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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穿过大厅,又经过一个敞开的紫檀木拱门。

他脱下的外套就挽在手弯,不知低头看着什么,微微弯了脖颈,只留下一个被日光衬得格外修长的背影。

他的速度却仿佛加快了,明明也是信步而行,偏偏就能将她落下三五步的距离。

会馆大堂内空气温热,暖气充足。

如约渐渐跟得有些费力,又不愿意出声让他慢些,只能在经过拐角的时候悄悄小跑两步,勉强维持着自己的云淡风轻。

如约脸上的笑容一僵,默默地瞄了眼身侧的温景然,见他已迈开步子往前走去。向几位长辈微微颔首示意后,这才转了脚尖,抬步跟上温景然。

这么走了不知多久,温景然终于停了下来。

应老爷子了然地点点头,挥挥手,示意如约:“跟着去吧。”

如约走近时,正好看到他双指夹着房卡轻轻一刷,握着门把的修长手指扣下,他推开门,房间里大片大片明亮的日光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他的手里还拿着几张房卡,目光在她脸上轻轻一扫,转而看向应老爷子,语气温和地解释道:“预定时程序出了错,给如约安排的房间已经被人住下了,现在经理提供了几间预选,我先带如约过去看看。”

他抬手把房卡插入卡槽,微微侧头,示意她进屋查看。

就在如约打定主意努力减少存在感,在旁陪笑时,一直和大堂经理交谈的温景然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

怕他久等,应如约象征性地瞄了两眼,刚要出门,便见他不疾不徐地抬起手臂撑在门框上,挡住了她的去路:“只有这一间,没有什么预选。”

她的性子安静,也说不来讨人喜欢的话,所以并不喜应酬这样的场面。

“啊?”应如约愣住。

如约跟在应老爷子身后叫过几位长辈,听他们和蔼地问起近况,含笑细细回答了几句。被打趣也不害臊,只抿着唇斯文的笑。

温景然低头和她对视,目光沉静。

此次同行的除了应如约和应老爷子以外,还有应老爷子的三两好友,以及温景然的几位同事。

耳畔隐约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笑声,以及电梯到达楼层的提示声。

温泉会馆的住房是温景然提前预定的,入住方便。

良久,他才低声说道:“帮你解围。”

也是那个时候,应如约隐约发觉,这个应老爷子格外看重的学生并没有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温文尔雅,温和淡然。

帮你解围。

他就在她这样的囧样里,低低地笑着,丝毫没有惊吓到她后该有的内疚和抱歉。

帮你解围……

应如约伸手去接纸的手一抖,那口还未咽下的菠萝汁呛得她死去活来,直咳得她整张脸绯红一片。

应如约双手支着下巴,目光落在不远处,出神地盯着旁若无人睡在窗台的猫身上,渐渐就失去了焦距。

温景然修长的拇指按住银辉小刀,随手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漫不经心道:“不巧,他是我哥哥。”

犹有些空白的脑子里,仍旧回响着半个小时前温景然低沉的那句“帮你解围”。

应如约正好咬到一口酸菠萝,忍不住眯起眼:“好巧,他也姓温啊。”

她正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是不是在半个小时前,曾无意识地发出过她需要被解救的信号。

正在削苹果皮的人抬眼看了看她,语气平静:“他叫温少远,做酒店服务业白手起家。”

当然未果。

她抱着水果盘缩在沙发角落里吃菠萝,果肉还未咽下便嘟哝着评论道:“几百万买一尊石柱放门口迎客,不是富二代就是暴发户。”

因为比起应付温医生,明显是与和善的长辈周旋才更让她觉得放松。

应如约还记得,当年看到这个轰动一时的消息时是在一个晚间财经新闻上。

所以……

这种壕无人性的做法在当时引起过一片哗然,更是为东居山温泉会馆吸引了不少关注,一战成名。

谁需要他解围了!

