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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菲弥尼安风岩

但格雷厄姆却回答:

如果这都不能赶他走,杰克想道,任何东西都不能了。

“你知道我发现了什幺东西在法国人是怎幺说的吗?

“得到第一块菲弥尼安风岩时,我们就被允诺过上‘更加充实的人生’(始于爱我们的邻居,终于爱他的妻子)。”

“你见过公牛的睾丸吗?”

“我在想它是不是真的是个地质学术语,还是只是吉卜林瞎编的。它的发音听上去和‘feminine(女性的)’这幺像,我估计肯定是真的,但字典里根本查不到。或者的确是他自己编造的,但拼错了一点。

“嗯。”这表示不置可否,但格雷厄姆仍滔滔不绝。

“老实说,没什幺。没什幺顶用的。我只在好奇‘菲弥尼安(Feminian)’是什幺意思而已。

“它们真硕大,不是吗?你几乎可以把它们当橄榄球玩了,不是吗?

啊,见鬼,他正想着有关风囊般的话痨的笑话。只好急中生智。

“那时我们在法国——在卡斯特尔吧——路过一个肉店,看到在窗户上挂着一些。我的意思是,它们一定是公牛的睾丸,我想不出有什幺其他物种的有那幺硕大,除非是马的,但这又不是马肉店,所以我排除了……

“你在想什幺?”

“然后我对安说,要不我们进店里,问一下它们是什幺。她咯咯地笑了会儿,说,已经很清楚它们是什幺了,不是吗。然后我说,是啊,我们知道它们是什幺,但让我们听听它们叫什幺吧。于是我们走进店里,遇到个非常严谨的法国屠夫,非常讲究,看上去好像知道怎样滴血不流地切下肉来。安指着托盘,问他:‘你可以告诉我们那些是什幺吗?’你知道他说了什幺吗?

“当然不会。”或许这情况无关公众,但的确与图像有关。他陷入沉默。杰克继续默默地搜肠刮肚。过了一会儿,格雷厄姆说:

“他说:‘这是轻浮浅薄,女士。’是不是回答得很妙?”

“她拍的可不是那种电影,是不是?我觉得不会有许多观众用手肘轻推旁人,说,嘿,那不是格雷厄姆的太太吗?反正那时她还不是你太太。”

“还行。”

“可能也是因为面向公众——一想到其他人在那儿看到她,有种被公众戴了绿帽子的感觉。”

“谢过他后我们就走出去了。”

“我觉得你的情况有点特殊。”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断定你不会把它们买下来做三明治的。)

“不可以,这是事实。但是在那儿,在屏幕上看到我妻子,又是另一回事了。我的意思是图像——图像比文字的威力大多了,不是吗?”

“轻浮浅薄。”格雷厄姆喃喃自语,再次咀嚼这个词,然后点了点头,就像位垂暮之人,突然想起四十年前的野餐,心漾暖意。杰克赶紧在最后做了点评。

“我一向觉得你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带本书。你不可以在金属桶上看电影吧,难道可以吗?”

“你知道,事实上,有个美国佬没有过往记忆。”

“……是真的。然后我去看了电影《欣喜若狂》,然后一切都变了。我一生都对图像无动于衷,可我现在为什幺突然沉迷其中?我的意思是,难道你自己没想过这事儿吗——它肯定影响到你的专业能力,我指的是,如果人们从电影比从书上学到的知识要多的话。”

“嗯?”

风中盘旋的茶隼,比作风中少女的起锚机,还有阻挡迎风的大帆船。杰克憋住微扬的嘴角,礼貌地清了清嗓,咕哝了一声。

“这是真事儿,我读过他的故事。似乎在击剑的时候,他的对手把花剑从他鼻孔一直插进脑颅内。于是他丧失了记忆。就那样生活了二十年。”

“……所以我知道他们有些人的名字,我还可能看过一两张照片,虽然当然也没仔细看。我知道他们做过的事,当然有些比我年轻,有些比我长得好看,有些比我富裕,有些可能床上功夫比我好,但这我都可以接受,只是……”

“得了健忘症。”格雷厄姆说。他怒火中烧,这事儿和他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

跌倒了还可以捡到风吹落的果实。或许是个苹果?沿着海岸,或许迎风拂面,或许海水涨潮,或许借着浪潮洗洗餐具?

“不,不全是。比那要好些。或者更不如,我估计——我的意思是,我读的报道并没有评价这家伙是否快乐。但重点是,他也无法形成新的记忆。他会立刻忘却一切。试想一下——根本没有任何记忆储存!或许你会喜欢那样?

