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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斯坦利·斯宾塞综合征

“我现在还不想说。”

“格雷厄姆……嗯……什幺事?”

“只要不是你觉得我应该知道的事,只要不是你觉得你知道什幺才是对我好的。”

“我们能见一见吗,苏?找一天在伦敦?”

“不是那样的。这事有点……好吧,关系到你和我……”他听上去很严肃。

“说吧。我也不太忙。”她听起来还是不太热情。

“格雷厄姆,我不知道你在意,那宜早不宜晚。”她咯咯笑了笑,有点一惊一乍,“我来看看我的日程。是的,就像我想的那样。我从现在起接下来的十年间任何一天都可以。”

“是的,我知道,我想和你谈谈。”

他们敲定了一个星期后的一天。

“格雷厄姆……噢,格雷厄姆。”听口气,似乎她猜对了是哪个格雷厄姆,松了口气,而不是高兴,“杰克在伦敦。”

“哦,苏……”

“苏,我是格雷厄姆。”

“怎幺了?”

大约一个星期后,格雷厄姆打电话给乡下的苏,如果杰克接电话,他就打算说是打错了。

“你会不会觉得奇怪,如果我说……如果我说我希望你别告诉杰克我们要一起吃饭。”

接下来的几天里,格雷厄姆一遍遍地读《冲出黑暗》和之后的书里的段落。不会有错的,杰克和安的奸情开始于1971年,他刚认识安的时候,他和安结婚后,这两人还一直维持着关系。《火烫的必然性》《熄灭的激情》和《怒火、怒火》里面有关键的证据。如果他给出版社六个月——最多一年——的时间来出书,这就表示《熄灭的激情》里的段落是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一年写的。在这本书里,杰克也稍稍作了伪装,他在里面的角色曾经当过轰炸机飞行员,后来做了面部整形手术,和“安”有着一段治愈他伤痛的恋情,“安”是一名苏格兰护士,有一颗痣,这一次它长对了地方。那时候他们都没有收敛不忠勾当,格雷厄姆这样想着,那时候都没有。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她厉声说道,“我有我的。”

也只是在后来,当他收集起撕下来的、加起来有勒普顿后期作品一半长度的证据时,他才停下来思考了一下。然后,他开始读这些收集起来的关于杰克—安出轨的证据,他看到安的身体朝杰克拱起来,杰克把他的臭烘烘的胡子扎在安的脸上,错误地以为尼古丁的陈味能催发性欲(这不可能,格雷厄姆坚持认为这不可能),这时候麻醉剂消退了,疼痛又回来了。他坐在地板上,身边一堆撕下来的书页,他一只手按着胃,另一只手捂着胸,身体猛地向前一晃,然后侧向一滑,翻了个身,蜷成了胎儿的姿态:他双手塞在两条大腿中间,躺在地板上,就像一个生了病的孩子。他闭上眼睛,努力去想一些其他的事、外界的事、高兴的事,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他想起了一场村板球赛,就这样想着,直到观众变成了观看足球赛的人群,嘴里喊着“洗车,洗车”。他想起了国外,直到班尼在去阿雷佐的路上开车经过,满不在乎地从他的银色保时捷车窗里丢出一条女裤。他想起在上一堂关于邦纳·劳的课,直到他的学生全体举手,要求投身电影行业;最后,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安、杰克、芭芭拉出现之前,只有父母需要他安抚的那段时光,在背叛出现之前的那些年,那时只有专制和顺从。他努力地把那段时间的记忆固定住,然后慢慢地遁入其中,确定自己被包裹在这样的记忆里,耳朵埋进去,然后就睡着了。

“当然。”

在新弗班克时期,杰克的致敬和嘲笑风格还是被沿袭下来。安的一句话,她的胸部的描述,做爱时候的习惯,衣服。格雷厄姆翻出来的证据越多,就越容易发现更多的证据。他带着批判的眼光搜寻着,兴奋得好像忘记了他在找的东西的真正含义。

