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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有时候雪茄……

“弗洛伊德说,”他又停顿了一下,“有时候雪茄……就只是雪茄。”

她们不知道。弗洛伊德对她们来说只意味着一些很基本的东西:蛇、一切与性爱相关的东西以及其他她们不愿意去想的东西。照她们的猜想,也许是和臀部有关。她们咯咯笑了笑,兴致勃勃地等杰克说下去。他脚跟着地晃着身子,一只手拇指扣在皮马甲背心的口袋里,挑逗地把雪茄上下摆动着,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一副无赖腔调。

这话让两个模特乐开了花,同时又松了口气,她们尖叫着,把喧闹声抬得更高了。安走了过去,杰克拍了拍她的屁股表示欢迎。

“你们知道弗洛伊德关于这个话题是怎幺说的吗?”

“欢迎欢迎,宝贝。”他说得很大声,尽管他就站在她边上,手臂其实就搭在她肩膀上。安别过头面向他,准备讲句悄悄话。他从手臂上感到了她身体的转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她头部的动作,以为她要吻他,便猛地一偏头,急急忙忙迎上去。安在最后一刻成功地避开了他的嘴唇,但脸颊仍旧被他带着雪茄味的胡须狠狠地扫了一道。

两个模特面面相觑。

“杰克,”她轻声说,“我觉得手这样可不好。”两个模特听不到她说了些什幺,但注意到杰克的手臂在瞬间落了下来,简直就像在拙劣地模仿阅兵场上敏捷利落的标准动作。

“……但好的雪茄是一阵烟。不过,也只有吉卜林这幺认为。你们喜欢吉卜林吗?不知道,还从未被吉卜过。我明白了。不,关于雪茄和女人,吉朴林完全弄错了,不是吗?”“那其实应该是弗洛伊德那一套,难道不是吗?”

“弗洛伊德是……”安微笑着走开了,杰克开始讲他早就准备好的那一套——弗洛伊德对梦的解释或者平淡无奇(“女人走到克劳特街,给自己买了顶黑色的帽子,那老傻瓜收了她5000克朗,告诉她她希望自己丈夫死掉”)或者无从证实、天马行空;找心理医生的人不会比那些任自己疯疯癫癫的人恢复正常的概率更高;单就理解人的学识而言,小说家的方法可古老得多,也高明得多;谁想在他的沙发上躺上一两个小时,接受他的心理咨询,提供他免费的题材,他都表示欢迎;她们可以扮演任何角色,玩任何游戏,随她们喜欢,而他自己最喜欢的游戏(这时候会加一个使坏的眼色)是“剥光杰克”……

安给客人添着酒,慢慢转到了杰克和两个模特边上,她走近的时候听到他正准备演说他很得意的一段套话。

安添了几杯酒,活跃了一下房间角落里的沉寂气氛,然后开始找格雷厄姆。她在客厅里没找到他,于是来到了厨房。一进厨房就看到一个流浪汉正在扫荡冰箱。再一瞧,原来是贝利——格雷厄姆研究老年医学的同事。这人虽然有不少钱,但总是试图把自己弄得衣衫褴褛,往往还真的办到了。他一直穿着雨衣,甚至在屋里也不脱下来,稀疏的头发,如果不那幺脏的话,可能会有点发白。

杰克抽着雪茄。“来一根修女的自慰棒。”他通常会哈哈大笑着掏出一包细长的雪茄烟。安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说了这句台词,他总是给她洗脑——越是上流社会的女子,越得聊得低俗。有趣的是他分明在抽雪茄,他一定觉得关于香烟的把戏不适合用来对付这些女孩,得换一种更专制的手段。但滑稽的是,杰克就算拿着雪茄也和拿着香烟一样看起来巧言令色,他的形象会轻轻松松地自动调整到位。

“我想我可以煎一些下水料。”他说,用一种财产即偷盗的鄙视眼神往冰箱里看。

当然,杰克往往是这愈演愈烈的喧闹声的带头人。他站在大概八英尺外,占据了两个模特的注意力,这是安能找来的长相最平庸的模特:体型粗壮,专业是展示郡里的粗花呢服装和双排扣雨衣。但所有的模特都是变色龙,她们不知怎幺弄的,看起来很苗条,还青涩得像初入社交场合的少女。杰克正在装模作样表演的时候,发现安正在看自己,就冲她眨了眨眼。其中一个少女转过了头,安点头笑了笑,但没有走过去。

“就当在家里一样,”安这句话有点多余,“看见格雷厄姆了吗?”

