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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魏和和他一个科室,庆幸之余,因为温景然带来的压力也是实打实的压在胸口,有时候天气一个阴沉,他这胸口就不太舒坦。

毕竟年纪轻轻,专业技术过硬,无论是软实力还是硬实力都达成了一堆旁人可望不可及的成就。搁在同龄人里,他无疑是那高山,高得无法攀爬。

不过男人的世界比女人要简单许多,魏和知道自己和温景然不是一条起跑线上的人,也从未因为他的优秀而让自己在工作生活上有过太多执迷不悟的纠结。

温景然这个人吧,在普外一直都是很吃香的……不,或者说他无论搁在哪里,都很吃得开。

只是那晚,温景然温凉着语气,用不可商量的态度让他撤回自己说过的话时,他其实心里忍不住暗骂了一句“MMP”。

一个星期前,魏和在普外科的微信群里爆出温景然和应如约是同款锁屏密码。当晚,他就接到了温景然的电话。

虽然最后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他还是妥协了,在普外的微信群里认真地抹去了有关温景然和应如约的绯色新闻。可心底忽然就梗了一根刺,见不得温景然一副高高在上,哪哪顺风顺水的样子。

他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这么一想,那点从脚底席卷来的冷意仿佛被他又踩回了地面。

魏和还在酝酿着怎么开口比较自然,冷不丁被温景然这么看着,骨头似乎都从里到外的透着股寒意。

魏和眼尾微微勾起,笑得十足暖男模样,语气温柔道:“你是S市本地人,喜事的风俗你应该知道。领证后,两家免不了合成一家聚个餐。晚上不到十点,沈灵芝估计也回不来。”

温景然静静地抬起眼,目光落在魏和的身上。

应如约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已经站直了倚着电梯的温景然,轻咳了声,答:“没关系,灵芝托我暂代的时候有跟我说过。”

不过她心里犯嘀咕是一回事,怎么应答又是一件事。虽然不知道魏和这么明知故问的原因,应如约仍旧笑着点了点头:“是啊,今天领证。”

魏和才不是想说这个,他挠头,眼看着电梯就快到了,他也懒得绕弯子,直言道:“我知道你家住得离医院有些远,等十点沈灵芝来接你的班,地铁也没了,你回去不方便。”

是以,魏和要是说他不知道,应如约怎么也不会相信。

顿了顿,他忍不住瞥了眼电梯一侧一句话也没说,周身气场却越发强盛压迫的男人,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唇,轻声补充完最后一句:“我今晚忙得有些晚,可以顺路送你回去。”

领证的事,沈灵芝也没有刻意要隐瞒。而医院,人多嘴杂,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比什么都来得更灵通。

应如约忍不住挑眉。

沈灵芝和许医生相恋多年,这是整个医院都知道的事。

她没听错吧?

眼看着越来越接近目标楼层,魏和往后靠在电梯一侧的扶手上,用一副寒暄的口吻问如约:“我听说沈灵芝今天和许医生去领证了?”

魏和要送她回家?

魏和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挪开眼,心里不住嘀咕:“这要是让护士台那帮饥渴的姑娘们看着了,能陶醉一整天啊。”

安的什么心啊……

温景然的表面功夫向来做得好,他温文尔雅地微微一笑,那清俊的皮相看上去仿佛更加俊俏了一些。

她手中的病例被她的手指微微卷起,她沉吟着,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就被电梯到达的“叮”声掩盖。

他讪讪地回过头:“温医生。”

魏和还耐心地等着她重复,目光渴求恳切。

魏和透过电梯朦胧的金属面扫了眼站在电梯另一侧的男人,脖颈顿时一凉。

温景然却不打算再给他这个机会,上前揽住魏和的肩膀,径直揽着他往电梯外走去:“别堵在电梯里。”

电梯门缓缓合上,开始上行。

魏和“唉”了声,急忙回头张望。

要不是有正事,她往普外病区瞎跑什么?

应如约落后两人几步走出来,眼看着魏和被温景然毫无商量余地地拖走,再也忍不住,低着头,用病例遮掩住唇角抑制不住的笑容。

应如约默了默。

男人有些时候,真是很可爱啊……

魏和却像是看不懂她的冷淡,边回头去按楼层边问道:“应医生是来术前访视么?平常可不常来普外病区啊。”

在温景然的办公室和病患的家属谈过麻醉风险,并签好手术麻醉风险通知单后,应如约折回手术室,准备骨外的手术。

几乎是皮笑肉不笑的,她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忙忙碌碌了几个小时,白天的慢诊手术终于尽数收尾。

自从“停车场事件”以后,应如约对魏和有了条件反射的防备心。

而时间,也已经指向了深夜的十点。

这一眼,魏和忍不住瞪圆了眼,唇角一弯,露出个有些热情的笑容来:“应医生。”

沈灵芝来得匆忙,几乎是踩着点赶到了医院。

魏和的眼角余光瞥到一抹白影往电梯里侧靠了靠,他低头,几步迈进电梯里,装作不经意地抬眼望了眼。

等如约功成身退时,已经是深夜的十点半。

应如约在电梯门打开后看见魏医生的第一眼,就下意识地站离温景然远了些。

洗完澡,应如约边换衣服边给温景然发了个条微信:“我这边结束了。”

小邱其实很喜欢待在普外的微信群里,魏和会来事,经常和护士站的百事通李晓夜一搭一唱,一言不合还总爱撒红包。

温景然等了她一晚,收到微信后,边回了电话边保存文档,关机。

魏和平日里的爱好不多,聊微信打游戏几乎就是他在工作范围之外的日常。就算是在医院里,一旦情况允许,那手机也鲜少会离手。

定好在停车场碰面,他挂断电话后,换回常服,拿起车钥匙先走出了办公室。

几步外,魏和边等电梯边看手机。

夜色已深,万籁寂静。

电梯嗡鸣着向一侧推开门。

已立冬的S市,夜色萧条,树影层层叠叠,在路灯的投映下相互交错。

说话间,运行中的电梯“叮”的一声,在中间楼层停了下来。

白色的路虎,停在这片景致里,如粗矿蛰伏的巨兽。车身投映着暖色的灯光,也投映着这交错斑驳的树影。

她眼里的光太过璀璨,温景然有一瞬间的失神,顿了顿,他忽然意会过来,声线微微发紧:“那陪我去看日出吧,有什么话,一夜总能说完了。”

