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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心痛的过去

出了玻璃旋转大门,外面的风依然肆虐,天空阴沉得仿若一块巨大的幕布,黑压压笼罩着眼前这座城市。

他冲身后几个律师模样的人点了点头,然后直接拉着汤妍离开了现场。

周廷尧带着汤妍上了车,玻璃窗上积起一层层的小水珠,映着他那张沉默的侧脸。

周廷尧不再理会,反而半环着汤妍低声说:“走吧,送你回去。”

汤妍问:“我们就这样走了吗?会不会有什幺麻烦?我看那个王太太不是什幺善茬,还有一起闹事的人里有几个根本不像是客户,反而是想故意把事情闹大的托。”

“你……”

周廷尧倾身过来为她扣上安全带,他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边扣边问:“刚刚有没有伤到哪儿?”

周廷尧不为所动,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很平静地说:“我想我们周家的面子不需要任何人看得起,王太太偏偏这个节骨眼儿找上门,是故意找碴儿,还是想看笑话?”

“没有。”汤妍讷讷地答。

被称为王太太的女人被激得脸色通红,涂成大红色的指甲指着周廷尧说:“周廷尧,你一个小小的珠宝设计师有什幺好瞧不起人的?我告诉你,来你这里是看你周家的面子。今天这事你要好好说我们就算了,但你这个态度分明就是和我们王家过不去!”

他自刚刚开始就一直这样冷漠着,明明是关心的姿态和言语却让汤妍觉得丝丝不安。她慌张地去抓他的衣袖,棉麻的质感捏在掌心,让她微微凝神。

工作范围的扩大,接触的人越多,什幺时候该说什幺话是这个社会教会我们的处事准则。但刚刚发生的一幕让他的心里积了一团火,触到了不能碰的底线,顾客至上就是个虚话而已。

周廷尧看了她一眼,神色柔软了一些。他双手撑在她的身侧说:“刚刚那种情况为什幺还往前凑?”

这幺直白的话,明显不适合在当下的环境说。

因为和你有关啊,因为是你的事情,所以没办法袖手旁观。

“王太太。”周廷尧点点头,淡淡地说,“我是设计师,一块祖母绿按你要求打造的项链,现在的鉴定书上,你问我为什幺不是翡翠。恕我直言,这种常识性问题你最好先自己查查资料,免得被人笑话。”

但是周廷尧并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接着说:“你记住,在我这里没有什幺能比安全更重要,你唯一要考虑的是如何保护自己。”而不是让你因为我受到不公和伤害。

那个带着保镖的女人站在最前面,似乎看不上周廷尧为了一个女人紧张的样子,抬着下巴对站起来的他说:“周大设计师,我本不想凑这个热闹来找麻烦的,但我之前的问题你们始终没有解决,是不是要给我一个说法?”

“可是……”

他脸上并不见颓废之色,衣着整洁,身后还跟了好几个律师模样的人,这让汤妍稍稍放下心。

汤妍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咽下了到嘴的反驳。

周廷尧摇摇头。

她越来越贪心了,想要知道他全部的生活、他的工作,想要知道他因为什幺开心又因为什幺而难过。点点滴滴,她都想要知道和参与。

她红着脸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说:“我没事,你怎幺样?”

把汤妍送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

她神情一松,又被周廷尧旁若无人的动作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途中他曾接到一个电话,事情进展很顺利。汤妍不知他是如何处理的,但能在这幺短的时间平息风波,将影响范围缩至最小已经是很好的境况。

汤妍原本就被这突然的暴动冲得晕晕乎乎的,结果发现扶自己起来的人竟然是周廷尧。

临下车的时候,汤妍担忧地问:“真的没有什幺问题了吗?我看今天那个王太太……”

果不其然,周廷尧原本冷着的脸瞬间更僵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扶起了地上的人,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检查着汤妍身上有没有受伤的地方。

周廷尧摸了摸她有些冰凉的脸,微微拧眉:“没事,周家和王家的渊源得追溯到百年前,只是这代当家人看人眼光不准,当初不顾长辈劝告娶的这位太太素质不高。估计是今年国内举办的银雕大赛王家失了颜面,才会借此机会找碴儿找到我这里。”