几年前,东居山温泉会馆开馆前,在一场拍卖会上以高价拍下了当晚众人争相拍买的四龙抱柱石柱,就放在温泉会馆的门口迎客。

小厨房咕噜噜泛泡的煮茶声里,她鼓起脸,有些郁闷得叹了口气。

但比起它的神秘,和针对性开放,更久负盛名的是立在正门口的这口喷泉。

她也就敢悄悄腹诽,站在温景然面前怂得就跟见到了猫的老鼠,只恨不得抱头鼠窜。

它位于东居山的山腰,并不对外开放盈利,只针对某些名流权贵,是个私密性非常好的高档会所。

“嗒”的一声轻响。

S市的温泉并不多,东居山的温泉会馆是这仅有的几家温泉会所里最独特的一家。

如约回过神,在满目氤氲的白雾里端起煮开水的茶壶走到桌前,准备给正坐在院子里下棋的几位长辈泡茶。

她抬手抹开一小块,一眼就看见了东居山温泉会馆正门口矗立的规派又大气的四龙抱柱喷泉。

东居山除了这温泉会所久负盛名以外,还有一个相比较温泉会所略微低调些的茶园。

车窗上蒙了一层浅浅的白雾。

东居山茶园里种的茶树只产一种茶叶——东居雪尖。

等车停下来时,她才迷茫地睁眼醒来。

东居雪尖每年的产量并不多,除了特供,便只有这东居山的温泉会所里才有供应。

起初应如约还只是假寐,可到后来不知何时就真的睡了过去。

据说就是这东居雪尖,每年也吸引了不少品茶人争相前来。

她当初到底是怎么招惹上他的?

如约拈起一片茶叶含进嘴里,用牙齿细细地磨了磨。

想到这,应如约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她不喜喝茶,对茶叶也没什么研究,除了尝到了茶香和略微带着苦意回甘的茶味,还真是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就连老爷子平时教导应如约时,多半都以温景然为例。

她扯开锡纸包装,指尖掐住被撕开口子的那道棱角,小心地往茶杯里倒了适量的茶叶,看着那翠绿如雀舌般的茶叶铺了一层在杯底,这才拎起茶壶注上水。

应老爷子从医一生,门下的学生众多,不乏有天赋者,可唯有温景然是他最为赞许的关门弟子。

说来惭愧,老爷子平日里泡茶喝茶都极有讲究,她虽耳濡目染地也会一些,但真的秀技时,手拙得不行。

温景然是应老爷子的得意门生。

等泡完茶,如约又在应老爷子身后坐了片刻。

温景然正在和应老爷子谈论一起病例和治疗方法,声音低低沉沉的,像是提琴的乐声。

还没等一盘棋局分出胜负,应老爷子仿佛才发现她还在这,挥手便赶人:“你留在这陪我们这些老头子有什么意思,去找那些年轻人玩玩,省得小小年纪就变成了小老头。”

虽然没有困意,如约仍旧闭起眼睛。

如约:“……”

一杯豆浆,喝得她有些饱涨。

可是那些年轻人……她都不认识啊。

她抿了抿唇,轻“嗯”了声,低头咬住吸管。

关上门,如约背靠着墙壁思想斗争片刻,实在提不起和完全陌生的“年轻人玩玩”的想法,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准备下星期的笔试。

莫名的,仿佛此时有人正注视着她一般,如约脸上有些燥热。

至于泡温泉么,她的房间外就有一池热气袅袅的温泉水,实在适合她这种不适应热闹场面的客人。

应如约下意识地看向另一侧的座椅,椅垫上正整整齐齐地叠着几条薄毯,还放了些……零食。

就在如约准备换了衣服去温泉里泡一会时,屋内门铃声清脆响起。

仪表盘的指针陆陆续续开始工作,机械的提示声里,他略有些清冷的声音同时响起:“后面放了毯子。”

她狐疑地扯回已经翻卷到胸口的毛衣,又对着镜子理了理被衣服勾乱的头发,几步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往外看了眼。

启动引擎时,车身轻微的颤抖。

同一时间,似有所觉察一般,屋外的人抬起眼,目光径直落在门外的猫眼上轻轻一瞥,一手虚握成拳,凑到唇边轻咳了一声:“是我。”

温景然透过后视镜看了从上车起就一直望着窗外的如约一眼,低头扣上安全带。

如约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她靠着座椅椅背,手里还拿着片刻前温景然递来的豆浆,热得有些烫手。

她握着门把在心里建设良久,才拉开门,微笑地看向正站在门外的温景然。

直到她磨磨蹭蹭地坐上后座,从昨晚开始就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才仿佛终于松缓了些。

这个时候是不是得称呼他一声?

可这抗拒她又不敢让老爷子发觉,只能顺从又假装愉快地应承下来。

那该叫什么?

她只要一想到要和温景然待在一辆车上两个小时之久,她就觉得喉咙被谁掐住了一样,呼吸困难。

总不能连名带姓叫温景然,她不止年龄就连辈分都和他差了一辈。

应如约有些抗拒。

叫师兄?

