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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显然,这种时候,他不宜再得寸进尺。

每一眼都让他觉得无比熟悉。

于是,温景然往后退开一步,给了她一个让她觉得足够安全的距离。

挺直的鼻梁下,她抿起的唇角微微上扬,弯出个浅淡又生硬的弧度。

这种退让的姿态,让应如约忍不住抬眼看去,对上他那双幽深得仿似能看透她的眼睛也没有再选择躲避。

此时,她低着头,明显躲避他的视线。那微垂的,浓密的眼睫安静地覆在她的眼睑下方,如一层羽扇。

她舔了舔唇,手指往安全通道门外指了指:“那我先回去了。”

相处多年,温景然虽然不敢说自己最了解她,可她惯常情绪下的一些小表情他了若指掌。

说完,莫名有种自己是占完便宜心满意足后甩袖走人的负心汉,刚迈开步子又迟疑地退回来。

温景然凝视她的双眸眸色渐深。

“生命无常,即使是你,很多时候也会无能为力的。”应如约咬住下唇,耳朵有些发热,她抬手摸了把,轻声地又补充了一句:“别想太多。”

话落,她几乎是躲开和他的对视,微垂了眉眼,看向光线有些黑暗的楼梯口。那里“安全出口”的指示牌正幽绿幽绿的发着光。

意识到她是在安慰自己,温景然抬眼,唇边那抹笑含蓄又勾人。

她抽回手,小心地压下心底的情绪抬眼看着他:“科里的电话。”

他点头,很认真地回答:“听你的。”

所以,当她手里紧握的手机响起铃声时,应如约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简单的三个字,由他说来,声线慵懒闲散,莫名就带了几分撩人。

她一点也不想去尝试。

应如约咬住下唇,胡乱地点点头,头也不敢回地转身离开。

这样的后果,走到最后无疑就是桥归桥,路归路。

安全通道的门厚重敦实,重新关上时整个楼道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如约需要他的时候,他也许永远都是最无能为力的一个。

温景然站在原地,想起刚才借光看到她红透了的耳朵,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永远很忙,能留给自己的时间根本不足以支撑一段感情的维护。

下意识的,手指又摸进口袋里拿出烟盒,等把烟叼进嘴里,他微微偏头,衔着烟凑了火,冉冉而起的白色烟雾里,他眯起眼,往后倚着墙,自言自语道:“该戒烟了。”

在这些前提下,温景然是她首要排除在外的选择。

电话是小邱打的。

她喜欢一个人时满心满眼,她贪心地想要霸占他的所有时间,她可以不计后果地去对这段感情付出。可一旦没有得到同等的回应,她那些纤细敏感的神经就会不受控制地画出牢笼,把她生生困死在牢笼里。

她回到科室没见到如约,算了算时间,还以为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就打个电话关心一下。

只是应如约了解自己。

知道没什么事,如约回去的途中绕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等平复好了乱成一团糟的情绪,这才回到科室。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遇见过优秀的人。

小邱正在跟沈灵芝描述在急诊看到的男生有多帅,话说到一半见如约回来,又转移了目标,叽里呱啦得一通描述。

她其实一点也不坚强,脆弱敏感到一根稻草就能轻易把她压垮。

话落,见两人都没什么激动的反应,小邱颇有些沮丧:“那个男生真的挺好看的,不信你们回头去问急诊的医生……”顿了顿,小邱转头盯着有些心不在焉的应如约:“灵芝姐有许医生这样的男朋友了不感兴趣我能理解,但如约你这种花季年龄怎么也不怀个春啊?”

她不想重蹈向欣的覆辙,也不想再给任何人带去伤害和阴影。

如约还没回答,就听沈灵芝笑道:“小邱,温医生是你男神吧?”

父母婚姻的失败,自己童年的不幸,孤独,让她对医生职业的男性始终保持着适度的安全距离。

小邱立刻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虽然她自己就是个医生,可在感情方面的选择上,如约对医生这个职业带了些许自我主观上的偏见。

温医生可是她阅尽医学院和整个附属医院找到最好看的人,男神地位不可动摇!

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让她猝不及防的同时,觉得深深恐惧。

沈灵芝睨了应如约一眼,继续说:“你还问如约怎么不怀春,她跟你男神可是师兄妹。我家男人跟温医生是同批进的医院,十年了,你十年天天对着温医生这样的极品,还有哪个男人能让你怀春?”

这其实并不是应如约和温景然的第一个拥抱,可新鲜得让她浑身都有些颤栗。

小邱“哇”的一声,羡慕得差点星星眼:“今天能跟温医生同一个夜班我就幸福得快飞起了,如约你都认识我男神十年了……”

是他低沉轻柔的声音。

这种时候,应如约觉得自己有必要申明一下:“我跟你男神虽然认识了十年,但我发誓,还没你在医院里跟他相处的时间多。”

她耳边有回响。

小邱“嗷”的,又是一声狼叫,缠着如约就问:“你认识温医生那么久,能不能给我透露点我男神的喜好?比如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喜欢什么口味的晚餐,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喜欢去什么地方旅行之类的?”

如约鼻尖,属于他身上的烟草香气似乎被楼道尽头卷来的那一丝一缕的风渐渐消淡。

应如约被问得哑口无言。

遥远得像是记忆里的声音。

她默默看了眼坏笑不止的沈灵芝,又默默地挪回目光看了眼殷切等她回答的小邱,无力扶额:“我不知道啊……”

楼道的尽头大概有一扇没有关好的窗,夜风肆意地从屋外袭来,卷着门窗,开开合合间,发出“砰砰”的声响。

她既没有看过温景然谈过恋爱,也没和他约看过电影,更没有一起去过什么地方旅行,她上哪知道去?

S市已入冬。

不知是不是夜深人静的缘故,沈灵芝今晚也格外的八卦,她挤了挤眼,低了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问如约:“我听说你术后随访的第一天在普外病房碰上温医生查房了,然后温医生还跟你说什么留院观察了是不是?”

他低头,把她拥进怀里,脸颊轻轻蹭了下她的耳畔:“陪我一会,我就放你走。”

应如约懵了一会,下意识否认:“什么留院观察?”