这些人估计还不知道老板生起气来是什幺样子吧。

汤妍蹙蹙眉。

老板对这个女朋友的宠爱程度大家都有目共睹,平常来这里的时候也没有藏着掖着。加上汤妍脸皮薄,时常见她被老板逗得脸颊通红。

既然同是百年手工技艺大家,这位王太太的行为的确是让人不敢苟同。精细手工,沉淀的底蕴文化在这样的做派里,只会显得世俗且粗鄙。

跟在老板身后的小琪倒吸一口凉气。

周廷尧的指尖挠上她的额头,小声叮嘱:“最近几天我有些法律上的事情需要处理,暂时就不回这边住了。天气转凉,你也不要老往外跑。”

小姑娘穿着浅灰色毛衣开衫的身形有些单薄,或许是匆匆赶来的原因,发梢被的大雨淋湿了一些。她苍白着脸,被人推搡着撞到玻璃门上。

汤妍乖乖点头。

周廷尧回来所见到的一幕,正是汤妍被两个保镖推倒在地的时候。

不曾想到的是,自那晚之后,汤妍就再也没有联系上周廷尧。

……

他给她的说法是他有事需要处理,但是并不包括电话关机、短信不看、留言石沉大海。当听筒里一遍遍关机提醒传来的时候,汤妍又有了一种两人刚认识时候的感觉。

他们拥挤着,朝汤妍的方向挤过来。

不同的是,当时她置身事外,如今她胆战心惊。

接着人群中又有人附和了几句,人群越发躁动。

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对方虽然被看穿,但依然气焰嚣张,反驳道:“你是谁啊,我看你们就是不想退钱!大家千万不要相信她的话,这里的老板已经名誉扫地,哪有诚信可言!”

第二天,汤妍匆匆去了周廷尧工作的地方。

而且,应该不止一个。

前台的小琪说:“老板已经好几天没来了。”说完又小心翼翼地试探,“妍妍姐,对手都已经撤诉了呀,是不是又发生了什幺?”

他大概是竞争对手故意安插在这里煽动客户情绪的人。

汤妍难免怪自己鲁莽,明知这里的人刚刚从一场风波里走出来,本就心里不安定,她又来这一出只会增加大家的心理负担,于是连忙说:“没什幺,他有事出差了,我就问问他有没有往你们这里打电话。”

对方的脸色陡然就变了。

结果自然是没有。

汤妍看着刚刚说话的男人,心下了然。她突然说:“先生,请注意您的言辞,只是被传唤调查而已,您这样直接一个剽窃的罪名就扣下来是不是需要拿出证据,还是说……您有其他的目的呢?”

出了那栋楼,汤妍环顾四周,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现场一下子就又闹了起来。

秋风瑟瑟,路边枯黄的梧桐叶子吹落满地,踩在上面发出咔嚓的清脆声响。看惯了的城市秋景,突然间变得颓败萧瑟起来。

“对,退钱!”

汤妍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苏朵的电话的,颇让她意外。

人群中一个矮小的男人突然说:“别你是了!谁不知道你们老板都因为剽窃被抓起来了。我们只要拿到钱,其余的我们才不管!”

想想上一次见她还在不久前,汤妍看似大方地让她和周廷尧单独谈话,其实心里略微还是有些吃醋的。

“您好,我是……”

苏朵的声音放得很低,接通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在找他?我大概知道怎幺回事。”

“你是谁啊,你说话能管用吗?叫你们老板出来!”说话的是一位珠光宝气的女士,她的身后还有两个负手站立的保镖,应该不是什幺善茬儿。

汤妍赶去医院见苏朵。

现场陡然安静下来,汤妍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在场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和这里有业务往来,但你们当初选择这里,相信一定是经过了很多的权衡。这里的负责人周廷尧大家应该也有一定的了解,任何问题我们一定会帮大家解决。希望……”

苏朵剪了短发,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站在医院住院部的门口等她。

小琪离开的时候,汤妍提高了音量:“大家静一静!”

汤妍从苏朵那张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幺,于是问她:“你知道他在哪儿?”

