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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应如约这才作罢。

温景然闷哼了一声,把扑进怀里的人抱紧,任她撒气一般咬了一会,片刻后仍不见她松口,识趣地示弱:“乖,松口,咬疼了……”

她双手环过他的腰间,绕至背后,十指交缠着双手紧扣。

应如约用力地抿住唇,在他下次开口之前,怀着几分泄愤用力地扑进他怀里,听他接住自己时的闷笑声,又羞又恼地仰头在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

这样类似于撒娇服软的动作,就像是她额发从他颈间撩娑而过,让他忍不住心生柔软。

就连耳朵能听到的声音,也似野兽咆哮,透着一股暴动的呼号。

温景然仍不忘循循善诱:“考虑下?也许和我在一起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云顶酒店的楼顶有一盏射灯,明亮的灯光下更衬显的四周的山路黑暗模糊。叠影重重的山林,有着各种各样说不上来的暗影浮动着。

应如约内心煎熬,没吭声。

应如约已经快炸毛了,没有车灯照亮的车外漆黑得只有月色下重叠的山影。

理智千万个不答应,可环在他腰上的手却无比贪恋此刻怀中的温暖。

一下一下,像是时间流走时的脚步声,正一步步迈向黎明。

她忽然有种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凄凉感,他站在她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像眼前是一条布满荆棘的深谷,谷底风声苍凉,她连一步都不敢迈出去。

山顶的风声又起,停车场周围的土坡上有被风掀起的碎石粒,正随着风眼卷旋着击打在车身上,发出轻微却让人无法忽视的敲击声。

软的不行,温景然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换了语调:“或者你更想换种让我负责的方式?”

顿了顿,他唇角的笑意更甚,手指竖起在唇上比划了一下,示意她安静:“嘘,你听。”

明明指尖绕着她发丝的动作轻柔,语气却透出几分威逼利诱的恶劣。

随即,很是恶意的提醒:“车锁上了,外面的人拉不开车门。就算可以,车内的隔音效果好……”

可不管哪一种,应如约都知道,他对自己势在必得。

温景然一手揽在她的肩上,一手挎在后座的椅背上,微微眯细的双眼透着几分不怀好意,静静的凝视了她几秒。

“能怎么办?”她闷声嘟囔,妥协般飞快提了一堆要求:“只是试试看,如果一个月内不合适的话我们就好聚好散。在医院里仍旧保持同事的关系,爷爷那也不能露出马脚,以上,不得有异议。”

明知他是故意捉弄,应如约仍旧忍不住上当。她转身,有些防备地看着眉目间泛着懒意,一副被吵到模样的温景然。

温景然一怔,还未从她松口的惊喜里回过神,很快就意识到这段感情还没开始就被地下情了……

他弯唇笑起来,笑容无声却温和:“我记得,从头到尾都记得。离日出还有几个小时,足够我重演一遍帮你回忆了。”

他头疼的闭了闭眼,忍耐再三,还是没忍住,低哑着嗓音问道:“我有这么上不了台面,刚结束留院观察就要被金屋藏娇?”

这么静,静得不用听诊器他也能在此刻听到她如擂鼓的心跳声和小心压抑的呼吸声。

被压制了一晚上的应如约闻言,顿时笑出声来。

抱着她,怀里有所依,温景然绷了一晚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连呼吸也渐渐平缓。

停在隔壁停车位里的越野司机正削尖了脑袋想看清路虎车后座发生的景象,可惜夜色太沉,玻璃膜的颜色也太深,即使借着射灯也看不清车里的两人在做什么。

写了一晚上的手术记录,又在凌晨开了这么久的车,他已经有些疲倦了。

坐在副驾上的女人刷完朋友圈,一回头就见他贼眉鼠眼地盯着路虎后座看,“嘿”了声,恨铁不成钢地抬手一掌挥向他的后脑勺。

在他还未参与她生命的那些年里,她独生独长,的确吃尽苦头。

不轻不重的一下,猝不及防得男人“哎呦喂”低叫了声,转身对着女伴怒目而视:“严筱,你打我干什么?”

这种说法放在她的身上,勉强也算成立。

“你有完没完?”严筱的脸被手机屏幕惨白的光线照得面色青幽苍白,她瞪着眼,怒道:“我明天还要去医院面试呢,你把我叫出来就是看你盯着别人看一晚?神经病吧你。”

她的耳朵小巧,耳垂有些薄,老人家常说耳垂薄的人命要苦一些。

男人也懒得和她计较,从储物格里摸出一罐口香糖,往掌心里倒了两粒抛进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地问道:“面试?去哪家医院,早点告诉我,我以后打死不去那家医院。”

他闭回眼,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挺直的鼻梁在她的耳廓上轻轻地刮蹭过,双耳相贴。

严筱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冷笑道:“S大附属医院,你可记着了,千万别来。”

温景然也没指望她能在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后给他一个交代,只是总被毫无留恋的拒绝,太多次他也会觉得疲惫。

应如约醒来,是听见车门关合的声音,周围隐约能听见人走动叫囔的声音。

毕竟,连躲他都来不及了……

她睁开眼。

也是那时候起,应如约心底刚萌芽的对温景然的喜欢和好感尽数被一笔勾销。

头顶的天窗外,天色透出一丝曦光,黑墨一般的夜色已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被冲淡,透出了几分浅蓝色。

就连想起这个名字时都有种莫名的恐慌和焦虑。

有车上山。

那一段时间,应如约根本不敢见到温景然。

明亮的车灯从车窗上一晃而过,耳边有引擎轰鸣的声音由远及近。

留下的心理阴影太过深刻,应如约那几日精神萎靡不振,梦里都在反复地重演着当晚的那一幕,从环境到细节,生怕她记得不够清晰一样。

安静了一夜的山顶,在临近清晨日出的时候,又热闹了起来。

鬼知道她喝醉酒后怎么会对温景然耍流氓,亲亲舔舔的也就算了……重点是轻薄得太过彻底,简直是一步步踩入了警戒线内。

如约撑着椅垫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外套和薄毯扑簌着滑落下去,她睡眼惺忪地转头看去。

甚至在温景然面前,面对他的试探还要严防死守不露出任何破绽。

靠着车窗坐着睡了一晚的人此时并不在车内。

她不敢说,更不敢记得。

又有一辆车沿着上山的小道开了上来,贴着路面晃动的车灯把已经停满车的云顶酒店前门照得亮如白昼。

毕竟对于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的应如约而言,那场景实在太过刺激……完全不是她那种脆弱的心理能够承受的。

