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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景然这孩子无论谁嫁给他,日后都是享福的。”华姨揉搓着膝盖,低头笑道:“这两孩子我看着不错,你看景然平时对如约也上心,没准真能有戏。就是如约啊……”

“老爷子肯定比我这婆子看得透,景然沉稳自持有担当,平日里作风也检点,是个知理自重的好孩子。如约自幼有主意,可架不住是个女孩家,再怎么厉害也会希望有个能承重的肩膀可以依靠。”华姨说得细,一字一句都没有任何偏颇。

华姨一顿,没再往下接着说。

应老爷子一下就笑起来,昏暗的日光下,那笑容带了几分释然,一扫之前的沉郁:“你倒是明白。”

应老爷子点点头,显然也想到了如约的症结。

华姨怔了下,稍一思忖就知道应老爷子这会在想些什么,她想了想,回答:“景然这孩子在你身边也有十年了,什么性子你比我清楚。但我知道,你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从小看着如约长大,亲自教导,她的脾性没人比老爷子自己更加清楚。

这开场白透着一股子熟悉。

“我之前倒没想过让景然和如约一起。”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一脚踏入棺材的年纪了,再不替儿孙想想,以后就没机会了。我应家就如约一脉,她那母亲从小对她就不上心,我走了之后她就跟一个人没什么差别了。我这么一想啊,一个下午都没缓过神来。”

“你觉得……”应老爷子顿了顿,眉头皱起:“你觉得景然这孩子怎么样?”

午睡惊醒,应老爷子那只来得及入个梦的梦境里小如约从老医院旧址的那棵大树下跑上台阶,奶声奶气地叫他:“爷爷”。

华姨顿了顿,拎着水壶放在桌脚,“哎”了一声,就着沙发坐下。

这么小的人,出生后就像个孤儿一样,没人看养。

应老爷子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都似苍老了几分:“你坐着陪我说说话吧。”

小时候还没多大,就开始独自一个房间睡觉。害怕的时候,自己就闷在被子里哭,往往哭得隔日起来时,双眼肿得不成样,也会笑着甜甜地叫他爷爷。

华姨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老爷子你尽管宽心,景然也在医院呢,这么大的雨若是方便肯定会捎如约一程的。”

刚上小学的年纪,就自己搬着板凳爬上流理台煎蛋当午饭吃。

咕嘟的水声里,她听得应老爷子一声低叹,似是在问她又似在自言自语:“这么大的雨,如约下班了可会淋着了?”

周末难得有空能带她出去逛逛公园,看见池边的锦鲤都开心得像是吃到了麦芽糖,那埋在浅池里供游人过池的石头路走了一遍又一遍。

华姨叹了口气,把凉掉的水撤掉,重新换了份热的。

每个风雨交加的天气,她都只能自己穿着雨鞋,撑着小伞沿路回家。

偌大的应家,人丁稀薄得都没什么热乎气。

逢他问起会不会觉得委屈时,明明眼眶都红了,还硬撑着说不委屈,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她牺牲下这点时间,这世界上就能多一个人健康的活着。

应老夫人去世的早,如约还小的时候,应老夫人就撒手人寰。就连唯一的儿子也因过劳,英年早逝,身边只留下一个孙女。

他坐在窗边,一下午全在回忆。

但英雄总会迟暮,应老爷子从第一线退下来后,日子倒是闲散了,只是这人瞧着过得有点孤单。

岁月的长河那么漫长,已经有很多记忆都变得零碎寡淡。

应荣峥的名字在S市响当当的有分量,谁人都要尊敬地称呼一声应老先生。

可每一幕回想起来,都是亏欠她的心酸。

应老爷子没退休前的日子虽然很忙碌,可总比现在有人气多了。

华姨轻叹一声,拍了拍应老爷子的膝盖,想说些安慰的话,到最后也只是动了动唇,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可怜。

她来应家也算早了,如约小时候什么样子她知道得清清楚楚。

应老爷子的关节不太好,一到雨天就会酸疼泛冷。

一路看着她长大,那感情和自己养的孩子差不多了。此时听应老爷子那颤抖的声音,鼻子立时也酸了,摇摇头,起身准备下楼去准备晚饭。

上了年纪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

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华姨又叮嘱:“你自己心里想的可别太直白地叫如约知道了。”

华姨上来换了两次茶水,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替他拿了条薄毯盖在他的膝弯处。

应老爷子挥挥手:“知道了。”

雨下得太大,应老爷子从午睡中被惊醒后就一直坐在卧房的窗前出神。

温景然送如约到家门口时,天色已彻底黑了。

他放缓速度,淡声应道:“好,那就找一天,好好聊聊。”

他停了车,把放在后座毯子上的雨伞递给她。

温景然瞥了眼后视镜,雨天后视镜被雨水浸湿,即使用了加热,隔着一扇车窗的视野也并不是那么清晰。

车内昏暗,他顺手开了车顶的阅读灯,灯光柔和,小小的铺洒下来,在他脸上打了一块光影。

应如约低头对着手指,很没有底气地嘟囔:“我还是觉得,我们需要好好的聊聊。”

如约接过来,手心握着伞柄,推开车门下车前想起什么,又转身:“这么晚了,你来我家吃饭吧?”

等她上楼,拉开窗帘往外看时,他的车仍旧停在原地,笔直的两束车灯把车前的路照得亮如白昼。

她往亮着灯的院子里指了指:“华姨肯定做了好吃的。”

在他车前僵持了大约一分钟,到底是不敢再惹他不悦,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了。

“不了。”温景然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她身上还扣着的安全带上停留了一瞬:“我去趟盛远,接个小家伙。”

事实上,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小家伙?

昨晚他抛出那一段话问她他属于哪种时,应如约就打了退堂鼓。

见她疑惑,温景然扶着方向盘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一只猫。”

她倒是想装傻。

如约震惊:“你养猫了?”

应如约语塞。

“不算。”温景然弯唇,解释:“大概只是暂住一阵子。”

温景然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拨了拨出风口的方向,抬眼时,顺便看了她一眼,丢出一句:“你也这么觉得?”

