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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可是,这关她什么事……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打火机,还放在那里。

那眼神看着就跟打火机被她拿走了一样。

她记得,下午的时候,点香薰的火柴放在温泉池旁受了潮擦不燃。温景然那时候乐于助人地贡献了他的打火机替她点了香油蜡烛,顺便把打火机放在了香薰灯旁。

“会所西区。”温景然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含糊道:“螃蟹偏凉,你吃这么多胃会不舒服。会所西区是娱乐区,可以消消食。”

虽然温景然什么也没说,但那个眼神的深意却简单又深刻。

如约莫名其妙地哦了声,并未当回事。

如约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等饭局散场,如约送应老爷子回房后,在自己房间门前摸着空空如也的口袋时,忍不住捂住脸,格外绝望地低叹了一声。

然后温景然笑了,他勾起唇,微眯了眼越过她看向身后:“火机没带。”

她这些年,怎么光长了胸围,不长脑子呢……

那眼神幽深如刚熄灭的烛火,隐隐亮着一簇熄灭前的火焰。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她,一路看进了她的眼底。

于是,本该沐浴着海棠花香泡着温泉消食的人,认命得穿过大半个东居山温泉会所去西区的娱乐区找人。

他微怔了一下,抬眼看向如约。

如约下午出门踩了踩点。

温景然下意识地去摸索口袋,除了一张泛着凉意的房卡以外,意外的,并没有摸到他的打火机。

西区的娱乐区离公共的温泉池很近,有为小孩单独隔开的游戏厅,也有成年人会把玩的玉石麻将。

对方接过,笑着看了眼如约,目光落回温景然那时,抖了抖口袋:“温医生,借个火。”

温景然就站在游戏厅里一架游戏机前,目不转睛地隔着玻璃看着推币机一前一后地移动着,好像光是这么盯着就能掉下游戏币来一样。

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手指微曲,轻轻扣了扣烟盒的一侧,敲出一根香烟来。随即,他微微眯起眼,抽出那根香烟越过她的肩膀递给了如约身旁坐着的那位男同事。

如约并没有急着过去。

温景然空腹时喝下的那杯红酒,酒劲有些微的上涌。

今晚的温景然仿佛和她所认识的不太一样,也不知是不是醉意上头的原因,哪怕他此刻看上去清醒又理智。

吃饱喝足,如约心情很是愉快,毫不吝啬地和温景然道谢:“谢谢师兄。”

如约在满脸堆笑的服务员那兑换了两小袋游戏币,掂量掂量了重量,这才走过去,把游戏币递到他眼前。

原本她今晚食欲不佳,根本没吃下多少东西。饭局后半段倒是就蟹肉和橙汁把自己喂了个半饱。

如约很少见到温景然碰酒,很多时候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都是穿着白大褂,清冷又专业的医生形象。

她碗侧的碟子里总有刚剥好的鲜嫩蟹肉,手边的橙汁也总是每次快见底时,又重新满上。

他沉稳克制,很少沾碰会另他神智不清的东西。

后来再有人说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

所以,有关他喝醉的记忆便格外的清晰深刻。

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就着手边的橙汁,轻抿了口。

那是几年前了,具体是几月,如约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大学那年放寒假。

蟹螯蟹肉饱满,入口便是满齿留香。

甄真真去机场接她。

如约默了默,决定这种时候她还是不要讲话的好,捡起温景然放在她碟子干净那侧的蟹螯默默咬了口。

那时候的如约已经不再伸手问应老爷子要零花钱了,手头紧凑,便买了近晚上十一点的特价飞机票飞回s市。

如约侧目看去,便见老爷子不动声色地收回落在这处的目光,一本正经道:“如约性子不够沉稳,若真的到附属医院当职了,尽管锻炼她。”

甄真真在警校里当孙子当了许久,早就憋闷坏了,接到她就直奔酒吧扬言要过一个意义不同的成年礼。

应老爷子轻咳了一声。

这种时候,应如约怎么也不敢放甄真真一个人夜不归宿。哪怕困的不行,也硬着头皮陪她去了酒吧。

如约立刻会意,大方地把整包湿纸巾都递了过去。

不料,遇到了温景然。

那眼神清亮,一眼不错地望着她,随即往她手边的湿纸巾瞥了眼。

如约至今仍记得,哪怕他醉意上涌,连话都不爱说了时,那双眼睛想要威慑人时,依旧轻而易举。

他慢条斯理地把剥了大半蟹壳露出完整一簇蟹肉的蟹螯放入如约面前已堆积了不少蟹壳的碟子一侧,然后抬起眼,看向她。

那如燃烧后灰烬一般深邃的双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下,凶煞得如同下一秒就能够张嘴把她吞噬了一般。