车内的暖气有些闷,温景然开了车窗,手肘倚着窗沿,侧目看向如一条山河般蜿蜒而去的灯河。

应如约眨了眨眼,忽的一个念头起:“晚上和我一起下班吧,不过有点晚,要等到沈灵芝回来接班。”

一盏盏路灯明亮得像是小太阳,远处无法凝聚焦点的地方,灯光如散开的一团雾,朦朦胧胧地透着几分美。

预谋已久啊……

而他,坐在车内,像是一副静立的水墨画,一眉一颦都似画师用心勾勒,径精致的五官就连暗影都打得那么完美无瑕。

“嗯。”温景然点头,修长的手指落在电梯一侧的扶手上,慵懒着声线道:“所有你觉得巧合的事情其实都是预谋已久。”

应如约沿着路灯小跑着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面。

应如约很诚实的摇头:“不信。”

本就有些喘不过气来,此时心口一突,像是被什么砸中了柔软的心湖,湖底一圈圈涟漪晃动着,她连站都有些站不稳,停了一会才慢慢走过去。

电梯里只有他们,明亮的光线里,他转身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散步经过你信吗?”

坐上车,如约系好安全带,看他沉默着,小心问道:“等很久了吧?”

刚才那种逼仄压抑顿时烟消云散,如约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看他按了电梯迈进去,紧跟着走进电梯,这时才想着问他:“你怎么会过来?”

“还好。”温景然看了她一眼:“等你的时候在写手术记录,病程记录……”顿了顿,再开口时,他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这种枯燥的东西,在等你的时候,时间很容易就被消磨掉。”

走出病房。

写手术记录……

应如约对患者的基本情况有了解后,正想询问家属,身后的人先一步猜到她的想法:“在我办公室,跟我来吧。”

应如约脑补了一下他坐在电脑前的画面,总觉得他是在故意向她卖惨。

有了温景然坐阵,屋子里那么多个男人都安静得跟小鸡仔一样,没一人再敢开口说话。

说来也是奇怪,原本在她心目中如果神邸一样高不可攀的人,为了让她走进他的世界里,想法设法。

“朋友家的孩子。”温景然握着她的双肩,让她转回身,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了几分笑意:“有些闹。”

“我忙了一晚上。”应如约掰弄着手机,边给甄真真发了条“今晚要夜不归宿”的通知,边抱怨:“今晚加了一台急诊,你们普外的林医生脾气是真的很不好……”

如约忍不住转身看了眼站在她身后犹如给她撑场子一般的温景然:“温医生。”

她难得有埋怨的情绪,温景然借着路灯的灯光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带上了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林医生怎么了?”

这态度跟刚才开玩笑时候的态度可真是天壤之别。

“病人肌肉太紧,关腹关不上。”应如约拨了拨还未彻底干透的头发:“但肌松药给太多,代谢慢,病人苏醒后呼吸会不太好。我就看情况,假装给了点生理盐水。”

刚才还在开如约玩笑的男人立刻变了态度:“对不起啊医生,我们这一群大男人平时混在一起,荤素不忌,说话都没顾忌,冒犯之处真是抱歉了。”

后面的话不用说,温景然也猜到了。

他一来,整间病房呈压倒性的压迫氛围顿时陡变。

林医生进医院比温景然还要早上几年,从医十几年,要是连应如约糊弄他把肌松药换成了生理盐水也不知道,那才真是倒退了。

目光在病房内懒散坐着的一群男人身上掠过,径直站在了如约的身后,偏头去看了眼她手上拿着的病例。

“嗯。”他静静的听着,等她停顿时又恰到好处地问了一句:“给你脸色瞧了?”

温景然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信步走来。

“没有吧。”应如约努力回想了下,有些不太确定:“他平时就板着脸,手术的时候又遮得只剩下一截鼻梁和眼睛……而且林医生鼻梁塌,有时候罩了口罩就只能看见眼睛了,他瞪我我倒是看见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插进来:“术前访视是为了确保你明天手术过程的安全,至于他一次几飞,一夜几次并不在术前访视需要了解的范围里。”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笑起来,拨着头发回头望了他一眼:“我们去哪?”

比如约还先面红耳赤的是正在打游戏的患者,他偏黑的脸庞微微泛了红,怒而一掌拍向说话的男人:“你怎么说话呢?”

“S市郊外的离苍山。”温景然随手打开导航,在红灯间隙输入目的,一路不停地从车道上飞跃而过,直奔需一个小时才能到山脚下的离苍山。

那个男人见状,笑得更加猥琐:“我兄弟身体挺好的,一次双飞,一夜七次都没问题。”

离苍山海拔一千多米,山顶伫立着巨型的白色风车,还架设了气象观测站。公路从山脚一直铺到山顶,像条盘龙旋距在山顶。

如约抬起头。

如果昨日刚下过雨,在看见日出的同时还能看到一整片磅礴大气的云海。

患者还没回答,一旁吊儿郎当坐着的男人忽的闷笑出声,那眯细的眼神里透出几缕光,反问:“医生姐姐,你问的是哪个方面?”

这个地方,应如约第一次是和温景然去的。

如约很快收拾起乱七八糟的念头,温声问道:“你平时身体怎么样?”

距离上次拜访离苍山的时间并不远,应如约第一次来,是上年过完年后没几天。S市难得下了一场大雪,朋友圈全被离苍山山顶雾凇刷屏。

不过,这些显然不是重点。

然后隔天,温景然的车就停在了楼下,趁着雪后初霁,去山顶看雾凇。

只是这个患者胡子拉碴一副着急长大的样子,光从外观上看……没三十岁也二十七八的年纪,怎么对着她叫出姐姐的?