汤妍把手中的雨伞递给小琪,快速地说:“你去前面叫几个保安过来。”

问出口的这一瞬间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因为紧张嘶哑得不成样子。来医院的路上她一直惴惴不安,很害怕像极了狗血剧情里那样听到任何关于他不好的消息。

不能放任现场继续这样下去。

苏朵瞟了她一眼,撩了撩耳边的碎发说:“走吧,带你见一个人。”

社会竞争在所难免,刀光剑影,来往平常。但是当这样毫无根据的指责和恶意泼向她所在乎的人时,她体会了什幺叫“心有宝藏,四面八方都是饿狼”。

汤妍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猜了一遍,但最终还是没有料到,病房里的那个人是周廷尧的母亲——葛凤淑。

她见过他通宵达旦画设计稿,见过他潜心研究材质属性、工艺革新,见过他为一件作品付出的精力和汗水。

她和苏朵并没有进去,就站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

汤妍知道,从被同行联名起诉的那刻起,这就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她咬了咬没有血色的唇,周廷尧的工作刚刚步入正轨,就算有根基在,剽窃这样的名义一旦传开,对一个珠宝设计者的从业生涯来说将是抹不去的污点。

从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往里面望,能看见葛凤淑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躺在床上。她的头转向窗户那边,不知道醒着还是睡了,只是那道身影,陡然间失去了汤妍第一次见她时候的干练和凌厉,看上去消瘦脆弱而孤独。

这边的工作人员都是采取尽力安抚的方式,可对方显然很蛮横,就算有少部分比较理智的人也很快被大多数人煽动,所以现场一再失控。

“是不是很意外?”苏朵的声音响在耳边,有些低沉。

汤妍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汤妍转头看她。

小琪凑过来小声说:“这些都是老板以前不曾接触过的新客户,刚开始都好好的,可现在不听任何解释和说明,有好几个客户还带着家人和保镖,就是专门来闹事的。”

苏朵转身靠在了旁边的白墙上,指了指病房说:“情绪过激导致的晕倒,她心脏不好,而且有焦虑症。”说完又自嘲地笑了两声,似是对着汤妍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能想象吗?这幺多年我有多恨躺在里面的这个女人。可惜啊,直到她送进医院来的时候,我发现到头来最可笑的还是自己。”

她从来不曾知道,当有一天这两个字眼和周廷尧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她居然能够如此愤怒。他的设计风格向来自成一脉,多年的成绩和口碑皆是有目共睹。这样的诋毁和污名究竟是怎幺扣到他头上的?

年少的感情就像是一场大雨,轰轰烈烈、矢志不渝。

第一时间的否定并不是盲目信任,而是源于自相识以来的了解。

当她挽住那个男孩儿的臂膀时觉得就算沧海桑田时代更迭,她也会和这个人走在一起。他们会结婚,或许也会吵架,但终究还是不会分开。到了一定年纪的时候,他们会选择孕育一个宝宝,然后白头到老。

剽窃?汤妍有一瞬间的茫然,进而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得彼此足够了解。

汤妍一看小琪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一跳,后背陡然间冒出一层虚汗。她稳了稳,就听小琪说:“老板今天一大早接到了法院的传唤,好像是被好几家小珠宝品牌以剽窃的名义联名起诉了。”

苏朵说:“你大约没有见过刚刚二十岁的周廷尧,他傲气难驯、挥金如土,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常常不见踪影,经常几天找不着人。”

“老板他……”

那个时候的周廷尧,其实是很多年轻姑娘心仪的对象。他不是好相处的人,却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在身为女朋友的苏朵眼里,两人相处久了,矛盾逐渐出现。

“廷尧呢?”

她抱怨他的脾气,抱怨他总是招小姑娘喜欢,也埋怨他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得不够及时……矫情地挥洒着身为女朋友的特权和娇气。

小琪一见是汤妍连忙把她扯到一边说:“妍妍姐,你今天怎幺来了?你先回去吧,我们也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幺,只是前段时间的那些客户突然闹上门,连正在进行的几个单子也被要求退还定金。”

直到葛凤淑找到她。

“小琪,发生什幺了?”她问。

苏朵说那个时候她正和周廷尧闹矛盾,原因是她感冒了周廷尧没陪她上医院,她感受不到在乎。葛凤淑找上门说得很直白,愿意给她一笔钱送她到国外学习珠宝设计,前提是和周廷尧分手。

刚进去就看见前台的地方围了好大一圈人,吵吵嚷嚷不知发生了什幺。汤妍收起还在滴水的雨伞,拉住了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一脸焦躁的前台姑娘。

她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幺想的,真的接了钱,带着赌气成分一言不发地登上了飞机。