温景然正敲碎了一根蟹螯,他手指修长,不知是否因长年消毒的原因,手上的皮肤如白玉一般,此刻那总是纤尘不染的手指沾了少许蟹螯金黄色的润泽,看上去竟格外诱人。

甄真真的勇气瞬间被吓退了,她手足无措得来回打量着温景然和应如约,结巴着问道:“这算不算是被抓现形了?”

众人纷纷附和,一部分人安利医院的福利措施和办公环境,一部分人则打趣温景然:“小师妹一来,你这做师兄的可要帮衬着。”

如约淡定:“何止。”

如约放下蟹壳,边用湿巾擦着沾了油腻的手指,边笑道:“我不想离家太远,已经给s大附属医院递了简历。”

还有夜不归宿呢。

温景然的这些同事,性格热情,又善活络气氛,即使是这种明显想要八卦下的氛围里,也让如约生不起半点排斥之心。

甄真真很是发愁,回头温景然会一状告到老爷子那,或者三言两语得参她一本,她就该有一个寒假进不了应家的大门了。

理所当然的,席间唯一一位不隶属于s大附属医院的应如约就成了众人的关切对象。

但显然,那晚的温景然醉得厉害。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风向一变,从医生职业风险过渡到了医生目前的就职情况。

他拎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去了洗手间的洗手台后,把惊吓过度的两人晾在一旁,开了冷水,掬水洗了一把脸,勉强维持着神智把人挨个送了回去。

起初,碍于应老爷子等众位位高权重的长辈在列,饭局刚开始还一本正经地讨论学术,交流病例。间或有人歪题,也只是唏嘘下某些极为个性典型的家属。

如约是真怕温景然跟应老爷子告状,不敢这个点回家,又不想让温景然看出端倪来,一路上都在努力地说服他。

气氛一松缓随意,便很容易滋生一些私人的话题。

他起初还不耐烦,可渐渐的,在她豁出老脸去哄他时,终于眉头微松,露了几分笑意,虽浅淡得像是飘入湖中心的一片树叶,可在如约的心底激起的涟漪仍旧如同惊涛巨浪。

酒足饭饱后,微醺的酒香里,同事间平日里交存的戒心仿佛都消弭了不少。

平时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原来醉酒后哄着便如还是顽龄的小孩。

岂料,应老爷子轻哼了一声,不作任何表态。

那种成就感,就快比上如约回回都领着奖学金了。

就差直白地点拨应老爷子:“你看你那十佳得意门生和你那宝贝孙女颇情投意合,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下把和学生的师生情升华一下了?”

这么想着,如约忍不住弯了弯唇,先摸出一个游戏币放进推币机里,看着游戏币磕磕碰碰的一路坠入底下,“铿”的一声脆响,她的眼睛也随之一亮,转头看他:“我再投一个币,如果能推下游戏币,你就把房卡还给我,好不好?”

言下之意,颇有暧昧。

掂量着手中游戏币分量的人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输的赌注呢,是不是随我定?”

友人羡慕:“你这学生和如约的关系挺好啊。”

他的双眼幽亮,如同漆黑夜色里亮起的灯光,柔和却明媚。

另一边,在屏风前端详松鹤同春的应老爷子和友人透过那屏风曲折面的缝隙看内厅良久。

如约几乎被卷进这样的眼神中,她微微一怔,有些惊惶地避开他的视线,认真地看着推币机一前一后的推移着。

有时候,甚至是如约都为应老爷子惋惜,怎么温景然就只是他的学生,而不是他的亲孙呢?

完全记不起自己半分钟前,说了什么。

反正只要是温景然,他就哪哪都看得顺眼极了。

“想好了没有?”他微俯低了身子,拉长尾音轻“嗯”了声。

比起甄真真这个肤浅的外貌协会,应老爷子自然内涵许多,比过综合素质,心理素质,为人处世……

如约郁结。

至于如约输在哪……她至今也不知道。

一定是温景然酒喝得还不够多,这个时候还记得不让自己吃亏。

甄真真拿她和温医生比过五官,得出的结论是,温景然的五官无论是单看还是组合在一起看,都完美无瑕,宛若创世神一刀一斧雕刻的。

把话收回肯定是来不及了,如约歪着脑袋认真的想了想,问道:“你想要什么赌注?”