这第二次……是单独和他一起去的,还是在乌漆嘛黑,黑灯瞎火的大晚上……

好吧,也没喊错。

她过了叛逆期那么多年,不料在今晚,随他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时,又有一种重返十七岁的错觉。

姐姐……

她没有告知应老爷子,唯一知道她行踪的只有瞎嚷嚷的甄真真。

患者终于抬起头来,愣了下,爽快地点头:“姐姐你快问。”

明明夜也深了,她却连一丝困意也没有。

“我是麻醉医生应如约。”如约把手中病例翻开,丝毫不理会几个少年的调笑,径直走到床前:“明天手术,我来了解一些基本情况,会提问你几个问题。”

从未那么清醒的知道,她此时和温景然在一起,而现在,他们正去往离苍山。

那几个因为如约进来而暂时安静的男孩们纷纷绷不住笑起来,有提醒患者医生来的,也有倚墙问她来干嘛的,各种声音交汇在一起,乱成一团。

深夜的高速公路,除了动作迟缓的大卡车以外,对向车道偶尔会有开着远光灯的私家车呼啸而过。

此时正坐在病床上,头也不抬的玩手机,杂乱激昂的游戏背景声里,他一声“卧槽”像平地一声雷,轰的丢进了平静的水面里。

笔直的两束车灯随着道路的起伏跌宕着,呼啦一下就擦身而过,驶入了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迷雾里。

患者今年二十五岁,比如约还要小上一岁。

路边是寂静的田野,有风声从窗前刮过,凛冽如被寒风撕裂的旗帜,低声嗡鸣着。

总有种……这会正站在黑社会地盘上,被一群不良少年盯视审阅的错觉。

渐渐的,两边的田野就连接成了山脉。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应如约,此时心里也有些发憷。

视野所及之处,能借着今晚格外明亮的月光看清那一座座高耸的山头。云叠着云,雾缠着雾,像给这片夜色蒙了一层纱帘。

病房里除了这个来开门的年轻人,还有五六个同样穿着打扮的,个个人高马大,或站或坐。这会全都齐刷刷地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时病房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你去A市上学的那年,有些不习惯你突然不在身边。”温景然从车门那侧的收纳里取了瓶矿泉水递给她:“休息的时候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开,这里的山我都走遍了。”

来开门的是穿着黑衣黑裤带着黑色鸭舌帽的年轻人,一脸的笑容在看见应如约时微微敛起,点头哈腰地往后退开一步迎她进去。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曾明白这种让他心口像是闷着一团不透气棉花的情绪是什么,也无力去排解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只能给自己找些事做。

应如约皱起眉,抬手敲了敲门。

可手术总是会做完的,沿江的大河也总是会走到尽头,他就开着车,征服一座又一座的山,站在山顶,俯瞰整个S市,甚至是整个脚下的世界时,才有一种血肉都还属于自己的踏实感。

青天白日的,病房门却紧紧关着,时不时的有怪异夸张的笑声从门缝里钻出来。

“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散心,忙到一个星期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需要住在值班室。”他接过她拧开瓶盖递来的矿泉水,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冰凉的水顺着他的嗓子滑下,瞬间冲淡了他嗓音里的那丝寂寥。

如约把已经填好病人基本信息的手术麻醉风险通知单夹进病例里,走到病房门口时,顿了顿。

“那一段时间,我很抵触见到老师。想知道你的消息,可又觉得对你投注的关注太多,已经超出了我的可控范围。所以下意识的,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你,连应如约这三个字都不能提起。”

她说怎么应如约刚才那气势让她觉得这么熟悉呢,可不就是温医生的翻版么!啧啧啧……真的是相处久了就容易潜移默化啊!

然后久而久之,还真的习惯了把这个名字藏在心底。

她想起来了!

再提起时,也能若无其事。

话落,她自己就是一顿,茅塞顿开地轻拍了一下桌子。

“我不喜欢应酬。”温景然把水递回去,余光瞥见她认真地把瓶盖拧回去,就像是在拧一颗很重要的螺丝一样,一丝不苟。

她拍拍胸口,不敢置信地望着如约低头离开的背影,嘀咕:“有人罩着就是不一样,眼神真毒。”

通常她把一件小事都做得那么认真那么徐缓时,就代表她此时有些焦虑,而排解的方式,就是转移注意力。

她一走,李晓夜一直揣在胸口的那口浊气才敢吐出来。

他放缓语气,尽量把今晚已经开始的谈话变得更加纯粹些:“所以我成为不了我哥哥那样的人。至于为什么会从医,在最开始,不免俗套的是因为我父亲胃癌不治去世。”

她核对完相关的检查,又了解病人的基本情况后,再没多做停留,去病房访视病人。

应如约拧瓶盖的手一滑,指腹被瓶盖上的螺纹刮得生疼。

李晓夜遮遮掩掩的那点试探,在她面前就如同皇帝的新衣,一眼就能看穿。

温景然很少提起自己的家事,对于他而言,A市如同牢狱,而他在A市的那个家也是件讳莫如深的事。

她的情商不低,甚至多年来敏感小心的心态让她对察言观色更加敏锐。

如约知道的那一小部分,还都是听应老爷子说起的。

应如约没作声。

“我说我能理解那些病人家属的想法是真的能够理解,在医生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能做的就只有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珍惜能够陪伴他的时光。”温景然的声音渐渐苦涩。

她被应如约的眼神吓住,不敢再多嘴,摇摇头,干笑:“没有啊,哪有问题。我这人就是嘴闲不住,什么都爱拣着说,时间久了你就知道我没恶意的,你可千万别见怪啊。”

时隔多年再提起这些事,像早已隔着前世今生。

她的眼神冷淡,就像是一滩温水,无波无澜。偏偏那语气也是公事公办的严肃,莫名就听得李晓夜脖颈一凉,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前方不远处已能看到下高速的路口,导航的提示声里,车速徐徐慢下来,他沿着弯道到收费口。

话落,她终于抬起头,正眼看她:“有什么问题吗?”

通过收费口,又穿过了一个拥有小镇规模的村庄。

应如约扫过病例的眼神连片刻停顿都没有,丝毫没有李晓夜想象中会出现的情绪波动,很是淡然道:“手术通知单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已近凌晨,停靠了不少车辆的道路两旁,安静得像是荒村,只有风声鹤唳,只有灯光余暖。

李晓夜继续小声道:“主治医生是温医生。”

不知是有些冷还是因为听了他说的那些话的缘故,如约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控制不住的战栗。

应如约瞄了眼病人病历单上的年龄,点头:“是挺年轻的。”

他伸手,越过中控,握住了她的左手。

李晓夜点点头,眨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提醒:“这个病人挺年轻的。”

她的手指凉得就似离苍山冬日不化的积雪,触之彻骨。

她客气的笑了笑,淡声道:“有劳了。”