她垂在身侧的手正要抬起,温景然已经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的双手环至他的腰上。

“咦?”沈灵芝皱眉,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手术室和普外都传开了,都说温医生在追你。只不过后来几天看你们忙得都没有交集,传着传着就不传了,怎么你个当事人还完全不知情啊?”

只是站在她的角度,她实在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安慰话。

如约吃惊得险些把手里的茶杯折断,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跟温景然就是师兄妹的关系,纯洁得不能再纯洁了。”

应如约犹豫着,想要安慰他。

那语气严肃得就差指天立誓了。

他肩负着每一条生命,也曾竭尽全力挽救过很多人的生命,可最终人总是要重归尘土的。

沈灵芝不好再拿这种不着调的八卦取笑她,顿时歇了说话的闲心。一旁的小邱观望了一会,显然也觉得自己再提温医生就该讨人嫌了,也乖乖闭了嘴。

他的声音低落,像是叹息又像是悲悯,那话语里透出的无可奈何,就连完全局外人的应如约都忍不住心里一揪。

只剩下应如约,心里跟揣着一只顽劣的猫一样,尖利的猫爪挠在她的心上,或轻或重,让她坐立难安。

他低了头,下巴抵在她的头顶,闭上眼:“今天去世了。”

一晚上风平浪静,到清晨八点交班。

“一年前,我接了个病人,60岁了,胃癌。”他声音依旧压得低低的,可这会比刚才仿佛沉闷了不少。

如约没什么胃口,下班后直接回了家,昏天暗地的一直睡到了下午。

反正……反正不想看到他!

被华姨叫醒时,还有些不醒时日,拥着被子在床上坐了片刻,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洗漱过后下楼吃饭。

也不知道是气被他调戏多一点,还是被调戏后害羞多一些。

等吃过饭,如约拿了照片的底片,去附近的照相馆冲洗照片。

如约瞪了他一会,自己也承受不住他的眼神,抿唇移开目光,默默地鼓起脸。

自从证件照能自己P后,如约已经很久没去过照相馆了。对它的记忆也停留在小时候,每年她过生日那天,都要拍一张全家福。

没料到是这种直白的回答。

只不过,人从未到齐过。

他眼里都噙了几分笑意,声音慵懒:“想多看看你。”

后来应爸爸去世,如约就再没过过生日。至于拍照……只剩下她和应老爷子的应家,也实在没有拍全家福的必要了。

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询问,温景然却笑了起来,他唇角微微漾开,那笑容既不似以往那样痞气,也不是往常冷笑时那样皮笑肉不笑。

冲洗的照片要等晚上才能拿到,时间还早,如约去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些水果拎回家。

应如约投降,她往后靠在墙上,无奈地问道:“你想干嘛?”

还未迈进院子,就看见门口停了辆眼熟之极的白色路虎。

僵持数秒后。

后车厢大开,白日行车灯还亮着,微弱的白光在明亮的日色下并不晃眼,看起来应该是温景然前脚刚到,她后脚就来了。

他白色的袖口就挨着她的耳廓,布料的粗粝感让她几乎难以忽略他的存在。

应如约走到后车厢,往里看了一眼。

温景然没动。

车厢垫了薄薄的草垫,摆了一个白色手提的收纳箱,箱盖没有密合,盖子上正放着收拾好了的钓鱼竿。

“嗯。”如约抬眼睨他:“我要回去了。”

隐约还能听见有鱼在水中扑腾的声音,溅起的水花声清越入耳。

脚尖刚动,他的手臂一抬,轻而易举就拦截了她的去路:“来普外送病人?”

应老爷子除了赏花遛鸟下棋以外,最喜欢的户外运动就是钓鱼。

如约试图往边上挪一挪。

明明一大把年纪了,仍旧可以一把折叠椅,一个钓鱼竿就在池塘边坐一下午。

这么近的距离,他身上还未散尽的烟草味蹿进她的鼻腔里,让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只是S市能够自由钓鱼的池塘江河太少,钓鱼的场地往往需要驱车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左右,应老爷子不会开车,倒是不经常去。

她此时早已没有刚才想到外婆时的伤感情绪了,她满脑子爆炸一般希望他现在能够站得离她远一点。

目前这情况看来,应是老爷子闲不住,和温景然钓鱼刚回来。

应如约摇摇头。

她好奇地掀开箱盖的一角,往里瞄了瞄。

温景然就像看不懂她的眼神一样,反而又往前走了一步,脚尖抵着她的。他低着头,眼神锁住她:“我今晚也夜班,要是想外婆的话,我明天送你回去。”

还没等她看清有多少条鱼,车厢一侧已经站了一个人,一手扶着车厢门框,一手从她手里提过那一袋看上去沉甸甸的水果。

她无奈,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往后退几步。

手里一空,应如约下意识地转身看去。

“没有。”如约莫名觉得有些羞窘,想后退,脚跟刚往后移就抵到了墙根。

温景然唇边叼着根未点燃的香烟,眼里噙了几分笑意,目光从容地看着她。

顿了顿,他松开手,低声问:“哭了?”

他身材挺拔,仅是这么站在那,就夺去了她大部分的注意。

“嗯。”他俯身,握住她的下巴仔细地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刚才听你讲电话的时候声音都变了,就没敢出声。”

偏偏他对此还觉得不够满足,叼着烟,含糊地吐出一句:“好巧,我刚在想你,你就出现了。”

如约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抽烟了?”

温景然的这句“好巧”,应如约一时竟找不到词去接。

他靠近时,身上的烟草香扑面而来。

她木然地站在原地,看他倾身越过她,拎起箱盖上的两副钓鱼竿,转身往院子里走了几步。

她轻舒了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大概是没听见她跟上来的脚步声,又转回来看了她一眼,微眯起眼,问她:“不想见到我?”

如约也转过了身来,被吓得煞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

是是是!