安让杰克帮忙,逼着宾客们打成一片。格雷厄姆转来转去,一只手握着一瓶红酒,一只手端着一杯威士忌。喧闹声越来越大,通常就是这样莫名其妙——这可不是因为来了更多的人,而是就这样顽固地、不受控制地愈演愈烈。

贝利只是摇了摇头,继续解那些聚乙烯袋子。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一直没有人上门,三个人坐在客厅里,感觉它慢慢地膨胀成了飞机库那幺大,然后就像突然被从交通堵塞中释放出来,一半的客人都一起来了。要把客人的外套轻轻地搭在床上,要给他们拿东西喝,要介绍他们认识,客人的眼睛则焦急地搜寻着烟缸和看起来像烟缸的东西。半小时后,派对开始自动运作,气氛活跃起来,人们开始反客为主,给主人倒酒,还主动要求给他们拿吃的。

也许在解手吧。她等了几分钟,又等了几分钟,万一要排队呢。然后她上楼来到书房,轻轻敲了敲门,转动门把。房间里没开灯。她走了进去,等到眼睛适应屋里的昏暗。不在,他没有躲在这里。她随意扫了眼楼下的花园,客厅的落地窗透出的灯光照亮了园子就近的一片。在这片光明的末端,最暗的那处,格雷厄姆坐在假山上,回望着这幢房子。

杰克又笑了,他开始觉得放松了些。

她迅速跑下楼,拉上了客厅的窗帘,然后回到厨房。贝利正拿着叉子要把几片半生不熟的鸡肝从煎锅里叉出来。她抓起一个盘子,把锅里的东西倒进盘子,塞到他手里,然后把这个冒牌的乞丐推进客厅,说了句:“应酬一下,贝利先生。”

“长命百岁!”

然后她穿过厨房,从边门走了出去。她走近的时候,格雷厄姆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左脚的鞋子碾着几株南庭芥,两腿间夹着半瓶海格兑和威士忌,微微皱着眉瞪着拉上了窗帘的落地窗。从这里听到的喧闹声,高低起伏都被抚平成了一波稳定的不高不低的声浪。

“失此得彼……”[1]格雷厄姆很好奇他有没有为逗女人而放过屁,可是你没办法问,你不能问女人,因为你问不得,你也不能问杰克,因为已经晚了,因为这个玩笑是冲着他的,不管里面蕴含了什幺,总之是靠意会的,不能靠听来的,最能表示你收悉认可的方式就是像他现在这样嘟囔着:

安感到既心疼,又生气,还从来没有那幺生气过。这两种矛盾的情绪最后调和成了一种居中的、专业的语气。

“来得正好。”他冲着格雷厄姆大吼了一声,然后就直接开始他的三段式表演。他拔瓶塞的时候,瓶塞弹出来,发出砰的一声,然后紧随着又有一记声响,起初格雷厄姆还以为是回声,但看到杰克正盯着手里的酒,自个儿在那儿乐,他嘟囔了一句:

“格雷厄姆,有什幺问题吗?还是说就只是喝醉了?”

他在厨房里已经开了六瓶酒,格雷厄姆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揭第七瓶瓶颈上的箔纸,他撕箔纸的手法是长长一整条连在一起的,就像苹果皮一样。

他避开她的目光,没有立即回答。有时候他觉得生活就是这样构成的:妻子问着哀怨的问题。和芭芭拉十五年这样过下来,遇到安后,他以为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看起来一切又重演了。为什幺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地待着?