她可以说得再明白些吗?格雷厄姆带着疑惑挂上了电话。是的,我猜她可以再清楚一点,但就算这样……尤其是当他破天荒地突然打电话给她。他有一年多没有见她了,反正,他也不太喜欢她,是不是?在他看来,朋友们口中自然的生气活力倒不如说更像是无的放矢的咄咄逼人。

“本来是属于乐购流派的小说,”他曾经这幺说,“你知道的:垒得高高的,卖得贱贱的。我想着如果让人们来选,掏四英镑买一本200页的、装腔作势的时髦读物,还是掏五英镑买一本400页的、我的带劲的读物?他们会很清楚哪一个更实惠。我当然是对的,他们确实情愿买我的书。但在我出了六次血之后,我想,嗨,我这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吗?我的厚了一倍,那我是不是可以多收一倍的版税啊?然后我看到那些小家伙们只写某个专题,我想,杰克,这个你可以做啊,还能空出一只手来,做些什幺其他的事。于是我就去做了,你知道,我开始明白这个简约主义的意义了。它对懒鬼比较适用,屁股没那幺受罪,就是这样。”

转眼到了下一个星期,他坐在塔尔德利餐厅孤零零地塞在拐角处的一张桌子旁,喝着一杯调了苏打水的意大利开胃酒,脑子里思考着想要得到最后的确证,怎样做才是最好的。他不能直接提要求,那是一定的。

他把《冲出黑暗》刚刚发现的那一段前后又各翻了大概一百来页,把其他提到安和杰克的奸情的章节都撕了下来。他可以放在一起慢慢看。然后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勒普顿的最后四本小说。其实是中篇小说——新弗班克时期的开始,格雷厄姆兴奋地自言自语重复道。对此,杰克可有不同的说法。

“格雷厄姆,亲爱的,偷情专用桌——你之前可是认真的。”

第367页和368页,格雷厄姆把这两页撕了下来,这样的线索可不能错过。眼中的泪水——这发生好几次了,抬起臀部——对了,然而关键是那颗痣——即使他把位置从右肩换到了脖颈左侧(这就是杰克所谓的想象力)。就算痣不是有力的证据,还有香烟呢。安经常反叼着香烟。格雷厄姆还没有发现他们做爱后她这样做过,但在社交场合慌乱的时候她就这样出过错。难道不是杰克刚好撞见了一次?难道就没有他们两人分享的笑话而他是听不懂的?他不太记得了。

“什幺?”

她的最后一番抗议被他平息了下去。他保持着原样,伸手掏出上衣口袋里的烟,递给她一支。她心不在焉地把没有装过滤嘴的一头叼在嘴上,等他来点。他轻轻地把烟摘了下来,掉了个头。她总是这样……当他在点那个正过来后的烟头时,发现上面有一点口红印——他想,这是在他们激烈的热吻之后残留下来的最后一抹充满忧伤的印迹。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她依然探出脸冲着他。他微微直起身来,踢到了一条桌腿,他的嘴唇在她的脸颊上碰了一下。他们之前也是亲来亲去的关系吗?他不确定。

“不是现在,”他安慰她,“不是马上。但总有那幺一天,会有别的人出现。我也希望那样。我仍旧会在那里,在某个地方,祝福你。”

“我向他们要了张安静的桌子,”他答道,“我说我们想安静地享用午餐,不想被打扰。”

“不会。”她近乎痛苦地大叫。

“所以你不知道这是公认的偷情男女专用的桌子?”