如约自幼就喜欢猫猫狗狗,只是家里连她这么大一个孩子都快养不过来了,她哪敢提养宠物的事。

信号灯倒计时结束后已跳转至绿灯,停滞了片刻的车流又缓缓往前移动。

倒是在A市上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有流浪猫,倒是满足过她投喂的欲望。

“小邱以为你是因为昨晚那些社会青年心情不好……”应如约悄悄抬眼,见他面色如常,继续补充:“本着关爱同事的想法,让我安慰下。”

雨势小了不少。

亏他当时表情那么镇定,没想到是记在了心里,等着盘问她。

如约望了望车窗外湿哒哒的路面,也不勉强,推开车门正要下车,脚还没迈出去,手腕被他握住。

她随口就答应了下来,不料被去而复返的温景然听到了。

那温热干燥的掌心隔着一层衣料紧贴着她的手臂,有异样的酥麻感顺着被他握住的手腕一路蹿进心里。

应如约放空的大脑反应了几秒,才想起他提起的是在手术室里,那场压抑的手术结束后,小邱让她代表广大温医生的迷妹去安慰情绪低落的温景然……

如约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转头,看了看被他握在手心的手腕,又抬眼看了看他:“怎、怎么了……”

温景然手肘撑着窗沿,在出风口徐徐的风声里,问:“不说要安慰我?”

温景然抬了抬下巴,眉间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不等她低头去看怎么了,他已经压下那抹笑意,低着头,替她解开了安全带。

车内安静得有些沉闷。

如约顿时囧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脸红红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没注意。”

十字路口,缓缓前行的车流停下来,雨刷刷过的车前玻璃里,满目红色的汽车尾灯,一点一点缀连成了一片。

“没关系。”温景然丝毫没有不提醒她的愧疚感,淡声道:“别说安全带了,你想要车我都可以给你。”

本该还是日落西山,黄沙洒在云端的黄昏,此时天幕却如同晕染了墨色的水布,云雾层叠,远望城市像是被笼在了烟雨远雾之中,朦胧得看不清晰。

应如约:“……”

雨天天色昏沉,夜晚也比平时要来得更早一些。

悲愤!

车终于汇入车流。

扣分!

音响里正徐徐地播放着一首陈年老歌,复古的曲调,唱着粤语的男声磁性又优雅,配着窗外伶仃了一地的雨水,竟莫名得有种安宁的氛围。

又捉弄她!

目光落在正前方,又滑至左侧留心了一下街道上有没有过往的车辆行人。

晚饭的气氛有些不对。

温景然正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调节座椅的前后位置。

如约喝着华姨添到她手边的玉米排骨汤,悄悄地抬眼打量一整晚都没怎么说话的应老爷子。

如约转头去看他。

往常她回到家,应老爷子就算不开口问问她今天在医院忙了什么手术,也会打听打听她午饭吃了什么。

经过岗亭时,车轮压着减速带微微一震。

只今晚,从她进屋后,应老爷子就一直沉默着,看上去心事重重。

温景然侧目瞥了她一眼,握着方向盘往左边打了一圈,慢慢地从停车位里退出来。

借着盛饭,如约凑进厨房,压着声音小声地跟华姨打听:“爷爷今天怎么了?”

握在手里的手机顿时就有些烫手,如约锁上屏幕,捏着光滑的机身一角,把手机放进了中控的储物盒里。

华姨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笑:“午睡被雨声吵醒,有些不高兴。”

心里无端的就有个地方像是被丢了一堆点燃后的火柴,火焰烧得旺,直把她的耳朵都烧得有些烫。

华姨在应家多年,和老爷子朝夕相处,打点三餐,几乎跟自家人没什么差别。

没敢问“上次”是哪次,更不敢问他怎么就心血来潮把锁屏密码换得和她一样。

她说的话,在如约这里有十足的分量。

应如约迟钝了会才眨了两下眼,“哦”一声算作回应。

是以,华姨说应老爷子是午睡被吵醒心情不快时,如约不疑有他,了然地点点头,舒了口气:“我还以为怎么了,那我等会陪陪他,哄他早些睡。”

他的手指落在方向盘后的操作杆上,微微一挑,车前玻璃的雨刷立刻冲开布在车窗上的雨帘,视野里顿时一片清晰。

华姨也跟着笑。

温景然合上伞,坐上车,回头见应如约盯着他的手机在发呆,主动交代道:“上次看见你解锁后换的。”

这姑娘,她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也是真耿直。

魏和一走,雨下得更大了。

饭后,如约当真把手头的事暂且都放下,陪着应老爷子把院子里的花盆往花架上移。

温医生的私人手机不止准许应医生动,就连锁屏密码都和应医生的一毛一样!还说没奸情没暧昧,他魏和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S市入冬前的大雨,一下便是几日。

此时此刻,他只想插上翅膀飞到护士台把他的惊天发现告诉全世界!

这满院子的花若真这么放在外面淋着,来年这花估计都开不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知道了个不得了的秘密……

陆陆续续搬了十几分钟,如约累得腰都有些直不起来。

魏和现在已经不想知道自己的手机在哪了……

她把透明雨衣的帽子摘下,倚在墙角,望着正摆弄花枝的老爷子一会,斟酌着开口道:“爷爷,过一阵子外婆会来S大附属医院检查身体。”

她试探着在屏幕上输入“1120”四个数字,屏幕立刻从锁屏切换成了主屏幕。

老爷子心不在焉,“嗯”完才反应过来:“什么时候来?”

应如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的锁屏密码他怎么会知道?

“大概下星期。”应如约回忆了下,这两次通电话时向欣虽然提起过,但一直没告诉她确切的时间,只说就近这几个星期。

后者从容地举起蹭黑了的手,淡声道:“锁屏密码和你的一样。”

向欣和应爸爸离婚后,和应家的来往除了如约便彻底断了。

如约回头看了眼,手掌撑在中控的扶手区,倾身过去,拿了手机递给他。

只是来S 市给如约外婆检查身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约想了想,还是觉得得提前和应老爷子报备下。

温景然眼里有笑意一闪而过:“后座。”

应老爷子沉默了几秒,点点头:“L市那边自从你妈和你爸离婚后就再没什么联系了,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到时候尽管开口,小事就自己拿主意。”

温景然叫她开车窗,想也知道是手机放在了车里。

应如约没立刻接话,她把手边的干毛巾递过去替老爷子擦了擦淋湿的双手,软了声音,温声问他:“爷爷,你今晚看着好像不是很高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车内虽然隔音,但两个人站得离车近,她听得一字不落。

她自小敏感,身边亲近的人行为处事稍改了习惯她就会变得不安。

如约在魏和跑过来时就看见他了,称呼了一声“魏医生”后,转头看向仍站在伞下的温景然:“你手机放哪了?”

今晚观察应老爷子那么久,知道老爷子情绪低落,应该不止华姨说得只是午睡被吵醒有点不高兴而已。

就站在窗口的魏和正对上应如约,一懵:“应医生?”

