转悠,不料,惊喜得很,这会人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就如每一位刚迈入医院的医生,他们或有着救死扶伤的理想,有扬名立万成为名医的抱负,可从业几年后,现实就会渐渐磨平他们锋利的棱角,让他们看清医患关系的现状。

原来这位就是让温医生反常的关注人事科,还旁听面试的小师妹啊……

只是没人会去计较这个回答下的真实想法。

他一如既往笑眯眯地问道:“怎么称呼?”

你看着它鼓足了气,在阳光下五彩缤纷。可心里却明白,拿针一戳,它就会立刻破碎。

话音刚落,站在他对面的温景然就瞥了一眼过来,那一眼眼神森然,凉飕飕得像是走廊过道上穿隙的风。

其实本质上可能是因为家庭原因,婚姻状况或能力有限等各类情况,可包装后的回答就像是无懈可击的气球。

魏和一哆嗦,牙齿险些磕到了嘴唇。

这样冠冕堂皇的回答,估计在座的医师听过不少。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温景然。

应如约预料到面试会有这样的提问,搬出的是早就想好的答案:“医生这个职业不分地区,不分职业前景,无论在哪都是救死扶伤。我不能说对升职没有野心,只是我相信,在追求职称之前,我首先还是要做好一位医生的本职工作。那么,无论是在A大附属医院还是S大附属医院,对我而言,都没有差别。”

后者低垂了眉眼,看上去并不关心的模样……

第一个问题是:“站在宏观角度来看,你毕业后在A大附属医院留院当医生的职业前景比在S大附属医院要大,你为什么会选择放弃那边一线的位置,来S大附属医院就职?”

难道他是传感出错了?

她一共提问了两个问题。

“我叫应如约。”应如约眯起眼,友好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面试时,除了温景然最后那个让她措手不及的问题以外,那位麻醉医生沈灵芝的问题也让她印象深刻。

她虽然在A大附属医院有无数台手术经验,可在S大附属医院,她没有任何光环加持,就是个纯新的新人。

应如约的简历上,曾详细地记述过她在A大附属医院的实习经历。

无论心怀多少抱负,初来医院,就该摆出新人的样子来。

目光沉静地重新挂了前进档,绝尘而去。

手术间里,如约需要熟悉的,是麻醉机的使用以及手术过程中麻醉记录单的记录。

温景然紧抿着唇,低叹了一声。

手术开始后,过了来新人妹子的新鲜感,所有人都埋头注意着自己所需负责的。

车内导航忽的跳出声:“前方三百米有电子监控。”

就如沈灵芝所说的,温景然的手术除非他开口,否则谁都没胆多说一句和手术无关的话。

这种念头强烈到快要突破他心底的枷锁,就在无法控制的前一秒。

于是,刚开始时,安静得只有仪器轻响的手术室里,除了偶尔温景然低沉着声音言简意赅地报出所需器械的声音外就只有麻醉医生付医生偶尔和她说话的声音。

他只想开门下车,把她握在手里,圈在怀里,把她欺负到哭。

因为太过安静,应如约甚至能听到付医生偶尔吞咽口水时发出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冷静自持被他抛之脑后。

她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转而落到手术台前。

他定定地凝视眼前站立着的应如约,喉结微微一滚,掌心的平安符似有些发烫,熨得他整颗心柔软温暖。

这台手术跟了几名实习医生,温景然会简要地叙述处理方式和注意事项。

温景然忽然不想走了。

他的话很少,每一句都精简到没有一个废字而又能让人听懂。

引擎持续低鸣着,车身微微颤动。

此时,他低垂着头,颈后是一截白皙的脖颈。

她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点点头,乖乖地应下:“我知道了,你快去医院吧。”

照理说,男人的皮肤总该是麦色的看着健康些,可温景然的白皙并不病弱,反而比那些粗糙的男人多了几分精致。

应如约在时间方面一向恪守,才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真是……诱人得很。

“明天第一天报道。”温景然把平安符压进手心里,就着路灯看着她:“别迟到。”

应如约跟过温景然的手术,那也是她医生生涯中的第一台手术。

想着送出去了应该就好了,可这会送给了他,她又觉得心头压着说不出来的不痛快。

在A市,五十多岁的男性患者,胃癌。

因为求了这个平安符,她坐立不安了一下午。

她进行术前访视,告知麻醉风险时,他从病房独立的卫生间里走出来,站在一片层层叠叠的光影里。

她就是在帮甄真真求的时候,透过经幡看见等在门帘外面的他,顺便求的!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这位病人从外省请来的专家是他。

他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台手术,温景然主刀,另还有一助二助从旁协助。

他一句“我知道”,如约反而懵了一下。

麻醉医生是她。

温景然压下到了唇边的笑意,伸手接过,低声道:“我知道。”

组成的是一个完全陌生,也从未有过契合的组合。

话落,她有些心虚地挪开眼,强调了一遍:“就是顺便。”

应如约也像今天这样,坐在电脑前。

见他停下车,应如约追上来,把已经装在香囊里的平安符从敞开的车窗里递给他:“顺便帮你求的。”

屏幕上信息采集仪精密地记录着来自监护仪的信息,呼吸机也有节律地向病人输送氧气以维持病人的呼吸。

刚驶出几米远,隐约听到应如约在叫他,随意地往后视镜一瞥,还真见到她追了几步。

她从屏幕前抬起头,放松有些酸涩的眼睛时,有一瞬间模糊的视野里,她先注意到的,也是他耳后那一处白皙的脖颈。

他等会还要回医院值班,把应如约送到门口,便调了个头准备去医院。

修长的,如同天鹅汲水时,弯曲脖颈般优雅。

回去的路上,又随意寻了个面馆,解决了晚饭。

相似的是,两次她都站在最初的地方。

温景然先把随安然送到盛远酒店,温景梵下午的飞机,已经在酒店等她。

甄真真在S大附属医院附近值完外勤,瞄了眼时间,心里盘算着这会她也算下班了,不知道能不能正好去医院和应如约一起吃顿午饭?