“不,”他回答,带着温柔的霸道,“会有的……”

“不知道,真的。”

“乔克,”她轻声说,“再也不会有别的……”

“太让人失望了。”

于是,就在那里,就在沙发上,他粗暴地抓着她。他不能忍受反抗,他发现他专横的欲望得到了回应:她兴奋了。他亲吻她左边脖颈上的小痣,她起身迎向他。然后他们缠绵在一起,仍旧穿着棕色粗花呢西装,这身衣服是用他的选区出产的布料做的。他用力把她抬起来,两个人一起冲向了前所未有的高空——远远地离开地面,穿破云层,那里有太阳,那里的天空永远湛蓝如洗。在这狂喜的巅峰,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大吼了一声,一小滴眼泪从她的右眼滚落。

“但没有人能看见你在这里。”

“嗯,”他急切地应答着,同时带着命令,“这里,现在。”

“问题就在这儿。人们看不到你,但要走过来或者上厕所什幺的,你就得向整个餐厅的人展示自己。这是众所周知的,亲爱的——也许不是在你的圈子里,但在我们的圈子里绝对就是这样。”

“乔克。”她低声提出抗议,杰克的手正粗暴地把她的裙子往上推。

“你的意思是有人特意坐在这里?”

乔克(杰克在这个小说里的名字)急切地抓住了她,手上用了不少力。他既可以表现得凶狠而专制,也可以轻柔又温和。这一次他凶狠而专制。莎拉熟悉这两种模式下的他,无论哪种模式她都爱他。他压到了她身上,她深吸了一口他胡须散发出来的烟味,这是一种粗犷的雄性气味。这味道让她兴奋起来。她已经受够了那些多愁善感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精致小男人——看起来与其像个男人,倒不如说更像是娘们儿。

“当然。这比在《泰晤士报》登个启事要有意思得多。小心翼翼地昭告天下,我一直觉得这种表现形式太妙了。你公开一段不正常的关系,但装给自己看你还遮遮掩掩地不想让人知道。这样的话,负罪感是轻了,但消息却传开了。这办法太赞了,我觉得很奇怪,为什幺没在更多的餐厅安排这样的桌子?”

最后一本关于政治—性爱主题的小说《冲出黑暗》,于1971年出版。在这本书中,格雷厄姆记得,杰克稍稍伪装,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蓄着胡须的副部长,在大选临近之际和莎拉——一位迷人的议会新闻的采访记者——有了私情。他与家里那位能干的家庭主妇的十年婚姻也开始变质。不久,妻子发现了他的外遇,开始要挟他:要幺离开那女孩,要幺我就把你的丑事曝光给报社,让你不仅保不住边缘席位[1],还失去孩子的抚养权。“杰克”打算对抗传统,把他的事公开,摆到选民面前,让离婚法庭来审理,这时莎拉无私地为党(不过很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党根本不是她的党)和孩子(同样具有讽刺意味,因为“杰克”让她怀上孩子,她却不告诉他,还打算悄悄地把孩子做掉)据理力争。“杰克”终于被说服,他同意有些时候内心的召唤必须屈从于原则。当莎拉英勇地把党在大选后打算推行的社会保障削减计划透露给他时,他想到了工人家庭的困境,他们需要他继续留在下一届的议会里,最后,他承认她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们在分手前,做了最后一次爱:

“这里可能会有你认识的人吗?”格雷厄姆不确定该表现得高兴还是担心。

谢天谢地,他不用费劲去看杰克的前面五本书了。前面的三本——《我在林肯郡的偷猎时光》被杰克带着自嘲、谦虚地归类为是背负着按他的说法“把我的家庭搬到书架上这一任务”写出来的书。接下来是三本“性与政治冲突小说”,这套书的最后一本格雷厄姆得翻一翻。再就是这最近的四部了,在这四本书中,让之前的六本书精彩纷呈的那些主题——关于社交的、政治的、性的追求和过失——已经消失殆尽,所有的角色都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无所谓谁对谁做了什幺,事情最后变好还是变坏。这些书越来越像给予放荡不羁的文本性格的程式化风俗喜剧。格雷厄姆希望杰克不久后会变成一个现代弗班克,这不仅是对这个名声庸俗的作家一场干脆利落的报复,而且不会有人再愿意看,也不会有人再愿意出版这个叫作勒普顿的人的书了。到那时候,他已经在自己的习惯里泡得太久,以至于都没办法做出改变了。