老爷子似是没想到她会直接开口问,顿了顿才道:“想你奶奶了,可惜公墓太远,改天等景然有空,你和我一起去给你奶奶捎点花,去看看她。”

应如约从副驾倾身过来,开了车窗。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应老爷子的这句话像是蒙上了一层远山的云雾,寂寥又孤独。

温景然用指尖擦掉后视镜底下那一条漆黑的痕迹,微微颔首,敲了敲车窗。

应如约哑了片刻,才郑重地点头应下:“好。”

“温医生。”魏和朝他挥挥手,绕过车尾站到他面前:“你能不能用手机给我打个电话?我手机放在车里找不到了。”

哄着老爷子先睡下后,如约回房,拿了睡衣先去洗澡。

正无奈,瞥到停在不远处的那辆白色路虎以及此刻撑伞站在车旁的温景然,喜出望外地几步跑过去。

半个小时后,她裹着浴袍迈出浴室,半干的长发拢在干毛巾里擦拭着,顺手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从驾驶座到后座,就连放车辆行驶证的收纳小抽屉他都翻找了一遍,愣是没找到手机落在了哪里。

这一看,不得了。

魏和今晚要值班,到科室后才发现手机落在了车上,又匆匆折回去。

从半个小时前她刚进浴室起,小邱就不停地在给她发短信,微信里她那一栏消息翻了好几页才能看到上一次约一起食堂吃饭的历史消息。

她一路小跑着过来,身上沾湿不少,未走近,他已经皱着眉站直了身体,让她先上车。

如约蹙眉,沿着床沿坐下后,边揉着头发边从小邱的第一条语音消息开始听起。

如约到停车场时,温景然撑着伞,站在车门旁,正在检查后视镜。

小邱:“普外的微信群炸了,如约你要火了。”

温景然“嗯”了声,再未多话,转身离开。

小邱:“魏和在群里说他下午手机落车里了,找温医生打个电话方便他找手机,结果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如约吃痛,眉头一皱,在温景然渐渐有些犀利的目光里佯装淡定地点点头:“那你等我一会,我还要送病人去恢复室。”

她的语气幽怨:“温医生不止让你碰他的私人手机,就连锁屏密码都和你一样,怎么办,我好嫉妒你。”

手臂上,小邱的手突的狠狠掐了她一把。

随即是一连串的表情图,几乎每隔一分钟就嗖嗖地发来两个,不是坐地大哭就是绝望泪奔,哪怕隔着屏幕,如约都能嗅到小邱那悲伤成河的心情。

好在,温景然做事也是分场合的,他摘下手套,微垂着眉眼,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下雨了,坐我的车回去吧。”

她扶额。

明明她也没做什么啊……可就是心虚地害怕他说出些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

终于想起有什么不对劲了……

应如约站在他面前,从脚底蹿起的冷意一路蔓延到心口,她浑身都在打颤。

如约咬住下唇,思忖半晌,给小邱回复了一条文字消息:“纯属巧合,你别多想。”

一屋子善后忙碌的医生护士,唯有这一角安静得像是时间都凝住了一般。

这种安慰跟“感冒就多喝热水”是一样的杀伤力。

本该已经离开手术室的人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就站在她的身后。

小邱嘟囔着,有些不忿:“你这么想,温医生可不这么想。上次我就听说温医生当众问过你他是不是在留院观察期,好歹我们也是一个科室的,一起吃过饭,送过病人,那可是有革命友谊的,你怎么对我也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说,我还能出卖你不成?”

应如约心底顿时越上一丝不详的预感,她僵硬地转身看去。

应如约这会是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好好好,我去安慰。”话音刚落,小邱脸上的神情就是一变,诡异得青红交加。

她抓着毛巾,抬眼看向此刻正面对她的梳妆台。

小邱仍抓着她的手指不放:“如约,你赶紧代替我们这帮小迷妹去安慰安慰温医生啊。”

梳妆镜上映出她微微恼怒的模样,唇被咬得殷红,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明亮得像含着水,眼里水光粼粼,像一尾清澈的池塘。

真正招惹温医生的始作俑者有些心虚,敷衍地拍了拍她的手:“好了好了,下班了。”

明明是在生气,可应如约就连生气都是不温不火的……难怪有些人会这么肆无忌惮。

小邱甚至不敢开小差,等手术结束,她用凉透的手指抚上如约的手臂,望着温景然准备离开的背影哆哆嗦嗦地低声说道:“看来昨晚那帮社会青年把温医生招惹得不清啊,你看温医生手术时都皱着的眉头,吓死我了。”

她愤愤地从通讯录里找出温景然的名字,手指摁着触屏,怒气冲冲地打出一段话。

由于主刀医生的低气压,整台手术的氛围也有些压抑。

打完,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又觉得不妥,按着删除键飞快删完。

看着不远处他挺拔的背影,忍不住嘀咕:“还在生气啊……”

反复几次,不是嫌语气太冲太生硬,就是嫌文字软绵绵的丝毫没有力度,直到最后终于发送出去时,只有短短的一句:“到家了?”

如约戴好手套,正准备给病人上麻醉。

三秒后。

温景然随后进来,洗好的双手手指微曲轻举着,经过她身旁时微微停留了一瞬,映着满室灯光的双眼和她相视一对,很快移开。

温景然回复:“过来吧。”

进手术室后,如约从柜子里抽出一副六号半的无菌手套,她的手指细长,手掌却小,六号半尺寸的手套还微微留些空隙。

应如约:“……”怎么语气一副熟悉得像是约好了一样,她只是想跟他讨个说法顺便和他约法三章而已啊……并没有想见面好嘛!

从头到尾,几分钟的时间,两个人之间连一句交流也没有。

许是察觉到她的犹豫和沉默,一分钟后,温景然又补充了一句:“魏和的事我知道了,你要是觉得不舒服过来当面说吧。”

应如约才回过神,一边涂抹着免洗的消毒液,一边迈进手术室。

顿了顿,他的嗓音一柔,低低沉沉的醉人:“刚来的小家伙有些怕生,我不太走得开。”

直到他清洗完毕,抽了无菌的小方巾,由下至上慢条斯理又格外细致地擦干了手掌以及胳膊上的水珠。

他一用这种声音说话,应如约就完全没辙。

每一个动作停留的时间一致,就像是有一个精细的仪器在不断的计时。

思想斗争片刻,目光落在床柜上的闹钟上,一咬牙,起身换衣服。

不知温景然是否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低着头,弯曲手指的各个关节,在另一手掌心旋转,搓擦,然后交换。

几分钟后,如约撑着伞站在温景然家门口,摁响了门铃。

可在他这里,洗手都变成了艺术。

屋内的人很快就来开了门。

术前洗手对于每一个医生而言,都像是功课,每台手术都要细致的完成。

玄关的灯光明亮,顺着敞开的大门,灯光一路撒向门口的台阶。

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双手好看,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匀称,就连手指皮肤上的纹理都偏淡。