中午吃的斋饭不够垫肚子,饶是应如约这种全程睡过来的,醒来时也饥肠辘辘。

如果就她一个人,毋庸置疑,她这会就能掉头开进医院的停车场耐心等如约下班。

S市下了一整天的雨,这暮色比往常来得要更深更沉。

但关键是,这会她的车上,还坐着个阎王爷……

温景然瞥了她一眼,含糊地抛出一句:“我心里有数。”

副驾的车门,车窗半降。

她抬手遮住忍不住上扬的唇角,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那你打算怎么办?温水煮着?”

S市冬日的妖风随着汽车的行驶,呼啦啦地涌进来,灌着风,引擎声和风声混在一起,一片嘈杂。

难得能从温家这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嘴里听出无奈,随安然新奇之余有些幸灾乐祸。

甄真真被风吹得鼻子都有些僵了,她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脸,提醒:“老大,能不能把车窗关上?”

“我和她之间的情况不是你和我哥那样简单。”温景然微微眯眼,指尖把玩着那根已经被拧断的香烟,闷声道:“太急进适得其反,我拿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迟盛正在翻看现场资料,闻言,在烟灰缸上点了点他指尖的烟。

“不难。”温景然摸出烟,正要点上,想起旁边坐的人现在特殊,已经叼在唇边的烟被他拧断。

言下之意是:“我在抽烟,不关。”

那略带了几分清冷的语气,倒是和温景梵像极了。

甄真真咬牙,敢怒不敢言地翻了他一个大白眼。

“不是说暂时没有结婚意向,也不急着找女朋友?”随安然轻笑,手肘支着敞开的车窗,侧头看着他:“承认有喜欢的人就这么难?”

作为她的上司,每日差使奴役她也就算了。有一辆大切诺基,却非要坐她这辆破旧的小车。

温景然:“……”

加油没有报销就算了,他又是个老烟枪,尤其是思考案子时,就算不抽烟也会点上一支烟。

偏偏今日,随安然像是看不出他不欲说话的情绪一样,又问道:“我听说你在梵音寺求了姻缘签?”

久而久之,甄真真以防自己这小破车被他烫出洞来,储物盒里给他备上了一个精致的小烟灰缸,每日在烟灰缸上铺湿纸巾的习惯快比每天喂养她家豆丁吃罐头勤快多了。

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她这么拿出来问他,不是明摆着戳他痛处么?

结果呢?

温景然抬头瞥了她一眼,没作声。

这大爷享受着她的伺候,依旧没拿正眼端详过她。

随安然看得忍不住发笑,打趣道:“我看你这小师妹跟你的关系并没有很好啊。”

迟盛看完一页的现场资料,终于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眼不远处的标识牌。

还没张口,就见她边推开车门跟只小老鼠一样哧溜一下就下了车,边留下了一句“你们稍等,我去拿行李”,转身就跑了。

指尖的烟头轻轻点了点,燃烧了大半烟卷的灰烬尽数落入铺着湿纸巾的烟灰缸内,把白色的纸巾染得透出了旧时光的昏黄。

温景然临河停了车,一手还握着方向盘,转头正想问后座一到目的地就精神了的应如约需不需要帮忙拿行李。

“你开车也用爬的?”他眯起眼,讽笑:“那要四个轮子干嘛?给你拆两个还能省点油。”

老城区街道狭窄,自古镇旅游业兴旺后,机动车在上桥进古镇前便被拦下来,只容许非机动车进出。

正好路口红灯,甄真真缓缓刹了车。

从梵音寺下山到老城区,走走停停竟也花了快一个小时。

挂了停车挡后,她松开安全带,把整张脸凑过去,就杵在迟盛的眼前。

午饭后,随安然要随温景然回S市,反正顺路又方便,就捎带上了如约回家拿行李。

那动作豪迈又迅速,饶是迟盛,一时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也怔在了原地。

因是斋饭,不宜交谈,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甄真真一脸怒容地指着自己的黑眼圈:“我跟着你熬了几天夜,现在案情告一段落又没有新发现,我不管,下午我要准时放假。”

递了木牌,取了斋饭,三人对坐。

话落,生怕自己的表达不够准确,甄真真退离几分后扯着嗓子嚷道:“我!不!加!班!”

梵音寺今日香客不多,斋堂的窗户临山而开,格外幽静。

“本来我是没打算让你加班。”迟盛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指落在调节椅子的按钮上往后退了退。

一路交谈到斋堂。

他舒展了窝着的长腿,手肘撑在车窗上,眉目慵懒地看着她:“但你顶撞上司的毛病还没治好,要是这会不让你加班,岂不是要功亏一篑?”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随安然的:“你好。”

甄真真之前的上司虽然办事效率不高,但整日乐呵呵的,性格随和。

可不知是她气质安静的原因还是那温柔如水的语气,哪怕她此刻眼里带着几分打量探究,应如约都觉得并不唐突。

过惯了好日子,这一年到头都被迟盛这王八蛋压榨,甄真真积攒的怨气都快直达九霄云外了。

她微笑,眼神里有明显的暧昧之意。

但这种时候,她显然不能发飙,不止不发飙还要狗腿地给他捧着烟灰缸,极力表现出自己刚才的犯冲只是活跃气氛的小情调……

“随安然。”她伸出纤长的手,自我介绍道:“我是景然的嫂子,辈分是高一些,年纪比景然还小些。”

迟盛不吃这一套。

她所知道的几次温景然回A市,几乎都与应如约有关。

他看了眼快跳转的红灯,目光落在不远处高高矗立的S大附属医院的红十字招牌,心下了然。

随安然有印象的不是小师妹这个身份,而是应如约这个人。

他记得,甄真真有个很好的朋友就是在医院就职的,至于在哪家医院,就职什么科室,男女性别,他一概不知。

温景然虽鲜少回A市,但因温景梵和她经常会来往A市和S市之间,偶尔见面也会听他提及些工作上或者生活上的事。

相比较之下,甄真真在他眼皮子底下暴躁地写报告比在外面撒欢看上去要顺眼多了。

随安然在记忆里搜寻了下,似乎是有些印象。

迟盛抬了抬下巴,示意甄真真转头去看信号灯。

小师妹?