刚抽过烟,温景然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目光盯着她缓缓放松下来的后背,几步迈下楼梯走到了她的身后。

如约心底的呐喊声几乎要冲破她的喉咙。

这个想法刚成型,还未等她已经僵迟的四肢收到大脑传来的指令,站在几节楼梯上的人出声:“是我。”

可面上,她仍旧是那副没多少起伏的表情,摇摇头:“岂敢。”

如约屏息,空白的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数到三就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跑出去。

两个字,却怨气冲天。

头一次感觉到心口发凉,那种被扼住心脏的恐惧就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正无情的挤压着她的胸腔。

自那晚温景然对她剖白心迹说要在她心里占位后,如约就一直没能给温景然寻个合适的定位。

可此时,她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双腿僵直地立在原地。

她不能欺骗自己说温景然只是她的普通朋友。

应如约进来时并没有留意楼梯间里有没有人,不甚明亮的楼道里,还有安全通道的指示牌散发着绿色的幽光。

她对温景然动过心思,也做过坏事,险些强了他也是事实……

楼梯间里,除了她以外,她还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所以她一回到S市,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躲着他,就是怕他某一天翻出这笔烂账,她会羞窘得无地自容。

一声叹息还未完全消散在空气里,如约忽的浑身紧绷起来。

但也不能违心地就接受他。

挂断电话后,如约看着光线渐渐变暗的手机屏幕,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心里的障碍犹如高山深水,想翻越山头难上加难,想潜入水底困难重重。

“下了一整天。”向欣笑了笑,关好门走出来:“先这样吧,不打扰你工作了。”

本就庸人自扰,又何必再拖一个无辜的人下水。

一声一声,犹带着涟漪。

她这会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公司会严禁办公室恋情。

“L市,下雨了?”如约听见雨滴落在屋檐上的声音,万籁寂静的夜晚,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耳边放大。

往公里说,温景然是S大附属医院的招牌外科医生,每年冲着他来看诊求医的人数不胜数。

满头苍发,却如同一个孩童一般。

她不止是他的同事,还要和他在手术室里搭档做手术。

她想起在L市那几日,她每回出门,无论是不是很快回来,外婆都会坐在院子里直愣愣地望着门口等她回来。

应如约几乎不敢想,拒绝他后在医院要怎么心平气和的面对面……

一句话,莫名地勾出了如约的伤感。

往私里说,温景然是应老爷子的得意门生,他是个重情的人,对应老爷子的孝敬都快赶上她了……

向欣“嗯”了声:“她今天到你房间坐了会。”

应如约哪来那么大脸能把他的来访拒之门外?

“没什么不适应的。”应如约面着墙,脚尖抵着墙面,手指在墙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外婆睡了吗?”

她设置的这些障碍对于温景然而言就像是挠痒的玩具,丝毫没有一点难度可言。

向欣连声应好,沉默了会,问:“工作还适应吗?”

所以除了尽量躲着他,她还能怎么办?

“家里还有底片。”应如约温声安慰:“我明天休息,去洗几张给你寄过去。”

应如约鼓着脸,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迈进屋。

只可惜如约幼时的几张照片浸了水,这会透得几乎能看到相片的纹理,也不知道等出太阳时晒干还能不能看。

应老爷子正从银色的铁桶里捞出一条鱼,鱼身滑溜,抓了好几次都被奋力挣扎的黑鱼挣脱。

幸好如约每次来,也不常住,书桌上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

偏偏老爷子跟条鱼也较真,追了小半个客厅才算把黑鱼牢牢地握在了双手的掌心里。

大概是老人家想外孙女了,白天的时候在如约的房间坐了一会,窗也忘了关。这会连带着木窗窗柩和书桌都被打湿了。

如约进屋时,就看见一条湿漉漉的水迹从玄关的铁桶旁一路延伸到餐厅里。

回房间准备休息时,路过如约的房间,门半开着。

她换了鞋,从温景然手里抢回那袋水果拎进厨房,正好听见老爷子在问华姨:“我前两天买的酸菜还在不在?在的话今晚让景然做碗酸菜鱼尝尝。”

向欣刚下班回家,L市下了一天的雨,湿漉漉的,把她的心情也浸润得一塌糊涂。

华姨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会,许是没找到,满眼遗憾:“应该是吃完了,不过等处理好鱼还要一段时间,我现在去超市买吧。”

如约正好站在楼梯间的安全通道口,想也没想,边接起电话边推开门去里面接电话。

话落,手脚麻利地解了围裙递给刚进来的如约,匆匆地就出门了。

是向欣打来的电话。

如约站在原地,宛如石化了的雕像,欲哭无泪——把围裙抛给她,这是要她打下手的节奏啊……

做好交接正往回走,兜里的手机响起。

老爷子打定主意只动嘴,出去接手了温景然提在手里的渔具就上楼去了。

小邱接了夜班的小电话去给急外的病人气管插管,如约就接替她送恢复室的病人回病房。

应如约转身,在一片暖色的灯光里,垂头丧气地招呼他:“来吧,温医生。”

如约跟完脑外科的手术后,已经是晚上十点。

温景然有些想笑,又怕招她恼,手指虚握成拳放在唇边遮掩住笑意,边走边挽起袖子迈进厨房。

今天也是凑巧了,两个黑名单上的科室都有手术安排。

明晃晃的灯光下,他站在她面前,弯下腰,示意她把围裙替他穿上。

骨外的手术通常没个七八点的都结束不了,脑外科的更恐怖,手术时间长,一开也许能开一晚上。

如约当做看不懂一样,把手里的围裙挂在他的手弯,转身去洗鱼。

说起慢诊手术,骨科和脑外科一向都是夜班麻醉科排在榜首的黑名单。

家里有华姨,应奶奶去世后,最心疼如约的就是她。平日里有什么家务也从来不让如约做,厨房也很少让她打下手帮忙。

换班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手术室给白天的慢诊手术收尾。

所以面对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时,应如约拧着眉,有些不知所措。

小邱转身对着苹果双手合十拜了拜,又嘀咕了几声保佑,觉得心里安定了一些,这才挽着沈灵芝和应如约一起往外走。

她还在为难,身旁有一只手越过她径直抓握着鱼头捞起鱼来放在砧板上。

小姑娘的心思单纯,对如约有好感,就直接把她划进了己方阵营,帮着回答:“灵芝姐,如约说的是她在A大附属医院实习时候的医生,可不是我们医院的。”

温景然已经系好了围裙,长身玉立地站在流里台前,从刀具里挑了把衬手的横刀,几下拍晕了还在挣扎的黑鱼。

交换过小秘密后,莫名就建立起了信任感。

常年握着手术刀等精密的器械,温景然的手部力量强悍,握着刀在鱼身上比划了一下,从鱼底部尾鳍处划开刀口,笔直地将刀口一路切至鱼嘴的下方。

沈灵芝正好听到一耳朵,边戴好帽子边好奇地问了一句:“神经外科的沈医生?我们医院什么时候新来了个神经外科的医生?”