这便车,显而易见的,只能是温景然的车……

他又不是她正经的师兄,只是爷爷的学生而已,叫得这么亲密还不如杀了她……

这意味着,她需要搭便车。

叫温医生?

别说这些年她孤身一人在A市,即使放假期间回了S市,也是和应老爷子住在御山。然应老爷子出个门都讲究锻炼身体,低碳环保……家里空旷的车库里只有一辆年纪快和她一样大的自行车。

她又不是找他看病的,太生分明显就是挑事啊……

她的驾照是在大学时考的,可从领到驾照那天开始她就再没有碰过方向盘一下,完全是个有证也无法上路的马路杀手。

就在如约满脑子乱纷纷的纠结该怎么和温景然打招呼时,后者已经把手中的果盘递给了她:“本来要端给老师的,不知道是出去了还是没有听见,没人开门。”

应如约昨晚知道行程时,愣了许久。

应如约松了一口气,自然地接手过来:“那我送过去。”

要走S市通往A市的高速近两小时,下了高速大约还有半小时的路程才能到达东居山。

“不用。”他垂眸看着她,似想说些什么,刚启唇,便虚握了拳头侧过头去轻咳了几声。

温泉会馆有些远,靠近邻市,坐落在东居山的山腰上。

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底的倦色明显得让应如约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应如约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这才恍然发觉,S市的冬天开始了。

她皱眉,下意识开口问道:“你没有休息好吗?”

地板有些凉,未等她出神多久,从窗外卷来的凉风从她锁骨间拂过,不远处有树枝被风吹得晃动,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的水珠子,又卷下一地枯黄的落叶。

“嗯。”温景然轻嗯了一声,很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声音沙哑:“刚下手术,只睡了三个小时。”

竟是这么早就来了吗?

如约双目圆睁,有些不敢置信。

那是温景然的车。

只睡了三小时?

目光却落在楼下院子里停着的那辆白得很是醒目的路虎上。

那后来还开车近两个多小时……

她赤着脚踩上这片湿漉的地板,正欲关窗。

可当时,他真的没有表现出一点疲倦来啊。

应如约昨夜嫌房间的空气有些滞闷,开了小半扇窗,等她早晨听着雨水沿着屋瓦落在窗框上的声音醒来时,地板已凝了不少滚圆的水珠,湿漉漉的一片。

“他们都在我房间里斗地主,本想来老师这里清净下……”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应如约也知道是什么了。

从凌晨起,一直淅淅沥沥地下到清晨,刚停。

她迟疑地望了眼隔壁紧闭着的房门,一时竟是无话。

雨下了一整夜。

手里的果盘显然是刚切好没多久,盘底略带了几分冰凉的潮意。

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树叶已落了近半,温度才认真地开始逐日下降。

如约蜷起掌心,看着温景然半晌,终于妥协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你在我这边睡一会吧,我正好要准备下个星期的笔试,没有关系。”

S市地处华东,秋季漫长。

说到最后,不知是有几分心虚还是有几分害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那小半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温景然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着的眼睫上,她的睫毛浓密,在玄关灯光下如打了一层暗影,乖顺地铺在眼睑下方。

要命。

她有些不自在。

啊……

或者说,很不自在。

一瞬间,如同被喂了一口柠檬汁,酸得她牙齿打颤。

他勾了勾唇,不动声色地压下眼中漫开的笑意,仍旧用疲倦又沙哑的语气道:“很吵。”

应老爷子醇厚低沉的声音就如同一记重锤,不偏不倚地击中如约最酸软的那处肋骨。

如约眼睫一颤,抬起眼看他。

“就不能是景然对你有心了?”

虽然这一句话风马牛不相及,她却听懂了。

应老爷子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看得如约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水瓶。

温景然是在抱怨他的同事们太吵……

应如约思忖半晌,有些狐疑地问:“爷爷,别是您有朋友开了温泉会所让你去捧场吧……”

莫名的,仿佛被这两个字轻轻地击中了软肋,她有些想笑,可当着当事人的面又不太好意思,只得忍耐地抿了抿唇,摸着鼻尖示意他先进来。

温泉这个词从老爷子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时髦了。

如约的房间空间很大,临着院子的屋内是原木设计的小客厅,靠墙处摆着宽大又舒适的布艺沙发。

总之,把日子过得快跟民国时期那些燕京的大老爷们一样了,如装裱在画框里,井井有条。

层叠的光影里,沙发如同笼上了一层轻纱,被分割出恰好的两半,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