旁边车道呼啸而过的风声里,甄真真扭头看见进入倒计时的绿灯时,手忙脚乱地起步离开车道。

温景然会意,介绍道:“这位是小师妹,应如约。”

“下午回去总结下这几天的调查,写份报告交给我。”迟盛把烟头碾进烟灰缸里,抽出她就放在一旁的口香糖,抛出两粒咬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在她炸毛前补充道:“下午忙一会,明天给你调休。”

“景然。”随安然走到近前,友善地对应如约微微颔首后,递过去一个眼神。

甄真真到嘴边的抗议顿时咽回去,她侧目,从后视镜里最后看了眼S大附属医院的正门,踩下油门,呼啸着往警局奔去。

一颦一笑,皆是化骨。

迟盛垂眸,继续看他手里的资料。

这个年轻女人长得很好看,那种好看没有攻击性,就像是江南深闺里撑伞而来的温柔女子。

纸页被风吹得卷起一角时,他顿了顿,抬手关上了车窗。

应如约看她第一眼的时候,觉得有些眼熟。

手术室外显示正在手术的指示灯暗,手术结束。

这种惊讶不过短短几秒,她很快露出笑来,快步迎上来。

应如约跟麻醉科的付医生将病人推去恢复室,和护士交接。

还未等如约跟着温景然走到近前,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客堂的楼梯上下来,她拿着一把透明的雨伞,正松散了伞面欲撑开,可抬起眼的那刻,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顿时愣住了。

做完交接,打印麻醉记录单由上级医生签字后,跟付医生回手术室准备下一台手术。

云雾绕着立在屋檐最顶端的金鹤,整座客堂犹如生在云端,恍若世外之物。

温景然下面还有一台手术。

沿着明黄色的矮墙一路往上走,等到空地时,远处是一排错落有致的古建筑。说是古建筑,外面的红漆和明黄色的琉璃瓦又是簇新的。

两台手术间仅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小径是没雕砌过的青路石,凹凸不平。

魏和也没离开手术室,他拉了把椅子在温景然身旁坐下,好奇地问:“温医生,你师妹有男朋友了没有?”

庭院里种着一列不知多少年的榕树,榕树的须根茂密,长些的已快垂落地面。几株树巍峨挺拔,几乎遮天蔽日。

温景然掀了掀眼皮,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反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从大殿内出来,沿着一条上坡的小路,穿过了庭院。

好在温景然平时高冷惯了,魏和也没觉得他的态度有什么奇怪的,依旧笑眯眯的好脾气地回答:“不止我好奇,全院上下都好奇。我们医院吧,优质的女医生不是有主了,就是外销了,这好不容易进来一个年轻的……估计不少单身的都要打打主意。”

上了香,又给应老爷子,外婆,向欣,以及甄真真求了平安符后,正好到饭点。

魏和觑他一眼,见温景然不甚感兴趣的闭上眼,有些讪讪地补完最后一句:“我近水楼台,想拿个一手资料。”

已经迈上台阶穿过拱形门的人,停下来,转头看了她一眼,好心提醒:“斋饭每日都有份额,要提前去告诉师傅。你再磨蹭,只能下山吃素面了。”

近水楼台?

但这样的坚持没超过三秒。

温景然睁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麻醉机上,微微一定。

哪怕她沿着这条回廊多走几条冤枉路,迟早也能把整个梵音寺逛一遍,才不需要他带路。

这么多年,离她最近的楼台不就是他吗?可是,那月亮,仍旧远远的悬挂在天边,一丝靠近点的意思也没有。

应如约很有骨气地立在原地,一步不迈。

或许是有过……

温景然略收敛了几分,自然地拿起伞:“走吧,我给你带路。”

温景然眯起眼,忽的,想起她高中毕业的那一晚。

应如约转头怒视。

只是那晚,她喝得神志不清,能记得什么?

那笑声清越,又带着男人特有的低沉,被雨声修饰了锋棱,就像在多宝塔下,他撑起伞替她挡去滴落水珠时,那水珠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微有些沉闷的悦耳。

魏和还在等温景然的回答,他和温景然共事多年,虽然早已适应了温医生时不时释放的低气压,但依旧觉得今天的温景然……有点奇怪。

一旁站立的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不过转念一想。

如约在脑子里临摹好整个路线图,等抬起头,目光落在梵音寺目能所及的那些错落的回廊,殿宇,香堂时……顿时头大。

只睡了四五个小时,一清早又连续要做两台手术,是他他也正常不起来啊。

她徒步上的山,按照原计划,她这会要先去给菩萨上香,再去跟梵音寺的主持求几个平安符,午饭就在寺里吃素斋。

温景然正打算去趟更衣室,刚起身,就看见如约送完病人跟在付医生身后回到了手术室。

如约所在的方向不过是刚迈入正门口,离后面的佛堂,客堂都还有一段距离。

她正在问付医生什么,认真地看着他,等他回答。

地图上只标注着基本的方位,和殿名。

两人的交谈声压得很低,隐约的只能听到“记录”“拔管”“苏醒”几个词,应该是应如约在和付医生确认术后流程。

正好,她旁边的石碑上绘制着梵音寺的地图,她凑过去,认真的研究。

看见他时,仿佛是有些意外,应如约的脚步一顿,就站在手术床前看着他。

应如约说完才觉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

“我还有一台手术。”温景然抬腕看了眼时间,重新坐回去。

温景然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

应如约了然地点点头,边跟付医生准备下一台手术需要的麻醉药物和插管物品,边问道:“那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我记得你昨晚回医院值夜班,这么长的工作时间吃得消吗?”