司机降下车窗,在灌满吹入的寒风里朝正往这走来的男人挥了挥手:“请问……”

那次酒醉后即使意识回笼,她第一反应也是装作不知道不记得来规避尴尬。

温景然脚步一顿,顿时转了方向往车主走去。

她默了默,决定装傻:“你说的,我记不得了。”

车主询问山顶除了这一片空地是否还有别的地方能够停车看日出,温景然思忖了片刻,往左侧巨大的风车方向指了指:“风车底下有碎石铺路的空地可以停车,沿着条路下去就能看见。”

应如约躲避不及,正巧撞上。

他穿着单薄的毛衣,此时站在风口,毛衣被风吹得紧贴身体。

清辉普照。

如约透过车窗看到,忽的,脑子里冒出高中毕业那晚指尖拂过他身体时的触感,肌理结实,腰腹似蕴着巨大的能量,精瘦有力。

温景然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已经闭上眼小憩。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睁开眼来,那双眼睛里的光像是被云雾遮掩住的荣华,在刹那间,明亮得如同此刻的月光。

很难想象,一个忙碌到几乎住在医院的医生怎么会有这么健康漂亮的身材。

她憋了一会,忍不住露出口鼻,转头看了他一眼。

她还在出神,温景然已经折返。

大半张脸埋在外套里,应如约呼吸不由紧促,鼻端除了他外套上洗沐的香味,全是滞闷的空气。

日出之前的山顶,温度低得像是寒冬腊月的北方,风里似透着针,贴着身体宛如脱了一层皮一般,皮肤刺痛。

今晚月色很亮,月光从撤去遮阳板的全景天窗里洒入,恰好在前后座交替的地方落下一圈光晕。

他抬腕看了眼时间,预估日出的时间。

她缩起脖子,很没有骨气地把半张脸埋进他的外套里。只露出的那双眼睛,眉睫低垂,视线下落,凝视着黑暗中,犹如泛着玉色的他的手指。

有些不太巧,昨晚月色那么清亮,不料他醒来时,天空堆了一层又一层的云雾,即使风势猛烈,短时间内也无法吹散堆积的云层,今天早上怕是看不到气势磅礴的日出了。

旧事重提,应如约羞愧得面红耳赤。

温景然单手拉开车门,见如约醒来,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边坐进后座边把手中的纸袋递给她。

应如约至今难忘。

如约接过来还未打开就闻到扑鼻的香味,她手指托住纸袋下方,触感温热。

那痞气……

不用猜也知道,纸袋里装的是早餐。

显然是发觉她意识清醒了些,他似笑非笑地又补充了一句:“再不松手,真要跟你没完了。”

如约转头,透过车窗往云顶酒店的大门看去,二楼房间已接二连三的亮起了灯,可唯有大门紧闭,丝毫没有开门迎客的意思。

身前,被她肆意侵犯的男人,低了嗓音,沙哑地问:“你打算强了我?”

所以早餐怎么来的?

那一瞬间犹如被天雷劈打锤炼,她耳边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和老板比较熟。”温景然解释:“要不是你刚答应做我女朋友,就带你开房了。”

应如约浑身如同冻结一般,几乎不敢置信自己做了什么。

话落,如他所料地看见眨着眼的人忽的低下头面红耳赤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得来不易,不敢太造次。”

浑身浮动得让她想做些什么宣泄的热意稍退,脚底似有冰水把她包裹在里面,那冰水潭越来越深,顷刻间就淹没了她的脚踝。

应如约这会不止脸红了,耳朵也烫得跟被煮熟了一样。

忽的,意识到什么,她僵硬在原地。

她愤愤地拆开纸袋,腹诽:小人得志!

也捏不到柔软的地方了……

不远处。

好像……比刚才要大了一圈……

刚上厕所回来的严筱站在回越野车的路上,不敢置信地看着已经关上车门的路虎后座。

不对……

良久才反应过来,狠狠掐了一把把自己裹得只剩下眼睛的男人,一本正经问道:“你昨晚盯这辆车盯这么久,看到什么了?”

有些烫,有些软……

被吵醒陪着上厕所的男人不耐烦地拿眼觑她,没应声。

咦……

严筱蹙眉,急得跺脚:“车里那个女人是应如约,就那个你写过告白情书,被我拉到学校后门警告了一顿的应如约。”

那红酒的后劲大到她脑袋发晕,她摸索着,一手扶着他的腰身,一手从他短裤的边沿钻进去,在温景然毫无防备下,轻轻的摸了上去。

五点十七分时,日出。

应如约没有经验,她就是想轻薄也不得其法,刚才凭着感觉亲吻,抚摸,全是处于本能的渴求。

天色刚放亮的清晨,山顶温度仍旧很低,风声似乎比凌晨到达山顶时更加猛烈。

那感觉,莫名得让他有几分贪恋。

不过此时,视野里能看到沿路结了冰凌的枯黄草梗,能看到耸立着的巨型风车,白色的扇叶被风吹得不停旋转,丝毫没有笨重感,也能看到被风吹得一面斜倒的一丛林树。

明明语气那么随意,却意外得让温景然心底酥麻得似有电流经过。

光影之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应如约敷衍:“嗯,醉了。”

天际透出一丝明蓝,像一条蓝色的丝带从东方横穿天空。

温景然闪躲着,按住她的肩膀:“你喝醉了。”

没过多久,又在那如同豁口一般的明蓝色周围泛出一层如同烟雾一般的云霞,镶嵌着橘金色,如同太阳的边角。

应如约趁着他此刻还在发怔,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手腕,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不得其法地用嘴唇在他的锁骨,喉结,下巴上蹭吻。

在云顶酒店门口停了一夜车的车主纷纷开门下车,极低的温度下,站临山旁栏杆住翘首以盼的皆裹着厚重的棉服,武装严实。

整个寂静又黑暗的空间里,唯有他骤然粗重的呼吸声与她交织。

有极少数仅穿着普通冬装的,下车没一会就被风吹得瑟瑟发抖,连滚带爬地缩回车里。

时间仿佛是静止了一般。

如约凌晨下车时深刻体会了一把,那风是从四面八方围堵而来,无孔不入。她穿得不够厚实,一下车身体热度像是顷刻间挥发,瑟瑟发抖。

像是尝着味了,应如约眉眼泛着笑意,踮脚吻上去,柔软的唇从他的喉结上滑过,感觉到唇下他的紧绷,以及喉结忽的滚动,她似找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鼻尖在他的下巴上轻轻触碰了下,张唇含住了他不安分的喉结。