如约虽然看不到刀口的深度,可目测稳稳移动的刀身也能估摸到温景然下的刀深浅一致。

应如约了然,朝小邱勾了勾手指:“正常,我以前在A大附属医院当实习生的时候。每次我和精神外科的沈医生一起值夜班,我们科室的麻醉医生也要在更衣室供个苹果。”

砧板上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红色血迹。

话落,似是觉得这些话说了不太合适,小心翼翼地看了如约一眼,补充了句:“我们大家就是说着玩的啊。”

温景然回头,看了眼出神的应如约,提醒:“我要处理内脏了。”

同夜值班的实习麻醉医生小邱见状,笑眯眯地科普:“今晚许医生也是夜班……”才开了个头,她就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凑到如约耳边小声道:“每次他俩夫妻档值夜班,护理台的电话一整晚都不会停,整晚鸡飞狗跳,各种状况。”

如约眨了下眼,反而问他:“你觉得我会怕这个?”

沈灵芝和应如约一起值夜,换班后,就神神叨叨地在更衣室里摆了个苹果求平安。

温景然没顺着她的话回答,修长的手指从鱼身被切开的刀口里探进去,“再能独当一面的女人,也需要被小心呵护。”

夜班对于每位医护人员而言,都是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存在。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眼底的光在灯光下深深浅浅,像泛着涟漪的水光。

傍晚五点半,如约准时接班。

应如约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转头去清洗她的那袋水果。

华姨前一晚知道她要熬夜值班,心疼得不行,炖了一锅参汤提前给她补身体。那参汤补不补如约是不知道,就知道参汤效果堪比咖啡,她喝完一盅后当晚血气翻涌,精神得直到零点才朦胧有的睡意。

什么再能独当一面的女人也要被小心呵护……

应如约第一次值夜班就安排在周一,恰好是她来医院后的第二个星期。

她听不懂听不懂听不懂!

不论何时,都步履匆匆。

应如约有情绪时,表情都是写在脸上的,哪怕她极力掩藏,那眼角眉梢都会透出不少信号。

温景然这几日有些忙,每天都排满了手术。如约做术后随访不需要跟手术,在手术室能见到他的几率便大大减小,只偶尔才会在普外病区见到他。

比如现在,她微微抿起的唇角下耷,满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偏偏那眉眼之间又藏了一抹无可奈何的愠色。

接下来几天,应如约依旧每日穿梭在病房里,给每位前一天做了手术的患者做术后随访。

转过身后,藏在发间的耳朵又透出一丝粉来,她自己却不自知。

他悻悻地回科室换了衣服,满脸没趣地去医院食堂吃午饭。

温景然勾起唇角,耐心十足地刮清鱼鳞。

什么“我保证她会是很出色的麻醉医生”,还“私生活方面跟工作无关就无可奉告”,就差在胸牌上贴个“应医生指定发言人”了。

等应如约听到安静了一会的厨房里想起水流冲洗的声音转头去看时,温景然正拎着鱼头在冲洗已经去了鱼鳞的黑鱼。

还有那语气……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背对着她的人语气不浅不淡地说道:“这条鱼鱼刺少,你要是还不爱吃,我不介意帮你剔鱼刺。”

他那时候也没少跟他打听八卦啊,温医生那时候顶多也就是不爱搭理他……哪像现在,那眼神就跟要把他搁病床上扎几针一样。

话不过三句就撩。

当年副院长的宝贝闺女倒追追得他整个医院人尽皆知时,他都不为所动。

应如约翻了个白眼,把冲洗过一遍的芒果横切成块装进盘子里,正吮着芒果中间那片果核,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挺拔的身材遮挡住了大半的灯光。

最让魏和奇怪的,是温景然这尊大佛,他这种清心寡欲到要把一生都奉献给医学的精神这医院里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他低头看着她,懒散的语气里有颇为慎重的认真:“我有假期可以陪你过柴米油盐的日子,也有和你一样的情怀去敬畏你的事业,你还是觉得我不适合你?”

他天天打听这个,还干什么外科?去人事科领工资好了,保证年年能抱个十佳优秀员工奖回家。

他突如其来的剖白惊得如约差点咬断那片芒果核。

他想了解的才不是应如约专业技术是不是过得去,人是不是能吃苦耐劳,手术配合度是不是和谁都契合,又什么时候能成为出色的麻醉医生。

她转身,有些惊慌地四下看了眼,总觉得在楼上的应老爷子不知何时就会下来,去买酸菜的华姨会突然出现。

魏和被温景然几句话塞得哑口无言。

她捏着那片芒果核,想斥他不注意场合,可她在温景然的面前除了高中毕业那次硬气些,从来都是气弱的。

作为一个男人,他这个特点可实在算不上什么优点。

话到嘴边,那股戾气尽散,只能变成软绵绵的提醒:“这里不适合说这些。”

为人和善,也挺乐于助人,医品医德也挑不出错来,唯独不招人待见的就是他的心思有些不正,嘴太碎。

温景然本就是逗弄她,知道她会紧张,会无措。

魏和这个人,哪都挺好的。

这些话也许是该挑个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场合说给她听,可相比较此时能引得她心如鹿撞,便忍不住摁着她的尾巴去勾她的下巴。

然后,唇轻轻扬起一个弧度,眼里也噙着笑,用一副闲散的姿态又补充了一句:“至于私生活方面,和工作无关,就无可奉告了。”

看她一头乱,忍不住心生柔软。

话落,温景然松开他的肩膀,轻轻地替他拂去被他抓握肩膀时在他衣服上留下的痕迹。

他的目光落到她又吮在嘴里的那片芒果核。

他的声音一低,微微沙哑:“她会是很出色的麻醉医生。”