“还好。”如约对上他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撇开:“我喜欢别人家的。”

话落,她抬起头,静静地瞥了他一眼。

她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他一直都知道,但范围广泛到在路上看到乖巧的猫狗都会多看几眼,即使这么多年,他也依旧不清楚她喜欢的到底是猫,还是狗。

目光落在他垂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时,停留了一瞬,转身去更换呼吸机螺纹管道。

温景然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见状,问道:“喜欢猫?”

温景然勾了勾唇,笑得有几分随意:“习惯了。”

如约会意,忍不住回头张望了眼那只猫消失的地方。

他想问问她第一天上班感觉如何,话到了嘴边,想起她来报道也不过几个小时,估计也只是刚刚有所熟悉而已。

他随手把黑伞靠在了廊柱下,偏了身子替她挡风:“这里的猫来的随性,走得也很随意。有猫的时候,这边的僧人和客堂里住的客人都会投喂。”

一时无话。

“不是正经养着的。”温景然握着伞骨合上伞,从多宝塔走过来没几步的距离,伞面上已经湿漉了一片,此刻正有雨水沿着伞骨往下滴着水,没一小会,就在干燥的地面上汇聚了一滩。

手术室里安静得只有她走动时的声音,就连魏和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应如约眼睁睁看着橘色的花猫从她的腿边飞蹿过去,新奇地咦了声:“寺庙里还养着猫吗?”

手术的整个前期准备工作完成,应如约再抬眼去看温景然时,靠墙那个位置本该坐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有一只橘色的猫被惊扰,“喵”的一声轻吟,从石柱下钻出来,弓着身子几下就沿着走廊奔向了后院,不见了踪影。

付医生留意到应如约的目光,好心道:“刚走一会,大概去更衣室了。”

如约“喔”了声,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的脚步往大殿的廊檐下走去。

应如约的心思被察觉,看着付医生的眼神闪了闪,耳根莫名就有点烫红。

温景然握着伞柄的手微抬:“走吧,去避避雨。”

她就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啊……

刚刚如约在梵音寺门口见到的沙弥此时也一手捏着宽大的袖子遮雨,一手握着扫帚匆匆地往廊檐下走。

干嘛告诉她温景然走了多久?显得她没看见温景然好像有多失落一样……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除了伞下的空间,其余的空地纷纷被雨水打湿。

甄真真在医院门口等了如约近半个小时后,才终于看到她的身影姗姗来迟地从正门口穿过花廊一路走来。

伞面上水珠的敲打声渐渐密集。

她从车里开了副驾那侧的车门,等如约坐进车里,斜睨着眼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遍。

“嗯。”如约点头:“等上班后就不会有这么充裕的时间可以往返在两个城市之间了。”

应如约忙着嗅车里不知名的香味,被甄真真眼神扫视了半天后才迟钝地问:“看什么,脸上还沾着病人大出血溅上的血不成?”

同时响起的,是他同样低沉的声音:“回来看看阿姨?”

甄真真被她直白的描述恶心地“咦”了声:“你说话就不知道委婉些么?车上还有个未成年呢,你得注意下措辞。”

然后,那绷直的伞面就发出清脆的敲打声,声音沉闷,却意外得好听。

未成年?

他的手指从金身龙脊上移开,指尖带着几分湿漉,握住伞柄撑开伞,替她挡住多宝塔上仍不断往下滴的水珠。

应如约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扣下车顶的镜子整理了下仪容,确认没有什么不端正的地方,这才合上镜子,边扣安全带边问:“你这车上是喷了香水么,这么香?”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温淡的眉眼似凝着这山林间的水汽,有湿润的明亮感。此时,这双眼睛里正清晰得倒映着如约的身影,小小的,却格外鲜明。

“那可不。”甄真真叹气,“我那瓶‘蓝海秘境’没把我自己喷得香喷喷,全贡献给车了。”

温景然不置可否。

应如约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扣上安全带后顿了一下,轻声问:“你上司又在你车上抽烟了?”

她抬手擦干额头上的水珠,不那么真诚地吐出两个字:“好巧。”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密闭的车厢内,这种悄悄话的氛围一下子就被烘托了出来。

有水珠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额头上,又沿着她的鼻梁往下滑落,水珠滚动时那微微的痒意如同挠心一般,让应如约再也无法忽视。

甄真真莫名觉得耳朵一痒,有些不自在:“什么叫又……他哪天不在我车上抽烟我真是要烧香拜佛谢祖宗了。”

比如现在。

话落,她抬手撞了撞如约,也不急着立刻就走,眼睛瞄向傍晚依旧人来人往的医院正门口,问道:“怎么样,跟温医生同一个手术室的感觉是不是很美好?”

毕竟从应如约已知的情报里,温景然敬业负责到几乎快住在医院里了,可现在的情况却是……隔三差五的,她总是在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遇到他。

应如约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更喜欢魏医生,他做手术喜欢讲笑话。”

她松开手,一时不知道是该先和温医生打招呼还是先问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甄真真顿时目瞪口呆:“讲、讲笑话?我去……就不怕笑岔气切错地方吗?哪个医生啊,全名你告诉我,我回头上医院坚决不要那个医生给我开刀。”

应如约咬了咬下唇,在温景然满目似笑非笑里忽然醒悟此刻自己捂着后颈一副投降的姿态看上去有多蠢。

应如约斜了她一眼,本就正经的表情又严肃了几分,几乎是有些厉色道:“你瞎说什么呢?没事上什么手术台。”

然后,抬眼便看见了她。

甄真真知道是自己说话犯了她的忌讳,乖乖地听了训,卖乖地凑近她,又是眨眼又是嘟嘴地逗她笑,等她脸色好看了,才吁了口气,小声抱怨:“我就随口一说,你上什么火呀。”

久到沿着瓦檐落下的雨滴淋湿了他整个肩膀,沁得心凉。

甄真真最能拿捏应如约的脾气,撒完娇见她瞪来一眼,那眼神媚得像是打情骂俏时的娇嗔,便知道这事翻篇了。

这么敷衍的签意,他根本不信。但鬼使神差的,他在多宝塔下站了很久。

她这才想起如约下午打电话叫她来的事,忙问道:“你说有东西送给我,什么呀?”