“……我的意思是,我和安的婚姻与和芭芭拉的婚姻是不一样的,这我心知肚明。当然安总是开诚布公地向我讲述她的历任男友、她遇见我之前的人生经历。”

“难道你不会吗?没有记忆储存——仅有当下?就像老是从火车窗向外张望。看到的风景:小麦地、电话线杆、晾衣绳、隧道。没有联系,没有因果关系,没有重复感。

是不是有条“风狂猛冲河”?嗯,是得琢磨琢磨。

“他们可能向你做同样的事,把嗅探器和你姑姑的先令交出去,如今我想你可以在国民保健制度受到这样的待遇。”

“但令人惊奇的是,可视物体居然撩得人心发痒……”

格雷厄姆有时纳闷杰克是否把他当回事儿。

“是的。”杰克等着格雷厄姆明白事理。他醒悟过来,原来这就是他喜欢理性的人而不喜欢疯子的原因:疯子要花好长时间才明白事理,他们以为向你展示白金汉宫之前,你想来场他们灵魂的红色漫游之旅。他们自以为是,以为一切都妙趣横生、一切都相互关联。杰克想个新的笑话。他可以任意拿埃德加·文德[1]开玩笑吗?靠风吹响的木管五重奏怎幺样?不,那非把老括约肌拉伤不可。而且,他们似乎也没有木管二重奏。

从法国回来后连续好几周,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安发现自己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似懂非懂的方式审视格雷厄姆。她观察他,如同你观察一位酒鬼或者潜在自杀者,心照不宣地给他的日常行为评分,例如吃早餐麦片,调整生活节奏,不沉溺于电视。当然,她确信他既不是酒鬼也不是潜在自杀者。他的确比平时要喝得多些,杰克也的确以自己巧妙的方式,曾暗示她格雷厄姆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了。但安心里很清楚,首先,她更懂她丈夫,她也对杰克的为人心知肚明。他向来喜欢绚丽耀眼的生活,希望人们都是揭秘高手,因为这使得一切更加妙趣横生。不知怎的,这也似乎证明了他的性格适合他的职业。

“嗯,我一直都是个舞文弄墨的人。我以后也会这样,难道不会吗?一直以来,文字对我产生了最大的影响。我不太喜欢图像,我对色彩或衣服提不起劲儿,我甚至不喜欢书本中的插画,而且我讨厌电影。嗯,我过去常常讨厌电影。嗯,我现在仍这样,当然方式不同。”

赶走疑虑后,安等着格雷厄姆和她云雨,但他似乎并不那幺渴望。通常她会先去床上躺下,他会搬个借口待在楼下。等他爬上床后,会轻吻一下她的前额,然后几乎立刻摆成入睡的姿势。安耿耿于怀,但也若无其事。如果他不想,她宁愿他不做。她心想,他不假装这本身就意味着他们之间仍相互坦诚。

“……?”

他经常睡得不踏实,梦中会笨拙地猛踢想象中的对手,口中喃喃自语,像惊慌失措的啮齿动物一样发出短促的尖叫。他对被褥拳打脚踢,她比他早起时会发现,他那边床上的被褥都被踢得一干二净。

“有趣的是——我的意思是,最让我惊讶的是——它竟那幺栩栩如生。”

一个这样的早上,她绕到他身边注视着他。他仰面沉睡,光着半个身子。他表情安详,但双手高举头侧,手掌摊开朝上。她的眼睛顺着他长满凌乱的灰褐色胸毛的胸膛扫视下去,越过厚实的腰部,目光一直落到外生殖器上。他的阴茎,比平时更小,似乎更粉红,贴在他左腿的右侧上;他其中一个睾丸压住了看不到,另一个的皮肤拉得紧紧的,紧挨在他的阴茎下。安凝视着他月球表面般凹凸不平的睾丸,盯着它那皲裂的、崎岖不平的皮肤,竟寸发不生。这个毫不起眼、样子怪异的器官竟能如此惹是生非,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也许干脆就别管它,或许它无关紧要。晨光熹微中,当它主人仍呼呼大睡,安凝视它粉棕的色泽,幡然醒悟,觉得它不可思议的不值一提。少顷,它甚至看起来和性没有半点瓜葛。是的,事实就是这样:蜷缩在格雷厄姆大腿交会处的物体和性毫无关系——它只是剥了皮的对虾和一个核桃。

“吃着吃着就有食欲了。”杰克挑起一条眉毛,但格雷厄姆只古板地把他的话当作老生常谈。

屠夫穿着一条蓝条纹的围裙,戴了顶绕着蓝丝带的草帽。数年来第一次,安排着队,琢磨着帽子和围裙竟造成如此奇异的鲜明对比。平顶硬草帽勾起人们幻想,在杂草丛生的懒洋洋的河上懒散地摇晃着船桨,激起朵朵浪花。血渍斑斑的围裙昭示着充满杀戮的人生,这是种精神受虐的屠杀。为什幺她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些?看着这个男人,如同看着一个精神分裂症者:文明和野蛮交织,假装这稀疏平常。而人们也的确习以为常,他们不会感到震惊,这个男人仅仅站在那儿,就是在宣告着两个矛盾的事物。

“……不管怎幺样,”格雷厄姆继续说,“我不想。”

“美女想要买什幺?”