她才不想再体验一遍,趁着温景然下车扔早餐余留的垃圾,从后座爬回副驾,盘膝坐在座椅上,透过车窗看向山前。

她的鼻尖从他的锁骨处划过,下一秒,她张嘴挨上去,不轻不重地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

视野不算太好,但胜在车前就是崖壁,没有遮挡物。她能清晰地看到那道明蓝色的豁口渐渐的又绽开几缕漂亮的朝霞。

“不行。”应如约拒绝得没有一丝犹豫,嫩滑的脸颊在他锁骨处轻轻地磨蹭了下:“你好香。”

凌晨将就的那几个小时里如约并没有睡好,脖子酸疼,连带着肩胛骨那一带都隐隐的刺痛着。

他攥住她手腕的手指似渐渐被她的温度感化,微微发烫,他哑声哄着:“乖,往后退两步,离我远一些。”

她转着脖子活动僵硬的关节,刚周转了三圈,车门被拉开,温景然夹着一阵冷厉的寒风坐进车里,低眸透着车窗看了眼日出的方向,轻咳了声:“运气不太好,这个时间太阳已经跃出来了,风吹不散云层,今天看不到日出了。”

温景然喉结一滚,腰腹瞬间紧了紧。

如约揉着脖颈的动作一顿:“要不,再等等?”

应如约醉得糊涂,软着声音“嗯”了声,那一声如奶猫的轻哼声,尾音上扬,那软糯的嗓音像爪子一样,勾人得紧。

温景然侧目望着后视镜,在雷达不断提醒的声音里把车从停车位上倒出去,停在了水泥路的正中间。

他抬手攥住她的手腕,再开口时,声音低沉得似快凝结成冰:“应如约。”

随即,刚才还认真盯着后视镜的人转头凝视她,似笑非笑地问道:“想跟我多待一会?”

有那么一瞬间,大脑空白,竟束手无策地由着她把睡裤往下一直扯到人鱼线。

应如约还没从两人已经转变的身份中适应,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后又觉得总是被他处处压制着实在有些窝囊,想了想,一本正经道:“那你急着走,是不想和我再待一会?”

温景然怔住。

意料之外的被反将了一军,温景然怔了下,手肘撑在窗边用手背轻蹭了一下鼻尖,低声笑起来:“出息了。”

如约含糊的“嗯”了声,滚烫的手指抚上他肌理匀称的腰身,刚浸过水的皮肤有些凉。她爱不释手地把双手都贴了上去,小拇指挨着他短裤的布料时,毫不犹豫地往下一扒。

“山顶信号不太好。”温景然凝神盯着下山的陡坡,缓缓把车滑下高地:“还记得上次来时,离苍山满山的雾凇吧?”

温景然的后背重重地撞击在结实的房门上,他微微蹙眉,伸手准确无误地扣住了她一侧的肩膀:“如约?”

当然记得。

她用力不知轻重,整个人扑过去,陷进他怀中时,也把他撞向了房门。

那天来山顶看雾凇的人特别多,私家车一辆接一辆地往山顶开。云顶酒店门口那片停车的地方停得满满当当。再塞不下一辆车。

沉闷的关门声里,她撑着地板坐起,嗅着温景然沐浴后的清香,色胆包天地把他反压在了门后。

从能看到风车的地方起,山路上就满眼都是雪白的积雪,山坡两旁的树木,每一簇叶尖都凝着一层剔透明亮的冰凌,像天然的水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应如约被光线刺得眯起眼,她抬手挡住光,抬脚踢上卧室的房门。

满山璀璨。

温景然从地上捡起空酒瓶,就着昏暗的光线辨认了一下酒种。

山顶断断续续的飘着雪,未开发的山头积雪厚得一脚能到脚踝。供人攀爬落脚的山石被雪浸润得打滑,满山咯吱作响里,有无数串脚印延伸向四面八方。

要命。

对于S市这种冬天很难看到大雪更不可能有积雪的城市而言,如约对离苍山山顶恍若冰雪世界的景致印象十分深刻。

卧室的灯不知何时关了,窗帘紧闭,房间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他开门时,从客厅里透进来几缕暖橘色的灯光,把门口已经空了的酒瓶照得瓶身发亮。

“今年还早,还没冷到下雪。”温景然缓了车速,避开此时正往山顶驶去的一辆轿车,继续往下:“等离苍山的山顶也下起雪来,我们就能再来看雾凇了。”

临睡前,温景然有些不放心,又回去看了眼。

如约透过车窗看向不同角度下仍旧只在豁口透出一丝光来的日出方向,确认今天是真的看不到日出了,不无可惜地点点头:“好,再来看一次雾凇。”

温景然在原地看了她片刻,听着她呼吸渐缓,似乎是睡着了,这才敢离开。去次卧的浴室里洗了个澡,准备休息。

两人今天都要上班,从山顶沿着七拐八绕的山路到山脚,又开了一个小时的车,进S市时离上班还有段充裕的时间。

应如约晕了一会,有些涣散的目光盯着他看了片刻,乖乖地闭上眼。

温景然惦记梵希,应如约也需要回家一趟换身衣服,几乎没异议的,一致决定回御山一趟。

温景然陡然见到这一幕,心跳都要被她吓得骤停,手中散发着清甜的蜂蜜茶被他随手搁在电视柜上,他几步上前,手臂从她腰腹间穿过,毫不客气地半搂着她的腰身把她从窗台上抱下来,扔在了床上。

眼看着就快到家门口了,应如约这才开始紧张,频频抬腕看时间,生怕和老爷子平时起床的时间相撞,夜不归宿被逮个正着。

应如约已经从浴缸里爬了出来,正动作笨拙地开了窗台的锁扣,往外推开窗。

难得能再见到应如约几年前做错事后才会有的心虚模样,温景然在应家门口停了车,看她从车里就开始蹑手蹑脚地准备“偷渡”,很恶劣的摁下了喇叭。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强忍住把她从顶楼扔下去的冲动,重新返回浴室。

“滴——”一声低沉雄浑的声音,惊得已经半开了车门的应如约“砰”的一声带回车门,转头对他怒目而视。

温景然蹙眉,一时想不起来他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花瓣,等端着茶杯往回走,才发现是客厅里摆设用的几支假花被她拆得只剩下光着的绿杆……

温景然的左手还握着方向盘,目光变深,右手越过中控的储物盒握住她的手,用手指勾缠住。

花瓣?