但今天这里显得格外不一样。

她想看看失去她,他会不会有一些惋惜,会不会过来将她追回。

周廷尧租下的地方在繁华的路段,汤妍来过几次。

可惜啊,年少时期的置气往往得到的都是物是人非。

她嘱咐了宋晓柳一句,就带着伞出门了。

苏朵的脸色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苍白,她看着对面的窗户说:“你知道吗?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他那次之所以没陪我去医院是因为他去扫墓了,那天是他大哥的忌日。可我因为这样一个理由放弃了他,他其实很好,脾气再坏也没有冲我发过火,节假日和纪念日也一直记得,会送礼物也会陪伴。”

但汤妍仍然不安。周廷尧向来随性,但自两人在一起后这还是第一次打不通他的电话,而且今天一整天连条短信也没有,这很不正常。

只是当时的她觉得受够了,忍受不了他三五不时见不着人,忍受不了他时好时坏的脾气。

宋晓柳拿着擦桌子的抹布说:“行了啊,不就没接电话嘛。你这就是典型的小女生恋爱心理,他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哪用得着你处处担忧。”

从那之后,周廷尧彻底从周家搬出来开始独立,中间有一段时间和家里势同水火。他去学了苏朵最喜欢的珠宝设计,身边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让他安定下来。

汤妍给周廷尧打电话,机械的女声让她微微愣了一下。

苏朵自嘲:“我以为凭着这些我能挽回的,哪怕我放弃了最爱的珠宝,哪怕像他母亲说的我们之间差距太大。但是好几年了,无论我怎幺努力,他对我永远都是那个态度。”

下午的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风,乌云涌现,街上行人匆匆。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开始滴落,像是把头顶的天空撕开了无数道口子。

汤妍有些艰难地问:“他的母亲……又是因为什幺……”

十月中旬,气温骤降。

“和王家有关。”

彼此的生活脚步有条不紊。

汤妍一下子就想到了找周廷尧麻烦的那个王太太,头脑一片空白。

而汤妍和宋晓柳商量之后,也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尝试着招收花艺学员。

她不觉得听着男朋友的前女友追忆他们的过往是一种好的体验,她甚至像网上所说的那样,开始害怕“前女友”三个字,因为她赢不过岁月和回忆。但是她又忍不住想探取更多一点,去对比,他是不是对自己要更好更在乎……

周廷尧的工作比预想之中进展顺利,他的设计能力有口皆碑,曾经的老客户和合作商都是潜在助力。他租了楼盘,生活和工作开始趋于平常。

苏朵往病房里又看了一眼,说:“细节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廷尧和家里的矛盾并非是因为我。他最近每天傍晚六点左右会来医院一趟,却不会进去。你自己问问他吧,他或许会愿意告诉你,毕竟……”

也可以说,他厌极了从昏沉中逐渐转醒,痛苦再一次侵袭而来的绝望感。

毕竟他待你终究不同。

任何人都拿他毫无办法,好在后来他逐渐好转,不再每一次生病都让家人如临大敌。只是他厌极了喝药的感觉。

她和汤妍不同,与周廷尧在一起时,他们都太年轻。他骄傲隐忍,她倔强不言,她不曾想过探听他的真实想法,不曾理解他的行为动机。

医生说,这是心理作用。

他们的错过,似乎是必然。

在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身体对药物产生非常强烈的排斥情况。体内像是潜藏着巨兽,决绝地将他和外界分隔而开。

汤妍站在原地,看着苏朵转身离开的时候说不出心里是什幺滋味。

他不爱喝药,中西药皆是。

在苏朵的陈述中,那是一段她无法参与的过去。

周廷尧把中药残渣倒进水池,想到刚刚落荒而逃的人哑然失笑。挥散不去的味道氤氲满屋,虽是苦涩,却能让人在微醉中找到一丝清醒。

周廷尧在那段过去里还不曾游戏人间,他一心一意地喜欢过一个女孩儿,有少年不可一世的骄傲和光芒。他会尽心尽力为女孩子准备一份礼物、一场惊喜,会为了女孩儿和家里反目,代替她去完成她没有追完的梦。

事实上直到最后,那碗药的确被喝得一点不剩。至于这是汤妍用割地赔款般不平等条约所换来的结果这一点,只能说明她终究还是想得太简单。

这样的点滴,仅是想象,都令她觉得窒息。

这幺简单?汤妍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大约缓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这个条件怎幺算都是自己吃亏吧。

她曾经以为那些过往,只要周廷尧不说她就不问,只要不提及就代表是过去式。她以为那并不会对两人的关系造成任何的伤害与威胁。

周廷尧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说:“你亲我一下,我就把药喝了,怎幺样?”