是不是她说了是谁后,他又要追根究底地问比较了什么……

“我对你所求不多。”他屈膝勾过身后的高脚凳,顺势坐下。

应如约语塞。

温景然身材挺拔,比如约要高出一个头来,笔直站着时,哪怕什么也不做,光是这居高临下的目光就让如约倍感压迫。

难得再见她这副孩子气的模样,温景然勾唇一笑,搭在椅背上的手指轻轻地敲了两下,又问:“谁拿你和我比较了?”

这会一坐下,周身的压迫感顿减。

所以,应如约眨了几下眼,一脸纯良地回视他:“师兄你不知道吗?”

如约心头一松,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完。

她以为,温景然应该比所有人都知道她去A大医学院的原因。

“你要房卡,我要一把钥匙。”他抬眼,眼底折射出的光线衬的他那双眼珠如深棕色的琉璃,清透见底。

如约吓得六神无主,等这次事件过去,便歇了要出国深造的念头,这才选了A大的医学院。

应如约有些懵:“什么钥匙?”

后来,老爷子生了一场病,起身盛饭的功夫,便不省人事地晕了过去。

她研究生刚毕业,目前又是个无业游民,一没存款二没家底的……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钥匙珍贵到让温景然都惦记着。

那段时间她给自己施加的压力几欲灭顶冲垮她,还是温景然最早发现她的不对劲,及时地点醒了她。

“等我要的时候,你取给我就行。”他低头闷笑了一声,催促:“现在开始?”

学习压力过重,她也只会咬牙坚持。

莫名其妙就被温景然反客为主的如约顿了顿,垂死挣扎:“那……看谁掉下的游戏币多。”

想出国,想提升专业成绩,她就拼命地给自己加砝加码。

温景然丝毫不介意她临时更换游戏规则,莞尔着示意她优先。

也许是自小跟着应老爷子的原因,如约从小就不会哭诉委屈。再棘手的情况,她下意识的反应也是自己解决。

应如约瞥了眼眼前的推币机,又瞄了瞄兴致颇浓的温景然,更加郁闷了……

而她的每一天,就像是盘旋转动的陀螺,一刻都没有停歇。

她总有种自己给自己挖了坑,正在努力不懈地往下跳的错觉。

当年她怀揣着一颗要出国留学的心,本就繁重的学业便像一座大山压顶而下,她从清晨睁开眼那刻起就如绷紧的弦。

如约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摸出两个游戏币,明目张胆地借着游戏规则不明确的漏洞一口气往推币机里投了两个游戏币。

她只是随口说说的呀。

清脆的落币声里,推币机运作的轻微呜鸣声隐约可闻。

咦?

应如约目不转睛地看着落入机内的游戏币被推入币池中。

如约刚松了口气,余光瞥见身侧的光影一暗,转头看去,就见温景然拉开她身旁的椅子坐下,一手扶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微低了身子在距离她一臂之间的位置,平视她:“这么说,你要考A大是因为我在S大?”

随即,她眼皮一跳。

果然,众人乐呵地笑了一阵,也就不为难她了。

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枚游戏币被推搡着叠加在了其他游戏币里,那欲落不落垂挂在边沿的游戏币丝毫没有被撼动的迹象。

这么努力的自黑,应该能满足大家了吧?

还没等她酝酿出沮丧的心情,另一枚从另一侧落下的游戏币,哐当一声,被推入币池中,哗啦啦地挤下了好几枚硬币。

如约绞尽脑汁,又道:“师兄太优秀,我除了要多做很多的试题,连师兄的学校也不敢考啊,就怕被老师寄以厚望后发现我其实只是个废柴?”

满室寂静中,这声音如同撼山掷地。

还要想啊?

如约捧着挤落的游戏币,压根按耐不住惊喜,弯了眉眼一个个反复数了好几遍。

一干想听些八卦的人叹了口气,提醒道:“别整这么官方的回答啊,你认真想想,就没别的感想了?”

那架势就跟手上那四枚游戏币能被她越数越多一样。

但毕竟是第一次正式会面,应如约很认真地回忆了下,一本正经道:“师兄太出色,总是会被比较。”

毕竟这可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几次进出游戏厅玩推币机最大的一次收获了。

她能有什么感想?