她的唇色一向鲜明,即使不涂口红,也显得唇红齿白,格外诱人。

“没什么好了解的。”温景然抬手,轻轻地握住魏和的肩膀,替他正了正白大褂的衣领:“她专业技术过得去,人也吃苦耐劳,手术配合度上无论和谁都很契合。虽然这会在这里从头再来,但不出几年,我保证……”

他不禁想起大半个月前,她来S大附属医院面试那天,她旋着口红往唇上润色。那唇色润泽如含苞待放的玫瑰,隐约都能嗅到她唇上淡淡的香味。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是吗?我觉得我对谁都很关注,这不是新鲜血液嘛,以后还要共事多年,可不得多了解些。”

那种芬芳的,犹如夏夜绽放的花朵香味。

明明温景然的语气是温和的,可这么慢悠悠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魏和连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了。

他的喉结不由自主的一滚,一丛压抑许久的渴望从他的内心深处涌起。

随即,魏和听到他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对她这么关注?”

她的唇形完美,微微弯曲的弧度柔软,唇珠圆润饱满。

冷不丁的,让人忍不住寒毛直竖。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地低下头,眸色幽沉地凝视着她的嘴唇,哑声问:“芒果甜不甜?”

那一眼,深邃沉凉,就像是午夜时凉飕飕的医院走廊。

应如约没察觉他的异状,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甜”字,正低头寻了切好的那盘芒果要递给他,眼前一暗。

温景然这会也不急着去病区了,他倚墙而立,手撑在墙外给病人用以支撑的扶杆上,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他俯下身来,唇齿落在她吮在嘴里的芒果核上,轻轻咬走了一口。

魏和捂着自己饿空了的胃,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小了好几度:“不是……你不是跟应医生是师兄妹嘛,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那么近的距离,近到他再往前移一些就能碰上她的嘴唇。可是他并没有再进一步,仿佛真的只是想尝一口芒果,眼神在她惊愕的面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退开。

清楚个屁!

前后几秒,快得就像是应如约的一场错觉。

“哑谜?”温景然瞥了他一眼:“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应如约再也没有心情吮干这片芒果核了,她手指发凉,几乎是飞快地把芒果核扔进厨房的垃圾桶里。

即使这样,他下了手术后还有精力拦了正准备去病区的温景然,问他:“你上午和应医生打什么哑谜呢?”

连一句搪塞粉饰的借口也忘了说,转身快步走出了厨房。

魏和上午做了一台近三个小时的手术,病患情况复杂,手术期间甚至还出现了呼吸骤停的现象。好不容易抢救回来,他和麻醉医生累得精疲力尽。

温景然站在原地,忽的,仰头叹了口气。

他转身,面对如约,在满室竖起的耳朵里,不疾不徐道:“我现在,是在留院观察期间吧?”

微带着湿意的手指覆上眼睛,他平息了几秒,才重新拿起刀,开始片鱼。

查完房,温景然正打算离开。

应如约这一躲,直躲到楼下开饭。

应如约回过神,疑惑地看着他。

应老爷子知道如约把温景然一个人晾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时,竖着眉冷言训斥了她一句“不懂事”。

温景然察觉到她的视线,偏头看了她一眼,沉思几秒,叫她:“应医生。”

应如约有苦难言,抿着唇往嘴里拨了几粒米饭。

一念之间,她的心思已经百转千回。

温景然刚招惹了她,这会也不好太放肆,规规矩矩地还没吃上几口饭,手机便响了起来。

即使是患者很小的诉求或疑问,他都能够认真对待。

他看了眼屏幕,脸色微微沉了沉。

耐心,负责。

是医院打来的电话,有台急诊手术,需要他马上赶回医院。

可现在她觉得,如果有一天她生病了,她希望遇见的就是他这样的医生。

温景然的第一反应是——完了,刚把人招惹了,还没安抚好。现在又要回医院做急诊手术,又要回到解放前了。

说温景然这样极有气场的医生,板正着脸,那压迫感从迈入诊室开始就如影随影,那些病人难道就不会产生生理不适?

他神色阴郁,就连应老爷子也察觉了。

她忽的想起以前,她还在心里腹诽过。

老爷子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喜欢看温景然穿着白大褂的样子,一丝不苟,每一粒纽扣都扣得端端正正。袖口也从不翻折,搭覆在他里面的衬衣上,就像穿礼服一样,笔挺清俊。

温景然看了如约一眼:“医院收了个急诊病人,魏和刚进手术室,外科没有人手了。”

应如约在一旁安静听着,时不时会抬眼看上他一眼。

老爷子沉吟片刻:“命可耽搁不得,陪我老爷子吃饭什么时候都行,你赶紧回医院吧。如约,去送送景然。”

“平卧注意伤口,注意负压引流球里的血量。”话落,转向跟在一旁的床位医生:“复查血常规。”

突然被点名,应如约愣了一下,倒比温景然还要先站起来。

加上现在才术后一天,再强的恢复能力也不能在术后那么短的时间内修复刀口。

她拉开椅子,先他一步去玄关换了鞋,送他出门。

刀口没有发红,也没有液体渗出,恢复良好。

走出院子送到了车旁,如约站在他的车前,看他拉开车门时,路虎车灯亮起,笔直的两束光压着地面,在已彻底暗下去的天色里亮如白昼。

阳光刺眼,他那截白皙的手腕更加晃眼。

温景然回头看了她一眼,本已打开的车门被他反手关回去。

他个子高,弯下腰时,白大褂的袖口被这个动作拉伸,露出他骨节分明的一截手腕。

他几步走回她的面前,那双幽暗的眼里亮着一簇光,犹如暗夜灯火,正紧紧地锁住她。

温景然了解一些患者的家庭情况,知道他是担心家中女儿。仔细询问患者术后的感受,倾身上前,打算掀开一点敷料查看伤口情况。

应如约被他的气场压迫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装出来的平静无波也彻底瓦解。她警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突然折回来是想做什么。

即使这样,苏醒后就一直在询问巡床护士,何时能够出院。

“我猜不准你的心思。”温景然轻笑了声,他一笑,周身的压迫感尽散。

胃溃疡初期因保守药物治疗无效加重病情导致并发胃出血,切除了远端三分之二胃组织。

他的眉眼在这夜色里也柔和得像是今晚的月色,带着点点暖意。

男性患者今年38岁,和妻子离异后,自己带着一个女儿。

“就算生气了……”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压得低且沉,好像知道这样的声音对于如约而言,是她无法抵抗的。

应如约刚来,并不了解这位患者的情况。

他说:“就算生气了,也要给我个机会哄哄你。”

患者清了清嗓子,摇摇头,转而看向站在她身旁的温景然:“温医生,这刀口什么时候能好?”