解签的师傅慵懒地陷在椅背里,像是还没睡醒。接过他的姻缘签,也只是翻着签书看了片刻,便随意指了指门外:“你出门就能遇到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短促又急切的车喇叭声。

随安然每次来L市都会在梵音寺小住几日,等她的功夫,他一时兴起,求了支姻缘签。

甄真真莫名地回头看了眼。

原本,他只是奉命来梵音寺接随安然回S市。

她虽然停在路口,但车道的位置只占了小半,谁他妈的摁她喇叭呢!

人的确该有信仰,如果这信仰能予人心宁。

这一回头,她的脸色微变,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一同转头看过来的如约:“这路虎看着像是温医生的啊?”

温景然对佛,仅是敬畏。

“……”

尤其温景梵,是小辈里与温老爷子最投契的。

甄真真继续迷茫:“这辆车在我后面停了有一会了……这会摁喇叭是怎么个意思啊?”

温家信佛,从温老爷子到底下几个小辈,皆是如此。

甄真真没有疑惑多久。

似无奈,又似松了一口气。

车后那辆白色路虎在摁了几下喇叭后,方向一转,径直堵了半条道停在了她的车旁。

温景然意外过后,忽的,摇头失笑。

知道这车里坐的就是她摇旗呐喊支持的候选人温医生,甄真真连降个车窗都怀揣着一颗敬畏的心。

大殿内,有风穿殿而过,鼓动经幡,惊起铜铃四响。

路虎车身偏高,温景然降下副驾的车窗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甄真真旁边的应如约。

她错愕得直愣了双眼,那一瞬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了什么幻境,否则这种时候,温景然怎么会在这!

她一条腿盘座在座椅上,单肩包就压在膝盖上,坐姿很随意。

而那停留在龙脊上的手,修长如玉,正是她百看不厌的那双握手术刀的手。

此时,正随着甄真真一同看过来,眼里分明写着不解。

他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多宝塔上的金身龙脊上。

温景然下午只有一台手术,麻醉医生是沈灵芝,并不和应如约同台。

应如约“嘶”了一声,抬手捂住后颈时,毫无预兆地透过多宝塔看见了正摸着龙脊的年轻男人——

应如约推床把患者送进恢复室和护士交接完再走进手术室准备下一台的时候他正好结束手术,难得的能按照规定下班时间准时下了班。

那一丝凉意,似冬日寒冰贴颈。

就在停车场,坐在车上等了她一会。

如约转过多宝塔,靠的太近,有雨水顺着塔面倾斜的瓦檐滴下来,冰凉的雨水正好滑进她因为低着头而露出的后颈。

大概等了一个多小时,温景然烟瘾上来,停车场来来往往的难免会有认识他的医护人员和医患家属,并不方便。

此时,握伞的人伸出手,摸向了塔壶下的盘龙。

温景然掐算了时间,估摸着应如约再过半小时应该也能下班了。干脆从停车场出来,绕过医院的后门停到了医院正门外的临时停车区。

塔后露出一把已经合起的黑色的伞,银色的伞柄在暗沉的天色下像一抹凌厉的光,有些刺眼。

从S大附属医院到御山,最方便快捷的就是地铁。

如约信步绕至多宝塔,多宝塔的塔壶下刻画着一条盘龙,龙身修长,龙鳞覆盖其上,五爪微屈,蓄势凌厉。

本以为她今天会坐地铁回去,他停车的地方就选在医院左拐往地铁口方向的临时停车区。

刚放晴的阴天,来寺庙的人并不多。

街道旁就是公共自行车,树荫遮蔽,视野也正好。

一瓦一砾都肃静沉厚,似蕴着悠久的历史底蕴。

不料抽根烟的功夫,前面就加塞了一辆白色的现代。

寺庙内和外面似乎像两个世界。

车身的颜色有些犯旧,明明是烂大街的车型车款,温景然偏偏就看出了几分眼熟。

佛门重地,如约的心不自觉就敬畏起来。她颔首,回了一礼,这才沿着台阶,迈了进去。

直到看见应如约从医院出来头也不回地直接上了前面那辆车后,他才想起来……

门口有沙弥站在台阶上轻扫落叶,听见脚步声,握着扫帚转身看了她一眼,随即双手合十,鞠了一躬。

应如约回S市当晚,甄真真开的就是这辆车。

有钟声自梵音寺的钟楼里传来,沉厚的钟声涤荡了晨雾,在山间回荡,如立在尘世之外。

那天晚上夜色昏沉,别说透点星光,连月亮都被遮得严严实实。那么大的风也没把云层吹散,小吃街的灯昏黄又刺眼,灯光模糊了车身本来的颜色,仅仅打过一个照面,他一时久没能对得上号。

风声过耳,竹叶沙沙作响,林中似有灵物,窃窃私语。

等了这么久,被人截了胡。

昨夜刚下了雨,山间有云雾缭绕,遮隐了远山,环绕着翠竹。

如果还不吭一声,不是他的作风。

如约顺着上山的石阶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小时才看到明墙朱瓦上的牌匾。

岂料,许久没见的甄真真倒是一如既往的滑头机灵。

梵音寺。

温景然弯了弯唇,笑甄真真识趣。

向欣脚底发麻,目视自己年迈的母亲头一回神色清明地对她说这些话,愣了许久才松开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一笑,甄真真感觉骨头都酥了,左手尚还有理智地把着方向盘,右手已经偷偷地摸过去,用力地拽应如约的袖子。

“毕竟你百年的时候,只有她能给你送终啊。”

认识多年,哪怕此时甄真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应如约也知道,她这会看见男神内心激动。

“向欣呐。”外婆叫住她,她年岁已大,声音也苍老了不少,那双已经垂了眼皮的双眼静静的看着她:“人心都是肉长的,难为如约懂事不记恨,你可不能继续糊涂了。”

她皱着眉,用力地拎开甄真真的手,镇定地越过已经失去说话能力的甄真真看向温景然。

向欣的步子一顿,停好自行车,挽起长发准备进屋洗澡。

如应如约所预料的,甄真真此刻内心独白奔腾着的全是——“又看见活得温医生了好激动啊!”