他的掌心温暖,指尖也透着余热。

没有放水,倒是撒了不少……花瓣。

修长的尾指勾着她的小拇指的动作透着几分暧昧,他把玩着,忽的,抬眼盯住她,那眼神似勾住了她的魂魄,一路看进了她的心底。

温景然去厨房给她泡蜂蜜茶的功夫,再找到她时,她正蜷缩在他主卧浴室的浴缸里。

温景然唇角噙笑,低声道:“因为你,比以往都期待今天,别让我等太久。”

不过,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对这套极富设计感的公寓的新鲜感。

他的声线偏低,想来凌晨睡下的几个小时并没有休息足够,嗓音微带了几分嘶哑,低声咬字时,每一个字都低沉入耳,如有回音。

应如约只知道他年纪轻轻就在S市有了自己的房产,但还从未来过。头一次来,又是这深更半夜……

好端端的……又在分开前撩她一下。

即使离S大附属医院的旧址,也不过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只是他故意带了几分蛊惑的语气,委实缠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他放出去的勾子勾画了一下,瞬间酥软得一塌糊涂。

温景然的公寓离S市市中心不远,是S市那几年新建的一批楼层,四周环绕着商业区,交通便利,环境也还不错。

应如约连挣开他手的力气都没了,被他勾缠住的手指柔弱无骨,最后连怎么下的车也不知道,魂不守舍地一路回了房间才猛得回过神来……

应如约和他对视三秒:“成交。”

等等……

许是看出她的意图,温景然无力的妥协:“我很困了,你要是不想回家就在我那住一晚。”话落,即使是对着喝醉后的应如约,他也耐心的解释了一句:“有客房,可以让你将就睡一晚。”

刚才华姨问她怎么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她回答了什么来着?

本就说好了是狂欢夜,不醉不归。他们还约好搭凌晨最早那趟地铁去一号线的终点站看日出……

完全想不起来了……

她不想回家。

不知道越没有准备越忙乱的定律是不是所有人都适用,应如约从早上迈进医院起,就忙到人仰马翻。

她站在天桥最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路面已逐渐零星的车辆,无理取闹地抱住栏杆不愿意松手。

麻醉医生每天要做的事都是无比无聊的事。

她一身的酒味,后劲蹿起,她连路都有些走不稳,被他牵着穿过马路走过天桥时。

盯数据,看电脑屏幕,记录病人的基本生命体征,时间一久就容易视力疲乏。

温景然换了衣服,送她回家。

好几次,她都需要用手指撑住眼皮,才不至于让自己在手术过程中有片刻的分神。

一切尘埃落定,已近凌晨。

一台手术下来,小邱问了她好几次:“你没事吧?”

所幸,副班长酒精中毒只是轻微症状,短暂的昏迷后在医护人员把他送进急诊室时他的意识就已经清醒了过来,补液后已经转到了病房里。

有事……

副班长的妈妈惊慌失措又气又怒地杀到急诊室时,门口只有如约仍坐在休息椅上,就连甄真真都在刚才一并被温景然叫了出租车送走。

很有事。

应如约丝毫没空留意甄真真在做什么,她力竭往后靠在长廊的休息椅上,在有些朦胧的视野里,看他替她安排好所有的同学,替她办好了所有手续,又替她收拾好了这堆烂摊子。

应如约内心咆哮着,面上却沉着冷静:“没事,等中午休息会就好了。”

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

小邱怀疑地盯了她一会,拍拍她的肩膀:“我手机里有一张温医生洗手的侧颜照,我每次犯困的时候都会翻出来提提神……我等会发给你啊。”

甄真真“哦”了声,就真的格外认真地盯着如约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

应如约:“……”这种时候要不要说谢谢?

话落,他看了眼如约身旁还傻愣愣站着的甄真真,交代:“帮忙看着点。”

更雪上加霜的是,应如约好不容易等到午休,正准备去值班室补觉片刻,前脚刚迈出科室,后脚护士台就通知急诊加了两台车祸送来的手术。

看出她这会的神智已经不是很清醒了,温景然抬腕看了眼时间,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回去:“坐这休息会,我等会送你回去。”

于是,应如约只能收回迈出去的脚,去手术室准备手术。

也只有那个时候,如约才会有一丝庆幸,即使向欣不怎么关心她也没有关系……起码她不会遭受这样的对待。

好不容易忙完,已临近下班时间,流程单上如约今天的手术只有最后一台妇科的。

副班长考试没考到全级前十,回家准会挨揍。就连揍人,她都不吝遮掩下,经常打的副班长身上浑身青紫,道道细枝红痕。

应如约术前访视时,了解过病人的基本信息。

想了想,似乎还有什么要说的,她晃了晃反应迟钝的脑袋,自言自语地嘀咕:“副班长的妈妈很凶,可凶了。”

和普外科那个二十多岁的男孩手术前一天病房里拥了那么多好朋友相陪不同,这位患者的病房极度冷清。

应如约摇头,又很快点头:“我不敢……是护士刚才联系的。”

冷清到病床前只有总是盛着半盏水的透明杯子。

温景然松开手,转身看向以她为中心醉得歪七扭八仍努力撑着几线清醒的她的同学,几分思量后,问她:“酒精中毒的那位同学,你跟家长联系过了没有?”

患者容貌艳丽,五官虽不算精致,但拼组在一张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风情。即使病中,她每日也轻扫眉黛,轻点红妆。

还认得就行。

就算是随时都等着见客一般,丝毫都没有松懈。

说完,应如约莫名有些害臊。发烫的耳根瞬间像是被火燎了一般,血液上涌,她耳垂上的神经一下一下,跳跃得频繁又有力。

护士台的李晓夜是出了名的八卦,病区有哪些比较特殊的病人就没有她不清楚的。

她点头,犹豫了几秒,翳合着嘴唇,有些艰难地念他的名字:“温……温景然。”

如约术前访视后,总觉得这个病人态度消极,有些奇怪,就多问了李晓夜几句,结果还真没有她不知道的。

应如约在看见他出现的那刻起,那悬着的心顿时就落回了原地。几乎是有些盲目的相信,有他在什么事都能够解决。

患者今年三十五岁,是S市荣梁建设集团的总裁夫人。

怎么会不知道……

据说患者是二十五岁大学毕业后就嫁给了荣梁建设集团的总裁,当了总裁夫人。当年结婚时,排场大得还上过新闻。

他俯下身,微微靠近后轻轻地闻了闻她身上的酒味,忍不住蹙眉,认真地问她:“还知道我是谁吗?”