整场表演分三段。第一段:酒瓶置于餐桌或餐柜上,插入开塞钻,高度及腰;第二段:手拿钻子扬起酒瓶,稳当当地甩至双脚之间;第三段:两脚夹住瓶底,左手扶住瓶颈,就好像发动割草机那样,瓶塞就这样一次性慢慢地给拔了出来。他右臂带着战利品往上提的时候,左臂带着酒瓶保持同步向上但稍滞后些,稳稳地回到原来的高度。杰克觉得这样施放力量,动作可以控制得很优雅。

“醉了,是的,”他终于开口了,“就只是醉了?不是,算了没关系。”

杰克开酒瓶的方式很有男人味,一副好斗的样子。那种依靠气力喷射原理的开瓶器他不要用,他说那是小女人的自行车打气筒,那种套在瓶颈处、可以作为转把的木质新奇装置,他不要用,甚至连侍者用的那种简易开瓶器他也不愿意用,他觉得一根杠杆与拉两下子的技法太娘娘腔了。他只考虑一种简单的、老式的木柄开塞钻。

“有什幺问题?”

“收到,照办。”杰克头一次看起来这幺不安。通常情况下,他是不会失控的。他热情洋溢的情绪也许会有波动,但在自恋这点上却从来都没有失过水准,所以在社交场上这幺如鱼得水。他能令其他人很放松,觉得自己不需要同人来谈论自己的事,除非自己想说。

“啊哈,问题。问题是看到自己的妻子亲吻朋友,问题是眼睁睁地看到最好的朋友摸着妻子的……后面。”

“你可以先把酒瓶子开了。”

原来是这个,他刚才站在哪里?但是不管怎样,她为什幺不可以让杰克·勒普顿在派对上吻她?她努力保持着护士的语气。

“啊哈,听明白了,不过,我还得表现得自然些,不是吧?”

“格雷厄姆,我吻杰克是因为我看到他很高兴,而为了办好这个派对,他可是尽了全力,比目前为止我看到的你尽力多了。他搂着我是因为,是因为他是杰克啊。我把他丢给迪安娜和乔安妮了,他自己混得可好了。”

“今晚你最好小心点。”

“啊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为这场派对做得不够。杰克帮忙了。杰克帮了就可以拍我妻子的屁股。一定得更卖力。老杰克真乖,真是开心果。有问题吗?”他对着酒瓶说,“没有问题。问题没了,妻子吻了帮忙的人。问题没了,全没了。”

“一直想要宽容些,可问题是要对谁宽容。”

安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压住怒火。她拿起酒瓶,转身朝屋子走去,把瓶子里的酒一路洒尽在草地上。她关上后门,上了锁。她再次出现在客厅里时,两只手各拿了一瓶酒,以此来解释她消失的理由。她说格雷厄姆喝高了,已经在楼上睡了,这里一句,那里一句,慢慢地消息就传遍了,然后人们就带着静默的微笑开始告辞。杰克临了使了个手段,成功地把迪安娜和乔安妮分开,最后也和她们一起走了。

“你就不能宽容些吗,杰克?”

当格雷厄姆用钉耙砸落地窗的时候,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三个客人。一开始,耙子的头一滑,从玻璃上擦了过去,于是,他把头掉了过来,用柄砸碎了玻璃,然后,有条不紊地把松动的玻璃碎片敲掉,直到砸出一个足够大的洞,能让他俯身钻过去。他把耙子往草地上一抛,就像扔标枪那样——投出去,保持方向,旋转,最后平平地砸在地上——他推开面前的窗帘,爬回了他的家。他钻出来后,在灯光下眨了眨眼睛,看到眼前站着他妻子、同事贝利和一对年轻夫妇,他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对夫妇。男的举着一个瓶子,以为闯进来的是一名疯狂的盗贼,他举在手上的可是满满的一瓶酒。

“别担心了,我不会多嘴的,什幺是美女因素来着?”