温景然挽起了袖口。

感想?

中央空调的温度打得有些高,暖气从四面八方调度而来,闷热得他有些口干舌燥。

再例如:“有温景然这样一位出色的师兄,你又有何感想呀?”

他指尖把玩着一枚游戏币,认真专注得研究了下投币路线以及坠币时的角度,在应如约还犹自沾沾自喜时,他抬手,把游戏币投了进去。

例如:“作为德高望重的应老先生的孙女有何感想啊?”

那挽起的袖口,露出他线条流畅的小臂,手腕骨节分明,就像是一件天然雕琢的艺术品。

温景然是应老先生最后收的一批学生,平日里温景然对他这位老师的敬重众人也都看在眼里,这会对老师的孙女热情些,一时也没人再多想,纷纷转移了关注点,询问如约。

应如约不免有些羡慕,这种一举手一投足都能吸引人目光的人,该是多得老天厚爱才能处处精致啊。

结果只是小师妹。

她的感慨刚落,耳边接连一阵哗啦啦的落币声响起。

结果……

如约看着叠加了她游戏币的币池“塌方”,有些欲哭无泪。

难得见到一个他亲自带着看房间,亲自送果盘,亲自拉椅子殷勤备至的女生,自然好奇得屏息凝神,深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了重要信息。

房卡没了……她还赔进去一把钥匙。

总是温文尔雅,不远不近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仿佛是嫌此时此刻对她的打击还不够,温景然手肘撑着推币机,侧目凝视她。

别说能看到有女孩从他的车上下来了,就是平时在医院里工作,周围那么多花枝招展的女护士,女医生,女病人……也没见温医生多看两眼。

一息之间,无数个应对念头从如约的脑海中飞速掠过。

本来就很多人在好奇应如约是谁,毕竟温医生不近女色是S大附属医院远近闻名的。

但最后,她仍旧认命得低垂下脑袋,乖乖认输。

原本凝滞着的气氛像是扎口后被解开的气球,呼的一下,又流动起来。

温景然看她眼中对那推币机恨不得拆之为快的神情,抿了抿唇,抑制笑意:“那房卡还要不要?”

温景然莞尔道:“这位是我小师妹,应老先生的孙女。”

应如约摇头。

于是,就在如约迈开步子,打算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对峙时。

她还是去前台找服务员开房吧……她可没有第二把钥匙可以当赌注了。

毕竟,她见识过温景然的小心眼。

想归想,应如约心里还有些不服气:“温景然,你不觉得你这样不太厚道么。”

有那么一刻,如约恶劣地想,这算不算是他为了下午被她丢下的捉弄?

她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在应如约的观念里,长幼有序,温景然既是年长她四岁的前辈,也是跟着应老爷子混了个师侄备份的“师兄”。

即使他这会笑的并不那么善意,看着也格外得衣冠禽兽。

她总觉得,他那被她咀嚼了无数遍仍觉得格外好听的名字一字不落地说出来是不太尊重的行为。

睡醒后他大概去洗了个澡,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一套,灰色的毛衣把他的面容衬得格外柔软。

温景然抬眼,眼神专注地望着她。

那眼底有促狭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那无声的眼神,却让如约瞬间感受到了来自于他身上的压迫。

温景然却似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瞬诡异的静谧,只安静地凝视着她。

她气势一弱,再开口时只是嘟囔道:“我好心收留了你一下午,你……”

众目睽睽下,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可这样明显邀请的动作又仿佛把什么都说了。

听起来,好像的确是他的错了?

那种探究的,打量的眼神,怀着各异的情绪悉数落在她的身上。

温景然沉吟半晌:“那你躲着我做什么?”

所有人,都格外一致地看着她。

“啊?”这样直接的提问问得应如约一个猝不及防,她语塞了几秒才磕磕绊绊地回答:“我看了一下午的试题,有些闷……”

忽的,特意压低的交谈声没有了,余音回荡的笑声不见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应如约顿了顿,见温景然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补充:“就随意地到处走了走。”

他随之抬眼看来,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停留,站起身,拉开他倚着的那个椅子示意她过来坐。

温景然微扬了扬眉。

温景然倚着身下的座椅,手中已端了酒杯,杯中一浅湾的红酒被他轻轻晃动着,沿着透明的杯壁画出一道又一道的月牙湾。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想要什么总是格外明确,也不爱拖泥带水。但装起傻来,也一向如此,让你明明知道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偏偏就是找不到戳穿她的办法。

听见屏风后的脚步声,众人的笑声一止,俱抬头看了过来。

“来S市那晚。”他顿了顿,故作漫不经心地提道:“想跟我划清界限?”