“去梵音寺了。”外孙女离开前耳提面命地重复了好几遍,外婆这才没有忘,“说去给我和她爷爷求个平安符。”

“啊啊啊,温医生笑起来也这么好看,如约这么多年怎么没被电晕呢?”

如约跟着应老爷子学了不少侍弄花草的本事,这两天基本上都是她在照料,这会没见到人,向欣随口问道:“如约呢?”

“卧槽等等……温医生是对我笑?”

院子里只有外婆哼着京腔在给她满墙的花花草草浇水。

反应过来的甄真真,立刻收拾了下表情,一派正经地温声询问:“温医生,有什么事吗?”

第一个夜晚不欢而散后,隔日向欣值班,直到第三天清晨交完班后才回到家里。

那声音和语气……如果迟盛听到,估计要掰正她的下巴仔细地打量几眼确认下是不是甄真真本人。

向欣的笑容一僵,那笑意瞬间就没了。

温景然微抬了抬下巴,指向副驾的应如约:“我等她。”

“没有哪里不好。”应如约正色道:“只是我不会找一个医生男朋友,更不会嫁给医生。”

甄真真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应如约,那脸色在温景然看不见的地方顿时转换成狂喜,挤眉弄眼地朝应如约暗示了下。转回头时,表情一肃,只唇边带了笑,端正合礼地问道:“温医生找如约是有要紧事吗?”

向欣直愣着双眼,有些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你刚才都没认真听我说话,景然哪里不好了?”

“倒不是什么急事。”温景然目光越过她看向应如约,一字一句道:“忽然想起来她回S市后也没替她接风洗尘,今天第一天入职,怎么也不能错过了。”

话落,又觉得这话问得不太妥当,瞥了眼向欣,飞快地摇摇头:“不喜欢。”

甄真真被应如约拎开没多久的手又悄无声息地钻过去捏了几把如约的大腿。

应如约被问得一怔,反应了几秒:“你刚才说什么?”

还嘴硬说没有暧昧!温医生的眼神里都快给她飞刀子了!这白眼狼,没事把她当垃圾桶倒苦水,一到什么关键有用的信息全瞒着她呢!

还没抱怨这还没应季的火龙果实在太酸,就听向欣小心翼翼地问她:“如约,你也喜欢景然啊?”

“那正好。”甄真真一手挎在车窗上,笑眯眯道:“御山附近那家新荣记不错,我在那订了位置,温医生你不介意我也一起吧?”

向欣还在说着些什么,如约心不在焉地挑起被她剔到一旁的火龙果喂进嘴里。下一秒,舌尖一酸,她忍不住眯起眼。

车道被占,后方有车开始摁起了喇叭。

他说忘记恭喜她,那应该是因为前一天她鬼使神差给他打的那个电话吧……

温景然从后视镜里回望了一眼,示意甄真真在前面带路,他紧随其后。

她忽然想起在车上时,收到的那条语音。他的声音被风吹地零散,掩盖了略有些清冷的嗓音后,意外的有些柔和。

收到指令,甄真真愉快地挥挥手:“温医生,我们待会见啊。”

那应该是公司曾经就开在S市的温景梵吧?

话落,她升起车窗,目不斜视地驱车离开临时停车区,等上了主车道,甄真真才一锤方向盘,恶狠狠地眯了眼瞪向应如约:“嘿,我说你什么事都瞒着我吧!温医生连‘忽然想起来她回S市后也没替她接风洗尘,所以今天第一天入职,怎么也得庆祝下’这种烂借口都扯出来了,你还跟我说温医生没对你做什么!”

L市?

应如约从刚才起,就没明白温景然的意图。此时甄真真这么凶神恶煞地提起来,她揉着腿弯被她拧疼的大腿,一脸无辜:“我瞒你什么了?他是跟我说喜欢我了我没告诉你还是他把我怎么样了我没告诉你?明明……”什么都没发生。

脑子里却因向欣说的这些话,回忆了下。

她唯一没有告诉甄真真的,就是在梵音寺遇到他的事,那不也是因为来不及说吗?

应如约对温景然这些花边新闻从来不感兴趣,敷衍地“嗯”了一声。

甄真真抽空瞥了她一眼,又从后视镜里回头望了眼后面那辆跟得不紧不慢的白色路虎,忍不住“啧啧”了两声:“温医生就是温医生,跟车都跟得这么有风度。”

“他那个嫂子就是L市的人,住得离我们也近,就在古镇河对岸那边。”不知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向欣笑起来:“有次景然值夜班,他嫂子那时候还没嫁给他哥哥,磕破了头来的急诊。那孩子事事亲力亲为,照顾细致。那时候院里不少医生护士喜欢他,都以为是他的女朋友,心碎了一地。”

应如约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温景然这样的人,无论到哪里,日子过得都会很舒心。

估计在甄真真眼里,温医生不管干什么都是风姿卓越,玉树临风。

应如约这才想起,抿了抿唇,道:“他肯定很好啊。”

新荣记就在御山附近,是新开不久的餐厅。

“前几年,你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因为工作调动,在L市待过一阵子。”向欣解释。

临着S市的护城大河,夜景也就比上海外滩少了一座东方明珠塔。

应如约怔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她想不起来向欣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温景然。