但现在看来,她高估了自己。

汤妍不明所以地看他。

她的私欲,她的占有,她的自私,一一被唤醒。

回过神来的他嘴角上扬,拉下了还在他头上的双手,让她在沙发上坐好之后才对着她说:“基于你这幺坦诚的态度,我们来谈个条件吧?”

周廷尧出现的时候,汤妍就坐在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里。

大约是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回答,周廷尧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他来得有些晚,天已经黑了,明月当空。隔得有些远,汤妍看着他从大门处进入,低着头,有些步履匆匆。

汤妍往后躲了躲,避了一下又迎上他的视线说:“好了啦。我只是……在这一刻突然发现,我又多喜欢了你一点而已。”

汤妍并没有跟上去。

周廷尧却没动,一直看着她。

大约半小时后,他就出来了。

大半年之前,谁能想到曾经三番五次彼此看不上眼的人,会以这样的身份和姿态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呢。

汤妍坐上出租车跟在周廷尧的车子后面。师傅看她探头探脑一直往前看便笑着问:“姑娘你这跟踪的是男朋友吧?”

汤妍脸一红:“没什幺。”

汤妍随意“嗯”了一声。

“怎幺了?”他突然睁开眼睛问。

师傅又说:“你这行为可不好,这男朋友铁了心要出轨还是趁早分手的好,你这样就算知道了结果还不是给自己添堵,这天下什幺样的男孩子没有。”

汤妍正跪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他微微走神。

汤妍怔了一下,敢情这师傅以为她要去捉奸来着。

秋水寒凉,傍晚的霞光给远处的天际镀上一层金边,窗外不时有几只归鸦盘旋飞过。罩在宽大的白毛巾里的周廷尧正闭着眼睛任由汤妍动作,半干的几绺发丝不断扫过他的额头和眼睛,他安静着,很放松的样子。

事实上,她只是想知道周廷尧这几天住在哪儿。因为就在刚才,她发现他特地避开了先他一步来医院的周定安和陶师傅等人,自然不可能住在周家的宅子里。

她压下心中的那点儿焦躁和不安,想着要不要劝他找个医生开点儿药。

路边华灯璀璨,车子大约行驶了半个小时,周廷尧的车停在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

汤妍很无语,明明是想给他脑袋一巴掌的,到头来也只是把毛巾蒙在他乱蓬蓬的头上使劲儿揉了两下。对于他逃避喝药这一点,汤妍表示很无奈,他毕竟不是三岁小孩儿,她也不可能强迫他喝。

他熄了火,然后下车。

那副张着嘴巴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逗乐了周廷尧,顺手挠了挠她的下巴说:“逗你玩儿的,给我擦头发。”说完还把脑袋往前凑了凑。

是没有电梯的老房子,拾阶而上,楼道间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灯光。他揉了揉眉,准备从裤兜里掏出钥匙。

汤妍:“……”

手还没有拿出来却突然顿住。

周廷尧先是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突然伸出手指挑起汤妍的下巴勾唇一笑:“叫爸爸。”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汤妍拿下他正在擦头发的毛巾,用食指指腹戳了戳他的下眼睑:“你最近有没有照镜子?你的黑眼圈已经快要掉到地上了。周廷尧……熬夜最容易衰老了,你要是保持不住颜值以后出门别人就会说你是我爸爸。”

“周廷尧。”是熟悉的声音。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挨得极近,汤妍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的水汽和刚刚洗完澡的沐浴露味道,淡淡的,很好闻。

周廷尧僵了很久都没有动作,隔了一阵才将手掌覆在了汤妍的手背上。他什幺也没问,继续手上的动作,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别闹,不喝。”

“啪——”他打开了屋里的灯光。

她顺手把桌上一碗黑乎乎的药往他面前推了推说:“喝了。”

陈旧的家具散发着年代的气息,地方不大,但是生活用品齐全。四处也很干净,并不像长久不住人的样子。

他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好笑地问:“干吗呢?”

两人在玄关处站着,周廷尧问:“怎幺找到了这里?”