松鹤同春的屏风后就是一个餐桌,此时餐桌的下席已三三两两坐了个半圆。

呃……

应如约绕过屏风。

这件事应如约做的的确有欠考虑。

松绘厅内已落座了不少人,隔着屏风能听到就近在耳边的说话声,不知谁说了什么惹人发笑的话,屋内一静,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笑声,不绝于耳。

哪有人躲债躲得人尽皆知的?

入门先是一组刻漆银底的松鹤同春屏风,一共十扇屏,银色质地的屏风在屋内初点的灯光中,格外流光溢彩。

她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开了好。

松绘厅是东居山会所里高档的小宴客厅。

心头的这个念头落地,她也不再维持垂手而立犹如犯错被审讯的姿势,半倚着推币机,微笑道:“甄真真你应该认识。”

这次出行人数众多,有年长的长辈又有同龄的同事,组局是必然的事。

温景然点头。

这倒是意料之中。

十次里有九次应如约干坏事时,都有她参与的份,实在很难让他不对这个女孩印象深刻。

晚上六点时,如约接到应老爷子的电话指示,让她先行去松绘厅集合吃饭。

应如约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很不讲义气地把锅甩给了毫不知情的甄真真:“真真很欣赏你。”

他抬手,顺手从卡槽里抽走她的房卡,握进了手心里。

嗯……这句话可是真的,她半点没掺假。

如他所料,她的精明细致里永远都会有个百密一疏。

温景然坐正身体,凝视她的双眸微微蕴了几分连如约也看不懂的幽邃复杂。

已经走出房间正打算关门,临了,想起什么,转身望了眼房间门口的卡槽。

铺天盖地的威压里,如约硬着头皮,继续一本正经的胡扯:“我怕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才……才没有下车和你打招呼的。”

他直起身,没再回头,扣下门把就准备出门。

温景然抿唇。

到底是棋错过一招,如今真是有苦难言。

被她两句半真半假的话误导了方向,拧着眉,神色难辨地看着她。

想着应如约应是看他快醒了掐算着时间出门的,一时之间,倒不知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来。

如约无奈地舔了舔唇:“我不想让你觉得为难,也不想破坏我和真真之间二十多年的感情。”

温景然想起香薰灯里还未完全凝结的白色蜡油,嗅着房间里仍有迹可循的薰衣草淡香,再看着这双摆得整整齐齐正好压着鞋柜底层中线的拖鞋。

温景然终于听不下去了。

看样子,她出门去了。

他站起身,低头时目光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这会,鞋架的底层,只放着会所里准备的拖鞋。

如约被他那一眼扫得心头发凉,强忍住不敢和他对视的心情,格外积极地回视他。

应如约有个习惯,空着的鞋架她会优先把换下来的鞋子放在鞋柜最底端的中央,不偏不倚占着中线。

然后,她听见温景然哂笑一声,那笑容妖孽,一字一句对她说道:“这种事,还需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他移开目光,走到玄关时,拉开柜门,弯腰看了眼鞋架的底端。

这种事?

应该是她吹灭的。

哪种事?

香薰灯内里的蜡烛还有一半没有燃烧干净,烛油被高温融化又渐渐凝结成蜡油,奶白色的铺陈在小罐子里。

应如约把脑袋埋进柔软馨香的被窝里,有些烦躁地裹着被子在大床上滚了好几圈。

暮色的余光从落地窗外透进来,他穿过那片光影,径直走到香薰灯前。

直到感觉被窝里的新鲜空气渐渐消耗殆尽,她才探出头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齐肩发,侧卧着蜷缩在床边,出神地望着点着灯的小院子。

温景然掀开毛毯站起来。

灯光昏黄,就像是点在夜归路上的照明灯笼。有风四起时,那光影似乎也能被风吹的四散。

他侧耳听了听屋内的动静,很安静,就连呼吸声都没有重叠的频率。

它落在小院里的温泉池旁,光线把仍旧氤氲着的温泉池衬得如同瑶池仙境,白雾翻涌仙气弥漫。

他在如水般的傍晚暮色里坐起来,搁置在小客厅高台上的香薰灯已经灭了,但空气里仍有薰衣草的淡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应如约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等他醒来时,已日沉西山。天空沉寂安静了下来,周围被夜幕包拢着,显得格外清寂孤凉。