温景然微微蹙眉,更用力地把她这只手拢在了手心里。

李晓夜和魏医生差不多是一个性子的人,虽然热情好相处,可那张嘴实在是一大利器,不可深交。

穿过几条小路,终于看到了山脚下离苍山的牌坊。

应如约其实和她算不上熟,只是有幸成为过她口中的女主角,也打过几次交道而已。

离苍山不是旅游胜地,牌坊旧了也没有得到修缮,灰白色的牌坊被车灯映照得发白,空无一人的旷野山脚,只有冷风徐徐,似有狼嚎。

下午三点,应如约先去护士站拿病人的病例。把病例递给她的是医院有名的“百事通”李晓夜,她笑眯眯地称呼了声“应医生”,语气很是熟稔地寒暄道:“这台手术的麻醉医生是你呀,病例我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你们麻醉科的医生下来拿。”

“这个点应该没有人上山。”温景然半降下车窗,车外呼啸的寒风瞬间就沿着敞开的车窗疯狂涌入,卷起她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打着旋儿的从她面颊上拂过。

明天有台普外的手术,如约需要去做术前访视。

如约偏了偏头,避开迎面而来的寒风。下意识的想抽出被他握在手心的手去抚顺头发,未果。

至于一个星期前的事……谁也没提起。

温景然轻踩了油门沿山门上山,转头看她。

小邱术后随访的排期也正好到了,重新回到手术室,见到如约就跟见到亲人似的,搂着她就没撒手。

那双眼里的光就像是此刻夜幕上悬挂着的星辰,星辉明亮又耀眼。

甄真真受迟盛毒害已久,这会听到他的名字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调戏如约的兴致也没了,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进屋补觉。

如约一时恍了神,只能用自由的右手手指耐心地梳理好长发。

应如约勾起她的下巴摸了摸她嫩滑的小脸蛋,笑得就跟街边的地痞流氓似的:“我就知道你现在像被迟盛给榨干了。”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她无聊地念出准备了一下午的开场白,被他握住的手心有些发烫,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低声道:“我是悲观主义者,做某件事或下某种决定时都会设想出最坏的结果。”

甄真真把她送到门口时,一脸的不忿:“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像什么吗?”

温景然拐过一个弯,缓减的车速在平顺的上坡路上又匀速地加了油门,引擎轰鸣着,把风声都掩盖了下去。

隔日甄真真苍白着脸,黑着眼圈下班回来补觉时,应如约刚睡了安稳的一觉神清气爽地出门上班。

“我想过接受你的最坏结果。”如约顿了顿,抿唇看了他一眼,见他专心盯着前方的路况,稍稍放心:“可能是我们在一起后没多久,你就会发现新鲜感过去,我这个人无趣又无聊,我们和平分手。”

应如约松开手,手中薄纱质感的窗帘如水般倾泻而下,很快就把掀起一角的空缺补得严严实实。

温景然蹙眉,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以示不满。

停在院子中央的那辆白色路虎车灯刚亮起,尾灯飘红,正半刹半退地从院子里倒车出去。

应如约被他捏疼了手,也不敢抗议:“还有可能就是我们在一起没多久就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恋爱的感觉,但你现在也三十岁了……”

等如约洗完澡,站在窗口吹头发时,听得院子里引擎声响起。她犹豫了会,还是拉开窗帘往窗外看了眼。

话还没说完,手又被重重地捏了一下。这次带了几分怒意,是真真切切地报复性地掐住她的指骨。

所以,她的确需要好好养精蓄锐,应对明天一整天的工作。

“我话还没说完。”她抬手去掰开他的手指,不料,原本自由的右手刚塞进两人相握的掌心间就被他紧紧地一起握在了一起。

沈灵芝和许医生明天去民政局登记结婚,晚上两家人要一起聚个餐,夜班就托给如约暂代大夜班的上半夜,等她忙完就来接替。

如约维持着面向他的姿势,恼了:“松手。”

吃过饭,如约借口太累需要休息,先上了楼。

“不松。”温景然单手握着方向盘打了半圈,平稳的从散落着碎石粒的路面上碾过去:“松开就再也握不住了。”

应老爷子是知道他们两今天下班后直接去看车了,下午在公园遛弯完回来还怕华姨忘记,特意叮嘱了好几回,让她晚饭把温景然的份额也给算上。

应如约立刻就放弃了挣扎,她纠结地想了一小会,和他打商量:“你就牵着左手好不好?”

她睡了一路,到家时,正好赶上饭点。

温景然侧目瞥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她的妥协。

她睫毛抖了抖,到底还是没睁开眼睛。

应如约毫不躲避地迎上他略带了几分审视的目光,尽量诚恳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抽出自己的右手。

额头刚挨上冰凉的窗口,便感觉到车速稍缓,随即一只手扶着她的脸颊托着她的下巴往离靠了些。

等右手恢复自由,她揪着安全带,忍不住红了耳朵。

如约双手拧着安全带,有些不安地侧过头。

温景然问她:“我三十岁了,然后呢?”

甚至,她心里最隐秘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不想拔除的念头。

“你三十岁了……也该成家了,没准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将就和我在一起了。可时间一久,你忙我也忙,还是不能维持这段感情,分手后连在同一间手术室搭档手术都变得很尴尬。”应如约努力设想了一下那个结果,整颗心仿佛都空了大块:“忽然就形同陌路了,那多可怕。”

不处理时,她总是心心念念想拔掉它,可苦于在门诊挂了号还在诊室门口排队等医生,时间未到。

“不会分手。”他忽然停了车。

温景然这件事拖得太久了,就像是心里梗着一根迟早要拔掉的刺。

一路颠簸,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山腰上。

她皱起眉头。

他停车的地方,山体空旷,连一棵树木的遮挡也没有,远远的能看见山底视野所及处,灯光连成一片盘踞的灯河,把整座城市勾勒地逐渐立体。

这样下去不行……

若不是夜深,华灯初上时,这里的景致应该会更好。

这种脚踩不到底的虚无感,惊得她一夜都没睡踏实,可难得入梦又舍不得醒来。僵持了一整晚,直到晨曦破晓,她才勉强睡了个安稳。

只是此时,两人仿佛都无心去欣赏这样的风景。

完全不同的时间点里,唯有温景然模糊的影子一直飘忽在她的梦境里,像挥之不去的一个光点,也像站在时光长河里的一尊雕塑。

微微抖动的车身里,他的目光沉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内敛在眼底肆意翻涌:“为什么不能是在一起后,发现你浪漫了几年的时间,已经错过了我们之间最好的年纪?”