温景然抱着猫站在门口,看见她时,眉眼一舒,唇角噙了几分笑意。揉在猫脑袋上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把猫耳朵,往后退上一步,替她拿拖鞋。

如约看着他交错了手指,手心覆在手背上沿着五指的指缝继续搓擦,然后交换。

应如约在门口靠了伞,心里一边懊悔自己耳根子软就这么送上门了,一边又淡定地关门,换鞋。

他洗得认真又专注,目光落在手指上,整张侧脸在灯光下如素描勾出的画作。

随即,转身去看他怀里抱着的那只猫。

温景然刚往手上抹好无菌洗手液,双手掌心相对,修长的十指并拢,正以细微的距离摩擦搓洗。

许是有些水土不服,温景然怀里的猫看上去并不是很精神。

如约擦干手后,转头看了他一眼。

它神情淡定,猫耳朵偶尔会轻轻地一个抖动。那双湛蓝如玻璃般清澈透明的眼睛正怀着几分打量在看着她,一眨不眨。

安静得只有水流声轻响。

“刚从A市带回来,有些晕机了,猫粮到现在也没吃上一口。”温景然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捏住猫的下巴,指尖揉搓着它细软滑顺的毛,把它往应如约的跟前送了送:“要不要抱抱它?”

不然能怎么办?真的和她较真不说话?

如约惊喜:“可以吗?”

可这会在这里碰到,光是看见她就觉得那闷气散得一干二净。

她话音刚落,在温景然怀里待得好好的猫,仰头喵呜了一声,很是友善地扑进如约伸来的双手里。

明明生了那么久的闷气,还决定一天都不理她。

刚沐浴完,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

她低垂着眉眼,表情温顺乖巧,细瓷般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透着莹润的光。被眼睫覆盖落下阴影的眼底正透出几分疲惫,她抿了抿唇,拿过无菌的小毛巾擦手。

猫在她怀里蹭了蹭,一双清透的眸子盯着她,眯着眼又喵呜了一声。

他的目光透过眼前的镜子,落在正低头冲洗双手的应如约身上。

那声音娇软,带着几分示好和亲近。它又低着头轻蹭着如约的掌心,那撒娇的小模样一下就把如约的心给萌化了。

温景然淋湿了双手,水温偏凉,水流打在他的手心手背上,有微微的冲击力。

她跟怀里抱了个不得了的宝贝一样,满眼笑意。

她抿唇,朝他微微笑了笑,转过头,认真地继续淋着水。

见一人一猫相处甚欢,温景然转身折去厨房替这一大一小都泡了杯牛奶。

应如约打起精神,转头看去,脸上的笑容已经挂了起来,可目光和来人的视线一对上,那笑容顿时一僵。

下了一天的雨到此时仍旧不停,雨水顺着玻璃蜿蜒着往下,模糊了窗外那片暖色的灯光。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收回目光,端着牛奶出去。

脑子里有些混沌,像是堆积着一堆待处理的废弃文件。累了一整天,头昏脑涨得只想这会能有一张软绵绵的大床可以供她躺下休息休息。

猫趴卧在她的膝盖上,正懒洋洋地舔着毛。

她垂眸看着已经冲洗掉消毒液的手指,手肘朝下,继续淋着水。

听见脚步声,它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在温景然的身影笼罩下来时,才慵懒地分去一个眼神,继续专注地舔毛。

如约洗得慢,水流顺着她的指间流淌,微微带着凉意。

如约时不时地伸出手指去摸它的脑袋,光是这么偶尔碰碰它,她的心情也极好,根本不见温景然刚开门时从她脸上看到的淡漠。

术前洗手时,嘴里一直哼哼唧唧地哼着调,也不知道唱的什么,就是能明显得感觉到她高兴的情绪。还当真是,一和温景然有关,她就可以做到精神百倍。

“这是猫叫什么名字?”应如约问。

小邱跟她同一台手术,明明上一台还恹得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手术一结束就新鲜得像是雨后冒出的新笋。

“叫梵希。”温景然坐下时,顺势扯了扯梵希的尾巴,见它不悦地眯起眼露出一丝警告,扯了扯唇角道:“是我哥家的猫,当初在梵音寺捡来的。”

下午四点,临近下班的时间,应如约还有最后一台手术——胃肠外科温景然主刀。

梵音寺?

今天的手术安排多,应如约从早上上第一台手术开始就没怎么歇过,就连午饭也是过了饭点后上级医生过来替才有片刻功夫在手术室外间的小食堂草草用过。

应如约回忆了一下,瞬间就把温景然捡到猫的那位哥哥对上了号,如果没错的话,她上次在梵音寺见到的那位,就是这只猫的女主人。

她要学什么?

“你叫梵希啊?”如约弯着眼睛把它重新抱进怀里,指间全是它毛茸茸的柔软触感。她低头,目光落在它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揉揉脑袋,又摸摸它的下巴。

学着点?

像是回应她,怀里那只猫虽不太情愿,仍旧喵呜了一声。

如约听得一脸的懵逼。

抱了一会猫,应如约心满意足,终于想起今晚来找他的正事。

“又来了。”沈灵芝一脸无可救药地轻推了一把小邱的脑门,转头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还在回味的应如约:“你可学着点。”

她轻轻地拨了拨梵希的耳朵,组织好语言,这才开口道:“魏医生在普外的微信群里说了一些不太恰当的话……”

虽然干着麻醉医生做的事,可闲来无事翻的书却是胃肠科的……就为了多了解一些温医生在做什么,和他有相同的信念。如约,你都不知道,我起初当医生只是因为医生待遇还不错,职业体面稳定。可自打遇到温医生,我无比庆幸我能从事医疗行业,感觉自己找到了人生理想,自带光辉……”

她抬眼,目光对上他一副安静聆听的表情时,顿了顿,才能继续说下去:“现在不止普外,麻醉科里小邱,沈灵芝都误会了,甚至还不止她们。”

小邱立马挺直了背脊,清了清嗓子,就跟发表获奖感言一样郑重其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只要他出现在视野里,你就能毫不费力地在人潮汹涌的人海里一眼找出他。温医生这种大忙人,要是没有一双好眼睛,还真的不能在拥挤的电梯啊,送病人回病房时看见他。还有哇,一天见不到温医生就感觉四肢无力,就像是漏电的电池一样打不起精神。

说完,她抿唇,唇线绷直,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

她笑了笑,也不辩驳,反问道:“你一口一句像你们这种小迷妹,你们小迷妹的日常都是怎么样的?”

温景然从她怀里接回猫,把桌上盛着它牛奶的小碗推至梵希面前,看着它乖乖低头舔了几口,这才重新看向如约,反问道:“你困扰的是什么?”