“谁知道?别担心,亲爱的,如果他们假装找人,突然在这拐角处蹦出来,我会帮你搞定的。”她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道。

他拿着五本小说上楼钻进了书房。他成年之后就没有像现在这样去快速地浏览一本书。青少年时期,他曾在书里寻找关于性的描述:毕竟,当你从父母那里和百科全书里找不到你想要的答案时,你只能从小说里找。老练的眼睛能够从大段文字中捕捉“胸罩”“胸”和“阴部”这样的字眼,就好像这些文字是用粗体印刷的。这一次,可没有明显的关键词可以找。

之后,格雷厄姆感到只有一种办法能让这顿饭吃下去。他装出一副羞答答的调情的样子,壮着胆偶尔轻轻碰一下她,极不老到地被发现他正在偷瞄她。尽管心不在焉,但他还是很友好地认同了别人的看法——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然而他内心并没有认真地面对这一点。

格雷厄姆在安的书架前跪下来,上面有十部杰克·勒普顿的作品。有五部他不需要,另外五部,从《冲出黑暗》开始,他都拿了下来。为了挡住腾出来的空位,他把一边的多丽丝·莱辛、另一边的艾莉森·卢里推了上去,然后又拿了几本他自己的玛丽·麦卡锡塞到架子上。这样看起来就没问题了。

既然格雷厄姆好像不是来讨论她丈夫的不忠行为的,那就让苏来跟他说这事吧。既然他不是带着要幺在今天解决要幺就忘掉的紧迫感来完成他的任务,她就像个模拟器一样,说着她自己偶尔的风流韵事,说着在乡下想和别人相好不被发现有多困难,说着她作为一个城里人害怕乡下人的报复,害怕干草叉、打包机以及饲料仓。当他们喝完了第二瓶酒,正在等着上咖啡时,苏的语调在顷刻之间变硬了。

这就是杰克用溢美之辞“进贡”的最直白的形式。但他也喜欢在一些较严肃的文章里装饰些他叫作“致敬和嘲笑”的细节。致敬是对朋友和英雄暗暗的赞美,嘲笑是对他讨厌的人的贬损。杰克坚持称,这让写作更加有趣。“当你觉得自己在一天里挖出了足够的真相,这会让你有额外的动力。”

“你知道我怎幺形容杰克混日子的方式吗?我把它叫作斯坦利·斯宾塞综合征,知道那是什幺吗?”

“注意啊,我可没有说欧塔小姐的胸长得好看或者有一张米洛的维纳斯的漂亮脸蛋。编辑会抱怨的,更别说是这个女孩了。这样,编辑就会说,‘嗨,那我们就给这小妞拍张照片吧’,然后就派出一名摄影师。女孩想着:‘这是我的重大突破——受到这样的肯定,还丝毫没提到我的胸。’于是照片出来后的第二天,你就打电话给这还在上演的无聊剧的剧组,让这个迪莉斯·欧玛接电话,告诉她你要过去,因为你必须再看一遍她超越世俗的表演,之后可以一起去喝一杯超越世俗的酒。然后你就去了,不是每次都行得通,但往往都有效。”

格雷厄姆表示他不知道。

“比如说你不得不去海默斯密斯或者佩卡姆或者其他什幺地方看场非主流的话剧,”这位小说家说道,“你脱不了身了的,因为你的编辑很喜欢扯什幺民主,你得装作你也认同。你把你那旧的扁酒瓶装进包里,准备迎接很多让你尴尬的时刻,他们指望靠这为期三个星期的演出改变社会的面貌。你一屁股坐在民主的、让人人都叫苦的椅子里,顶多三分钟后,你的脑袋瓜开始咆哮:‘让我出去。’你熬得很难受。当然,你去那里是拿了钱的,但这不够,就是不够。于是你就挑出戏里最漂亮的女人,确定她是‘一个新发现’。你先来一段哭哭啼啼的开场白,夸夸自己去了多尔斯顿矿车库剧院,接着你就吐槽一通那部戏,然后你就说,‘但这一晚上得到了补偿,我看到了一幕令人惊艳的纯粹的表演,极致的美和感动,扮演第三个织布工的达芙妮·欧塔轻抚着她的机器,就如同它是她心爱的宠物——这在那个惨淡的时代倒是有可能的。她的动作和她奇怪又恍惚的眼神超越了尘垢,超越了我们备受磨难的祖先所承受的繁重劳役,这一刻,连最愤世嫉俗的观众也被打动了,它就像一道破云而出的彩虹悬在这部戏阴沉的上空。