如果约上了朋友,也许是邀请回家,品茶下棋;也许是去茶楼会所听个曲,研磨时光。

如约的目光落在沙发上转悠了两圈,正为难怎么开口让温景然委屈些就睡这个沙发,还在措辞间,便见他四下看了眼,径直往沙发走去。

早起晨练,养养花,浇浇水,晒晒太阳,遛遛鸟。也愿意讲究下,花上几个小时去厨房做几道菜,熬一锅汤。

“我就睡这。”他坐下,“再给我条毯子。”

应老爷子退休后,日子过得悠闲无比。

如约“哦”了声,脚却迈不开了。

应如约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老爷子:“温泉?”

几分钟前,她原本是打算泡个温泉放松下,根本没料到会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话落,似想起什么,应老爷子的表情一肃:“你前阵子不说想泡温泉嘛,趁还没入职,陪我这个老头子一块去泡泡。以后忙起来,可就没时间了。”

所以,那件打算泡温泉时换上的分体式泳衣此刻正大喇喇地甩在沙发扶手上,不偏不倚,就挂在温景然的左手边。

应荣峥被她几句话哄得心情格外好,大笑了几声:“我应家的女孩就该有这种气魄。”

啊……

如约慢条斯理地拧上瓶盖,抬起头时笑得格外灿烂:“在A市没人认识我,但在这里,谁都知道我是您的孙女。没几把刷子,我哪敢回来给爷爷丢人。”

如约有些绝望的闭起眼。

若是这样都没点小骄傲,她也不叫应如约了。

她当初为什么会想不开要买比基尼?

如约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全是从事医生行业的骨干,从小耳濡目染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她算是比别人先迈了好几步。

显然,她崩溃的情绪太过明显,温景然抬眼望了望她,有些不解:“很为难?”

远了不说,这往近了算。

如约摇头,顺手开了柜子抱出毛毯。想了想,又绕到卧室拎了只枕头。

应家是医学世家,祖上还出过宫廷御医,荣耀一时。如今挂在客厅里的匾额,就是那时皇帝亲笔题字亲赏的。

然后,递给温景然时,装作很自然地把泳衣收起来,若无其事的回了趟卧室。

这点自信当然有。

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在脑子里设计了好几遍,真正执行时也毫无差错,除了不自觉挺直背脊,脚步有些僵硬以外,她自认这次伪装还是颇为成功的。

应荣峥微抬了抬眉,眼里晕开一丝笑意:“这么有自信?”

她低头看了眼指尖有些沁凉的泳衣布料,仍掩不住沮丧地埋住脸。

如约沉吟片刻,回答:“我给S大附属医院投了简历,等下周的工作日应该就能收到面试的消息。”

她发誓,温景然一定看见了!

没听见应如约说话,应荣峥转头看了她一眼,随口问道:“回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那厢应如约还在平复心情,这边温景然是真的有些疲惫,准备小憩片刻。

在A大附属医院实习的时候,她忙得连休息都是争分夺秒的,哪还有时间去锻炼身体。

他铺开毯子盖住腰腹,微侧了身子,修长的双腿架上沙发扶手。明明足够宽敞的沙发,倒被他睡出了几分狭仄感。

应如约默默地喝着水,不发一言。

温景然闭上眼。

眼看着孙女原本酥干的毛巾都能拧出水来了,应荣峥这才挥挥手示意如约去边上休息一会:“我看你啊,每回来一次,体能都要回到解放前。”

有光线落在眼皮上,些微的刺眼。

哪怕后来如约的父母离异,父亲早逝,老爷子也没有因为这些原因对她有过任何的放松。

他抬手盖住眼睛,满目漆黑中,她轻轻的脚步声像垫着脚路过的猫,小心翼翼。

不论是课业成绩,还是身体素质。

他忽的,又起了捉弄她的心思。

如约原本还有个哥哥,可惜因为身体不好,七岁那年没能抢救回来。等后来有了如约,老爷子的宠爱也从来不是溺爱,从小便对她严格要求。

“那个肩带。”他嗓子哑着:“好像有些松了。”

应家人丁单薄,从祖辈起便是这样。

肩带?

每逢放假,同寝室室友嚷着要回去睡个天昏地暗时,如约都只有叹气羡慕的份。

什么肩带?