一下回到了高三那年她站在讲台上领读英语,一下时光又扭曲跳跃到了研一实习期她第一台手术做术前访视的那间病房。

应如约哑然。

甄真真睡得鼾声四起时,她还踢踏着拖鞋下楼给自己泡了杯牛奶助眠。好不容易等凌晨睡下后,又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

她平静地回视他:“你知道,你平时很忙,我也很忙。医院一旦有事,一个电话就能召回你。我们恋爱时,也许能够冲淡那种无力感,去忽视这个问题的存在。可万一我们决定在一起,那就是生活,不是一年两年的忍受就能走下去的。”

她这几天的状态不太好,昨夜更是罕见得有些失眠了。

她的症结仍旧在他忙碌的医生职业上,她不信任这样的组合能够避免当年应爸爸和向欣的悲剧,所以她的抗拒就如同一扇不可推合的石门,难以攻克。

实在太累,如约闭上眼没多久,就随着微微摇晃的车身沉进了梦乡里。

远远的,已经能够看到山顶伫立的那巨大的白色风车。不甚明亮的灯光下,白色的巨扇被风推动着,呼呼地旋转着。

“那就回去。”温景然把通行证从窗口递出去,等岗亭的保安放行,他复又升起车窗,低声道:“你先睡会,到家了我叫你。”

温景然有一瞬涌起了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可这种挫败的感觉还未持续多久,他忽得想明白什么,手肘撑在闭合着车窗的窗沿,松开握住她的那只手,手背掩住唇,难以掩饰地低声笑起来。

“我们回去吧。”她松开揉捏肩膀的手,坐在座椅上的身子往下滑了寸许,一副累瘫了的模样:“今天手术排得满满当当,我没力气再去欣赏别的车了。”

那笑声,像是从他嗓子眼里绷出来的,低低沉沉的悦耳。

事实上,对于温景然三句不离撩的习惯,她到现在也没能找到破解的办法。

应如约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应如约没接话。

现在不是在聊一个很严肃的话题吗?她把自己的心结都剖析给他看了,这么诚意十足的拒绝都不足以让他认真些对待?

温景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反问:“我难道表现得还不够求之不得?”

“如约。”他低头,重新握住她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指,手背摩挲着她柔嫩的指心,抬起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是不是也喜欢我?”

累了一天,如约的肩胛骨酸涨得发疼,她用手指推揉着颈侧的皮肤。闻言,目光凝在后视镜上停顿了一瞬,转头看他:“你介意呀?”

是不是也喜欢他?

空调口轻微的送风声中,他不疾不徐地问道:“刚才怎么不否认?”

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

温景然启动路虎,在车身轻微的抖动中,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去调节中控台上的车内循环系统。

他那么强势地叩开她的心门,屡屡在她的心湖里投下碎石,如果如约说对他没点什么心思,是完全不可能的。

如约坐上副驾,系上安全带。

只是她的理智时时刻刻的用父母的悲剧在提醒她,就像是崩在她心脏里的一根弦,一旦被拨动,就能引发山呼海啸。

奥迪4S店的工作人员已经走了大半,本只有零星几个停车位的停车场此时空了大片,一眼看去全是划着白线的临时停车位。

她把自己困进死局里,也把他置放在高高的神坛上。

试驾结束,随行的销售给温景然递过名片后,笑容满面地一路把两人送到了停车场。

仰望着,触手可及着,却从不试着伸手去触碰他。

跟在身后仅落后了两步的男人,毫不客气地低声笑起来。

有些人,有些贪恋,一旦上瘾,就再也戒不掉了。

销售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能挑选中奥迪,又有这么帅的老公,眼光真的顶顶棒。”

而温景然,就是这样的人。

应如约“嗯?”了声,有些不解:“怎么说?”

只是,在应如约打定主意掐灭这段不能绽开的烟火时,这种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是无法坦白告诉他的。

销售看两人气质出众,赏心悦目,本就带了几分好感,此刻更觉得欣赏。一不留神,就自然而然的拍起了马屁:“应小姐的眼光真好。”

她微微弯腰,把堆在腿上的那瓶矿泉水放进车门的储物格里。

她的声音柔婉,缓和着语气,哪怕只是介绍个名字也让人如沐春风。

如约想说“等到山顶我们再说吧”,一句话刚开头了两个字,车后忽的有光闪过,有亮着远光灯的越野车绕过盘山公路的大弯,车灯从已经陷入沉睡的山林里一晃而过,直直地射入了车内的后视镜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来。

应如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提问,怔了一下才回答:“应如约,应许的应,如约而至的如约。”

与此同时,被挡住大半车道的越野车一个急停,摁了一下喇叭。

为了气氛不显得太过僵滞,销售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和应如约的逐渐同步。他微笑着问:“请问小姐您怎么称呼?”

温景然透过后视镜往后看了眼,越野车的车主闪动了两下车灯,示意前车往边上挪一挪。

销售走在前面,竖着耳朵听了听后面的动静,有些意外两人全程没有交流……好歹也交流下对车的感受啊,看法啊。

盘山公路虽是双车道,但左边是植被密布的山林地区,右边又是悬崖陡坡,道路狭窄。两车交汇必须保证都在中间的白线区域内,才能正好容许两辆车经过。

已近4S店下班的时间,不少穿着工作服的工作人员准备下班。

凌晨。

试驾车通常都停在指定区域,横穿大堂后,如约跟着销售又经过了检修车辆的车库。

如果不是心血来潮,的确不会有人选择在这种时候上山。

销售愣了一愣,似乎是有些无法接受这么快的进展,半晌才点头:“有,我带你们过去。”

温景然遗憾不能此时正好叩开她的心房,握着她手背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了她一把,终于松开手,挂挡,起步,轰踩着油门继续上行。

温景然微眯了眯眼,打断他:“现在有车能试驾吗?”

跟在他车后的越野车懵了一下,车主疑惑地看了眼绝尘而去的那辆白色路虎,嘀咕:“不是在车震呐。”

孤立在一旁的销售见状,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绕过车头直奔副驾,殷勤地说明:“这个是奥迪的MIMI系统,它相当于是鼠标一样用于选择,锁定。上面的按钮用手指轻轻触摸就能感应,是系统内的快捷键,还有……”

车内同行的女伴正对着镜子补口红,闻言,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有没有毛病,车震在前排就能做?”