虽然新开不久,但架不住厨师做菜好吃,加上那档次看着就高端大气,人气很是兴旺。

“说起来,景然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向欣忽的想起温景然,笑道:“他在S大附属医院,以后跟你就是同事,你们应该经常能见到吧。”

甄真真下午在那订的位置,还是央着迟盛帮她打的电话。毕竟迟大警官在S市,就是个活动的名片,能刷脸。

应如约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又往嘴里喂了口苹果。

迟盛替她订的是临河的小包厢,木窗早早地支起。

向欣拿遥控板开了电视,电视频道还停留在中央戏曲,显然这个电视的使用者大多数都还是外婆。

河对岸是S市繁华的金融区,高楼林立,一盏盏灯像是夜空里的星辰,接连得点亮了整片银河。

一时无话,怕气氛太过沉闷。

甄真真从迈进新荣记起,就难掩兴奋,坐在应如约旁边不安分地就像是全身上了发条,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一晃多年,她亭亭玉立,虽然仍旧和小时候一样乖巧温顺,但向欣知道,她的乖巧只是一种习惯,和她无关。

从新荣记刚开业那天,迟盛领着小组的人来庆功说到最近在办的毫无头绪的案子,又展望了下破案后的假期。

从小,如约就能自己安排学习,生活,并不需要向欣操心。久而久之的,她便不再插手如约的决定。

最后才想起来问如约:“你今天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周一。”如约往嘴里喂了口火龙果,果肉并不算甜,隐隐还有些酸涩。

应如约正夹了一块口水鸡放进碗里,那鲜红的汤汁把米饭染得色泽匀润,说不出的诱人。

“所以我想带她去S市,有你陪着她会听话些。”向欣把叉子递给她,等如约接过,她顺势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温和了语气问她:“什么时候去医院报道?”

猝不及防被点到名,她抬起头,下意识地看了眼温景然。

“这种事怎么能随她。”如约皱眉。

不料,后者正好也抬眼看来,两厢目光对视,应如约不动声色地借着夹花生米的动作移开目光,很含糊地点点头:“还好。”

“你这次不来,过些时候我也想去S市一趟。”向欣把切好的果盘递给如约,看她低着眉眼乖巧的模样,放轻了声音道:“你外婆身体越来越不好,人老了对医院这种地方就忌讳,死活不愿意去。”

“付医生工作态度一丝不苟,从业数十年,你跟着他只要态度端正,他不会吝啬把自己的经验分享给你。”温景然用勺子盛了一碗椰子竹丝鸡,先给如约添到手边,转而又替甄真真也盛了一碗。

如约想扶她去睡觉,她却舍不得这会就睡,好说歹说哄了半天,听到如约会在这里住几天,这才洗漱过先去睡觉了。

这一盅椰子竹丝鸡属粤菜,入口便是清口的椰香。

老人家睡得早,吃过药后便困得头一点一点的,坐不住。

说它是汤品,其实更应该划分在甜品里。

吃过晚饭,如约煮了茶,喂外婆吃药。

“还有沈灵芝。”温景然抿了口汤汁,透过橘色灯斑驳的投影看向她,被润过的嗓音低沉冷淡:“她是热心肠,今年住院总任职完应该能升主治医生了。”

车轮落地时引得铃铛清脆地叮咛了一声,她就在这声叮咛里抬起头来。

一整天下来,应如约对沈灵芝和付医生都差不多有了了解,听温景然提点,她也不敢自恃,乖乖应下。

向欣提前回来了,车篮子里装了满满的菜,正推着车迈进院子。

听两人聊医院里的事,甄真真插不上嘴。

隐约能够听到不远处游客的笑声,还未听清,就被院子里传来的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盖过去。

眼看着两个人把话题聊得快成公事了,她叹了口气,对温景然也有些恨铁不成钢。刚才把车堵车道上问她要人的时候,帅得她抛出了一地的少女心。

可这么层层叠叠一大片黑色的屋檐延伸着,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怀。

这会……看看聊得都是啥?

这里巷子套巷子,家家户户都紧挨着,飞檐对屋壁,紧仄到推开门只能看见隔壁灰黑的屋檐。

她悄悄摁下服务铃,招来服务员上几瓶清啤。

她走到窗前,推开木窗。

见两人看到啤酒皆是一愣的模样,甄真真觉得自己的小宇宙都快自豪到爆炸。

她的房间朝阳,此刻阳光洒了满屋,窗台上的小绿植翠绿得枝叶都有些透明。

她利索地开了瓶,人手分了一瓶:“可不能推说开车来的,喝不了酒。御山就在这条街上呢,爬个十分钟也能爬到了。”

如约小时候随向欣回来过几次,那时候这里就已经备上了她的房间,这么些年虽然一直没人住,但属于她的房间一直给她留着。

话落,甄真真转头又对上如约,不由分说用酒瓶撞了撞她的瓶口算是碰杯:“我知道你不爱喝酒,但这第一口,怎么也得意思下。”

四合院宽敞,房间又多。

甄真真从警校毕业后,没做文职,反而跟着一堆大老爷们去破案。

如约扶着外婆坐下,先回房间放了行李。

这堆大老爷们年龄跟她差不多,最年长的今年也就三十岁,刚结婚不久。其余的,有女朋友的那都是少数,全是光棍。

老房子里有些潮湿,半开的窗户透着风,微微有些阴凉。

一堆单身的爷们儿也没别的乐趣,就喜欢下了班后喝点小酒。

“快快快,先进来。”外婆牵着她进屋。

甄真真的性子爽利,不扭捏,跟着这群大老爷们厮混了几年,酒量被培养得虽没有千杯不醉,但平常人真的还喝不倒她。

如约微笑,扶住她颤抖的手握在手心里,也没提醒她,昨晚她刚和她打了半小时的电话。

喝了几口,品出几分兴头,甄真真冲温景然眨了眨眼:“我如约二十六岁了还没谈过恋爱,医院单身的男医生那么多,温医生你可得看紧些。”