事实上,杰克也并非鼎力相助。格雷厄姆屡屡地拜访他,他都有点厌烦了。他曾给出许多中肯的建议——如格雷厄姆应该说谎,他应该自慰,他应该去海外度假——他觉得差不多要束手无策了。以前,不管怎幺样,他只是对格雷厄姆有些同情。如今,他倒是想戏弄戏弄这位朋友,而不是纵容他。

她几乎忘记自己来干什幺。

“一家人一起玩、一起住嘛。”

“请给我来两块里脊肉,沃克先生。”

“嗯,你知道,在一定程度上我觉得这是错的。我的意思是,我们生来就要承担为人父母的责任。这看起来有点像乱伦。”

屠夫像摔鱼一样把它们“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在他平阔的磅秤上。

杰克只是想尽力提供帮助,实际上格雷厄姆对这点深信无疑。

“半打鸡蛋。大个儿的棕色鸡蛋,不,还是来一打吧。”

“你当然能。人人都这样干。这是本能。我知道你不是帅哥,但在那个年纪他们不太介意。假如你不是个帅哥,也许更能激起性欲——假如你有点体味儿,乱糟糟的或者郁郁寡欢的话,我称之为‘第三世界性’。它内涵十分丰富,特别是在那个年纪。”

沃克背朝着安,默默地挑起一条眉毛。

“不,我不能。”

“我还可以预订周六的夏多布里昂里脊牛排吗?”

“你可以上你的学生。”

屠夫再次转过身,冲她微微一笑。

既然他坦承他自身的这些问题,而偏偏只有他在遭受惩罚,这好像就特别不公平了吧。是别人在踢火,而烧伤的却是他。或许这就是实质所在吧。也许这正印证了杰克对婚姻的分析,杰克的四眼佬之说跃然纸上。杰克的理论虽然言之有理,但也许能解释的案例并不够多。如果不是因为婚姻的本质——就此而言,杰克可以迁怒于“社会”,拂袖而去,出轨,直到内心得到抚慰——却是出于爱情的固有属性呢?这想法真让人不太高兴:每个人追求的东西总是不由自主地、不可避免地偏离正轨。格雷厄姆厌恶这一想法。

“我想不一会儿你就厌倦老牛肚和洋葱了。”

再者,他好像也不是世界上最忠诚的情人。他爱上了芭芭拉,然后安,差不多就她们俩了。他对芭芭拉的感情似乎被初识时的欣喜若狂所夸大了,而他对安的那份爱,虽然他清楚那是完完全全的,但它是在小心翼翼中滋长的。那居于两者之间的温热情感呢?嗯,对于温热之情,他有时曾敦促自己,尝试感受爱情靠近的美妙,但最终只变成一种火急火燎的多愁善感。

安开怀一笑,离开商店时暗想着,店主说得多有意思啊,我想这是顺口溜吧,不一会儿所有顾客肯定都看着很像吧,我的头发是挺脏的。屠夫那时还在想,好的嘛,我真替他高兴,他又重操旧业了,或者找了份新工作,或别的什幺活儿。

第四,为什幺嫉妒偏偏找上他,而不是别的人?他自知是个非常理智的人。芭芭拉曾自然而然地想让他相信他是个怪异的自大狂、猛兽一般的好色之徒、麻木不仁的情感侏儒。不过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其实,格雷厄姆的自知之明恰恰再次向他证明他是多幺理智。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认为他理智——他的母亲满心欣慰,他的首任妻子嗤之以鼻,他的同事赞不绝口,他的第二任妻子眼里写着喜爱、讽刺、将信将疑。他就是这幺个人,而且他也喜欢做这样的人。

安告诉格雷厄姆今天屠夫把她错认成别人了,但他却哼哼以对。好吧,安心想,确实没什幺意思,但还是值得一说的嘛。格雷厄姆变得越发沉默、内向。如今她似乎成了话痨。这就是为什幺她发现自己聊起了屠夫这样的话题。当她这样做时,他就叽叽歪歪,仿佛在说我不像你所期盼的那幺健谈是因为你讨论的都是味如嚼蜡的事。曾有一次她正想描述工作时看到的一种新织品,他突然抬起头说:

所以,为什幺这种令人嫌弃的、鄙夷的嫉妒仍挥之不去、纠缠不已?就像中耳,偏偏在那儿夺去你的平衡感;或像阑尾,无耻地赖在那儿发作,最终得切除了之。可怎幺切除嫉妒呢?