应荣峥退休后就一直保持着晨练的习惯,如约一旦在家住着,陪练这回事从来都是没得商量。

应如约握着水杯,莫名地看了眼温景然,直到看到他唇边那抹有些恶劣的笑容时,轰的一下,整个大脑像是一同绽开了千束烟花,四下轰鸣。

如约握着手机发呆良久,直到阳光的暖意晒得她眼皮发烫,她才回过神,一口饮尽牛奶,换鞋准备出门。

她握着水杯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良久才克制地平稳了声音,若无其事地“哦”了声。

挂断电话后。

随即,她再也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泄愤一般,踢踏着拖鞋迈进了院子里。

甄真真心里颇有些惋惜,她委实很看好温医生和她的小如约能凑成好事,奈何现实总是让人唏嘘不已。

身后,她未曾留意的人,悄悄弯了唇角。

那点花花肠子和想撮合两人的少女心思,也只有甄真真她自己知道。

小客厅外的院子,盛开着一树海棠。

不过当年,温医生还是应老爷子的门生。应如约也不过是个为理想大学奋斗的应届考生……

花色艳丽,隔着温泉水氤氲的热气,远远看去像是开在春天的桃花,一簇簇,格外鲜明。

所以,当年甄真真第一次在如约家见到温景然时,惊为天人。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没少撮合过如约和温医生。

海棠树下有一树桩形状的矮几,就放置在温泉池边。

虽然这段黑历史已无从考究,但据甄真真多年来对自己的了解,真实度……极高。

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让水溅到,又能让至身温泉里的人能够置物取物。

好看到甄真真这位极度讨厌学校的幼龄早熟儿童每天积极的准时上学找她玩;还愿意把自己最心爱的巧克力分给她吃;最疯魔的时候天天闹着要过生日,就为了有理由能邀请如约来家里玩……

如约到院子里是打算取回搁置在温泉池旁的香薰灯。

甄真真是外貌协会的高级会员,听甄妈说她会和应如约成为好朋友还是因为如约长得好看。

这香薰灯原本是她打算泡温泉时舒缓精神用的,但现在……无论她之前是怎么计划打算的,在温景然敲门进来的那一刻开始,她下午的安排就不得不做些更改。

应如约眨了眨眼,轻哼了一声:“怕不能如你的意了,据我所知,温医生大多数时间都睡在医院里。”

应如约认识温景然是在她16岁那年。

听出如约语气里那显而易见的无奈,甄真真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我记得应爷爷当初在御山置办别墅是因为温医生也住那啊,你去晨练可要小心别撞见温医生了啊。”

那天一月一元旦节。

顿了顿,她低头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时间还早,你还可以补个回笼觉。我喝完牛奶,等会还得陪爷爷晨练去。”

她已经忘了具体什么原因,依稀记得华姨煲了鸡汤,又蒸了饺子。

如约唇边的笑意微褪,她抬腕看了眼时间,嘟囔道:“我已经从你昨晚那副吃惊得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的表情里知道你有多震惊了。”

她独自一人,听着客厅里新闻主播的声音,坐在餐厅里吃着华姨蒸的饺子。

甄真真盘膝坐在床中央,因为没睡好,眼底的青黑格外明显。她打了个哈欠,语气幽怨:“可不是嘛,我俩也算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十几年的交情了,我真不知道你喝醉了会这么猛……”

偌大的屋子里空荡荡的,她点亮了所有房间的灯,仍觉得寂寞难忍。

察觉到那端的沉默,应如约低头抿了口牛奶,含笑问道:“这就吓着你了?”

隐约能在电视声音稍低时听到隔壁传来的欢声笑语,和孩童吵闹撒娇的声音。

她哪知道应如约对那温医生避之如蛇蝎是因为对人做了不可描述的事!

客厅里挂钟整点响起时,发酵已久的委屈彻底击垮了她,她遮着眼睛,哭得不能自抑。

甄真真咬住下唇,悔不当初。

从记事起,如约就知道,她的家庭和别人不一样。

应如约进屋,把手套随手放在门口的置物架上,端起华姨刚准备的牛奶走到阳台,坐进铺着软垫的吊椅上,这才淡声提醒:“昨晚是你非要知道的。”

她的父母总是很忙很忙,她总需要独立完成一些事。

未等她开口,便听彼端甄真真跟倒豆子一样开始诉苦:“大宝贝!小甜甜!我甄真真!从警校毕业后,连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都没怕过,结果昨晚送你回家之后我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那些磨砺她成长的岁月里,她渐渐就学会了咬牙坚持。