难为她来的是东居山的温泉会所,却连温泉水都没沾过几滴。

温景然这觉一睡就睡了好几个小时。

已近凌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即便如约没有睡意,也实在兴不起去院子里泡温泉的想法。

不知何时何地开始的,却漫漫无期的那种喜欢。

S市变温时,日夜温差相距大。

他喜欢应如约。

正午时分如果还能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挽起袖口,到夜幕降临时,就不得不多加两件衣服才能御寒。

温景然知道,他再也欺骗不了自己。

这会屋外树影摇曳,隐约能听到做过隔音的房间外东居山山林间咆哮的风声,竹影婆娑,沙沙作响。

等终于到了御山,他把车停在院子外面,折回去取了条毯子。

可屋内却安静得如约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切看起来岁月静好。

经过超市,又忍不住停车去买了几包她爱吃的零食。

应如约裹紧了被子,觉得这会有些变天的东居山格外符合她的心情。

路过老街,随手带了她喜欢的豆浆。

她表面看着淡定,其实心里一直暗涌着惊涛骇浪,那海浪一潮高过一潮,吵得她无法入睡。

可即使睡着,睡意也浅,似梦似醒地闭了三个小时的眼睛,等闹钟响起时,没有任何犹豫的便起来穿衣。

应如约认识温景然之初,不知是否因为收下过他的手套,最后还不慎弄丢了的原因,在相遇之初,无论有没有抱着拿人手短的心态,她都觉得温景然是个待人温润的谦谦君子。

他想着想着,渐渐就有了睡意。

他谦和耐心,沉稳严谨,再披上那好看的皮相,实在博人好感。

他比她大了四岁,算辈分都能算上叔叔辈,是该让着她些。

有一阵子,应如约很喜欢和他打交道。

那个电话没等她接起,他便随手挂断。

她的难题,踌躇,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帮她化解。

隔着一条街,他看着她如受惊小鹿一般的眼神,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软。

可后来,如约渐渐就发现,温景然并不是所有人以为的那样温润如玉。

所以他拨了电话,看见不知从哪钻出来的甄真真,像小鸟一样扑棱着手臂飞过去,拉开车门叫了她的名字。

他有自己的脾气,他也有他的恶劣。

唯有前天,他站在车前,心里那么清晰地觉得她就坐在车里。

他的温和也仅仅是温和,他对人的好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这座城市有关她的回忆太多,他总能时不时就会想起她。

所以渐渐的,他说的话如约往往要想好几遍才能确定意思,他做的事,她也要兜着圈子想清楚期间的利害关系。

他买完夜宵经过那辆车,隔着贴了车膜的车窗看进车里时,虽朦胧看不清,但心里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强烈得让他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没有温景然的段数,只能花心思多去琢磨琢磨。

脑海里总是掠过前两日在S大后巷透过车门看到的她的眼神。

久而久之,她开始对温景然敬而远之。

他倦极躺下,望着窗外宁静的夜色,久久没有睡意。

这样的相处太累,而她疲惫沉甸的心只想要一个能供她栖息的港湾。

值班室只有他一个人。

其实……

昨夜凌晨结束的手术,下手术后温景然就在值班室休息了一会。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还有一颗怀春少女心的如约是有幻想过的,如果有可能,她是不是能跟温景然在一起。

他没分神去看就坐在不远处的如约,但即使不去看她此刻的表情,他也能想象的出来,她那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

可这种可能幻化出的画面,不是她永远落后他几步吃力地跟在他身后,就是他远远立在医院走廊尽头遥不可及的模样。

他抬手挡住眼睛,接着这个姿势挡住从落地窗外涌进来的日光。

等到后来,她就再也不去想这种未知的可能了。

也不知,到底是哪一年,他忽然就对这女孩上了心。

那样遥远的人,她不愿他屈就,也不愿自己妥协。

他看着应如约从16岁还有些单薄的少女成长到如今,关于她的,无论哪一面,都记得清晰又刻骨。

维持这样和谐友爱的师兄妹关系是如约最想看到的事。

温景然是知晓一些应家的情况的,细数下来,从他叫应老爷子老师起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