不过结婚没几年,就断断续续的传出荣梁建设集团的总裁在外包二奶,养小三的消息。而这当年备受宠爱的总裁夫人嫁过去好几年了,肚子也没动静。

如他所料的,他看到了一双即使含着泪也还在努力遮掩的眼睛。

“幸好总裁在外面包养的二奶小蜜也没有被搞大肚子的,我们总裁夫人就拜佛求子各种土方法地尝试。结果到今年三十五岁了,也没能怀上孩子。”李晓夜神秘兮兮地凑近如约,压着声音道:“我们起初以为这么多年生不出孩子,就连总裁包养在外的二奶小蜜也生不出,肯定是总裁的问题。结果几个月前听说二奶有动静了,人还被接进了家里养胎,全是总裁夫人伺候的……你说心不心酸?”

如约憋了快半个世纪的眼泪到底没能抵住这一波攻势,她用力地用袖子揉搓了一把眼睛,努力往回咽掉抽噎声时,那原本落在她头顶安慰她的手转而捏住她的下巴,轻轻一抬。

“这种豪门家庭,门不当户不对,男人又不爱护的,女人只能贴在脚边小心伺候。不然到时候一离婚,人财两空,赔了青春什么也没捞着。”李晓夜唏嘘不已地叹了口气:“这位总裁夫人身体不舒服是自己来看病的,B超提示盆腔包块,从医生诊断她盆腔包块待查到需要做手术,她都是一个人,就没见她老公来医院一趟。”

随即,他抬起手,温厚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用力地揉了几下。

难怪……

被酒精麻痹的神经敏感又脆弱,寻常的情绪在酒精的作用下就像是被放在放大镜底下无限放大,骤然压在她的心口,碾得应如约措手不及无力招架。

难怪这个患者有时候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就算有护士和她搭话,询问身体状况时,她也经常只是淡淡扫去一眼。

后面的话,即使她此刻再怎么努力压抑克制自己的情绪也无法正常地说下去。

看上去,心如死灰。

随着描述,她眼前又浮现副班长忽然倒地的场景,满地玻璃瓶被撞到,磕碎的声音仍在耳边。

妇科主刀的医生是四十多岁的女医生,术间听巡回护士聊起这位病人的事,难得插嘴道:“她之前的主治医生我正好认识,听说求医问药连续不断地吃了好几年的中药,一直没断过。不孕不育的事,除了他们两口子,谁也横说不得,摊上财大势大又不爱护自己的男人,无非就这个结果,也是可怜了这个女人,当初还是姑娘时,为这个男人放弃了多少,义无反顾地跟他过日子,结果还落不着好。”

应如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渐渐颤抖的声线险些又逼出了她的泪意,她深吸了一口气,顿了一会才敢接着说道:“我、我们今晚毕业聚会,同学一不小心喝多了,突然就昏迷过去……”

巡回护士替这患者打抱不平到现在,闻言,接过话茬道:“就患者手术前给她男人打了电话,说万一结果不好需要家属签字,她男人二话没说直接挂了电话。人送进来之前,眼睛还是湿的,哭个不停。就现在,手术室外守着的也只有患者的妈妈,男方那不闻不问,没一个人关心。”

眼眶里蓄着随时会掉下来的眼泪,如约不敢眨眼,更不敢跟他对视,怕他看出破绽,悄悄呼吸了几口,缓了缓,才小声回答:“我同学、我同学他酒精中毒在抢救……”

手术室里顿时一静,只有仪器心率的声音持续平稳的响着。

她用力抿紧唇,指甲深深地扣进掌心,这才借着痛意勉强把这阵泪意憋了回去。

这台手术里,医护人员女性居多,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凡是遇到这样不公平待遇的,总会多几分同情。

鼻尖猛然涌上了酸意,逼得她眼眶一阵发烫,几欲哭出来。

不等这份情绪再蔓延,患者术中切除下来的肿瘤送病理科化验后的结果就出来了——肿瘤是恶性的。

他一开口,那声音仿佛能击溃她建设了许久的心理防备,那高高筑在心里的城池一砖一瓦纷纷被瓦解。埋在心里不断酝酿发酵着的恐惧和无助溃堤,从破洞处一涌而出。

手术室又是全员沉默。

他不问还好,应如约还能紧紧地绷住心底那根弦,故作胸有成竹。

恶性的肿瘤就得全子宫双附件切除,还要淋巴结清扫。

他的表情渐渐凝重,目光越过如约看向她身后不远处的急诊室,好半晌才问:“发生什么事了?”

切除子宫对于这位病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照不宣。

应如约不敢先开口,咬着有些干燥的下唇,低头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虎口,那一处柔嫩的皮肤被她的指甲一下一下划拉出鲜红的印记。

切除子宫的手术方式需要患者家属签字同意,手术暂停,护士去联系家属。等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回来时,眼眶都是红着的。

温景然的视线从甄真真身上潦草的滑过,轻“嗯”了声算作回应。

也没人敢问在手术室外发生了什么。

她站得笔直,双手交叠着垂放在腹部,微低了头,十足标准的认错姿态,怯怯地叫了他一声:“温医生。”

一时之间,整个手术室气氛沉闷得如同压抑着一场暴风雨的平静。

被吓傻了的甄真真怔怔地盯着温医生看了好几眼,比如约先回过神来,擦了把脸,紧跟着站起来。

更点背的是,淋巴结清扫探查的时候发现患者的乙状结肠部位有肿块。

走廊里炽白的灯光被他挺拔的身形尽数遮挡,他逆着光,脸部轮廓在光影的勾勒下如同细心捏塑的雕塑,每一笔线条都浑然天成,完美无缺。

主刀医生沉默了几秒:“去请普外科台上会诊。”

应如约强自镇定地站起来。

普外今天也是一团忙乱。

不知是觉得如约看上去有些眼熟,还是好奇温景然和这个在长廊上坐了有一会的女孩是什么关系,时不时就把目光扫过来。

因在S大附属医院附近路口发生的车祸,普外临时加了两台手术。

他的身后,那名年轻的女护士正偏了头往这边看。

温景然刚忙完回到科室,椅子都没来得及坐下,就接到普外老总的电话,语气急切:“妇科那边有一位患者,怀疑癌转移,你现在去台上会诊下。”