应如约正在陪应老爷子修剪他的小花园,瞥了一眼哼着歌心情十分愉快的老人家,边摘下沾了泥印的手套边接起电话。

遇到困难,她的第一反应永远不是哭泣,而是解决。

她喘匀呼吸,一身冷汗地从床上爬起来给如约打电话。

所以再如何委屈,她在发泄过后很快就想到了解决方式。

甄真真睁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半晌,掌心湿润的汗意微微透着几分凉意。

她把华姨蒸好的饺子重新加热,盛在分层的保温盒里,骑着自行车去医院送饭。

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年的S市很冷,她骑车经过半座城市,没戴手套的手指冻得发僵。

起初梦里还是当年她跟在应如约身后第一次遇见温景然时的画面,一眨眼又梦见毕业那晚,穿着白大褂站在清冷灯光下静静看着如约的温医生,最后干脆定格在如约对温医生霸王硬上弓的场面上……

她抱着保温盒迈进应老爷子的科室时,只有一个年轻男人背对着她在整理病例。

猛然知道了应如约多年秘辛的甄真真同志,一连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眼前的男人身形修长,又身着白色大褂。此刻因为他抬手翻阅文件夹的动作,白大褂的上衣收紧,露出紧致的腰线。

应如约叹了口气:“就那晚,我差点把他给强了。”

她下意识的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但是……

等如约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外,仔细地确认过标识后,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问道:“请问,应医生去哪了?”

他如救世主一样从天而降,让她印象深刻到这辈子都忘不了。

闻声,背对着她的男人转过身来,修长的手指还握着几分文件,骨节分明得很是招人。

应如约一直记得那晚,她六神无主的时候是他安排好了所有的同学,是他办妥了所有手续,是他替她收拾好了这堆烂摊子。

如约把目光从他的手指移到他的脸上,微微有些发怔。

甄真真立刻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记得记得,副班长酒精中毒,我们一堆人送他去医院。那晚还真巧,正好碰到温医生做完手术。”

相比较学校里那些还未长开的男生,这个男人面容英俊,轮廓分明,清俊的气质把他衬得格外出尘。

应如约皱眉沉思了片刻,一本正经地回答:“毕业那晚我们不是都喝得乱七八糟了嘛,还记不记得?”

尤其他还穿着白大褂,衣架子一般的身材把这件简单又神圣的制服穿得格外衣冠楚楚。

刚才在车上时,甄真真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如约早就猜到她会忍不住发问。

她难得的,失语了片刻。

意料之中的问题。

“应医生还在手术。”他的目光在她还未退去红肿的眼睛周围停留片刻,温声道:“你是哪床病人的家属?”

话落,怕她误会,甄真真又赶紧竖手指发誓:“我就是担心你,然后……顺便八卦下。”

“我……我不是。”如约和他对视一眼,有些局促地摸了摸耳朵,解释:“我给爷爷送点饺子。”

她顿了顿,见如约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继续说:“自从高中毕业后你就特别避讳温医生,刚才看见他也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你是不是瞒着我些什么事啊?”

显然是没料到如约会是应医生的孙女,温景然停顿了几秒,转身把文件放回原处。

甄真真咬唇抛过去一个媚眼,她本就长得可爱,做这些动作时一点也没有矫作的尴尬,那入骨的娇媚看得应如约也无法招架后,她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就是好奇你和温医生……”

如约又一次看见他抬手时,背影勾勒出的紧致腰线。她翳了翳唇,有些耳热地低头盯自己的脚尖。

她赶紧退后一步拉开距离,警惕地问:“你想干嘛?”

然后就听见他关好柜子,几步走近的脚步声。

那种眼神,就跟垂涎骨头的小狗……看得如约毛骨悚然。

“我叫温景然,是应医生的学生。”他低头,为配合她的身高还微微弯了腰:“你怎么过来的?”

甄真真跟着下车,殷勤地开了后备箱给如约拎行李,又关怀备至地把特意买给她的鸡汤馄饨递过去,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她。

那种耐心温和的语气……

“老人家熬不了夜,”如约解开安全带,边推开车门下车边道:“我等会给华姨打个电话,让她来开下门就成。”

就像是对着一个……还没有自主行动能力却偷偷跑出家的小女孩。

甄真真把车停在路边,降下车窗看了眼眼前黑幽幽的,犹如陷入了沉睡的这幢别墅,戳了戳如约:“你回来跟爷爷说过了的吧?我怎么看着他已经睡下了……”

如约眨了眨眼,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骑车。”

虽然御山的确是一处颐养天年的好地方,可惜御山别墅区离市区较远,几乎靠近城郊,交通并不是特别方便。

“手术刚开始没多久。”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她抱在怀里跟宝贝似的保温盒:“我帮你转交吧?”