“索然无趣。”

第三,为什幺因回顾而产生的嫉妒仍在当今存在,仍在20世纪的最后25年存在呢?格雷厄姆可不是一个无谓的历史学家。事物纷纷消亡,国际纷争渐渐平息,人类文明越发彰显,在格雷厄姆看来,这一切无法否认。他毫不怀疑,世界会渐渐地沉静下来,变成一个庞大的福利国家,致力于推动体育、文化和性别交流,高保真设备将成为公认的国际货币。偶尔会有地震和火山爆发,但即使是大自然的报复也迟早会加以惩处。

“索然无趣也可以培养成饶有兴趣。”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在她孩童时期摆出无礼的漠不关心态度时,这也是她外婆过去经常跟她说的。而且如果她的“索然无趣”是表示由衷的抵触,她的外婆过去常常完整地回答:

他只能想到一个相似的例子。他有几位学生——不是很多,甚至也不是大部分,每年只有一个,比方说——的确对过去耿耿于怀。那个姜黄色头发、叫麦克啥的(天哪,现在要花上整年的时间记住他们的名字,然后就永不再见,所以你干脆就别瞎操心了)的男孩现在有个烦事,历史上正(他所理解的)不压邪的事例使他怒火中烧。为什幺不是x取胜?为什幺z打败了y?在课堂上,他看到麦克啥的大惑不解、怒不可遏的脸庞,持续投来恳切的目光,渴望听到历史——至少历史学家——弄错了,渴望听到原来x只是隐姓埋名,多年后在w出现等等。通常情况下,格雷厄姆认为这些反应是出于什幺呢?——幼稚。或者,更确切地说,出于某种具体原因,譬如生长在宗教环境里。但现在他不再那幺信心十足了。麦克啥的对过往的愤懑包含种种复杂的情感,对人物和事件的评判盘根错节,难分彼此,或许因回顾过往而产生的一种不公之感正在折磨着他。

索然无趣也可培养成饶有兴趣;

第二,出于某些原因嫉妒是必须存在的,但它为什幺还影响着过去?为什幺似乎是它主导着情绪?其他情绪可不是这样的呀。看着安还是小女孩或者年轻姑娘的照片时,他异想天开地希望当时他就在那儿;当她告诉他幼年曾受到不公虐待时,他内心燃起熊熊的保护之欲。但这些都是隔着纱幔的遥远情愫,能轻而易举地唤起又轻而易举地抚平——仅仅想到当下相伴,而不是过去,内心又得到抚慰。然而,嫉妒来势迅雷不及掩耳,陡然而至,骤然爆发,蔓延全身,由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治愈方法却不得而知。为什幺过往使人辗转不安呢?

索然无趣被高高挂举;

首先,格雷厄姆暗自思忖。为什幺嫉妒会产生——不仅是他,还有芸芸众生?它是怎幺产生的?在某种程度上它和爱情相关,但这种产生方式无法估量,也难以理解。为什幺它就像地面警戒系统警示飞机到来,突然在他脑际挥之不去,飘开6.5秒,又卷土重来?有时格雷厄姆脑子里的感觉就是这样。为什幺它要来折磨他?它是某种无常的化学物质吗?是在出生时就分好了的吗?心生嫉妒的方式是不是和生就一个大屁股和差视力一样?大屁股,差视力,也让格雷厄姆烦恼不已。若是如此,或许一段时间后它就渐渐销蚀,或许储存在软盒子里的嫉妒化学物质只能持续若干年。这都有可能,但格雷厄姆满腹狐疑,他拖着个大屁股已经好多年了,且没有丝毫小下去的迹象。

索然无趣被丢进了锅,

说出这句话——却不知道它意味着什幺,或者这样的回答会对爱丽丝有什幺影响——比带她去动物园更让他沮丧。

沸水蒸煮,直到熟透。

“是的,我想你可以这幺说。”

格雷厄姆的暑假还剩三周(安永远也不习惯称之为“假日”)。通常来说,这是全年的黄金时间,此时的格雷厄姆最乐于助人,笑口常开。一想到他在家晃来荡去,看点儿书,有时做做晚饭,她就乐不可支地去上班。在最后一两年,她会偶尔在下午过半时溜号回家,赶路的腾腾热气,身上轻薄的衣服,地铁来回晃动和铿锵作响,使得她到家时已大汗淋漓,性感妩媚。他们对于她早早归家的理由心照不宣,尽管她身上潮黏黏的,他们还是会上床云雨。

你不能说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幺。你也不能说,那不是个真正的问题。你只能从两个盒子中选择答案,还必须得迅速二者择一。

午后交欢最为美妙,安想。她已经厌倦了晨间做爱,晨间做爱通常意味着“昨晚我很抱歉,反正现在补回来就好”,有时还意味着“这会保证你今天对我念念不忘”,但这两种内涵都无法令她神往。夜阑同房,嗯,才是最基本的,不是吗?它形式各异,可以在睡意绵绵中心照不宣、快快乐乐地行事,也可以一时性起,来一句:“瞧,我们早早上床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所以何不好好干一场呢?”夜阑同房是性爱的极致,时而刺激,时而寡淡,时而不可预测。但午后交欢——绝不仅仅是礼节性地完成做爱的任务,它炽热、蓄意。有时以独特的方式向你喃喃细语(即使你已经结婚):“我们就在干这档子事,之后我仍想和你共度今宵。”午后交欢会带给你意外的惬意。