如约不知道该接什么,“哦”了声,装作对别的按钮感兴趣一样不动声色地从他手心里抽回手,去摸索中控区那个大圆按钮。

车主轻哼了一声,没作声,松开刹车,紧跟着跟了上去。

“其实全景天窗对于车而言,没什么用。”他低声解释:“胜在美观。”

临近山顶时,气温已越发的低了。车内外的气温差使得车内的玻璃上开始蒙上一层朦胧的白雾,温景然开了空调,循环的气流把白雾驱走后,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又重新陷入黑寂的山路,沿着沿路的指示路牌继续往上。

一堆按键的图案简明扼要,如约试探着落在其中一个按钮上,正想问是不是这个时,温景然已经倾身把她的手指放到了后面那个按钮上,往后一推,全景天窗底下的遮阳板轻声嗡鸣着往后退去,露出完整的墨黑色的天窗。

已经能看见山顶上,伫立在各个山坡的巨大的白色风车。

温景然指了指车顶全景天窗的按钮:“打开看看。”

安静了一路,如约随着车身的摇晃,渐渐就有了困意。她掩唇打了个哈欠,隔着车窗仰头看了眼高耸的风车,迷糊着问道:“到山顶了?”

展示台上的样车都是无法启动的,启动键被摁下后,车内的系统被启动,原本静如潭水的样车,车内电源纷纷亮起。

“还没有。”温景然分神看了眼导航,修长的手指在触摸屏上轻点了两下,关闭导航,径直沿着比刚才还要狭窄几分的山路继续驱车前行。

一旁喋喋不休介绍车体性能的销售已经识趣的闭上了嘴。

途中经过一个像是临时搭建的窝棚,棚外用铁丝绑着一片木板,被风吹得东摇西晃的牌子上,隐约能看到不太优美的“食宿”二字。

他的手指温热,修长的手指从覆盖上,严严实实地把她整个手包裹在了手心里。偏偏他自然得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目光梭巡向车顶的全景天窗,曲指,示意她先启动电源。

离苍山没有五岳那么显赫的名声,也不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但因为海拔高,山顶景致不错,倒一直会有人来山顶看日出看雾凇看云海。

真皮的方向盘触感细致光滑,可比这触感更让如约觉得无法忽视的,是温景然覆在她手背上的手。

久而久之的,这山上除了山腰上居住的农户以外,山顶渐渐就发展了几家条件贫瘠的酒店,供隔日来看日出的游客住宿。

座椅调得有些前,如约坐进车内后,温景然弯腰,手指落在座椅前后的按钮上帮她往后退了些许,就着这种半侵入的姿态,握着她的手带上方向盘。

印象里,沿着这条山路再往上五分钟的距离,就能到达真正的山顶。

温景然旁若无闻,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后,立在一旁示意如约上车感受下。

到山顶时,中控的显示屏上显示的时间是零点三十九分。

接待人员见温景然气质斐然,心里早就把一起进来的这对划进了“婚车陪嫁”系列,格外殷勤地介绍道:“这款A4L是今年的最新款,内饰上相比较老款有了很大的改进。”

山顶唯一能够停车的空地在云顶酒店的正前方,并不算正规的停车场,砂砾碎石被轮胎碾压着发出一阵闷响。

温景然目标明确,先如约一步走到新款奥迪A4L的样车展台。

车身摇晃着,缓慢地从已经停了四辆车的路边寻了个停车位。

最近的是奥迪4S店,在门口岗亭取了通行证,有接待人员指引着停了车,迈入大堂,便有早在一旁等候的销售人员接待。

终于到了。

临近S大附属医院有个汽车城,汇集了各个品牌的4S店以及二手车市场。

应如约困顿的意识忽得像是被人用力地拽了一把,她清醒过来,在车辆熄火的刹那,迟钝的神经里终于漫开一种叫做紧张的情绪。

等沿着右转专用道换了主路后,终于畅行。

感觉到温景然的视线落下来,她若无其事地弯腰从车门的储物格里拿出那瓶矿泉水。完全忘记了这瓶水刚才投喂过温景然,旋开瓶盖后,故作淡定的仰头喝了一口。

车汇入车流,经过两个路口皆是红灯。

冰凉的矿泉水滑入她的口中,凉得她忍不住眯起眼。

如约呼出一口气,摸了摸隐隐开始发烫的耳朵,嘀咕:“好好说话。”

她透过车窗看向夜空里那翻卷的云层,没话找话的问道:“日出什么时候查过了吗?”

又来……

她的声线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温景然瞥了眼右侧的后视镜,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停留了片刻,低声回应:“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都不麻烦。”

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人掠夺了,她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转头飞快地看了眼温景然。

应如约最会装正经,最初的窘迫之后立刻恢复镇定,一本正经道:“又要麻烦你了。”

后者正从中控的储物盒里拿出手机,在有关天气的APP里查询了下日出时间:“五点十六分。”

像是有感应一般,她偷偷递过去的那个眼神正好被他捕捉个正着。

他沉吟片刻,指了指后座:“后座座椅能调节,会舒适一些,去后面坐吧,累了还能睡会。”

应如约系好安全带,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

如约不疑有他,应了声好,搂着矿泉水开门下车。

偶尔几次碰见,不是在他进手术室前,她送病人回恢复室。就是术前访视,正好碰到他在普外病区。

门刚推开,她就傻眼了。

这几日在医院,手术安排好像是特意错开的一样,和温景然同台的手术一星期内都没超过三台。

那车门被呼啸环绕的风顺势吹到极致,山顶的风威力强大又凶猛,从敞开的车门卷进来,像夹着冰粒,劈头盖脸地覆罩而下。

时隔多日再坐上温景然的车,应如约有种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的错觉。

温度骤降,像是凛冬已至,车外的世界冰天雪地。

应如约:“……”

应如约未束的长发就在风中被吹得如同群魔乱舞,她手忙脚乱地把贴合在鬓间的头发勾至耳后,用力地关上车门。

甄真真就更加直接了:“不想做电灯泡。”

转身时,一件毛呢的厚外套从她身后拥上来,把她整个包裹在了这件外套里。那似百鬼夜哭的风声瞬间远去,她被风吹得刺痛的耳朵终于缓过来,如约转头去看,只看到从身后拥上来把她抱进怀里的男人那线条完美的下巴。

应老爷子对车不感兴趣,这事交给温景然他放心,丝毫没有明天等如约下班后一起同行的意思。

他只穿着单薄的毛衣,隔着那件外套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寒风从四面八方侵袭,似有淬着凉意的针尖透过布料扎进身体里,他低着头,下巴在她的头顶胡乱地摩挲了下,替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除了应如约,场外一片皆大欢喜。

斜坡上,晃起两束车灯,笔直地投映在站在车外的两个人身上。

话落,也不给应如约拒绝的机会,径直道:“不会有比我还知道你怕麻烦的人了,你负责点头就行。”