应老爷子一向喜欢清静,从医院退休后便搬了家,住进了环境清幽的御山。

应如约难掩失望地垂下眼,手指摩挲着保温盒好一会,瓮声瓮气道:“你爱吃饺子吗?”

半个多小时后,终于到家。

温景然怔住。

原本正要上车的温景然握着手机转过头,不偏不倚地就着甄真真敞开的车门,一眼,就看见了她。

如约把怀里的保温盒递给他:“等久了饺子就要凉了,给你吃吧。”

应如约的头皮一麻,下意识地侧目看去。

温景然垂眸看去。

亮起的屏幕上,赫然跃出三个字——温景然。

女孩眼睫微湿,微红着鼻尖,那努力隐藏的失望略带了几分哭腔,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表情。

同一时间,她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忽的,嗡嗡震动起来。

如约的确是有些忍不住了,她今晚似乎格外脆弱,那上涌的泪意随时想要冲破她的防线。

应如约也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眼睛一花,甄真真跟只小麻雀一样扑到了车门边,边把夜宵递进来,边嘹亮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应如约,你当着我的面还一个劲地在看哪个野男人呢?”

她把脸埋进围巾里,也不等他伸手来接保温盒,径直放在了桌上,转身便走。

温景然站在车前,拎着保温盒,正低头打电话。拉开车门时,车门自动感应,锁控被解开,路虎那漂亮的LED车灯闪了闪。

她穿过光影略显昏暗的走廊,匆忙下了楼梯。

她忍不住转头。

就停在楼下的自行车不知被谁碰倒在地,纤细的脚撑弯折。

这么暗的光线下,他应该……看不清的吧?

她几步跑过去,刚弯腰去扶车,身旁比她更快地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车把。

然而事实好像只是虚惊一场。

温景然替她扶起车,又检查了一遍刹车和脚撑。

“呼。”应如约这才吐出一口气来,有些惊吓地拍拍胸口。刚才有那么一秒,她以为会停下脚步,然后走到她这侧的车窗前。

等如约接过车把,他抽出刚顺手塞进口袋的一副手套递过去:“戴上吧。”

他终于移开视线,迈向了停在马路对面的那辆路虎。

如约抬头看着他,一眼就看进了深幽的夜色里。

三秒……

从那天起,她知道爷爷有一个叫温景然的学生。

两秒。

也是从那天起,这个有着好听名字的人,一步步走进了她的世界里。

一秒。

如果……

那个瞬间,周围的所有声音渐渐远去,应如约的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如果没有高中毕业那晚发生的事。

完全空白的对视里,除了还在流逝的时间,其余都如同静止了一般。

如约想,他们依旧能保持初识时,那纯粹的相处方式。

明明……明明中间隔着的车前玻璃颜色暗沉,应如约却觉得他那双眼仿佛能穿透一切。

如约把香薰灯放在小客厅里的高台上。

被凝视的人似有所觉,倏然转过头来。那双眼,深暗幽沉,像是深夜里刚熄灭的烛灯,犹带着一丝火星就这么透过车前的玻璃直直地对上她的视线。

她轻敲了敲放着火柴的小纸盒,抽出一根火柴划火。

她下意识地坐正身体,目光循着他的身影。

微微粗糙的摩擦声里,只有零星的火星微亮,却半点没有划出火焰的意思。

那道身影正大步地绕过车头,刺眼的光线下并看不清他的脸,衬衫也被昏黄的灯光模糊了原本的颜色,可就是让应如约觉得分外眼熟。

她轻“咦”了一声,又连续抽了几根。

她忽有所感,凝神看去。

无一例外的,全都点不着。

数着数着,远处的路灯灯光渐渐就模糊成了几点光晕。应如约伸出手虚点了下,刚眯起眼想要看仔细,眼角的余光就扫到了车窗外正在渐渐靠近的一个修长身影。

正烦恼着,身后沙发传来悉索的声响,不等应如约回头去看,身后已伸出一只手来,抽走了她指间那盒火柴。

她支着额头,有些倦懒地数起街道上的路灯。

“有些潮了。”他微眯起眼打量了眼火柴,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想点什么?”