“我是杰克的第二任妻子的这个事实让这个说法更合适了。”她点上了一支烟,“斯坦利·斯宾塞第二次结婚的时候,你知道新婚之夜发生了什幺吗?”

其次,杰克作为一名作家,他那多愁善感的天性令他卖力地大发溢美之辞以抵偿他的风流情债。这一特点在杰克代替别人做戏剧评论员的那六个月里被他以权谋私的性格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知道。”

逮到你了,格雷厄姆走出影院的时候这样想着。如果奸情是从1970年、1971年开始的,那就意味着可能有五本书可以去发掘线索。杰克不可能在这些书里一直都秘而不宣。首先,他不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作家,如果他想要在一幕短剧中安置一名公交车售票员,他不自己去搭载一下车子就编不出来。出现在他书里的售票员会经过细微的改动——跛了一条腿,姜黄色的八字须——这令杰克觉得像柯尔律治。

“他把他的新婚妻子先打发去蜜月旅行了,就像一个先托运过去的行李,回到家,去和他的第一任妻子乱搞。”

“安吉莉卡(这不是她的真名,而是她用来行骗的假名),安吉莉卡,我给你写了一首诗,就像我的同胞但丁那样,他有他的比阿特丽斯(他念这个名字就像念他最喜欢的意大利面食),我也有我的安吉莉卡。”

“但是……”

这些观众从影片中吸取了一个道德上的教训,而格雷厄姆则获得了一个很实用的想法。在某一刻,拉加齐蹲在近来开始珠光宝气的安身边,嫉妒地看着烛光窥探着她的乳沟,这个一时间离经叛道的货郎轻声说道:

“不,不,等等,先别急。然后他出发去找他的第二任妻子,让她坐在沙滩上,向她解释艺术家有超乎常人的性需求,他提出要养两个妻子。那是艺术要求的,艺术至上嘛。冷血的矮冬瓜。”她接着说道,就如同斯宾塞是她丈夫的酒友,“那就是杰克的毛病,或多或少。他很聪明,所以不至于会那样说,但内心深处他就是这幺认为的。有时候我在家里站在他写的那排书面前,我就在想要乱搞多少次才能成就了那一本。”

然而托尼沉浸在热恋之中无法自拔,他送给安贵重的礼物,这些礼物她装作很喜欢,却转头就卖掉。当他打算把所有的古币都换成钱,永远离开家乡的时候,他家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警察,他说这些古币是失窃的财物,还有一个人是安的老母亲,她无私地告诉他们自己的女儿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专钓男人,她到处宣扬自己在搜刮一个单纯的意大利青年。托尼非常伤心,但总算变理智了,他回到家人与未婚妻身边,又操持起了他的手推车。在影片最后的一幕,托尼和他的未婚妻一起砸烂了金属探测仪(格雷厄姆觉得这很像是亚当和夏娃把那条蛇给剁了),电影院大厅里响起了掌声和欢呼声,这里坐着的绝大多数是意大利人。

“好吧,你知道巴尔扎克说过‘又出了一部小说’。”格雷厄姆感到有点不安,不确定这句话是令人安心的还是有反面的含义。

“她只是想要榨干你的钱,孩子,”他父亲边劝说着,边用叉子把意大利面一口口地送进嘴里,“然后,她会把你像只破鞋一样丢掉。”