应如约想了想,好像还真的是那么一回事。

“同事之间有暧昧的话,对彼此形象都不好。”如约舔了舔唇,一股无力的无奈涌上心头:“小邱现在都在误会你追我……”

“还有哇,那些小护士可是几次都看到温医生端了餐盘坐你对面吃饭。换做我们这些小迷妹,恨不得数着米粒吃好跟温医生同桌得久一点,就算不说话不眼神交流好歹感受下男神之光嘛,你倒好,吃得比谁都快,头也不回地扎回手术室。手术室里是有你老公呢还是有你男朋友?”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她没有误会。”

小邱接过手机后,仔细地把屏幕擦了擦,这才把手机塞回兜里,掰着手指细数:“你看啊,你跟温医生同台了好几台手术。像我们这种小迷妹啊,手术空隙总会忍不住偷瞄几眼温医生的,像你……全程盯着电脑屏幕,根本对温医生不感兴趣。”

应如约怔住。

视频还在加载,如约已经没了看的兴致,把手机还给她,随口问道:“为什么说我和温医生没有可能?”

只听他不疾不徐的,又重复了一遍:“她们没有误会,我就是在追你。”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护士台的那些小妖精会说你跟温医生没可能了……我本来还不服气来着。”小邱支着下巴,神情有些郁闷:“你连看我男神最帅的时候都能走神,显然是温医生的魅力之光一点也没有拂照到你。”

好吧……

应如约回过神,眼看着进度条才走了整个视频的三分之一,顺手往后拉了一截。

如约妥协。

她抬手,五指在她眼前晃悠了几遍。

她的确是说了一句蠢话,把自己的谈判优势尽数付诸东流。

小邱正喋喋不休地闭眼夸,夸了半天也没见如约附和,一抬头,只见如约的目光有些失距得盯着屏幕,似在出神。

“魏和那边我会解决。”温景然摸了摸梵希的脑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反正他现在应该知道你不是他该肖想的人。”

她从没有真正的了解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后面半句话,理直气壮得竟让如约一时找不到词去接。

她不服管教时他会训斥揶揄,她落寞绝望时他会安慰鼓励,她迷茫无助时他就如同海上灯塔,一路牵引。可偶尔在她面前又会暴露出的与他人设背道而驰的痞气和恶意。

她大囧,直觉自己这次还打算和他定个君子协定约法三章的念头还不如做场白日梦来的简单。

从一开始对她温润有礼,进退得宜,到后来日渐深入了解后,他几乎强势的介入她的世界里。

她沉默,温景然也没有试图此时去试探她的想法。只专注的,盯着梵希把小半碗的牛奶尽数喝光。

再比方,应如约。

然后,把桌几上泡在牛奶杯里的牛奶推至如约面前:“这是你的。”

这些年,对应老爷子的照拂几乎就跟如约这个亲孙女差不多了。

那语气,就像是在哄她一样。

他在应老爷子面前,不见高冷淡漠,唯有谦逊和尊敬。

如约不说话,端起牛奶小口抿着,等一整杯喝完,杂乱无章的思绪也理顺差不多。

幸好,温景然能够明白应老爷子的苦心。

她放下杯子,端正地坐好,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让温景然也不自觉认真了些。

所以老爷子对他严格,苛刻,有些时候给他出的难题近乎有些刁难。

她正了语气:“温景然。”

应老爷子和如约提起温景然之初,曾说他骨子里有些桀骜,他出身名门,家里几个表兄弟皆是人中之龙,那优越感是与身俱来的。

又被叫了一次全名的人,唇角噙着笑,“嗯?”了声。

比方说应老爷子。

那不疾不徐不紧不慢的态度让如约瞬间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满腔的愤然无处发泄。

关系再特殊一些的,待遇又会不同。

她抿唇,仍旧保持着一副谈正事的姿态:“在我没打算接受你之前,你不能用任何外界的力量逼迫我。我抗压强,那些对我没用,只是产生的困扰也许会影响我的工作。”

可对待同事时,点头之交的在医院的走廊上碰见了,他都会客气有礼的颔首招呼。再熟稔些的,下了班后能约在一起打球。

温景然顺从的又“嗯”了一声。

他看着虽有些高高在上,高冷得像一支开在悬崖边上的高岭之花,就连脚踩登天梯的人都无法越过陡壁去采撷。

她此时在他的眼里就如同半大的小孩,强硬了姿态非要让人认同理解,委实有些可爱得过分。

面对病人时,他虽沉默寡言,但该一名医生需要做到的事情,他尽职尽责,绝不含糊。

应如约忍住想揍人的冲动,翻了个白眼,继续稳着:“以后在医院里,我们就保持同事的相处模式。”

应如约见过他无数种模样。

这一回,温景然终于不再敷衍。

温景然这个人,性格捉摸不定,其实并不好分类。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就拒绝道:“办不到。”

那只手就搭在车窗口,他俯身,靠近她,并不那么善意地问她:“只有拒绝我你才会想和我好好聊聊,聊什么?给重症病人介绍病情时需要给他们做思想建设,患者的术前访视才需要告知风险,我是哪种,嗯?”

应如约语塞。

应如约忽然就想起昨晚她说“下次轮休,不管是什么答案,我们都好好聊一聊”后,他沉静的目光下,隐匿得那一丝气焰。

敢情她刚才说了那么多,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似是察觉到有人在偷录,他也未阻止。目光轻轻地扫过来,屏幕晃动了一下,只见他往前迈了一步,要不是他身上还穿着制服,他那不怒自威的气场几乎要比他面前的那个青年更要痞气。

“医院里喜欢你仰慕你的人很多……”应如约皱着眉头试图跟他讲道理:“像魏医生这样单纯爱八卦的人也很多,只要不是自己的,别人的戏都是越丰富越精彩。我不喜欢……”

他一来,混乱的场面一静,刚还不可一世的几个青年竟一下就被他一人压制住了。

话没说完,再一次被打断。

他站在那,眉目冷淡地望着男孩,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自成气场。

眼前一直耐心听着的人,眉目间忽然淡了颜色,那只手覆上她的后颈,指腹微一用力就把她按向了他的方向。

他身材挺拔,比为首戴着鸭舌帽的年轻男孩还要高出半个头。

眼前骤然掩盖下的暗影里,前一秒还温文尔雅满眼笑意的人一下子变得攻击性十足。

视频里,温景然一身白大褂,隔开围观的病人,站在了几位医护人员身前。

他低下头,微带着几分凉意的唇落在她的唇角,轻轻地抿去她唇上还沾着的奶沫:“以后一本正经给我上课的时候,嘴边可别沾东西了。”

视频是值班护士站在门口录的,怕被发现,拍摄的角度并不好。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举动,像是有谁往布满火星一触即燃的空气里丢了一把火,周围的一切仿佛瞬间燃烧了起来,温度炙热。

如约已经点了播放键。

应如约僵坐在沙发上,身体还保持着背脊挺直端正的姿势,人却如同被勾了魂一般。

小邱立刻献宝似地把手机掏出来,解锁后,手机屏幕还停留在视频暂停页:“我就是想沾沾离我男神最近的人,间接算是和我男神接触了不行啊?”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不敢回忆几秒前发生的事。

如约好奇:“视频?”