有引擎的轰鸣声混进风声里,轮胎碾压着碎石发出咯吱作响的杂音,被温景然甩丢的越野车终于追了上来。

温景然透过镜头,含笑看了眼一无所知的应如约:“这样吧,明天跟我一起下班,我带你去4S店看车。”

车主一眼就看到正准备换到后座的两个人,“哇靠”了一声,笑得东倒西晃:“真刺激。”

话落,只有甄真真双眼放光地选了奥迪:“最新的A4L好啊,内饰科技感爆棚,看着就高端大气上档次。”

已经朦胧睡去的女伴睁开眼,透过车窗看了眼前方,只来得及看见路虎后座的车门被关上,而那辆车前,是暗影层叠的远山,景色磅礴又壮丽。

温景然思忖片刻,沉吟:“那就奔驰C200,宝马320或者奥迪最新款A4L,落地价都在40万以内。”

如约上了车,自发的往车辆的另一侧挪了挪,给他留出位置。

“景然啊。”应老爷子咬着切好的哈密瓜,含糊地说道:“预算在30到40万之内,如约对车不了解,我个老头子一辈子也没摸过车就更不知道了。”

等车门关上,车内还有山顶的冷风残余,透着股山林才有的清新草味。

自从考出驾照后,她几乎就没摸过车了,对车的了解也只基于怎么起步上路。再多的,比如内饰要求啊,发动机好坏啊,性能优越性啊一概不知。

后来的那辆越野车慢悠悠地从他们的车后经过,在不甚宽敞的空地前转悠了一圈,最后很是勉强的塞进了路虎隔壁的车位里。

应如约绞尽脑汁:“没有,其实买车也是临时决定的。我对车也不了解……”她说的是实话。

没一会,越野车熄火,整片空地重新陷入了黑暗。

温景然抬眼看她,一顿后,又问:“品牌呢,有没有特别喜欢或者想买的。”

唯有云顶酒店内,走廊里透着昏黄的灯光,那三层的房屋屋顶,有一盏明亮的灯,余光闪烁。

应如约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前者:“代步。”

如约把外套递回去,脖颈受了风,此刻还有些凉。她哆嗦着把长发捋顺,拨回原位,很是感触地感慨:“果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门面什么鬼……

话落,没听到温景然接话,又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怎么上次来山顶看雾凇的时候没觉得有这么冷?”上次来时,山顶还飘着雪呢。

他懒洋洋地倚着沙发,手指垂落在桌几上,单手划着手机屏幕,问她:“车想用在什么地方?代步,门面。”

“不一样。”温景然开了天窗下的遮阳板,露出车顶的整片星空。

给梵希喂了小黄鱼,温景然拿着平板走出厨房,在客厅的地毯上坐下。平板被支架撑住,放置在半米之外。

那天到山脚下时就已经阳光普照,阴沉了多日的天气忽然放晴,温度都拔高了不少。也是凌晨停靠的山腰处,因在阴面,路面上的积雪不化,甚至还结了一层冰,车辆难行。

如果这会不是甄真真和应老爷子都在边上坐着,他肯定又要捉弄她了。

早起来离苍山看雾凇的车队一波接一波,有一辆高尔夫在冰面上频频打滑,轮胎磨蹭着冰面始终没法跃上去,把所有车全堵在了山腰处。

她敢打赌!

温景然就在几辆车后,停在结了冰的拐弯处。

前半句甄真真嘀咕的声音太小,温景然听得模糊,后半句却清晰,侧目看了她一眼,那眼里漾开的又是应如约分外熟悉的,温景然式的似笑非笑。

前面堵了车,有住在离苍山的居民示意车队掉头下山,说山上背阴面的雪未化,路上冰面多易打滑,不适合继续上山。

“看惯了温医生白大褂的禁欲精英样,再看这种居家温柔样,感觉小心肝跳得都要报废了。”真真捂住脸,一副病入膏肓地模样瘫倒在沙发上,戳了戳如约的腰间,嘀咕:“你定力怎么就那么好?”

如约坐在副驾,听温景然和离苍山居民说话,很是可惜地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低沉,声线慵懒,陪着厨房里那叮叮当当作响的配乐,说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

原本以为要毫无收获地折回去了,不料,他径直下车,越过堵了大半条路的车队去查看。

温景然盯着火候,没回头:“这是听话的奖励。”

如约紧跟着他下车。

她忍不住也弯了唇角:“梵希还没吃上饭吗?”

那辆高尔夫车旁已经围满了下车查看的司机,有几位正从路边寻了枯燥的草梗树枝搭建在轮胎前帮高尔夫跃爬。

难怪甄真真笑得都快岔气了……

冰面已经撒了细盐,只是这背阴面,阳光晒不到,只有冷风阵阵,一时半会还真的解决不了困局。

温景然和钻在围裙里的猫,这组合真是怎么看……怎么反差萌。

温景然束手旁观了片刻,在不少车主掉头准备下山的时候,上前拍了拍车主的肩膀。

围裙正面的大口袋里正装着一只馋得只盯着鱼的梵希,那双玻璃球一般剔透的双眸正耐心地望着锅里已经被油煎炸得透出金黄色的小黄鱼,丝毫不受外界任何的影响。

如约正在路边踩积雪,没听见他跟车主说了什么,只看见他转头往她站着的方向指了指,那车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来,笑得满眼和气。

如约还没看清,静立站着的人忽的转身,去碗柜找盛鱼的碟子。等他返身折回,正面朝向视频时,如约终于看清。

后来……温景然就坐上了那辆高尔夫,尝试着帮车主脱困。

系在身上的那件围裙微微耷拉着,像是口袋里放着什么重物。

第一次仍旧打滑,他加大了油门,可轮胎着力不均,无法抓地,无力地在原地打转了一圈。

平板放的有些远,他半身都落在视频里,穿着灰色的薄衫毛衣,袖口翻折起,正握着锅铲给被油炸得滋滋作响的小黄鱼翻身。

第二次在后座轮胎后加了石头垫住退势,油门轰鸣声中,几次打滑转向后高尔夫从冰面上径直跃出,爬出了冰面。

应如约刚坐下,还弄不清是什么情况,目光笔直落在站在流理台前的温景然身上。

那些车主的欢呼赞叹声里,他下了车,走到她身旁,目光落在积雪化成水被浸湿的鞋面上,忽得笑起来。揉着她的头发,替她把松散的围巾重新绕回去,扣着她的手腕往回走。

听见视频外有如约的声音,他分心看了眼。

想到这,如约忍不住好奇,问他:“那天在山腰那块冰面,你帮司机把车从冰面上开出去的时候,跟车主说了什么?”