“然后我就再看了一眼这些书,想着杰克这些年一直在寻欢作乐,然后我想,我并不是真的很在意,第一次受伤后就不那幺在意了,毕竟我自己也找了些乐子,但看着他书架上的十本小说,真正让我厌恶的,真正无法原谅他的是那些书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有时候我很想对他说,‘听着,杰克,你可以忘了那些书,忘了算了。它们并没有那幺好。放弃吧,别写了,专心搞女人,这个你可在行多了。’”

格雷厄姆一直在寻找的有力证据终于简单明了地呈现了出来。他坐在霍洛韦大道的奥汀影院里,这已经是这个星期第三遍看他妻子与托尼·拉加齐在《撞财运的傻瓜》大银幕上通奸。拉加齐扮演一个普通的意大利手推车货郎,周末喜欢用金属探测器在伦敦周围各郡的农地上四处搜寻。有一天,他发现了一批埋在地下的古钱币,从此改变了命运。他放弃了手推车和信仰的宗教,买了金银丝衣物,试图改掉滑稽的意大利口音,他与他的家人和未婚妻的关系也日渐疏远。他在泡夜店的时候,遇到了格雷厄姆的妻子并与她发生了关系,他完全不顾父母的警告:

格雷厄姆想起了从《怒火、怒火》《熄灭的激情》和《冲出黑暗》里撕下的那些章节,然后他就把认真准备好的话说出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是带着嘲弄、轻蔑的语气,而是透着一种听起来像是对他愚弄的对象明明白白的怜爱之情。事情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格雷厄姆永远都不可能这样。

“苏,我希望你不要误解我,我觉得最好来……来……”他故意结巴了一下,“和你吃顿午饭,来看看你,因为我们已经有一阵子没联系了,我一直在想我们,我,见你太少了。我不希望你以为我有什幺动机,或者要复仇还是什幺的。”她看上去很疑惑,他赶紧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都知道杰克和安过去是怎幺回事,那也不算意外,反正,如果他们不是,嗯,恋人,我也不可能会遇到她,所以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甚至还有点感激。”格雷厄姆觉得自己这种带着懦弱的诚实表演得很顺利,接下来是棘手的部分了。

“还记得停车咪表刚时兴的时候吗?最新的技术——罚单用计算机来处理,记得吗?我一朋友有一次很偶然地发现你可以任那些罚单积着,只把最新的那张交了,计算机就会自动把以前的那些记录都清理掉。这就是停车罚单原则,告诉她们最近发生的那件事,她们的小脑袋瓜就不会再去操心之前的那些了。”

“但我还是很吃惊,我得承认,当我发现他们其实从来没有停止过交往。这对我打击很大,我六个月前才发现。除了安那边,我还有种被朋友背叛的感觉,所有那些情绪,大家都说是已经过时了。杰克让我难过了一阵,但我想在某种意义上这也帮我更理解了安的……需要。我想如果我当初打电话找你,你会怀疑我的目的。但是,嗯,那个小插曲已经过去了,我已经让自己接受了,然后当我想到如果能再见见你该多好,我就自己反省了一下动机,发现都没问题,我这才拿起了电话。然后……我们就在这里了,我想你可以这幺说吧。”

“嗯?”

格雷厄姆垂眼看着他喝空了的咖啡杯。他对最后部分很满意,小心翼翼又软弱无力。同时推行两种不同的风格是个很好的主意。当他还在想自己敢不敢抬头看时,苏靠了过来,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小臂上。他抬起头,迎着他的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用停车罚单原则。”

“我想你可以吧。”她喜欢他羞怯的样子。她再次冲他露出了鼓励的笑容,心里一直在骂着:浑蛋,浑蛋,他妈的斯坦利·斯宾塞·杰克浑蛋。为什幺她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杰克从来没有真的放弃过他的旧情人。也许他觉得如果他不操她们,她们就不会再买他的书。但她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能让格雷厄姆看出来她很难过,不能让他看出来她不知情,不能让他知道这一次单凭星期五晚上的假笑是抚慰不了她了。别浪费机会,丫头,别溅起水来哟,这条鱼得慢慢地收线。

“那你怎幺办?你怎幺和她说?”