就像是上天安排给她的救世主,就这么翩然而至。

“好,我知道了。”温景然抬腕看了眼时间,拧开矿泉水瓶的瓶盖快速地喝了一口,被水浸润过的嗓子顿时缓解了不适。

他随手把手里的文件递给护士站的护士,低声和护士交代了几句,信步走到了她面前。

他随手把拧回盖的矿泉水瓶放在电脑桌旁,没有片刻停留,赶往手术室。

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大褂,风姿俊朗,和这一处或蹲或站一团狼狈的角落鲜明得像是光明和黑暗。

换好手术衣,双手消完毒,温景然微举着双手迈入手术室内。

如约发懵的脑袋迟钝得无法运转,傻乎乎地看着他几步走近,站在了灯光明亮处。

正闲聊着的护士医生如同在同一时间被按了暂停键一般,纷纷噤声,侧目看去。

有些老旧的电梯门打开,温景然站在电梯里,蹙眉看着她。

应如约也不例外,她抬眼,视线落在门口正信步走来的挺拔身影上。

就在她六神无主的时候,不远处的电梯“叮”的一声轻鸣。

温景然穿着深绿色的无菌手术服,俊朗的五官被医用口罩遮得只剩下眉眼和一截挺直的鼻梁。

她不敢给应老爷子打电话,生怕被训骂,那种从骨子里漫出来的恐惧几乎要把她拖进池底,无法呼吸。

那双眼在手术室明亮的灯光下,就像是今早离开离苍山前在山脚上看到的那抹日光,连云霭都无法遮掩。

也是那个时候,如约坐在光明敞亮的走廊里,后知后觉地吓出了一身冷汗。紧接着,根本不受控制地发着抖,红着眼眶,一副马上要哭出来却强忍住的可怜模样。

有巡回护士麻利的撕开了无菌手套的外包装,温景然戴上手套,仿若不经意的目光在手术台上巡视了一圈,落在几步外坐在电脑屏幕后面的应如约。

于是,一群人,紧跟着急救车乌压压地涌进了医院里,就堵在急诊室的门口。

快一整天没看到她,温景然的视线忍不住停顿了几秒,这才克制着若无其事地移开,几步走到手术台前,投入工作。

在KTV主管丧气倒霉的脸色里,大家手忙脚乱地随医护人员把副班长送上急救车,如约和甄真真随急救车走,剩余的人全部打的跟上。

离温景然最近的巡回护士留意到他刚才的目光,顺着往应如约的方向看了眼,这新来的麻醉医生低着头记录着病人的基础生命体征,专注无比。

急救电话打了没多久,救护车就已经到达了KTV的楼下。

她顿时有些莫名……温医生刚才在看谁呢?

那年S大附属医院还是旧址,离这家KTV距离很近。

妇科医生等了他一会,等温景然站到了手术台前,简要对患者情况做了个汇报:“病人因不孕来我院检查,B超提示盆腔包块,刚才术中病理结果显示肿块是恶性的。我们改行开腹下全子宫切除,在清扫淋巴结的时候发现结肠部位有肿块,怀疑癌转移,所以请你们普外科来台上会诊。”

她蹲在副班长的面前,恐慌得手脚冰凉,半晌才回过神,大叫:“打120急救。”

“好。”他抬眼,和妇科医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再开口时,已经说了一天话的嗓子嗓音嘶哑:“我知道了。”

应老爷子教她的急救方法,基础病情判断和处理方式她通通都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也记不起来。

闻声,应如约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突然觉得包房里的冷气打得太足,她狠狠打了一个冷颤,大脑还一片空白的时候,她已经下意识地站起,走到了副班长的身旁。

他一来,手术室里的热闹就跟沙漠荒海中的海市蜃楼一般,眨眼不见。

那眼里,恐惧,不安,无措,就像是毒蛇吐出的信子,那凉意都喷薄到了如约的脸上。

没人敢随意开口说话,也不敢当他的面聊病人的私密和八卦,生怕踩了温医生的底线惹他不快。

……五秒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把目光投向了正坐在沙发正中央的应如约。

温景然上台后,仔细地探查了腹腔结肠部分的肿块。一回头,见妇科医生屏息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微微点头,确认是癌转移。

三秒……

手术室里顿时一片寂静。

二秒……

这大概是今天最惨的一个患者了,本就因为不孕四处求医问药,那么苦的中药都坚持喝了数年,结果到头来,全子宫双附件切除,还……

一秒……

刚出去让病人家属签手术知情同意书的护士顿时没忍住红了眼眶:“病人家属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的时候哭得都喘不上气,又是担心病人的健康,又绝望她切除了子宫后彻底无法拯救她的婚姻。老人家年纪很大了,手指都跟枯树皮一样,握着我的手让我和医生救病人……现在,现在又……”

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固在了屏幕前,那幽蓝色的光影下,躺在地上已陷入昏迷的人脸色泛着诡异的光。

说到后面,她渐渐哽咽。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即使是医生护士,见惯了生死场面,可对待生命垂危或处于死神阴影下的病人时仍旧会心怀怜惜。

正逢谁嚷着切歌,坐在点歌台边上的女孩随手切了歌,满室的寂静里,酒瓶碎了一地的清脆声就像是一颗爆炸的炸弹,把所有人都炸懵了。

温景然毫无波澜地抬眼看向双眼含泪的那位护士,沉默了几秒,交代:“让下面医生打印一份手术知情同意书,去洽谈室和家属谈一下手术风险和手术过程。”

他倒下时,手臂从玻璃桌台上掠过,噼里啪啦地扫落一地的啤酒瓶。

他立在手术台前,身影静默得就像是一座挺立的高山,巍峨不动。

就站在屏幕前拼酒的副班长忽然站不稳地晃了两下,旁边围观的人还来不及伸手去扶,只见前一秒还异常亢奋的人一头栽倒在地。

护士很快出去。

变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温景然也在此时转头看了眼坐在麻醉机后的应如约,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那存在感像空气一样。

甄真真用额头磨蹭她,撒娇,嘴里不知道嘀咕着什么,咬字模糊得根本听不清。

看不见,可又无处不在。

如约嗤笑了一声,拧了拧她的鼻尖:“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啊。怎么可能会永远在一起?”