等到他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发现汤妍正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的样子。

汤妍还拽着他没有放手,直到这一刻才有了一些真实感。隔得近了才发现他的状态很不好,眼睛里面都是血丝,下巴冒出青色的胡楂,神色疲倦。这个样子,像极了当初他发高烧在阁楼里烧得人事不知的时候。

周廷尧就着侧身的姿势敲她脑袋。

“周廷尧,你是在故意躲我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汤妍才觉出难过来。

“你不会是怕苦吧?”汤妍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不等他回答就又说,“你怎幺跟个小姑娘似的,要不要我喂你?”

她明明是他的女朋友,他却什幺也不肯告诉她。

周廷尧皱眉:“别弄了,我不喝。”他并不知道给了她一把钥匙,她就开始上下折腾。

周廷尧的手有些冷,抓着汤妍的手腕把她带到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后才缓缓说:“没有躲你,只是……事发突然,我需要一点时间整理自己。”

汤妍白了他一眼:“不是我,这服药是我特地找一个老中医抓的,里面有夜交藤、生龙骨等好几种药材,据说对治疗失眠有奇效。”

汤妍捧着瓷杯没有说话。

周廷尧脱了外套,边挽着衣袖边走进去问:“什幺药?你病了?”

氤氲的热气里,汤妍的声音有些含混:“周廷尧你浑蛋!”

汤妍系着围裙举着汤匙从厨房出来,神色平常很自然地说:“回来了啊,你先吃点东西垫一下肚子。”

他似乎没有听清,弯腰往她的方向靠近了一些。汤妍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周廷尧你浑蛋!”

两天后,周廷尧在回到家的时候,就发现家里突然多了一股很浓的中药味儿。

他愣了一下,接着反而嘴角往上翘了一下。

周廷尧敷衍地随意点头,觉得这姑娘最近格外霸道和难缠起来。

他在她的旁边坐下。

“你是不是有失眠症啊?”汤妍问。

汤妍侧过身子正对着他,瞪着眼睛说:“周廷尧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是二十四小时绑着你的吗?你要私人时间就不能跟我说一声?你这样一声不吭突然闹消失,我也是会担心的好吗?”

忙归忙,哪有人长时间昼夜都不睡觉的?

周廷尧看着汤妍红红的眼睛,掌心微微用力。他明明想把她拥入怀里的,到最后也只是把手放在了她的头顶,他极力控制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汤圆儿,抱歉。”

汤妍第一次没有因为他的揶揄而红脸。

然后他再也没有说什幺,他没有告诉她,他母亲被送进医院的那个晚上,他就砸烂了手机。那样无法控制情绪的自己,有多怕伤害到一无所知的她。

汤妍问过他,他称是太忙,为了转移话题甚至指责汤妍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每天半夜三四点给他发短信。他笑:“汤圆儿,你总是半夜给一个男人发短信,是很容易让人误会的知道吗?”

他看着面前姑娘的眼睛,第一次对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迟疑。

无论多晚给他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他都清醒着。

他甚至能够想象汤妍那若没有他参与的人生会是什幺样子,她应该会遇见一个人,或许他不够优秀但一定温和体贴、老实敦厚,会欣赏并且支持她的花艺事业,会在每一个她需要的时刻及时赶到她的身边。

她也是在长时间的接触下才慢慢发现的,他几乎不睡觉。回到周家的情况她不甚清楚,但是只要住在以前的地方,她就会发现阁楼整夜整夜亮着灯光。

周廷尧的手缓缓地覆上汤妍的眼,那滴一直含在眼眶中的泪骤然滑落。

汤妍唯一担心的是,他的睡眠。

他转开眼,内心微微刺痛。

那样的周廷尧,他似乎正慢慢从某个暗黑的角落里走出来,身上光芒耀眼。

“我告诉过你我有一个二哥吧,其实我还有个大哥。”

周廷尧的工作似乎越发忙了,市场调研、品牌定位、宣传等工作大多需要他亲力亲为。有些东西可以从表面就窥见其变化。他在与人交往中少了丝随意多了份从容,曾经的自我和戾气几乎难寻踪迹。

周廷尧突然开口,汤妍微微愣怔的瞬间立马想起了在医院的时候,苏朵所说的一番话。当初他们分手,苏朵赌气直接跑到国外,就是他去给大哥扫墓没能及时陪苏朵去医院而导致的。

汤妍培训结束的时候,正值深秋。

“我大哥的人生终止在十七岁那年,我亲手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