只清晰地记得,他靠近时,心口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难以抑制的酥软下,有片刻如同窒息了般无法呼吸。

沈灵芝倒水回来,睨了小邱一眼,面不改色地从两人身旁经过:“昨晚温医生被叫回来做了台手术,赶上混社会的来医院恩怨情仇,上演了一出精彩的英雄戏码。小邱把视频来回看了十几遍,就差钻进屏幕里把温医生捞出来现场告白了。”

温景然了解她,他知道她在什么时候会变得柔软,也知道什么情况下才会触怒她。

她这边还没感慨完,刚迈进科室,满面红光的小邱一个箭步冲上来,牢牢地抱住如约的手臂,跺脚咬唇,十足怀春少女地望着她:“如约。”

他对她的掌控成竹在胸。

如约狐疑地看了她们一眼……是不是什么事只要和温景然扯上边,那就是轰动医院的大事?

明明身处劣势的人是他,可实际上被他逼到无路可退的人只有应如约。

隐约的,能听到“温医生帅炸了”“视频”的字眼。

颈后,他修长的手指仍停留着。那指腹温热,犹带着一丝力度轻轻地扣押着她。

护士台的护士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正围着“百事通”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个个神情激动,双颊泛红。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灯光下正泛着琉璃一般的光彩,有光影在他眼里打着转,或深或浅,越发把他的情绪隐藏得幽深难测。

刚到医院,就发觉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太对。

应如约抿住唇,想起刚才他的唇角在她唇上停留过,又很不自然地松开,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把之前被打断的话补充完整:“我不喜欢这样。”

隔日上班,如约因为颠倒了时间,起得晚了些,只能搭温景然的顺风车到医院。

一语双关。

她向来不喜欢有什么欠着别人,更何况是这种情债。

应如约不是被欺负了只会用哭闹来表达情绪的人。

她不会玩暧昧,也做不来问心无愧地接受他的示好。

甚至很多时候,她的情绪比常人都要来得慢一些。

“等下次轮休。”如约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时,不躲不避,直直地望着他:“不管是什么答案,我们都好好聊一聊。”

是,被占便宜了。

他低垂着眉眼,安静的,等她说话。

可理智在得失上一衡量,她既做不到跟温景然撒泼吵架,也做不到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被叫了全名的人默默挑眉,眼里的光渐渐像是天亮时的星辰,光芒稀薄。

那唯一的抗议方式就是冷处理。

应如约站在车门旁,袖口被她手指绞出了几道痕印,她咬住下唇,颇有些艰难地下了决心:“温医……温景然。”

即使此时,她心里犹如窝着一团火,急需发泄。

车里的人降下车窗,路灯的灯光沿着敞开的车窗落进去,撒了他一身。

她再也不想待下去,冷着脸站起身,连一句告辞都没有,转身就走。

时间已经不早,如约下车后,站在门口正要开门,钥匙都已经插进了锁孔里,她握着钥匙站在原地一会,转身绕过车前,走到了温景然那侧的驾驶座。

走动时掠起的风惊得仍在舔牛奶的梵希抬起头,不知所以地望了眼如约离开的背影。转身,伸出爪子狠狠地挠了下温景然的膝盖,呲牙喵呜了一声。

车从保安室前经过时,小赵还转头往车里多看了几眼。

玄关能听见屋外的雨声,雨势渐大,有如倾倒之势,哗哗作响。

吃过夜宵,温景然送她回去。

如约换好鞋,开门正欲离开。

应如约一噎,喝完粥之前,再没说过一句话。

有风夹混着雨点从半拉开的门里卷进来,在冬季的夜晚,凉得如同凝结的冰凌,拍在手背上隐隐作痛。

虽然没说话,可那眼神的意思就像是在问“你确定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当面和你说”?

如约眯起眼,还未来得及走出去,从她身后伸出一双手,一手卷带着她的腰身往后把她拉进怀中,一手牢牢地按住门,微一用力就把屋外滂沱的雨声尽数关在门外。

闻言,温景然看了她一眼。

刚招惹完她,饶是温景然再有自信她不会发脾气,此刻也不敢太妄为。

应如约眯眼吞下一口温烫鲜美的粥,嘟囔:“这有什么讲不清楚的……”还非要当面说。

他站在原地,脚步一步未退,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扶着门把,把她半圈在怀中。

温景然说:“嗯,报警后跟着过去做了笔录,后面的事你也清楚了。”

玄关暖橘色的灯光从他身后打来光,光线沿着他衣服的边角渐渐晕开无数个光点。他清俊的面容在这朦胧的灯光下,就只有她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挑拣了粒花生喂进嘴里,花生粒香脆,口感意外得好。

“你刚才说得每句话我都认真听着。”他服软:“医院里不会有人议论。”

碗中的艇仔粥正飘着香,那色泽在灯光下恍如晶莹剔透,勾得她食欲大振。

应如约一静,抬眼看着他。

“所以报警了?”应如约接茬。

见有效果,温景然顿了顿,继续道:“在医院,我们就保持同事关系,我不逾距。”

温景然险些失神在她那浅淡的笑容里,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再没了刚才像讲故事一样描述的心情:“我到病房的时候,那几个年轻人手里拿着棍子,凶神恶煞得说要报仇。刚把病人送下来的付医生正拦在病床前,脸都吓白了。”

他的眉眼渐渐柔和,语气里更是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妥协:“你不喜欢的事我就不做。”

远处厨房里隐约有说话声传来,她低头,嘴角含笑,先替他剩了一小碗,推至他面前:“后来呢?”

屋外雨势渐小。

服务员应了声,麻利地端了碗勺过来。

隐约能听见雨滴顺着屋檐落下的声响,丝丝窃窃,如雨打芭蕉。

眼看着服务员袅娜着身子,上完粥就要走,应如约叫住她,示意两个人:“麻烦你能拿两个小碗过来吗?”