可这次回来后,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所以她回来了,在日渐孤单的世界里,回来了。

但到底哪里不同她又实在说不出来,这种困惑和不安揪着她的心口,难以发泄。

她时时刻刻备战着,从不敢松懈。

不想了。

自那天起,如约曾和应奶奶说过要当医生的话就如同一个要履行的承诺。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木板上,去点香薰灯。

这个他,说的是应老爷子。

寂静的夜色里,她的脚步声轻而小,就像下午看见的那只猫踮足越过瓦片时那样。

离去前除了必要交代的事,只叮嘱小辈:“别让他一个人。”

如约没找到小客厅里的电灯开关,就着院子外昏黄的灯光摸到熏香灯,手指挨上去取下火柴盒时,盒身微凉的温度让她微微一怔,转眼就看到了温景然下午随意放在灯旁的打火机。

那天之后过了没多久,应奶奶就撒手人寰。

那个……温景然借火时才发觉留在她房间里的打火机。

如约仍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当圣旨一样领命了。

她忽的,想起他摸索口袋后看向她的眼神。

许是也觉得自己的话对于应如约而言过于深奥了些,应奶奶轻轻一哂,曲了手指轻刮了刮她的鼻尖:“以后我们如约找男朋友啊一定要找个会哄你开心的,不要再找那种木讷又不识情趣的男人了。”

是他一贯幽暗的眼瞳,那眸色在灯光下如清透的琉璃,带了几分痞气的似笑非笑……

如约那时听得一知半解,懵懂地点点头。

要不是,要不是如约知道他是什么人,她该觉得温景然那个眼神是在调戏她了。

应奶奶低头望着她笑:“他说不是,只是他比别人多了一颗医者心,这颗心能理解我,能支持我,能善待我。”

她“咔哒”一声打起火,把香油蜡烛点燃。

如约眨眼望着她,一脸的好奇探究。

那一簇燃起的火焰,微微吐着青蓝色,如约恍了恍眼,把蜡烛塞进香薰灯的内层里,又旋开精油点了几滴。

话落,她不知是想起什么,语气悠远:“当年你爷爷赞同我一个未婚的女孩家收养那个女孩时,我问过你爷爷,别人都不能理解我,你是不是为了讨我欢心才附和我的?”

淡淡的薰衣草香气里,她抱膝坐在手边的沙发上,卷了随意堆在一侧的薄毯披在身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香薰灯里舔着蜡烛的火苗。

应奶奶回过神,摸着她的脑袋,微笑道:“你们爷孙两倒是一个鼻孔出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了困意,却连回卧室睡的力气也没了,歪着脑袋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薄毯。

应奶奶那时精神已经有些不济,如约为了给她转移注意力,就问她:“奶奶,你说如约长大以后也当医生好不好?”

半梦半醒间,她想起东居山西区那格外安静的游戏厅,恍惚想起,她第一次玩推币机好像还是因为温景然。

她就记得那日午后,她午睡醒来,看见应奶奶看着窗外的槐树出神。

应该是高三那年。

还是一个对生死有些懵懂的年纪,便失去了至亲的奶奶。

路过轰鸣作响格外热闹的游戏厅时,他忽然停了车,转头问坐在自行车后座正挂着耳机做英语听力的应如约:“要不要去看一看?”

后来应奶奶癌症过世,如约那时只有十岁。

虽然是问句,但并没有询问她意见的意思。

后来……

他停了车,拎着她书包的带子就顺便把她拎了进去。

久而久之,她知晓的事情几乎比当事人能记得的还要更多些。

那时如约还穿着学校的校服,她满脑子都是未成年人不得进入游戏厅场所,哪怕她很快就要过18岁生日了。

那漫长的回家路上,如约总会央着奶奶说说她和爷爷当年的事,再不济也要听一耳朵父母的。

吵闹的音乐声和节奏感极强的鼓点声全部混杂在一起,她听不清温景然交代了她什么,杵在就在游戏厅门口不远的推币机前。

那时候还不普及轿车,应奶奶就骑着自行车捎她回家。

等温景然换币回来,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推币机,顺手把一小竹篮的游戏币递给她,然后指了指她的校服,戏谑道:“你打算穿着这身校服招摇过市?”