“爸爸,是不是因为……”从她眼角望去,他可以看到她双眉紧皱。“是不是因为浪漫的爱情?”她怯生生地问道,好像她是第一次使用这一陌生短语似的。

有一次,他们从法国回来后,安就想尝试一下。但当她回到家,却发现格雷厄姆并不在,虽然他说过会整天在家的。她黯然神伤,暴躁地走来踱去,把所有房间找了个遍。她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她一边呷啜,一边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失望的深渊。格雷厄姆滚出门去了,没人跟她做爱了。唉,如果他有一点点直觉、一点点预感……她埋怨男人先天迟钝,不会善解人意,不懂只争朝夕。她自言自语到一半就打住了话头:或许他出门的时候就打算准时回来的呢。说不定发生了什幺事了?那该怎幺办?要花多长时间发现他出事了?谁会给他打电话?也就不到十五秒钟,她忽然就想到自己可能要当寡妇了,心里还有点小激动呢。好啊,你有本事死死看,别回来了,看我在不在意。这时她脑海里快速出现一系列画面:一辆熄火的大巴横趴在路中央,一副碾碎的眼镜,救护车上救护员的裹尸布。

他们都沉默不语。他希望对话已经结束。他摆弄着点火钥匙,但没有转动它。

接着她想起了自己的同学玛吉。玛吉二十五六岁时爱上了一位有妇之夫。他抛弃了自己的家庭,和她共筑爱巢,把他的物品搬了进去,并离了婚。他们讨论到生小孩,两个月后他死于出乎意料、极度罕见的血液病。多年后玛吉向安袒露她的心声。“我非常爱他。原本打算与他过一辈子。我就这样毁了他的家庭,虽然我从头到尾都不想看到这一幕。后来他变得消瘦苍白,渐渐枯萎,离我而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他死后的那天,我发觉我内心仿佛在说‘你自由了’,循环不断地在说‘你自由了’,即使我并不想自由。”

“不,不是那样的。”凯伦是谁?格雷厄姆在心里想着。

直到现在安才理解。她希望格雷厄姆现在平安无事地到家,她也希望他被压在车底,四肢伸展,浑身烧焦,被汽车的主动轴刺穿。这两种希冀共存,它们甚至没有你争我斗。

“凯伦说你出走是因为你觉得到了中年,想甩了妈妈,换个年轻点儿的。”

等格雷厄姆到家时,差不多七点,她的情绪已经平息。他声称自己突然想到要去图书馆查点资料。她没有想自己要不要相信他,没有继续问他近期有没有看好看的电影。他似乎觉得没有道歉的必要,他有点闷闷不乐,径直去冲了个澡。

“是的。不,一定程度上不。在我离开很久之前,我和妈妈就已经有矛盾了。”

格雷厄姆讲的差不多是事实。早上,安离开后,他写完了论文,洗完了餐具,然后像个小偷在房子里晃来晃去,在每个房间里都发现了惊喜。和平时一样,他最终去了书房。他可以开始阅读巴尔弗新的传记了,从买了之后它一直原封不动。他非常想阅读,因为如今的传记,或者在他看来,或多或少都要谈“性”。历史学家,这些在辉煌时代的懒洋洋的浑球,最终慢慢吸收了弗洛伊德的理论。突然之间,一切全都归结为性了。巴尔弗能不负众望吗?希特勒只有一个睾丸?斯大林是床上杀手?格雷厄姆断言,作为一种调研方法,阅读传记与苦心研读一箱箱政府卷宗一样能揭晓事实真相。

“所以你离开妈妈不是因为你们相处不融洽,而是因为她。”这次就强调了“她”,语气并不平淡。

他渴望了解巴尔弗的性冷淡,在某种程度上他也需要这样做,就像他的几位比较勤奋的学生也许此刻正在快速阅读此书。但从更宽泛的意义上说,他并不渴望。毕竟,他不是要转变他研究历史的方式,从直觉实用(如同他近来认为的那样)转向精神性爱,这首先会在学院内引起轩然大波。此外,即使每个学生下学期已经阅读过这本传记(在他印象中,他越久没读,书就变得越来越厚),他,格雷厄姆,拥有的知识仍然会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的要多。绝大部分学生一开始就所知不多,早早就厌倦了,读了一点就敷衍了事,相互抄袭笔记应对考试,无论得到什幺分数都嘻嘻哈哈。你只有非得向他们放个权威名字,他们才会一个个露出惊恐的神情。读完要很长时间吗?他们的表情似乎在问。不懂这个我可以及格吗?格雷厄姆打算在开学初几周向他们抛出一连串人名,给他们个下马威,不过,他主要是想让他们感到无聊。别把他们整得兴奋过头了,他在给一年级学生上课时这幺对自己说,否则,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陷进怎样的泥淖。

“是的,我的确是。”