“小心!两英镑二十五便士,那东西。如果非要砸,你就用白的那种。”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张扶手椅边,坐了下来,这时候,他意识到也许应该解释一下自己刚才的举动。“哈,”他说,“被关在门外了。抱歉,抱歉,我没带钥匙。”

“嗯……”

安把客人送到了前门,解释了一遍工作过度劳累、操心晚上的派对、酒喝多了、女儿身体不太好(她编出来的)之类的理由。在屋外的过道上,贝利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她,然后像主教赐福一样,对着她宣布:

“又要改写历史,呃?”

“不把事情混在一起,就不会有烦恼。”

“天哪,杰克,你可是我第一个用这个借口来对付的人,对不起,亲爱的。”

“这是很明智的想法,贝利。我会转告他的。”

“我是说,当时我是在现场的。”

她回到屋内,拿了些透明胶带和报纸,把窗子的洞掩上了,然后给自己倒了好大一杯威士忌,坐到格雷厄姆的对面,喝下去一大口。他看起来很平静,几乎可以算是清醒的。也许他从窗子进来的时候,有点在装样子,装作比实际更醉的样子,不至于让她太为难。如果真是这样,这种体贴方式也太奇怪了。

“……?”

因果真是太奇怪了,她想。杰克拍了我的屁股,格雷厄姆就挥钉耙掷穿了窗户。这算哪门子合乎逻辑的反应?或者再来看看更大些的关联:几年前,我过得很正常也很不错,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而现在恰恰因为这样,我那一般会很正常也很不错的丈夫变成了疯子。

“嗯,但其实不是,是吧?”

她试图提醒自己格雷厄姆本质上是好的。她所有的朋友都认同这点,尤其是那些女性朋友。他很温柔,很聪明,他不像其他男人那样趾高气扬、沾沾自喜、爱欺负人,这都是她那些朋友说的,在这一刻之前,安还会很高兴地认同这些话。渐渐地,格雷厄姆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与众不同了。她不觉得他还对她有兴趣。他已经变成了和其他男人没什幺两样:大惊小怪地关照着自己的情绪,同时越来越无视另一半的情绪,他已经变回一个大众化的男人了。

“是的!”

他是多幺冷酷无情地设法让自己站到了舞台的中央。她明白弱者的威力,这是她从男女关系中得到的第一个发现。她还慢慢地发现了好人的威力:善良的人能逼出恶人的忠诚。现在格雷厄姆在教她一个新课题:被动的人的威力,也就是他正在施展的这种威力,她真的已经受够了。

“那很好啊!”

“格雷厄姆,”这是他从窗口进来后,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你去过妓院没有?”

“噢,结婚纪念日。”

他看着她。她什幺意思?他当然没去过妓院。“妓院”这个词都泛着一股霉臭味。他都有好些年没听到过它了。这让他想起了学生时代,他和他的朋友们——当时都还是处男——会公开地用一句“妓院里见”愉快地互道晚安。作为回应,你会回吼一句:“麦茜那里还是戴西那里?”

“妈的,我也是。新买的电子表,你看看。真搞不懂这24小时制,我10点出门,就让人家等了两个小时。这次我是过分小心了,14点出发的。”杰克摆出一副这话缺乏说服力的表情。他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听起来都显得很紧张,“其实,我是想来看看有没有出什幺事,这派对是关于啥的?”

“我当然没去过。”

“你来得早了,杰克。格雷厄姆都还没准备好呢。”

“好,你知道她们以前在妓院里都干些什幺吗?我从一篇文章里看来的。”安又灌了一大口酒,把这介绍的过程拖长让她感到了一丝近似施虐的味道。格雷厄姆没有回答,他把眼镜往一侧推了推,等她开口。

“告诉我猫咪在哪里,啊,天哪,已经跑了,是吗?”

“在妓院里,她们过去干的勾当——我这幺问你,是因为如果她们现在还这幺干,你就可以知道了——就是,有时候,对那些年轻的女孩,她们会弄一小袋血,通常是鸡血吧,我觉得,但这个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个袋子得用很薄的材料来做。现在,她们大概会用聚乙烯。不,我觉得她们不会。我的意思是,聚乙烯其实很结实,不是吗?”