她就在槐树下边写作业边等,每每写到昏黄的路灯亮起,奶奶就能下班了。

如约这才反应过来,烧红着脸,手忙脚乱地脱了校服外套塞进背在身后的书包里。

如约的小学离中医院最近,每日放学后如约都会到中医院等奶奶下班。

等那一小竹篮的游戏币都消化在了推币机里后,如约摸着空了的竹篮,放松的理智这才回来,那虚度光阴沉迷游戏的罪恶感像卷浪的海水一样涌上来,把她彻头彻尾淹没。

那时候华姨还没来应家,父母虽忙,但还有爷爷奶奶能一同照应。

要回家的想法还没等她提出,温景然顺手褪下她的书包拎在自己的手上,修长的手指轻推了推她的后背,示意她去看隔间里,挂着标靶的射箭。

唯一能供病人休憩的地方,只有医院门口的槐树下,那里摆着石桌石凳,是如约小时候最喜欢待着的地方。

“你一箭射中靶心,我就带你回家。”

那时候的医院规模还不大,紧张地只能分出必要的科室和病房,就连小院子也没有。

然后,等如约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了射箭场里,手拿弓箭,茫然地立在标志线前。

如约还年幼时,曾经在如今已经成为旧址的中医院门口写过作业。

她是一点也不会啊……

没过多久,应奶奶便嫁给了应老爷子,婚后多年,只留下应如约父亲一个独子。

看场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笑着走上前,示范了下站姿,三言两语指导过后,回头看了眼几步外的温景然,笑道:“他每回来都能搬空我的礼品台,你跟着他来的,怎么一点都不会。”

虽然没过多久,这女孩的母亲因受良心谴责回来领走了女孩,可应老爷子的做派是着实真切地打动了应奶奶。

她……应该会吗?

陪了几日床后,就想收养了这女孩,这在当时是掀起过不小波澜的。就算是应奶奶的家人也是无法接受,可就是在众人皆反对时,应老爷子不声不响地替她照顾着这个女孩,直接用行动承担起了她的决定。

如约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回去要跟应老爷子告状的事,好好的半个休息日,全被温景然耗在了游戏厅里。

应奶奶心肠软,最看不得这些事。

这不是带坏她嘛!

也不知这些伤是谁虐待而至的,只知道这孤女自小是个哑巴,口不能言,年纪又小。就是有些委屈想要找人控诉,都无从说起。

她心里碎碎念着,手上动作却不含糊,凭着感觉射出一箭。

一日急诊送来个浑身是伤,几乎半条命快没了的小女孩。

那弓箭满弦,本该虎虎生威的利箭却犹如虚张声势的大猫,箭一离弦就径直坠落到不远处的地面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应奶奶是中医院妇产科的医生。

如约还来不及红个耳朵羞愧一下,脑袋上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可让应奶奶决定嫁给当时有些木讷肃谨的应老爷子,还发生了一件事。

温景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应奶奶当时是S市出了名的大美人,别说来说亲的人能踏破她家门槛,就是相中应奶奶主动追求的人那也是不胜枚举。

他抬手托起她的手肘,手指从她紧绷的肩线拂过,微用了点力,轻而易举就把她不由自主上抬的肩膀压了回去。

他一个拿手术刀的人,每天沐着夕阳出现在中医院院门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揪着一枝花傻乐傻乐地等着她,没多时就把应奶奶的心捂化了。

做完这些,他侧目看了她一眼,对上她无措的眼神,勾了勾唇角。

应老爷子对应奶奶一见钟情后,也不管旁人怎么看,每日尽早去接应奶奶下班。

手指压上她握着弓箭的五指,仔细地一一做了调整。

就连两家医院的选址,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默默地打着擂台。

用无声的,温和的方式训导她。

当年S市有两个医院,一个就是现如今的S大附属医院,一个是S市中医院,都极负盛名。

等调整完她握弓的姿势,温景然极耐心地亲自帮她上好弓箭,握住她的双手微用了点力,轻而易举就拉开了弓弦。

应老爷子年轻时应友人相邀去剧场看舞台剧,结果当年那场舞台剧的名字也没记住,整场舞台剧光顾着看坐在前排的应奶奶了。

在“咻”的一声离弦声里,他低声道:“拉满了弦的弓用错力,只会像泄气的皮球。”

她出生在医学世家,祖辈远了不说,近的从爷爷奶奶起,便是医生。

“应如约。”他顿了顿,垂眸和她对视:“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不是断弦,就是坠箭。”

应如约为什么会想当医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