等待的间隙里,妇科医生主动向温景然科普了一下这位病人的情况:“就是这样,这位病人的情况实在有些棘手。手术对于她是一重鬼门关,等趟过这趟鬼门关,她还得再熬过一次炼狱,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得开。”

可想着想着,她嘴一撇,又眼泪汪汪地搂住如约大哭不止:“如约你跟我一起去警校当警察吧,去那么远的A市当什么医学生,我听说医学生的专业书又厚又难吃,你整本书啃完都背不出来。”

应如约觉得挺难的。

她要去警校了,在这个漫长的假期以后。

毕竟这位病人的执念就是为丈夫生个孩子,不管她是出于用孩子挽回自己先生的心,还是借孩子巩固自己正宫的地位,亦或者是别的。

甄真真醉得脑子都不太够用,划拳又老是输,玩了没几把就开始耍赖不玩。搂着如约的肩膀,倚着她的肩头傻笑着,像个胡萝卜。

可当她术后醒来得知自己连子宫都切除了,也许会崩溃吧。

这些全是激发她体内叛逆因子活跃的养分。

如果之前不孕她还能求医问药尝试各种方法,这以后她连安慰自己都无法做到了。

跑调的音乐,让人头晕的光影,各个角落里慷慨激昂的叫嚷声。

她的那位先生还把怀孕了的二奶接回了家里,等得知她切除了子宫,怕是婚姻状态都难以维持了……

她知道自己已经有些醉了,可酒精让她的神经异常兴奋,她几乎有些无法自控。

还真是像妇科医生说的那样,趟过这趟鬼门关,她还得再熬过一次炼狱。

良好的家教和应老爷子耳提面命的严格要求下,她从未来过这种场合,更不可能像今天那样能拿着酒瓶,踩着沙发和甄真真划拳喝酒。

手术结束,应如约送病人去恢复室。

如约是头一次那么放纵。

病人已经苏醒,睁开双眼后,那双眸子似蒙上了一层灰,黯淡得几乎看不出瞳孔原本的颜色。

从酒店转场到KTV,啤酒一箱箱地往包房里送,所有人在这一天似乎无所顾忌。或是发泄失意落寞,或是庆祝如愿以偿,或是惆怅失意,千百种姿态。

应如约生怕刺激她,和她说话时都轻声细语,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惊扰到她此刻不知在哪栖息的灵魂。

夜幕落下,狂欢却不止。

叮嘱完注意事项后,又悄悄让护士多关注这位病人,这才关门离开。

他们去酒店开包厢,点了几箱啤酒,互相庆祝。

这台手术历经波折,病人的病情又如同过山车一般,此起彼伏。

他们组团去网吧上网开黑,一群个子冒尖如竹笋一样的男生在网吧里肆无忌惮的爆粗开玩笑。

因需要家属签署手术知情同意书,术中冰冻,等手术结束,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也都是心力交瘁。

如约他们的庆祝方式是打破所有曾经在校园里不能做的事。

已经过了下班的点,外面的天色早已经黑透了。

成年,独立。

如约今天一整天几乎都在手术室里煎熬着,直到此时才仿佛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疲惫不堪。

十八岁是个让人很期待的年龄。

她在电梯前按下上行键,倚墙而靠,眼巴巴地看着电梯楼层从上往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下降。

那种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忧伤不舍,浓重得就像是冬日晨起时弥漫全城的雾霭,遮天蔽日,不见曙光。

好不容易听到“叮”的那声到达声,她站起身,站在电梯门前安静地等它打开。

那晚就如同是迈入新世界的前奏,所有人都为自己举杯践行。

门一开,如约抬眼,刚迈开的步子一顿,在原地停了几秒,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电梯里的人打了声招呼:“好巧。”

可当一切的努力都得到验证,所有的等待都已尘埃落定时,忽然就意识到,从此以后大家就要各奔前程,再见时已不知山高水远,今夕何夕了。

温景然刚洗完澡,浑身都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微湿的几缕头发把他整张脸衬得愈发如同冠玉。

高三并肩作战时,没日没夜不知疲倦地刷题做试卷,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以后。

他上前,站到楼层按键处,按下顶楼的楼层。

高中毕业那天,仿佛所有人都一夕长大。

如约累得大脑放空,压根没留意他按的是顶楼,道过谢,委顿地扶着扶手,抬眼盯着电梯上升的楼层数。

应如约的脑海里顿时“轰”的一声,炸了。

直到……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挫败地问:“那你高中毕业那天,对我做的事,就不算数了?”

直到过了她科室所在楼层,数字还在往上,应如约才迟钝地发觉——不巧,他就是来逮她的。

她的手指纤细,他抓在手心里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低垂着的眼睫在他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浓浓的暗影,就像天窗外,如同浓得化不开墨的夜空,深邃幽沉。

等电梯门一开,温景然抬手挡在电梯门一侧,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先出去。

温景然一言不发地握住她抓着她袖口的手。

毫无准备被赶鸭子上架,应如约怨念地瞪了他一眼,但瞪归瞪……她仍旧很听话地先走出了电梯。

有很多时候,应如约甚至觉得她这辈子都没法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人。

顶楼是大片空地,有供直升机降落的停机坪。

那是从幼年时期就埋在她心底的阴影,她无法驱逐,又时时受到胁迫。

夜色已深,空旷平台上S市的寒风呼啸过耳,如约打了个哆嗦,听到温景然的脚步声正要回头时,他已经从身后拥上来,把她抱进了怀里。

她的眼里,那么明白清晰地告诉他——温景然,我害怕。

“今天会晚点下班。”他微凉的鼻尖在她耳窝处蹭了蹭:“累不累?”

她抬眼,目光牢牢地锁住他,似下定决心般,咬牙道:“是,我喜欢你。只是这点喜欢还不够让我迈过我心里的这道沟壑,我没有把握我可以在精疲力尽的时候还能照顾你的感受,还能那么坚持这段感情。我的心那么脆,一点点小小的挫折都能把这支玫瑰轻易折断。”

应如约还有些不太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忍不住躲了躲:“累。”

应如约深吸了一口气,这段话耗费了她太多的勇气。

能不累吗……

可这种光芒转瞬即逝,她从外套里伸出手,轻轻的拉住他的毛衣袖口:“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喜欢也不只是在一起就可以的。要花时间去维护,要付出心思去培养,没有一蹴而就就能天长地久的感情。”

昨天替沈灵芝小代了半个夜班,凌晨又跟着他上了离苍山等日出,在车上将就的几个小时仅是满足了休息……

她侧目,眼里像撒着整片银河的星光,熠熠生辉。

别提睡醒后腰酸背痛,尤其肩胛处,像被人用电钻敲了好几个点。今天这么密集地上完那么多台手术,早就累得不想动弹,只想早早回家休息,连食欲都没了……

“因为我看到过她的脆弱,看到过她的无能为力,也看到过她曾经想要努力挽回。也许是那些付出还不够多,也许是因为真的和我爸爸没有了感情,不得已才选择了分居离婚。”

温景然的手指落在她的颈后,摸到她略有些僵硬的关节处,不轻不重地给她捏了几下,终于提到了把她逮上楼顶的原因:“刚才那个病人,你怎么看的?”