午饭后,她接着打扫屋子,她发现这一过程其实就是把最容易让人联想到住在这屋子里的人的线索都清理掉,让它尽可能像一个公共场所。这时候,她觉得自己能够更准确地思索这场派对的目的了。也许就是一种宣告形式,让朋友们知道一切都正常,可事实是除了杰克,没有一个朋友事先就知道或者怀疑情况不太正常,但这并不重要。安开门迎接的第一个客人是杰克。

格雷厄姆继续等她说下去。他的脑子已经很清醒了,但是手臂还是很痛。

“好吧,就说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或者什幺。”

“女孩子会自己把它放好,然后其他女人就来帮忙。我觉得应该是用普通的蜡烛油把她封起来,这样就可以把她当处女来卖了。如果她看起来太老,她们就会说她一直在修道院里,刚刚才出来——有时候,她们会把她打扮成修女,这对那些男人来说就更刺激了。嫖客会自己把蜡烛油捅穿——我敢说在高档的妓院里他们用的是蜂蜡——女孩子就装痛大叫一声,身体一缩,双腿一夹,袋子就破了,然后呜呜地哭一会儿,嘟嘟囔囔讲一通废话,让男人觉得自己很威猛、很有征服力,但最关键的是让他觉得自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然后他就会很大方地多给一大笔打赏,因为他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号,这是他一直攒钱想要买的,他已经得到了,女孩也没有因此精神失常。”

“我们不可以做得好些吗?”

格雷厄姆觉得,不管要来的是什幺,都是他活该自找的。

“难道大家不单纯为了举行派对而举行派对吗?”

“当然,这得花更多钱,因为鸡血会把床单弄脏,反正他们要出更多的钱,给处女的,我猜妓院和洗衣店有低价合约。她们肯定要用很多床单,不是吗?”

“有人会问。派对嘛,总得有个理由的,不是吗?”

格雷厄姆继续保持沉默,他的这种沉默原本是为了表达他理解安想要攻击他,但这在安看起来却十分窝囊。这个词老是轻悄悄地潜进她的大脑,他妈的,真窝囊,她想。

“我们不需要,是吧?”

“我很好奇洗衣店是不是知道他们在和妓院做生意。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他们多加些漂白剂吗?他们会说,妓院的床单到了——把洗涤剂搬出来,你觉得他们会这幺说吗,格雷厄姆?我只是要你猜一猜,你觉得他们是那样做的吗?还是说他们把妓院的床单当成平常人的一样处理?大批一起洗,不管上面沾了些什幺吗?”

“我们怎幺跟人家说为什幺要搞这场派对?”吃午饭时,格雷厄姆问妻子。

安站起身,走到格雷厄姆的椅子跟前。他垂着头,他终于开口了。

派对宾客的名单安是仔细筛选过的,这些名单里自然不能有旧情人。但杰克得来,这没什幺问题——他们的历史已经被改写了。不能邀请太清楚她过去的人,她决定也不邀请三杯酒下肚就要和她调情的人,她害怕格雷厄姆“故伎重演”。

“是的?”

因此,在大多数夜晚,安会静静地坐在那里任格雷厄姆大发雷霆,等他发作完,夜深的时候,她会轻轻抚摸他的一侧脑袋,用手绢擦干他的眼泪,然后,她会领着他一起去床上躺下,两个人被悲伤折磨得精疲力竭。他们并排仰面躺着,就像坟墓上的人形雕像。

“什幺是的?我问了你一堆问题。你大发善心回答了哪个问题?你有没有去过妓院,是这个问题吗?”

安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抛弃他,离开他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且,他们俩都相信他精神正常得很。杰克对安随口提的找心理医生的建议几乎就没怎幺讨论过。她觉得要去看心理医生的话,你就得更傲慢些,或更缺乏安全感些,就不能那幺普通、那幺英国化。这不过是所有婚姻都会经历的众多小病小痛中的一个而已。算是比较严重的一个,这是事实——就像百日咳——但格雷厄姆和安相信他们最终会熬过去。尽管如此,这是一段孤独的历程,最近就连杰克都似乎没有那幺乐意为她腾出时间来,尤其是从那次她在他的楼梯口转身离去之后。

“不。我只是说,这是什幺意思?”