他没读巴尔弗传记,而在他自己的1915-1919文档柜里搜寻。有一期新杂志中刊登的某位女郎正是他很想拿来自慰的。当然,绝大部分杂志中的绝大部分女郎都适合深度调情,甚至——假如你的手指在某个关键节点误导了你——适合圆房。但不管怎样,每本杂志总会推出一位娇女,人们会被勾回到她身边,会爱怜地思念她,在街上会为她侧目。

“我以为你是为了……为了她才离开妈妈的。”“她”这个字语气平淡,没有强调。格雷厄姆意识到女儿是知道安的名字的。

“白兰蒂”是他目前最喜欢的女郎:脸庞柔美,带着点书卷气。的确,在一帧照片上她正在阅读一部精装本。那书也许是从某家图书俱乐部弄来的吧,他不以为然地想道,但即使这样,聊胜于无嘛。这张温和的脸庞,与她用力地、几乎暴力地翻出她的裤袋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穿透力不断震撼着格雷厄姆。粗俗的文字宣称“白兰蒂令你欲火焚身”,但这千真万确。

“嗯,我不想……让你难过。你还有考试和其他事情。”她还有什幺事情?她的生理期?

在洗手间,格雷厄姆再次阅读除了描述白兰蒂的板块的整份杂志(他愤然责问,为什幺她不在杂志的中间插页,比在《汤姆·琼斯》片段中的那谁惊艳太多了,天哪,全穿着绣花短上衣、短衬裤,照片经过柔焦处理)。尽管往后翻,白兰蒂胴体的每一个细节一览无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翻过几页读者来信和按摩院广告,就可以翻到有关她的版面。好的,现在,开始。他的左手翻到白兰蒂,右手已经就位,严阵以待。他再次翻查了一下有多少页介绍她,好的,八页,有三幅跨页照,一张在起始页,一张在尾页,最好的一幅在第六、第七页;好的,从尾页开始看,哦,天哪,是的,就是她,难道不是吗;然后往前翻到起始页那张,是的,然后往后翻,嗯——快要兴奋了,好的,下一张,现在要慢慢地、含情脉脉地三张照片逐一细看,前面那张,后面那张。棒极了。

“你以前没告诉过我你不爱她了,一直到你离开时你还告诉我你爱妈妈。”

吃完午饭后,他在电视机前坐了下来,调到独立电视台频道。他打开录像机,摁下“录影”键,然后又马上摁下“暂停”键。那样他就不会丢失关键的两到三秒了。他坐在那儿看了一个多小时的通俗连续剧,然后才知道自己想要什幺,不厌其烦地按“暂停”键。十五秒后他摁下“停止”键。然后他重新播放整个录像。开始时他不觉得烦闷,但后来他渐生愁绪。也许他应该驱车去柯林达,那会把烦忧扼杀在摇篮中。忧愁居然那幺来势汹汹,真是奇怪。同样奇怪的是,居然可以纯粹开心和纯粹悲伤。或许,如果你这般欣喜,就非得如此哀怨吧。或许,这两种情感千丝万缕,就像布谷鸟自鸣钟上的报时木制小鸟。布谷鸟啊,他想,布谷鸟。下一个出柜的是哪一位呢?

“是的,我以前的确是的,但我后来不再爱她了。”

杰克的微笑有虚伪的一面也有真诚的一面。苏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发现这一点,但一旦看清二者的差异,就能猜中微笑的内涵,屡试不爽。虚伪的微笑显露出更多上牙,持续时间比必要微笑时间稍长,毫无疑问还有其他细微差别,但都隐没在络腮胡子里了。

“你过去常常告诉我你爱妈妈。”

大多数的周末时间,杰克都喜欢谈论亨德里克斯夫妇,即使没有新进展也热衷于望风捕影。苏期盼收看他们朋友的肥皂剧的最新剧集。她对他们的喜爱没有到令人惶恐不安的地步。但这周五她询问时,得到的回答却是一顿嘟哝:

“因为妈妈和我一起生活不幸福。我们相处得……不融洽。”

“这周没有观影作业。”

这是她第一次问起这个问题,但他不知如何回应。他默不作声,却转动起点火装置开关,直至打开电动系统,然后打开雨刮器,扫清前车窗。他们面前的一片模糊渐渐清晰起来。他们往下看,视线穿过一个潮湿的公园,落在玩捡足球游戏的人们身上。仅在几秒内雨滴模糊了玩家们的身影,映出片片斑驳的色彩。突然,格雷厄姆迷失了自我。为什幺没有指导说话的准则?为什幺没有关于破碎婚姻的消费者报告?

“你觉得他们在搞什幺名堂?”

“你为什幺离开妈妈?”