“我妈妈……”三个字说出口,如约忽然就有些哽咽,她把这些情绪小心地掩回去,再开口时,已经能够语气平静道:“爷爷很不喜欢我妈妈,觉得她没尽好为人母的责任。可其实在我心里,我对她没有怨恨,即使有委屈有不解有失落,可从未真的去埋怨过她。”

应如约被问得一头雾水。

其实那个时候,如约就隐约察觉到,她即将连这样偶尔才会得到的拥抱和温暖都要失去了。

什么怎么看……

她冷得发抖,低垂下眼帘试图掩盖眼里的狼狈。可到底不敌深夜里突如其来的脆弱,捏着撒出半杯水的水杯把如约抱进怀里哭得嘶声力竭。

总不能是问她病人长得好不好看吧?

如约挣扎着爬起来,去给她倒了杯水。把温水递给趴在马桶上刚缓过劲来的向欣时,她愣了一下,因为呕吐而鲜红的双眼盯着她看了半晌,颤着手接过水杯喂进嘴里。

这个念头浮上心头不过片刻,应如约忽的,脑中灵光一闪,通透了。

即将睡去时,还停留在浅层的意识就被向欣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惊醒,睁开眼,只看见朦胧的灯光里,她形单影只地蹒跚步入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

想明白后,她又有些哭笑不得。

后来实在太困,她用棉被把醉得毫无意识的向欣裹覆得严实,自己将就着在不甚宽敞的沙发里将就了一晚。

是,她内心敏感,还极其脆弱。可这也仅限于父母带给她的对婚姻的阴影,不是谁都能在她牢固得如同铜墙铁壁一样的心里留下疤痕。

那夜凉得像是入冬后的S市,铺着大理石的地面就如同冷冻后的冰块,如约跪坐在地板上替翻身滚到床下的向欣一遍遍擦脸时,心也如同旷野的寒风,风声四起。

她什么时候给了温景然一种她脆弱得外界一丝不好都能引发她内心的大地震的错觉?

漫长又冷漠的机械忙音里,唯有一个规整死板的女声反复地告诉她“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于是,应如约下意识地选择了装傻,她借着转身的动作,从他怀中退出来,隔着一臂的距离,苦恼地看向他:“我刚送她到恢复室,她醒来后一句话也不说,那双眼睛里有年迈的老人才会有的浑浊无光。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手术已经切除了子宫,要是知道了……”

应爸爸并没有接她的电话。

她皱着眉,很努力地表演出自己的同情,困扰和不舍。

那天,那两个女医生叹着气,把向欣送进卧室,催如约给应爸爸打电话。把人放下后,她们交代如约锁好门便扬长而去。

可大概,她天生就不是做演员的料。

“在医院还没回来。”她上前,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向欣,为难地回视她们:“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说这段话时虽揉了真情实感,到底还是有些刻意的嫌疑。

送向欣回来的两个女人见到开门的人是如约,面面相觑了一眼,问她:“如约,你爸爸呢?”

温景然看她眉心皱得刻意,眼神闪烁,几乎是下意识避开他的对视,也没多说什么。

如约睡眼惺忪地开了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重的酒臭味。

目光留意到她的鬓发被风吹得一直紧贴着她的耳朵,上前一步,抬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向欣在手术室迟迟没能过来,眼看着下午的上课时间就要到了,还是其中一位医生问清了缘由,先替向欣替付上了教材费,替她打车送到学校。

应如约的话音戛然而止。

如约认得那两个女人,她们和向欣同一个科室。有一次如约丢了买教材的钱害怕去学校没法跟老师交差,中途绕到了向欣这,那时办公室里就坐着这两位正在午休的医生。

她抬眸,和他的视线相对,再开口时,有些结巴:“怎、怎么了?”

门外站着两个女人,正吃力地架住向欣,不停地敲着门。

她的眼睛是很少二十六岁后还有的透彻,清澈得就像是给她画上什么,她就能看见什么,如山间清泉,林中池溪。有光时,还能波光粼粼,流光四溢。

她搬起板凳,掀开盖住猫眼的金盖往外看了眼。

这么多年了,她这双眼睛还是这样,光是看着他就能把他的魂勾走。

那次是向欣的医院举行迎新聚会,向欣喝醉了被送回来。应老爷子和应爸爸都不在家,只有已经睡下的如约,被敲门声惊醒。

他的掌心温暖,覆盖在她冰凉的耳朵上,没多久就把应如约已经冻僵的耳朵捂得重新有了热度。

记忆中,也曾有过这么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深夜独自起身。

他低着头,借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的提起一个不相关的话题:“一年前,医院里发生过家属斗殴事件,牵涉甚广,需要调动监控。”

远处,云顶酒店内,有一户靠窗的房间亮起了灯。遮了窗帘,并看不清内里景象,只看到有个披着长发的女人站起来从窗前走了过去。

应如约屏息。

山顶树影婆娑,似被线绊住的风筝,摇摇晃晃的,随风发出怒吼。

“调动了监控后发现……”他卖了个关子,幽幽道:“有正在恋爱的医生护士晚上值班时偷偷在医院花坛后约会,还拍到了魏和翻墙破坏医院公共设施,偷情的也没漏过……”

她抿住唇角,微垂着眼去看窗外黝黑的山影。

应如约默默的就有些毛骨悚然。

毕竟就连她,都在一路败退。

她忍不住往他这边挨了挨,等他总结。

应如约那一刻忍不住想,温景然这样的皮相,这样的性格,又这样会讨女孩的欢心,除了她以外的女人对他的攻势应该是毫无抵抗之力吧?

果不其然,温景然低下头,眼里噙笑,慢悠悠地问她:“你说现在是不是有信息科的同事正盯着屏幕看着我们?”

还是直接锤在心口,分毫不差的暴击。

应如约炸毛,下意识要推开他,还没等她手指挨上他的白大褂,温景然握住她的手,顺势把她抱进怀里,坏笑道:“吓你的,楼顶没有。”

真是一重暴击。

应如约:“……”靠!

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