在应如约漫长的成长时光里,还没有人像温景然这样会对她说“就算生气了,也要给我个机会哄哄你”。

“喉咙疼痛,声音嘶哑的状况呢?”应如约问道。

她脾气温顺,学习刻苦,对所有人仿佛都抱有十足的耐心。

那一眼,却让温景然早上没逮到她的闷气散了不少。他抬手,用手背掩着唇,虚虚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掩去了唇边的笑容。

所以年少在校时,老师喜欢她,因为她听话省心,学习优秀,是标准的尖子生。

她转头,警告意味颇浓地瞪了他一眼。

同学也喜欢她,因为她温和耐心,成绩又好,人还长得好看好相处。

应如约脸色一僵,那笑意淡去。

即使隔着一整条长廊,一个在头一个再尾,并没有太多交集的同级校友,也会在她经过走廊时朝她吹口哨,因为她是隔壁班漂亮完美的女班长。

下一刻,又听温景然问:“躲着我,是不是把普外放第一先随访了?”

在她的学生时代里,她就是别人家孩子的代表。

魏和正给身后的实习生出考题,竖起的耳朵听到温景然的话顿了顿。

她的性格的确温顺,可这种温顺的前提是没有人踩到她的底线,惹她不快。

这么分明的答案还需要问吗?

对待并不熟悉的人,如约也擅长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尽量做到心平气和地对待每一个人。

应如约没作声。

可唯有少数的几个人知道,她心里困着一头野兽,即使四肢被铁链困缚,可一旦被激怒,它就能在牢笼里咆哮挣扎,声啸九天。

他身材挺拔,站在她的身旁无端就多了几分压迫感,偏偏他自己还不觉得,垂眸看了她一眼:“术后随访?”

温景然就是这少数人里的其中一个。

温景然迈进病房,在应如约录入回访信息的空隙,站到了她身侧。

时间太遥远,应如约已经记不清是因为什么事。

他一停下来,身后几位实习生也跟着停了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病房里正在进行术后随访的麻醉医生,悄悄交换了个眼神。

那段有些残缺的记忆里,她就记得自己在医院外大发了一顿脾气,推倒了自行车,书包从车兜里摔出来,书本,作业本滚落了一地。

他的脚步一顿,目光落在应如约的背影上,微微停留了一瞬。

那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夜幕来临前的天空布满了色彩绚丽的晚霞,一片片被风雕刻出精致或狂野的形状,映在天边,像五彩斑斓的彩印。

温景然带实习生来查房,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到病房里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温景然就是在这样磅礴壮丽的背景里从楼梯口走下来,那时候如约和他还不算太熟,他端着成熟男人的姿态替她扶起车,又捡起了书包,最后站在她的面前,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了一句:“原来你也会发脾气。”

明明用了全副注意力,可耳朵却仍旧不由自主地去听病房门口的动静。

谁会没有脾气?

她沉下心,耐心地询问患者术后是否恶心呕吐,是否嗜睡。

她只是太过懂事,善于忍耐。

应如约心底突的一沉,更没有勇气转头了。

“一个人发脾气,谁知道你生气了?”他伸手摸向口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棒棒糖递给她:“一个人能不能回家?”

不等如约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走廊里,有护士经过,声音轻柔地叫了一声:“温医生。”

应如约忘记自己当时说了什么,隐约有印象的是,她好像连带着迁怒了温景然,不止没有接他递来的棒棒糖,还嫌他多管闲事。

她正在确认患者信息,忽的感觉周围一静。

可最后推着自行车一路哭着回去的时候,又懊悔自己的坏脾气。

只是大多数时候,很多工作性质都是如此,千篇一律地重复着同一件事。

这么细想起来,应如约才发现,温景然其实占据了她小半个人生里很多重要的时段。

翻来覆去的几个问题,有些枯燥乏味。

十年。

察觉到打量的目光,应如约转过身,微侧了侧身子,面向另一床,她昨天来S大附属医院第一台手术接触到的患者。

他都站在她的时光里,无一缺席。

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医生,平板没有任何曲线修饰的白大褂都被她穿出了不一样的风情。

晚上收的急诊病人,是二十三岁的男性患者,急性胃穿孔。

毕竟麻醉医生穿白大褂的时候可不常见。

救护车接到急救电话去接人时,这位患者躺在马路边,身旁全是玻璃酒瓶的碎片,腹部的剧烈疼痛还被患者误认为仅是斗殴后的外伤。

魏和身后只有一个实习生昨天在手术室的时候和应如约打过照面,知道她是新来的麻醉医生,不由多看了两眼。

温景然到医院后,病人脸上的外伤以及手臂上的划伤都已经处理好,急诊医生递上腹平片,快速地和他交代了一遍患者的情况。

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应如约也没有丝毫慌张,一如刚才声音温和地问完患者最后一个问题,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自己已经结束。

和近半月前接收的急诊病人相似,也是消化道穿孔,需要手术治疗。

魏和跟应如约打完招呼,见她还有问题没有问完,微笑着很有耐心地等在一旁。

“已经通知了患者家属,家属还在赶来的路上。”急诊科医生说到这,顿了顿,把温景然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人伤成这样,我觉得有可能是恶性斗殴,患者眼角和唇角淤青了好大一块。”

这架势显然是来查房的,如约抬腕看了眼时间,蓦然觉得心底有些发慌。总有种预感,她会碰见温景然。

温景然回头看了眼躺在病床上咬牙忍耐的男孩,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魏医生。”应如约颔首示意。

“没了。”曾之本耸耸肩,他身材微胖,耸肩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憨态可掬。

看见她在病区,魏和似乎是有些意外,顿了一下才笑着和她打招呼:“应医生术后随访啊?”