“也许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她继续说,“但恐怕我一直是照癌症原则在做事。如果他们不问,你就不告诉他们;如果他们问起来,但其实想得到否定的答案,你就给他们否定的答案。我很抱歉你得从其他途径了解这事,格雷厄姆。”

“是会有点儿。有时候我会忘了把衬衣下摆塞好。”

他恍惚地笑着,想着自己欺瞒的把戏。她悲怜地笑着,想着自己的。苏觉得出于报复把格雷厄姆给睡了可能会对健康有好处。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苏总会觉察到什幺吧,是不是?”

“我希望你别觉得我很老派,”他说,继续他的表演,“但我大概一个小时后还得去上一堂课。我们,我们下周还能再见面吗?”

“没有——实在太谨慎了。我可玩不了一起躲进壁橱这种把戏。那纯粹是给孩子们玩的,以我这个年纪,心脏受不了。”

苏觉得他不自以为是的态度很吸引人。男人们有时候会用到的那些糟糕的台词,比如“把下午空出来”“我现在是单身”,像这种话他一句也没说。她探过身去,吻在了他的嘴唇上,他显得很惊讶。

“但是你确实被抓到过吧?”

“这就是偷情专用桌的好处。”她兴冲冲地说。她很满意整个午餐时段他都没有试着摸她或者尝试其他的举动。她希望这种被动不要太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很不错的变化。杰克的话,这时候早已经钻到桌子底下了,胡子蹭着某个容易上钩的小骚货的大腿内侧,带起一阵像皮疹一样剃刀刮过的灼热感。格雷厄姆上床的时候会把眼镜摘掉吗?

杰克嘛,不用说了,他的待遇可好得多。格雷厄姆以前觉得他的这个朋友凡事比他放得开只是因为他经历得多,养成了玩世不恭的态度。现在他不相信这一套了:规则早就被确定下来了。比如杰克的“停车罚单原则”,格雷厄姆无论活多久、无论多幺疯狂,都接受不了那样的想法。有一次,杰克在论述他的“最大的善意在于最大限度的隐瞒”理论时,格雷厄姆打断了他:

他们在餐厅外面吻别,苏已经想着下个星期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以及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格雷厄姆也在想着之后的事,但和她想的迥然不同。

一方面,当然啦,性爱根本不重要,尤其是发生在过去的性爱,历史里的性爱。另一方面,它又极端重要,比其他任何东西加在一起都重要。格雷厄姆觉得现状不会有什幺变化。这是多年以前就注定的,放在他的大脑里,都没和他商量。过去一切令人沮丧的历史、他的出身、父母的结合、父母给他灌注的全新的基因组合注定了这样的结果,他们把这套基因塞给他,让他自己看着办。

几年前,格雷厄姆读到过一部很红的通俗动物学着作。那时候每个人都会提到这部书,某些人甚至还有所涉猎。那本书的第一部分论证了男人与很多动物很相似,第二部分又论证了男人与动物差别很大。它先让你感到一种对返祖现象的恐惧,然后再安慰你一下。这书卖出了数百万册,格雷厄姆想起书中的一个细节:男人不仅拥有灵长目动物最大的脑子,还拥有最大的阴茎。当时,他觉得很困惑,这理论根本站不住脚。当时,他每日在芭芭拉的网和三齿鱼叉下受着折磨,像只螃蟹小心翼翼地想要躲开她的纠缠,却总是被绊倒在沙地里。现在,这看起来是有道理的。一只大猩猩长了个小鸡鸡,这不再是矛盾的了,格雷厄姆最瘦小的学生都能把它比下去。它的大小与技能、欲望都无关,只与受到的威胁有关。它挂在两腿之间,像个警告:别以为我不会回咬你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