“不知道。”

晴天,他们就在公园里散步,朝已打烊的商店的窗户里张望。雨天,他们有时就坐在车里聊天。

“来,猜一下嘛。”显然他需要劝诱。或许她明天会重回这个话题。但是,当他望着她,比平时露出更多牙齿时,她明白她不会这样做了。他答道:

不去动物园,他就带爱丽丝去茶馆、去博物馆,还有一次想去高速公路咖啡馆却没去成。他不允许她在那儿,对精心排列在柜台后任顾客选取的食物挑三拣四。四点时吃了一份牛排和一个腰子布丁后,爱丽丝就难以再咽下一个纸杯蛋糕了。

“亲爱的,我觉得这话题已经很没劲了。”

于是,格雷厄姆决定远离哀伤,绝不带爱丽丝去动物园。有一次,或许经芭芭拉一怂恿,他的女儿提及了动物园,而格雷厄姆则义正词严地说,困兽于笼是不公平的。他还三番五次地提及机器化饲养的鸡。或许在成年人听来,这些话显得自命不凡,但对于爱丽丝却如醍醐灌顶:像绝大部分孩子一样,她对自然满怀着理想主义和感伤,认为它是异于人类的存在。格雷厄姆以独特的原则立场,破例占了一回芭芭拉的上风。

每次看到那种笑容,苏就觉得自己知道对杰克恨得咬牙切齿是什幺感觉。并不是说她真的恨他——况且,杰克总是努力让自己讨人喜欢——但每当他那样微笑,她就暗自思忖:“是啊,当然。而且,他的笑容以后总会给人那种感觉。”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这种假笑时也正是她发现杰克有不忠之时,这标志着她所谓的“塔利河黑人”阶段的结束。

但格雷厄姆不想加入其中。在他的想象中,周日下午的动物园是这样的:稀疏伶仃的游客,偶尔出现的饲养员,还有一群沮丧的中年父亲或母亲,脸上却强颜欢笑,手上完全不必要牵着一个个体态各异的孩子。如果一位时间旅行者突然看到这幅场景,必定会认为人类已经抛弃了古老的繁衍方式,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完善的单性繁殖。

那时苏恰巧读了一篇关于塔利河黑人的文章,塔利河黑人属澳大利亚土着居民中的一个小部落,据说是世界上唯一还没弄清性和怀孕间联系的人。他们认为,性是寻欢作乐,如同在自己身上涂抹泥巴或诸如此类,而怀孕是上天赐予的神秘礼物——虽然它可能受抛掷骨头或掏出沙袋鼠内脏的方式影响。真的好神奇,没有别的部落像他们这样。

但奇尔顿只是心照不宣地朝他微微一笑。几周后,安在闲谈时暗示她觉得他这周日会带爱丽丝去动物园时,格雷厄姆并没有回应,而是继续读手上捧着的书。当然,他本应接一下话茬儿,提及一下奇尔顿提过这事儿。周日下午往往是探望人的好时机:医院,墓地,养老院,离异之家。你不能带孩子回你自己住的地方,因为你和情妇或第二任妻子的关系会给孩子带来可以想象的坏影响;你不能在选定的时间里带她去很远的地方;你还必须考虑到喝下午茶和上厕所,这是小孩下午最主要的两件事。在伦敦北线,动物园是比较符合这些要求的:开开心心,对父母来说于情于理都很合适,而且到处都有下午茶厅和卫生间。

当然,有关塔利河黑人还另有一说,即,他们完全知道有因必有果,而且明白他们可以欺骗一队队屈尊纡贵的人类学家多久,这些人类学家得知他们令人啼笑皆非的神话后,简直欣喜若狂。由于他们老是问有关天上猎户星座的事,塔利河黑人可受够了,于是干脆无中生有,编了个故事。不管怎样,像绝大部分人们一样,他们宁愿谈论性交而不愿讨论上帝。不过他们的谎言却产生了出奇的效果,此后巧克力和晶体管收音机源源不断地涌入该部落。

“噢,事实上我曾经考虑带她去——嗯,这个周日,不管怎样——到1号高速公路,在路旁咖啡馆里喝杯茶。我觉得这挺新颖的。”

苏在想,杰克会喜欢这两个解释中的哪个。比起女人,男人更愤世嫉俗。直到有了如山的铁证,女人们才肯相信。这就是她那“塔利河黑人”阶段的实质,婚后十个月,他们之间的信任就已告结束,虽然那时她得到的出轨证据已不胜枚举。五周之中,他“衬衫失踪”了,“突然对买牙膏感兴趣”了,“从曼彻斯特最后一趟回程火车取消”了,因不允许她阅读杰克一位“粉丝”的来信而和她“玩笑似地扭打成一团”。但这些都不代表什幺,直到杰克向她露出上排牙齿,咧嘴笑了太长的一秒,于是所有的细节都串了起来,她就知道他已经和另一个人勾搭上了。她唯一温和缥缈的安慰是,如果塔利河黑人真的很天真,当人类学家们告诉他们性和怀孕的联系时,他们会远比她痛苦恶心许多。

“那你可以带她去动物园。”

她早早就告诫自己不要皮笑肉不笑。永不过问,伤得就不那幺深,然后把它遗忘,直到下一次出轨的出现。所以,对杰克上次有关亨德里克斯夫妇劝诫的话,她懒得去接话茬,例如,问他他的沙发有没有曾经用于比较实际的治疗用途。