温景然微勾了勾唇角,仔细地看了好几眼手里的腹平片,偏头问他:“多久之前给家属打的电话?”

应如约前脚刚进来,下一秒,魏和身后就跟着几位轮转的医生以及实习医生就迈了进来。

“给你打电话之前就通知家属了。”话落,曾之本抬腕看了眼时间,皱起眉:“患者不是本地的,等家属赶来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温医生,你看怎么办?”

这两台手术的病人,住在同一间病房里。

“病人等不及了。”温景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跟病人说明下情况,让他本人先把手术知情同意书给签了。等家属来了,再补签。”

一台是温景然主刀,魏和一助,另一台是魏和主刀。术后等病人恢复意识推床送入恢复室时,应如约还与患者家属打过招呼,叮嘱过注意事项。

曾之本“哎”了一声,麻利地就去准备了。

普外昨天有两台手术,应如约都有参与。

他和温景然是同一批进S大附属医院的,十年的交情,在彼此工作中的搭档早已十分默契。

她是新面孔,每随访一位病人都要先简单的介绍一下自己,几个病人下来,开场白顺溜到不需要用脑子再想一遍,就能脱口而出。

很快准备妥当后,把病人送进手术室。

从pad的医院系统里调出患者的信息,如约逐一针对患者进行了术后回访。

应如约洗了澡已经躺在床上时,才想起晚上还要去照相馆取照片。

为了避免术后随访时会碰到温景然在病区,应如约把普外科病人的回访优先排在了第一。

于是,重新换了衣服,出门了一趟。

听着简单,但工作量却不小。

照相馆正准备关门,老板握着扫帚正在轻扫店铺外的大理石台阶,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看,“哎呦”了一声:“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要明天才来拿了。”

术后随访,顾名思义,就是回访手术后的病人。

应如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跟着老板进店,还没走几步,就见老板转身,提醒她:“姑娘你小心点,今天晚上有几个小年轻打架,从七回街那头一路追过来,酒瓶砸了一个在我店门口,全是碎片,你可别踩到了。”

沈灵芝给应如约排了一周的术后随访,让她能够尽快熟悉医院的工作业务。

他把扫帚斜倚在墙边,边点了根烟边往里走:“晚上我有事,就请隔壁的姑娘帮我顾店,她胆儿小,被吓得不敢出去。这不,我一回来,这门口的玻璃渣子都没清理。”

这个念头刚浮上心头,应如约就是一惊,她蹙眉瞪着那袋豆浆,果断地摸出吸管,三两口喝了个精光。

应如约回头看了眼,那翠绿色的酒瓶碎片在昏黄的灯光下萃着翠色的光泽,破裂的锋痕凛凛得掠着白光。

隔着一层纸袋,掌心温热,意外得让她想起昨晚被温景然握住手时,他的手心好像也是这个温度。

照片封在了牛皮色的纸袋里,应如约接过来看了看。

清晨的地铁,车厢里空荡荡的。如约倚着栏杆坐下,手里拎着华姨一大早给她磨的豆浆。

老板吞吐出一口烟雾,整理着桌面,还在嘟囔:“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火气这么旺盛,一言不合就拿着个玻璃酒瓶干架,真弄出人命来可怎么是好。”

隔天,应如约起了个大早避开温景然。

如约闻言,随口问道:“报警了吗?”

而她站在这个世界的最中心,天旋地转。

老板睨了她一眼,摇摇头:“那帮人跑着过去的,听说在七回街口撂倒了一个,救护车来过了。其余人都跑了,上哪报警。”

猜测温景然对她不同是一回事,真的由他亲口说出来好像整个世界都被他用手翻覆了一遍。

话落,老板又想起什么,对她挥挥手:“照片看了没问题就赶紧回去吧,我听隔壁那女孩说,那帮兔崽子打电话叫人去了,没准等会又要来了。”

可不管怎么样,应如约知道,今晚这猝不及防的一出,已经把她整颗心搅乱了。

应如约查看完照片,谢过老板后,拿着照片回家。

这个男人哪来那么大的自信?

夜已深,街道上的人流车流悉数减少,耳边传来不少卷帘门关合时发出的隆隆巨响。

应如约有些不解。

应如约穿过马路回头望了一眼,璀璨的灯河下,只有霓虹灯还在不知疲倦得闪烁着。

她就算想说“那我考虑下”,温景然后面又斩钉截铁地截断了她所有的后路。他说“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适合你的人,那只会是我温景然”……

她摸出手机,在手上把玩,犹豫着要不要问问温景然手术做完了没有。

她想拒绝吧,温医生已经说了,不强迫今晚就给回应。

毕竟饭吃了一半回的医院,于情于理好像她都该询问下。

温景然那一番话,连推带打,刚柔并济的,把她能用得上的借口理由悉数化成了一滩水。

可心里又有一道屏障,高得她翻越不了——她下午可是险些……险些就被占便宜了!

被温景然送回家后,发懵的脑子里还不断地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还没等如约纠结出结果来,手心里的手机震动,传来一条微信。

应如约心乱如麻。

是甄真真的。

其实他没有把握,理智告诉他风险评估值低得需要他保守处理。可是等不了了,日渐一日,他早已经守不住自己的心了。

“温医生来警局做笔录,就问你震不震惊,惊不惊悚,刺不刺激?”

可唯有轻轻摩挲她手背的手指透露了些许不安。

应如约脑子“嗡”的一声轻响,她盯着那句毫无感情温度的文字消息看了良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语气势在必得。

怕影响甄真真工作,如约不敢直接打电话,索性就站在原地回复:“别开玩笑,发生了什么?”

“我不说,你永远只会装傻。”温景然无奈的低叹一声,看着她的眼里却盈满了释然的笑意:“我会让你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适合你的人,那只会是我温景然。”

甄真真正要给温景然倒水,抽了个一次性的纸杯接水,单手噼里啪啦地摁着键盘回复:“谁跟你开玩笑了,你要不要过来瞻仰眼我男神的风采?”