应如约没什么胃口,就坐在车里等她。看她大咧咧坐在路边的木凳上和老板唠嗑,那熟稔的模样看上去像是经常光顾的熟客。

如约有些发愣:“我吵到你了吗?”

已经是深夜,小夜街却依旧灯火通明。路两边的小食摊沿路摆了半条街,每户摊前都挂着瓦数明亮的灯泡,吵吵囔囔的,格外热闹。

“没有。”他垂眸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随手摆置在高台上的小东西,顺手越过她的耳朵,去拿蜡烛。

于是,两人半路折去了S大后巷的小夜街。

如约不自在地往一侧挪了挪,看他用火机点了蜡烛,忍不住问道:“你抽烟?”

应如约捂着从下飞机起就有些犯鼻炎的鼻子,瓮声瓮气地答:“人都在你车上了,当然是悉听尊便。”

“偶尔。”温景然看着因她气息而微微晃动的青蓝色火苗,指尖托着蜡烛两端放进香薰灯的托盘下方。

话落,她瞄了眼转速表下方显示的时间,一拍脑袋,想起件差点被她遗忘的事:“我等会得拎点夜宵去犒劳下今晚熬夜值班的同事,你坐了这么久的飞机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点?”

就连那打火机,也被他随手和她的香薰灯放在了一起。

甄真真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块水果糖,听着车后此起彼伏催促的喇叭声,忙踩下油门,随口应道:“是是是,你长得漂亮你说了算。”

“你去睡吧。”如约转身,拧开薰衣草精油往碟子里滴了两滴:“这个能助眠。”

应如约剥糖纸的手一顿,随手砸了一块糖过去:“我跟他不熟。”

水滴声清脆,同时漫开的除了滴入碟子惊起的涟漪还有恬淡的薰衣草香。

甄真真含着糖,有些口齿不清地嘟囔道:“我还以为你是惦记你那帅得惨绝人寰的温师兄。”

其实,比起薰衣草精油的香气,如约更喜欢薄荷和甜橙。

应如约从口袋里摸出几块水果糖,剥开一个喂到她嘴边:“你知道我没有当女强人的野心,那太累了。家在这,当然就回来了。”

但大多数时候,她往往需要薰衣草助眠。

路口红灯,车在停止线前停下来。

在原地站了片刻,如约听到身后他回到沙发上的声音,这才迈开步子,去卧室里抱她的电脑。

甄真真当然知道她说的是玩笑话,顺着打趣道:“看来爷对人家的宠爱是真的三十年如一日啊。”

主卧没有书桌,如约想用电脑还得回到小客厅。

“你在这,我还能去哪?”应如约回答。

她磨磨蹭蹭地从包里取出充电线,估摸着温景然快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地抱着电脑坐到了小客厅的落地窗前。

虽然平时见面少了,但一点也不妨碍她们之间数年来的坚固友谊。

有些昏沉的日光撒了她满身。

应如约和甄真真是初高中的同学,初中走读,高中同寝,六年的友情,关系好到两个家庭都互相有来往。到大学时期,甄真真励志要当名女警去了警校,如约则离开S市去了A市学医。

明明没有阳光明媚,也没有阳光温暖,却依旧能够驱除她一身的寒意。

从机场的天桥上下来,甄真真这才扭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你会留在A市。”

她抬眼望着院子里花开正艳的海棠,心想:这个下午很快就会过去了。

甄真真嫌弃地“咦”了一声,催促她赶紧上车。

没等她的自我安慰生效,安静得只有电脑运转时有轻微声响的房间忽然响起他的声音:“我以为你会留在A市。”

应如约边关上后备箱边一本正经地吓唬她:“人体标本。”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可依旧悦耳。

应如约的身影出现在后视镜里时,甄真真也发现了她。她下车,手脚麻利地帮着如约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期间还不忘抱怨:“你箱子里塞什么了,怎么那么重?”

如约心里的弦被他轻轻拨响,杂乱嗡鸣了一阵才重归宁静。

夜色下,所有的标识牌都被赶来接机的车辆车灯映得有些刺眼。她低下头,一路沿着出发口走了十几站,才看到停在15号站台边的那辆白色轿车。

她的手指落在键盘上,左右滑动了下。

应如约挂断电话后,推着行李箱从2号国际出发口一路往东而行。

良久,应如约才语气平静地回答:“爷爷在这。”

深夜的机场,空旷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