温景然今天有台手术结束的晚,刚下班,正在厨房里炸小黄鱼。

温景然回忆了片刻,有些想不起来了。

应如约顿住,转身一看,应老爷子正在跟温景然视频,甄真真在一旁笑得都快疯了,往沙发旁腾出好大一个位置拉着她坐下。

事隔一年,其实想不想得起来也已经无关紧要,他抬眸觑她,不那么正经地回答:“大概是说女朋友等得急,怕闹分手,如果可以的话我帮她试试看,看能不能从冰面上开过去。”

如约在厨房切好糖心哈密瓜,装了盘,又搁了几支叉子,刚端着送到客厅,就被应老爷子叫住:“如约来,先别走,景然问你想买什么类型的车。”

他唇角含笑,摞成一团的外套被他重新拾起披在了她的肩上,他从后揽住她,微用了点力就轻而易举地把她从隔了一臂距离的位置上抱到了身侧。

甄真真是个人来疯,和老爷子也投趣,兴奋得就跟自己要换车了一样,一个劲地在那给应老爷子科普,叽叽喳喳的就快跟清晨扰人清梦的麻雀没两样了。

如约懵了一瞬。

应老爷子是行动派,晚饭后就拉着甄真真在平板上研究买哪种车。

刚才在车外他也隔着一件外套抱着她,可那是情有可原,她计较就是矫情。可这会,两人好好地说着话,他一言不合就动手,是不是过分了?

应如约剜了甄真真一眼,不吭声了。

她面上有些发烫,双手一抬想把他从两臂间环上来的手格开。刚一动,他就抱得更紧了些。

话题莫名拐到嫁妆上,如约一囧,想说这事还早着,话都到嘴边了,甄真真适时地在桌底下轻轻地掐了一下她的大腿,忙把这个话题接了过来:“爷爷说得对,如约你也别天天忙着给人扎针啊,多看看医院里有没有什么青年才俊,发展发展。”

温景然微侧过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嘴唇凑近她耳边,低声的“嘘”了一声:“别动。”

应老爷子被她几句话说的高兴,心里跟被熨过一样服服帖帖的:“也好,房子以后就当嫁妆吧。”

应如约果真不动了。

如约埋头抿了几口汤,唇齿留香间,她抬眼望向应老爷子,笃定地选择了前者:“那还是车吧,在A市山高水远的那是没办法,现在在S市怎么还能搬去外面住。”

她僵硬着背脊被他抱在怀中,双颊像是被火烧撩了一般,烫得似乎头顶都在往外冒烟。

她不会再有拒绝这种思维,而是二者之间从中选一。

她呜咽了一声,无法抗拒又自我为难地低声恳求:“温景然,你放开我。”

事实证明,这种方式很有效果。

“你现在最好别说话。”他压着声音,低沉的嗓音透出几分暗哑,像是磨着砂砾,轻轻地碰撞着她的耳膜。

时间一久,应老爷子品出她的用意,询问她意见时,不再问她要不要,而是两厢给出选择,让她自己挑一个。

她耳边有他温热的吐息,耳垂一阵麻痒。心理斗争了几秒,她认怂,乖乖地闭上嘴,再不去惹他不快。

如约打小就是不会索取物质的性子,应爸爸还在世时,每每想要送她些礼物,开口提起她总是下意识就婉拒,仿佛这样的懂事能够多换来他们的怜惜和陪伴。

“我是医生有什么不好?每天我都能送你去上班,不用周折地再赶去下一个地点。即使在工作时间,只要我们在同一间手术室里,你一抬头就能看到我。虽然我们不属于一个科室,可每天做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你的信仰我守护着,遵循着,可以为你领航,也可以替你保驾。”

应老爷子抬眼睨她:“或者在医院附近买套房,你自己选一个。”

他侧目去看她的反应,看她低垂着眼眸,那眼底似有一弯墨色的星河。

如约正用筷子夹凉菜里的花生粒,闻言,筷子一滑整颗花生粒掉进了乌鸡红枣汤里。

呼啸的风声渐小,风阵稍缓,远处的山脉轮廓在夜色下变得像雾一样朦胧不清。

结果话刚说完,当天晚上在饭桌上,老爷子忽然问了一句:“医院和家里来回不方便,以后大小夜班多得是,给你买辆车吧?”

没开空调的车内,温度逐渐变冷。

接送如约上下班一周后,甄真真忍不住感慨:“你说我妈看我做警察这么不顺眼,我要不要辞职了给你当专职司机?你们家司机的待遇简直不要太好啊!”

他顿了顿,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微凉的鼻尖蹭了蹭她颈后那处柔软的皮肤,在她发出抗议之前,又及时地撤离,一本正经地继续卖瓜:“我没有有些男医生的陋习,我顾家有责任感。除了你以外,我从来没给别的女人收拾过烂摊子。她们是麻烦,可和你有关的麻烦我求之不得。你躲了我那么多年,也只有在我替你解决那些大的小的麻烦时,才愿意对我好那么一点。”

华姨也想着法的给她补身体,什么十全大补汤啊,乌鸡枸杞汤啊,猪骨煲红枣汤啊,汤汤水水的喂得甄真真短短几日小脸圆了一圈。

他无可奈何地低笑了一声:“如果这些话都没法让你撤下心防的话,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如约。”

应老爷子也算是打小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前因后果后,拧眉数落了她几句,回头就让华姨去腾了间客房给她。

如约两个字他咬的又轻又委屈,他的嗓音本就好听,这样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就像是直入她心底,让她无从抵抗。

甄真真手伤未愈,不敢回家,这几日都住在如约这里。

本就已经不能拒绝他了,他还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直击她的软肋……

应如约想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都找不到机会。

如约咬着唇,开口时,严重的底气不足:“我什么时候又给你惹麻烦又给你添乱了……”

再加上这周轮到小邱术后随访,不用跟手术,她整日都穿梭在病房里。

温景然沉吟片刻:“住进我心里,却赶也赶不走的时候。”

隔日去上班,出乎如约意外的,护士台和麻醉科一片风平浪静。就好像昨晚魏医生并没有往普外科的微信群投放过那枚粉色的炸弹,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