如约和他对视了几秒,心底忍不住暗自嘀咕:“一个男人为什么要长这么好看?”多看几眼好像都是在占他便宜一样。

如约听得有些好笑,正好服务员端了一盅煲在石锅里的粥过来:“艇仔粥,请慢用。”

她默默挪开眼,有些暗怒自己不争气,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她都快想不起自己刚才为什么要生气了……

从头到尾,他回答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一样严谨,几乎是把他能想到的所有因素,无一遗漏地从头说了一遍。

应如约低头,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那你记住你自己说的话啊。”

“手术结束后,患者送进了病房。护理台的值班护士打来电话,有几位自称这位患者朋友的年轻男人进了病房。黑衣,纹身,戴着鸭舌帽,因为询问的态度还不错,值班护士等告知病房后才想起有些不对,通知了保安后也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脸皮薄,做不来温景然的得寸进尺,见他唇角噙着笑,一副好脾气的点了头,心中郁气顿消:“我要回去了。”

应如约微扬了扬眉,耐心地继续听他说下去。

温景然从善如流:“我送你。”

“急诊收了个二十三岁的男性患者,急性胃穿孔,除此之外,外伤数个。”他起身关了正对着她的窗口,重新坐下后,继续道:“病人家属不在本地,患者意识清醒就签了手术知情同意书做了手术。”

甄真真今晚追丢了一个犯人,还伤了手,被迟盛厉声勒令回去养伤。她心里不服气,较着劲。

手边已经添了一杯大麦茶,她低头小口抿着,抬头看他时,终于问起:“你怎么会去警局做笔录?”

从警局开车出来,沿江兜了一圈风,心情总算好了点。

他从她手中接过菜单,几下勾画了三样,递给在旁等候的服务员。

伤了的那只手,消毒后包扎了起来,手掌心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伤,愣是被这包扎唬得像是截肢了一样严重。

通常熟悉的餐厅,她在确认对方没有忌口和喜欢的口味后,就会在熟悉的菜名上勾画。不熟悉的餐厅,她连菜单都没兴趣看一眼。

甄真真从小就皮实,毕竟在还分不清性别的年幼时期,她就一直梦想着能当个大英雄,长大后能娶像应如约这样的姑娘回家烧饭做菜暖被窝。

就为数不多的几次,他却知道她不爱点餐。

当然,这个梦想夭折在甄真真在幼儿园里上的第一节生理课上。

温景然和她出来吃饭的机会很少,不是在应家有华姨掌厨,就是在医院食堂解决过午餐,像模像样地去餐厅吃饭的次数,十年来,一双手也数得过来。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要当个大英雄,她抱着这个英雄梦,从小跟着男生学爬树学翻跟斗学玩枪。

拿着老板递来的一大张菜单时,她有些为难的皱起眉,求助地看向他。

去玩具店买玩具时,从没有正眼看过真真妈从橱窗里拿来的漂亮洋娃娃,不是木剑手枪,就是坦克飞机的模型。

她今晚吃得有些撑,消了一晚上的食,这会也只是勉强能吃一些。

等后来渐渐长大,她就真的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

应如约的脚步一顿,抬眼看他:“那就去那家吧。”

起初负伤立功时,她还学警局里那娇柔的文职姑娘窝在真真妈怀里卖惨。

“这里新开了一家粤式的夜宵店,肠粉,云吞面,虾饺,叉烧包,艇仔粥都挺地道。”说着,温景然自己也笑了起来,解释道:“想明天给你带早餐,先做了功课。”

真真的妈心肠柔软,按老话说那就是菩萨心肠。

温景然把车停在路边。

甄家只有甄真真一支独苗,她本就反对真真做警察,真真还在警校时,哪里磕着碰着,青了紫了或者见了血了,哪怕只是一条小小的血痕她都能偷偷地一个人藏起来抹眼泪。

在昏黄的灯光下,透出一股旧时光的味道。

那次接到电话去医院看甄真真时,吓得好几年都没缓过来。

和一个月前她初初回来时一样,整条小吃街灯火通明。有吆喝声从远处传来,还有馄饨摊上的木鱼声,规则的被敲响,一声一声,就像是回到了L市的青石板老街。

此后甄真真再没敢带着伤回家,可做警察的哪会没有磕磕碰碰。每次负伤时,要么委屈些在局里住几天,等后来迟盛调过来,她就老蹭他的房子住。

一路沉默到小吃街。

结果今天暴脾气一上来……无家可归了。

每一个人,她都有最合适的拒绝方式。唯独温景然,拒绝的话她说不出口,每日都把自己放在火上煎烤,辗转反侧。

甄真真撑伞倚着车门,不厌其烦地继续给一直没人接听的应如约拨电话。

写纸条;递情书;买早餐;送饮料等等等等。

她今晚可就得倚仗她收留了,怎么还不接电话……

其实,从小到大,应如约的出色,让她的身后有过一支从未断链的追求者队伍。

她嚼着口香糖,嘀咕个不停。

通常这种时候,她只能用沉默去回应所有她无法回应的话题。

嘴里的糖早已被她嚼得没了味道,她拉开车门,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低头吐了口香糖,三两下揉捏成一团抛进垃圾桶里。

反正自从温景然把自己的位置从她的“师兄”“朋友”转换到“追求者”上后,他的言辞和举动连一分矜持的伪装都没有,让她无力招架。

这一转头,她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应如约垂眼看着刚被他握过的指尖,缓缓蜷起手指,没作声。

她说怎么电话打不通呢!原来瞒着她跟温医生私会呢,当然不敢接电话!

“你这样……”温景然松开她,扣好了安全带,挂了倒挡后退,在中控导航的系统提示音里,他后半句的语气显得无奈又模糊:“以后不敢让你等了。”

她气哼哼地眯起眼,透过路灯的灯光去看撑伞走来的两人。

指心那杯热茶的温度还未彻底冷却,虽微微带着几分凉意,但的确和她说的那样并不冷。

老天往地上泼了一天的水,此时夜深人静,下落的雨花落进水坑都激不起大涟漪。

话音刚落,他的手越过中控,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指尖。

这两人,却一人撑着一把伞,中间隔出的距离简直能再塞下两个她。

“我不冷。”应如约摸了摸发凉的鼻尖,试图用认真的表情说服他:“我穿暖了出来的。”

甄真真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合上伞,也不管伞身还淌着雨水,随手扔到副驾上,几步小跑着迎上去。

即使这样,温景然也怕她冻着,解开安全带,倾身去后座够了他的外套递给她。

陡然迎面跑来一个人,应如约吓了一跳。

车内刚开了暖气,她的座椅椅背和椅垫都开了加热。

等看清是甄真真,还没抬起伞柄把她揽进伞下,人已经很自然地钻进了温景然的伞下,三两下把人推到了她的伞下。

如约仍旧坐在长椅上,不紧不慢地把纸杯里的茶水喝完,这才开门,上车。

偏偏她自己还颇自我感觉良好,笑眯眯地掩饰:“我喜欢温医生的伞。”

温景然在灯光下看到了坐在保安室门口长椅上的应如约,怔了一下,很快切换成了近光灯,在她面前停下。

应如约无语地瞪她,目光落在她握着伞柄的手上时,目光一凝,顿时肃了语气:“你手怎么了?”