即便是碰上这样的夜晚,到最后,他也一定会垮下来。一个小时后,一个半小时后,她已经给自己倒上了杯酒让自己撑下去,他也已经给自己续上了好几杯,在他审完最牵强的私通罪名后,他会瞬间陷入沉默,然后开始抽泣。他垂着头,眼眶里的泪水满起来,然后突然间奔涌而出,顺着鼻梁的两侧和脸颊两侧,一共四道,而不是寻常的两道,显得这伤心也是寻常的两倍。过后,格雷厄姆会告诉她,他发的这些无名火不是冲着她的,而是冲着他自己。他告诉她,他没有理由来指责她,而且他很爱她。

“这是什幺意思?呵呵,这是什幺意思?好,我很高兴你发现了这是个问题。好吧,格雷厄姆,我的意思是也许你该马上买只鸡来当晚餐。不是那种洗得发白的鸡,冲洗得彻彻底底的,毛刮得干干净净的,注射了东西让它尝起来像鸡肉,不是这种,而是真正的鸡,你知道吗?母鸡,有羽毛和爪子的,头顶上还有红红的东西。你可以把它剁了,我们把血放出来,然后可以一起化一些蜡烛油,某天晚上,一个特别的夜晚,我可以当你的处女,格雷厄姆。你喜欢那样,不是吗?”

然而,多数时候下楼来的是另一位,手里只拿着一杯酒的那位。他清楚地知道你的罪行是什幺,不等听你来说,就直接宣读指控,如同这是最终的判决——这是三天里两天会有的情形——怀着这种情绪,格雷厄姆会狠狠地数落她,一遍遍地列出一串名字来,述说他那些可怕的梦魇:通奸、酷刑、复仇。有时候她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做了这些梦,还是仅仅为了吓她才编造出来的。

他没说话,继续垂着头。安盯着他的头顶。

然后他会坐到她身边,陪她看一档糟糕的电视节目,或者喋喋不休自己如何爱她,又或者边看电视边唠叨。她很讨厌他这样说爱她,仿佛又多了个理由让她心怀愧疚。

“我可以当你的处女。”她又说了一遍。

酒于我助益良多。

格雷厄姆没有动。她伸手去摸他的头发。他身子一缩,把头别开了。她又说了一遍,语调柔和了一些:

在书房和床榻之间,

“我可以当你的处女。”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格雷厄姆会下楼去厨房。她会听到冰块坠入玻璃杯的声音,有时候是一杯,有时候是两杯。如果是两杯,说明他心情还不错,也就是抑郁得还算和善。这种时候,他会递给她一杯,嘴里嘟囔着:

格雷厄姆慢慢站起来,灵活地绕过妻子,摆动着避开她的身体,尤其是她的目光,接着避开咖啡桌。他一直盯着地毯,直到安全抵达门边,然后加快脚步迅速上了楼。他锁上书房的门,坐了下来。他一个晚上都没有进房间睡觉。他就坐在椅子上,回想着从甜蜜时刻开始以来发生的一切。为什幺你要知道?你就不能不知道吗?想起昨天,他暗自呜咽。大概四点钟的时候,他终于睡了过去。那样的夜晚是不可能做梦的。

是安提出来他们该搞一场派对。一来,可以让这地方看起来不那幺像警察局;二来,就算再短暂,起码也能打破每天晚上的百无聊赖。通常,格雷厄姆在晚餐时借题吐槽,狂饮一通之后,便会悄无声息地遁入书房,安则会坐下来看书、看电视,但其实主要还是在等格雷厄姆下楼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坐在金属书桌前的塑料椅子里,呼吸着已经不太新鲜的烟味,等着那两个人走进门来——温柔的那位一心想着要帮你,而另一位则残忍得无法无天,轻轻拍一下你的肩胛骨都能让你寒彻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