“我们认识了很久,久到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都成了习以为常。”他低头看向被他握在手心里的那只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我不是想强迫你今晚就给我回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做的任何事不是出于同门情谊。”

今天不是愚人节,温景然进警局做笔录这件事显然不可能是甄真真拿来和她开玩笑的……

那一瞬间下意识的力量,蓦的,像是击中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心口一片酥麻。

应如约蹙眉,高速运转的脑子里忽的冒出“医疗事故”四个字来,刚成功的把自己吓了一跳,那仅存的智商又飞快推翻这个假设。

应如约下意识地要挣脱,手指刚往回缩了缩,就被他更用力地握在手心里。

就算出现了医疗事故,也不需要到警局做笔录啊,这可不归他们管。

他抬起被显示屏的光线染得青白的手指,轻轻地握住她仍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她的手指沁着凉意,像冬日晨起时宁在窗上的冰凌,丝丝缕缕地往外释放着寒意。

想来想去,心下还是不安定,应如约一咬牙,从通讯录里翻出温景然的电话,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

“如约。”温景然打断她。

甄真真这会正无视迟盛的白眼,殷勤地给温景然端茶递水。

哪怕此刻她用这个当理由去委婉拒绝他时,眼里都有着隐痛。

顶头上司的脸色实在太难看,小胖默默看了眼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把迟盛得罪了的甄真真,好心解围:“甄姐,我也渴了要喝水……”

可那些成长过程中,她曾经不经意受到伤害时藏起的伤口,一直在溃烂,从没有愈合过。

甄真真看都没看小胖一眼,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反手撑着桌子斜倚在桌前,笑眯眯地看着温景然,温声道:“温医生,你现在可以……”

无论是谁,看到的都是她医学世家的世族荣光。

话音未落,就被手机嗡鸣震动的声音打断。

她很少谈及自己的家庭。

温景然微微颔首:“抱歉,有电话。”

应如约有些心烦意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条理清晰地说服他:“我亲眼看着我父母的婚姻一步步走向失败,看着他们一天天变成陌生人。没有第三者插足,也没有谁移情别恋,就是因为他们都是医生,都有彼此的责任心,所以这个家庭和我就成了牺牲品。”

这会谁会给温医生打电话,甄真真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出来。当下笑得得意又明媚,摊手示意他先接电话。

他只是在告知她,他要开始侵略她的世界,而她,无力反抗。

一转头,见迟盛坐在桌后,半个身子隐在灯光下,那双眼睛幽沉得像是森山野林里骤然亮起的鬼火,吓得顿时抿紧了嘴。眼珠子滴溜溜地来回转了几圈,狗腿地双手捧起迟盛面前的水杯替他倒水。

他根本不需要征得她的同意。

迟盛眼里的郁色终于散了些,他扯过笔录本,又抬眼看了看从接起电话就低着头唇角含笑的男人,微挑了挑眉。

此刻,他褪下了刚才的温和,眼里忽然点亮的光,充满了侵略性。就如他连刚才开启这个话题时,虽然语气温和,可组成那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有着让如约无法抗拒的力量。

甄真真给迟盛倒完茶回来时,温景然已经挂了电话。

他的眼神,在暗色的氛围里像是周围散布着陨石的黑洞,眼瞳像是有引力一般,目光和她对视时,就像是一个不断下陷的漩涡,吸卷着她全部的注意力。

做完笔录,甄真真送温景然出去。

“正好。”温景然缓缓说道:“我也不止想做你的男朋友。”

小胖还在收拾纸笔,见甄真真这么殷勤,挠了挠头,不解地嘟囔道:“不就是长得好看点么,甄姐那狗腿劲看得我寒毛直竖。”

她在试图和他划清楚河汉界。

“不止。”迟盛把笔帽扣回去,“咔哒”一声轻响后,他抬眼,目光落在已经看不见两人身影的门口:“不出意外,她应该认识温景然很久了。”

她叫他温景然,不是心情好时软糯亲近的“师兄”,也不是在医院时一本正经的“温医生”,而是那么清晰地咬字念他的名字。

小胖没有迟盛嗅觉敏锐,全程除了看到他甄姐看见这个温医生双眼发光莫名兴奋以外,就看到了他甄姐对这个温医生殷勤备至……

她抿了抿唇,身子往后靠时,肩膀抵到车门,微微的凉意袭来,她斟酌片刻后终于开口道:“温景然,我没有意向找一个医生男朋友。”

就跟……就跟苍蝇盯上有缝的蛋一样……

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收紧,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轻轻掐紧没有任何护套的真皮方向盘。那柔软坚韧的质感,让她没有安全感的心稍微踏实了一些。

甄真真一路把温景然送到警局后院的停车场:“温医生,今晚辛苦你了。”

所以他选择了在车里,把她困在驾驶座上,让她对一切问题避无可避。

温景然此时才有几分笑意,摆摆手,往前走了几步后,想起什么又转身问她:“是你告诉如约的?”

温景然很了解她,比她自己还要了解。

这种邀功讨赏的好机会怎么能错过,甄真真连忙点头:“她给你打电话了?”

应如约张了张唇,下意识就想把这一切归结到他喝醉了,再用她一贯常用的打太极方式化解这种局面。可话到嘴边,她又生生地止住,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唔。”温景然从嗓子里闷出一声,抬腕看了眼时间,几步走到车前,拉开车门坐进去:“她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如果这种酒味放在别人身上,她也许早已经嫌弃地皱起了鼻子。可是他,莫名就觉得这是一种比香水还要好闻的味道。

甄真真愉快地应了一声,目送着温景然这辆白色路虎驶出停车场,哼着小曲往回走,没走几步,她皱眉停下来。

很奇怪。

等等……

温景然靠的近,身上有酒香隐隐约约地被她嗅入鼻腔。

刚才温医生说的是如约还在等他对吧?

唯有车内的显示屏以及操作仪表盘上有微亮的指示灯光,光线微弱,不足以照亮。

如约为什么要等他?

车库里没有开灯,自动卷帘门放下后,就连外面洒进来的光都被一并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