车灯大亮,些微有些刺眼。

甄真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缠着纱布的手,不以为意地晃了两下:“抓人的时候被划了手心。”

一分钟后,一辆眼熟的白色的路虎从路口驶来。

话落,她继续笑眯眯,一脸迷妹的看着温医生:“温医生你这是要和我家如约去哪儿啊?”

坐在长椅上的女孩双手捧着他的纸杯,正低头小口抿着茶。大概是茶水有些烫,她一手握着,另一只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维持着板正的姿势望着御山的路口。

几次打交道下来,温景然对甄真真印象颇深刻,他拂去肩上顺着伞骨落下的雨珠,答:“送如约回来,既然你在,我就先回去了。”

他心里暗自嘀咕着,等回了保安室,透过玻璃窗望外看了眼。

助攻失败的人一脸失望:“就回去了?那我岂不是打搅了你和如约的雅兴?”

这大冷天的,让一姑娘家在外面等着……真是不知怜香惜玉。

话音刚落,手臂上被应如约毫不怜惜的一拧,甄真真立刻吃痛地“嘶”了声,不敢说话了。

保安室的小赵去而复返,这回倒不劝她进屋等了,用一次性的纸杯给她倒了杯热茶递给她:“您拿着喝,喝完我再给你倒。”

应如约眉间的羞恼一闪而过,温景然却看得清晰,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笑道:“时间不早,你们早点休息。”

于是,挂断电话后,应如约一路走到了保安室门口,就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他。

留下这句话后,他回头看了应如约一眼。

应如约无奈地站在路牌旁,思忖了几秒后,妥协:“那见面说吧,一起去吃点夜宵。”

路灯的灯光悉数洒在了伞面上,把顺着伞骨往下滑落的雨滴一颗颗映得圆润饱满。

选择立刻就变成了要不要吃鸡汤馄饨……

挡了光,伞下是一片昏暗。

许是担心她会下意识的拒绝,温景然话音刚落没多久,又补充了一句:“刚做完手术,又出了一点意外。你现在饿不饿?等会我经过小吃街的时候给你带碗鸡汤馄饨?”

他低头,眼窝深邃,那双眼在黑暗中亮得像是自带星辉。

明明她说的是“不想担心”,电话那端的人却低声笑起来,再开口时,手机里他的声音更清晰了一些:“我现在不方便说太多,见面说吧。”

似是有话要说,他目光沉静地看了她好一会,最终却只是抬手轻按了一下眉间,低沉着嗓音,和她道了声“晚安”。

他那种好像一切都无关紧要的语气委实让她有些窝火,在应如约自己都不知情的时候,她的声音拔高,隐约带上了几分急切:“我是不想担心你,但到底出了什么事?”

目送着温景然离开,直到转角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甄真真才依依不舍地转身,搂着如约的手,黏糊糊地学着温景然刚才的语气,挤出一句:“晚安,小甜甜。”

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不担心?

话落,自己先绷不住笑起来,取笑道:“怎么几天不见,好像你和我温医生进展不错的样子?啧啧啧,说起来,温医生的声音真好听,每次一压嗓音,我就觉得耳膜都在震动……”

“没事。”他含糊的用两个字盖过,也许是不方便接电话,他沉默了几秒,才道:“不用担心我。”

如约才不想和甄真真谈温景然的话题,她轻轻地托起甄真真受伤的那只手,借着路灯的灯光看了两眼,转移话题:“没有谎报伤情吧?”

那样的语气,应如约几乎是立刻就确定了他此时的处境,不免更加焦急:“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

甄真真大呼:“岂敢。”

电话那端的人似乎是有些意外,顿了顿,舒了口气:“如约。”

随即,甄真真喋喋不休地把今晚抓犯人的过程给她详细地描述了一遍,有多详细呢……就连她蹲点的时候喝了几口水,打翻了一个垃圾桶捡了半天垃圾的事都事无巨细地打了汇报。

刚才电话接通后,因为焦急,她连称呼都没顾得上,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开门见山地就问“你现在在警察局?”

到最后,她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今晚收留我下呗。”

如约仰头望了眼沉邃的夜空,搓着手指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

应如约叹了口气,轻推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虽然是警察,但也是个女孩子啊。虽然维护治安抓捕犯人是你义不容辞的职责,可也要好好保护自己啊。”

她坐的地方没有挡风板,虽不至于是风口,但枯坐着,仿佛四面八方的冷空气都在朝她汇聚。

她边说边开了门,催促她先进去,换了鞋,她把雨伞靠在墙边置放雨伞的架子上,带她上楼:“一受伤就谎称加班不回家,你觉得能这么瞒着阿姨多久?她知道估计得心疼死。天天在那边操心我和温景然,你也缺个管教你的人。”

南方的冬天,即使衣服穿得再多,那风也是透骨凉,能从任何一个缝隙里钻进皮肤。那种冷意,就跟从脚底蔓延上来的一样,捂都捂不暖。

话音刚落,甄真真的手机铃声响起。

应如约拉紧领口,往后靠在椅背上。

甄真真懵逼地看了眼如约,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见是迟盛的电话,不敢耽搁,立刻接起。

入冬后的S市,温度下降得厉害。

那端是男人刚抽完烟有些沙哑的声音,问她:“不在我这,去哪了?”

小赵被她看的脸一红,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可一时又词穷,只能折回保安室里。

应如约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眼也不眨地盯住她。

她的眼神认真,微微弯起和人对视时,眼里似有星辉。

后者心虚地移开目光,几乎连滚带爬地进了屋,闷头钻进了浴室里。

应如约怔了一下,摆摆手:“不用了,我要等的人很快就来了。”话落,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谢谢你。”

温景然到家,先抱起梵希去认认床。

夜深且凉,保安室值班的小赵频频往外看了好几眼,到底没忍住,推门出来,有些腼腆地问她:“应小姐,你要不要去保安室里坐着等?我们夜班需要在保安室外站岗,你可以进去暖暖。”

然后严格按照温景梵的叮嘱,给这位猫主子拍了张床照发过去。

应如约挂断电话后,干脆没回家,就坐在御山别墅区的保安室门口等他。

十五分钟后,温景梵回复:“连猫都从我这求走了,再追不上就别姓温了。”

S市的警局离御山不远,十分钟左右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