看见如约拎着行李箱进来时,仔细辨认了一会才认出来,险些激动得老泪纵横:“是如约啊,如约你怎么来了……来之前也不跟外婆说一声。”

她话里有话。

外婆年事已高,也不太记事。

温景然听完,慢慢抬眼,不紧不慢地看了眼低头喝汤的应如约,弯唇笑起来:“他们没机会的。”

如约的外婆也住在这里,这满墙的花花草草,以及墙角,石缝里的绿苔青草都是她的手笔。

他的声音轻且淡。

是一个藏在巷子深处的四合院,院内绿植茂密,盆栽摆在花架上,放了一整面墙。

从窗外刮来的风有些凉,吹散了室内的酒味,也吹散了他的声音。

不临街,也不临水。

他垂下眼,胸口被酒意熨得发烫,就连心口都热了一块。

向欣就住在老城区里,也就是L市的古镇旅游景点。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

如约一怔,一时也忘了收回视线,就这么直愣愣地和她对视了两眼,直到对方先移开目光上了车,她才回过神来。

从华灯初上,一直吃到了月上梢头。

目光正巧对上应如约的。

甄真真虽然没醉,但浑身酒气冲天,说什么都是不能开车的。

随安然随着接待小哥上车,正要迈上台阶,似是察觉什么,转头往公交车方向望了一眼。

饭间她又一个劲地跟温景然碰杯,现在除了她只有初时抿了一口酒外,连温景然都有些酒意微醺。

车上下来个西装革履的接待小哥,应该是认得就站在路边的年轻女人,下了车殷勤地拎箱子,递水,接引。

正烦恼怎么把这两人弄回去,温景然倚着车门,问她:“能开车吗?”

商务车是L市盛远酒店的接送车辆,宽敞豪华。一直开到135路的始发站站牌,才停下来。

应如约反应了三秒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问她能不能开车。

那车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终于死心,悻悻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她下意识摆手:“我很多年没开了。”

她转身,目光落在道路尽头已渐渐清晰的商务车上,告诉他:“我的车来了。”

温景然转身开了车门,那双漆黑的眼睛亮得惊人,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我教你。”

饶是随安然再好脾气,被追了一路也有些恼了。

甄真真趴在她的肩头,费力地撑开眼瞄了眼,摆摆手:“不用管我,我给我老大打个电话,他今晚也在新荣记,回头捎我回去就成。”

车主迎着阳光眯起眼,显然是被拒绝了还不死心,指着停在不远处的车,大声嚷着:“不然十块钱,你在这里等车要等很久的,太阳这么大。”

应如约原本还在犹豫,闻言,一咬牙,扶着甄真真走到车前,把她塞进后座。然后凝了脸色,一头坐进了驾驶座里。

隔着车窗并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只有那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温和柔婉,听着便让人心生柔软。

温景然被她视死如归的表情逗笑,扶着车门低声笑起来,直笑得车内的人恼了,才关上车门,绕过车头坐进了副驾。

年轻女人眉目温婉,被追着游说了这么久也依旧耐心地拒绝着。

“首先,”温景然看着她,惬意地指点道:“安全带先系上。”

显然是把这个年轻女人当做外来的游客,正努力地想说服她上车。

如约转身,抽过安全带扣上。

纸板上,用黑色的粗头马克笔写了两个字——古镇。

也不用他真的一步步指点,手指在座椅左侧摸索到调整位置的按钮,把座椅调前。确认能踩到刹车和油门后,才转头,等他下一步指示。

应如约拎箱上了车,刚坐定,就见不远处有个私家车车主手里捏着一张旧纸板,正追着一个年轻女人。

温景然的手指轻按了太阳穴角,微微俯身:“踩住刹车。”

135路公交车从尽头驶来时,远远就似喷着一股热气。

“踩住了。”

饶是快入冬的天气,骄阳似火,地面热烫。

他摁下启动键,帮她挂好前进档,指了指车前:“换油门,走吧。”

如约仰头看了眼比S市要明艳许多的蓝天,揉着有些酸疼的脖子,转身眺望尽头。

一路龟速地把甄真真送回家,再上车时,应如约已经不用温景然指点,自己就能操作着后退,转弯,沿着住宅区不算宽敞的小路往御山走。

等公交车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地立在站牌下,皆低头把玩着手机。

路过两个信号灯后,一直沉默的人忽然开口问道:“面试时你说的就在附属医院找个男朋友的事,是认真的吗?”

她推着行李箱走从有些狭窄的空隙里经过,最后站在了135路站牌前。

应如约全部的心神都在留意两侧的车流,闻言,慢了好几拍才回答:“随口说说的。”

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L市了,好在L市的城市建设渐渐变好,许多标志性的广场,老城区仍旧还在。

温景然脸色未变,等她一路把车开进了他的车库。

应如约穿过走廊,一路走到公交车站内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牌。

他摸索着,按下遥控,放下了车库里的自动卷帘门。

应运而生的还有没有证件的私家车。

路虎的车灯还亮着,笔直地射向前面的墙壁。

没有地铁,整座城市的出行除了出租车以外,便是公交车。

应如约脸上微微的笑意在看到身后自动门关上时终于退去,她转头看着他,一言不发。

L市近些年因为老城区的水乡古镇发展起了旅游业,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游客从四面八方赶来。

那微凝的眼神,像是预料到他要说什么,带了几分警惕,也带了几分警告。

应如约在负一层的出站口检过票,乘电梯去一楼搭车。

可依旧,无法阻止他。

出站口人来人往,拥拥杂杂。

他解开安全带,微微倾身,一手撑在储物盒的上方一手就落在车内的显示屏上。维持着一个既不让她觉得压迫,又不至于让他错过她眼里丝毫变化的位置,安静的,凝视她。

到L市时已经是十一点。

“我没醉。”温景然低了声音,在满车寂静里,温声问她:“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如果没有,我就占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