奇尔顿没让他说完,倒不是因为不耐烦,而只是因为他已获得足够信息。

答案肯定是否定的,虽然其情形也许不会给她安慰。那一星期,杰克向安献了点殷勤。嗯,她老是以在他看来是鸡毛蒜皮的事儿为托词,不断向他发脾气。难道她没有吗?他知道他们的婚外情已正式败露。但是,与此相比,她的确不断找麻烦,况且格雷厄姆老是手淫,像一家棉纺厂一样,这其实不是他的错,他想,这仅仅是野兽的本性使然。他举了个例子,如果我没有出轨,我不会坦诚面对自己。

“嗯,可以说很难描述。以前吧,旧市政时期叫圣潘克拉斯,但你知道伦敦北线……”

所以他尝试过了。嗯,有时这是可以做的唯一一件客客气气的事了,不是吗?安是一位老朋友,她不会误会。更何况,他没有真的惊扰到马匹。只是在她离去时抱着她,比纯粹的朋友更加留心、精准地亲吻她,拉着她离开前门,温柔地领着她到楼梯脚。有意思的是,她也就任他摆布。她会让他搂着她走六码左右,然后才一声不吭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径直走向大门。她没有大喊大叫,没有对他大打出手,甚至看上去没有大惊失色。所以,真的,他想,当他望着苏,洋洋自得地向她微笑时,他就成了个绝对忠诚的丈夫。还有什幺好抱怨的呢?

“你的女儿住在哪儿?”奇尔顿曾问他。

格雷厄姆的度假照片还没印出来,这仅仅使他略微惊讶。有时,当他把胶卷卷到下一张时,突起的旋钮掉到他大拇指上,他就怀疑照相机里面出了故障,但只要旋钮仍可转动,他就尽量往好处想。处理器打印了前八张照片——安坐在农舍里,腿旁拴着只山羊,另半边的农舍机灵地偎依在卡尔卡松护城墙边——然后就罢工了。

不,格雷厄姆之所以害怕动物园,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一看到动物园就会难过。他离婚后不久,就和奇尔顿谈论过几次探视权问题。奇尔顿是常跟他一起喝杯咖啡的同事,他的婚姻也破裂了。

尽管安说这些照片都挺有趣,有些甚至还挺有艺术感,但格雷厄姆只是哼了哼,便把它们都扔了。他把底片也一并扔了,事后对此懊恼不已。他发现仅过了五周而已,回忆起度假时光却出乎意料的艰难。他记得那时曾十分快乐,但没有照片证明他去过哪儿度过愉快的时光,仅仅记得这感觉似乎没有什幺意义,哪怕是一张模糊重影的照片也好啊。

还有,在某种程度上,他倒是想带爱丽丝逛逛动物园的。即使最笨拙的父母也不会错过动物园。不管在孩子的眼中你是多幺烦人、贫穷或卑劣,不管你多少次在学校颁奖日穿着不得体,你都可以带孩子去动物园作为补偿。动物们闪烁着光芒,让人觉得可靠、慷慨——好像它们仅仅只是父母臆想的杰作似的。快看呀,它们都是我爸爸创造的。是的,还有鳄鱼,还有鸸鹋,还有斑马。唯一不好解释的是性,犀牛勃起的阴茎,如一只大猩猩被剥皮的拳头般悬垂着,或者就像一副不敢在屠夫那儿买的关节。但即使是这种时候,也可以搪塞为基因变异。

为什幺这事儿会发生?这事儿,加上安的电影和他的杂志?是否在他脑海里,突然开关打开了,使他接收到图像刺激?但对于四十多年来只阅读文字的人,这有可能吗?显然,在某种程度上,这柔软的箱子渐渐开始破败,碎片纷纷掉落,肌肉——如果它们有这种组织的话——变得疲软,不再正常运作了。他可以就这问题询问他的朋友贝利,他是研究老年病学的专家。但在四十多岁,要怎幺解释这种感知的转变?当你这样感知事物时,你把你的大脑想成一个你使用过的仪器——输入信息,输出答案。如今,霎时间,你觉得好像是大脑在利用你:在那儿坐直,感受自己悸动的生命,或者当你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时扭了扭船舵。如果你的大脑成了你的敌人,怎幺办?

格雷厄姆从未带爱丽丝去过动物园,对此感到很愧疚。但就这幺回事,倒不是因为他讨厌动物,恰恰相反,他喜爱它们的奇异,喜爱许多动物不可思议的冒险性。他老是想问它们,是谁跟你们开那个玩笑的。他跟一只长颈鹿窃窃私语,到底是谁觉得你长这样好看。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要吃到最高的叶子,就需要一条长长的脖子,可是,难道把树弄矮一点不是更好吗?或者,说实在的,习惯吃地表生物,比如甲虫、蝎子之类的不是更好吗?为什幺长颈鹿们喜欢继续按原来的方式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