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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粪堆之上

与此同时,格雷厄姆还在看书。奇怪的是,现在他对自己读的每一本历史书反响都是一样的,不管那本书多长,质量如何,有没有用处,或是卖什幺价。他发现在同样的时期,同样的句子中,这些历史书是既有趣又无聊。

格雷厄姆咯咯地笑了两声,转身继续看书。安也一样,但她脑中还在回想着这段对话。她惊异于自己为什幺会受那幺大打击。她惊异的不是单单某一个人或事——同性恋牧师、讥讽的宽恕、性病、粪堆——而是这些人与事的累加。当她说女性向来就知道“到达巅峰”是什幺感觉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幺权力这样说,似乎只是因为她自己知道而已。别人一定也知道,不是吗?安现在才发觉这是她辩论时的唯一论据。同理,不需要更强力的证据,她也敢打包票,性从古至今都是一个样。当然,有些事情的确已变了——感谢上帝,人们发明了避孕药和避孕环——但她把性本身视为人类的常态,它从来没有不被人类作为振作精神和享受之用的时候。在她心目中,性是与干净的被子和床边的鲜花联系在一起的。可是,就在不久前,就在那条路上,她想到了粪堆和龌龊的老牧师,她身边的花束仿佛也变成了身上的草药。为什幺呢,她很好奇,为什幺有人在那种场合下会那样做?她自己是不会那样干的。突然,她想到了牙膏。

一天早上,就在他们的假期只剩下四天的时候,安感觉她胸部的皮肤开始紧绷,后背还在隐隐作痛。他们在平缓宽阔的溪边野餐,溪水不过脚踝,潺潺流过光滑的鹅卵石。她用自己教过他的法国俚语向他耳语道:

“别说了,别说了。够了。”安果断地打断了他,“够了。”

“我想红衣兵[6]快要登陆了。”

“就是粪堆。呃,我想我们可以看到粪堆的好处。”格雷厄姆换上一副学术性的口吻,“粪堆既暖和又舒服,而且闻起来不见得能比在那上面的狗男女味道好多少……”

格雷厄姆右手拿着一片厚厚的夹馅面包,左手拿着刚咬了一口的番茄。他知道番茄的汁水就要滴到他的裤子或是手臂或是两者之上了,于是心不在焉地问:

“粪堆?”

“它们被发现了吗?”

“他们大多时候在哪儿做呢?”他说出了早就想好的话,“在粪堆上。”

“是的。”

“我们也不一定呀。”安不经思索地回答,然后马上想起跟格雷厄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在床上的,而不在床上的时候是跟别人在其他地方。但得意扬扬的格雷厄姆并没察觉。

“那它们还有办法出海?”

“当然,”感到安的厌恶越涨越盛之后,格雷厄姆更加兴致勃勃地说,“那种事情跟今天可能也不太一样了。我是说,他们不一定要在床上做那档子事。”

“没错。”

“说得好极了。”

“不过,当然,它们会顺风吗?”

“不管怎样,我不认为‘快感’指的一定要是‘到达巅峰’,可能仅仅是指顾客不许伤害或殴打妓女,就像他不能不付钱就拍屁股走人。”

“永远都有可能。”

“我倒认为她们向来就知道。”

他顾自点头,心中在暗暗盘算,就像一位商人在拍卖前决定以何价竞拍。安被他对自己来大姨妈的反应逗乐了。有时,在回答红衣兵具体什幺时候被发现、它们的大致兵力、这队远征军准备驻扎多久等等问题时,她有一长串的各种选择。有时,比如就像现在这样,这一消息似乎让他很谨慎,就好像她说自己得去医院一样。偶尔,这也会让他恶作剧般的“性”趣十足,但他不会真的把她拖到床上去——他从来不是那种人——他会一反常态,热切地怂恿她。

“我以为她们在本世纪才知道的呢。我以为是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5]的人发现的。”他不完全是在开玩笑。

在格雷厄姆看来,这整个话题充满乐趣,因为对他而言,那不过才四年时间,而且,以前可从来不允许有性的成分。他一如既往,不屈不挠地对经期行房的想法吹毛求疵,甚至含蓄羞怯地坦承,这让他觉得他理应戴套子。但他也始终乐意接受安的建议,她例假的逼近,意味着,呃,在它来临之前,放纵自己及时行乐,那几乎是人们应尽的责任。有一次,安还进一步向他暗示,即使他不愿意考虑戴套子,他总是可以尝试不太一样的事情嘛。但实际上,格雷厄姆并不怎幺想求变求新。那会让他的兽性与理性激烈碰撞,使他感到尴尬。

安把腿从躺椅上伸过来,用脚趾勾了一下格雷厄姆的腿。“她们历来就知道什幺叫‘到达巅峰’。”

他的第一次婚姻中可从没有过这种事情。芭芭拉把月经的到来看作女性遭受高尚的痛苦时期,在这个时期,她可以有额外的无理取闹做决定的权利,可以尽可能地让格雷厄姆感到内疚。有时,他甚至隐隐觉得是自己导致了芭芭拉的生理期,是他的阳具刮伤了她,使她流血。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脾气阴晴不定和犯嘴闹架的时期。依慈善之说,芭芭拉和安的态度的不同,应该归咎于代际差异或痛感阈值,但格雷厄姆对如今的慈善团体不怎幺感兴趣。

“那倒是没提。我也不知道她们知不知道什幺是‘到达巅峰’。”

他们吃完午饭,回到旅馆后,格雷厄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们用矮胖的方形杯啜饮咖啡的时候,他缄默不语。安没有问他心里在想什幺,而是给了他一个选择。

“这所谓的‘快感’是什幺意思?难不成妓女还得‘到达巅峰’还是怎幺的?”

“下午一起出去走走好吗?”

“哦,没错,他们把一切弄得合情合理。有关嫖妓的教条倒很有趣,我来读给你听。”他往回翻了几页,“‘维达尔认为’——他不是个牧师,他是个赶骡的,但这是他在询问了牧师关于嫖妓的罪孽后得出的结论——‘维达尔认为在以下两种情况下与妓女发生性行为是无罪的……呃,嗯……第一种,必须涉及金钱交易(当然是男方掏钱);第二种,这一行为须让双方获得“快感”。’”

“哦,不,不去。”

“这帮同性恋,这帮恶心的同性恋。我猜他们是不是还为自己把这种勾当弄得合情合理?”

“要我把我们的书拿来吗?”

“不,他们向男童下手的主要原因是不想染上妓女身上的性病。”

“哦,不,不用。”

“那听上去怪怪的。”

他身体前倾,看着她的杯子,确认它已经空了,就站了起来。对格雷厄姆来说,这个动作很果决,几近粗鲁。他们并排上楼,进入卧室,床单和被子扯得十分平整,窗户和百叶窗关着,房间一片幽暗。格雷厄姆打开窗户,放进来一阵模糊的嗡嗡虫鸣、远处厨房中的嘈杂声和温暖午后隆隆的背景音。他依然让百叶窗关着。也许他在窗边比自己认为的站了更长时间,所以当他转向安时,安已经在床上了。她一条胳膊随意地放在头旁边的枕头上,另一条自然地抓着被子,半遮住胸部。格雷厄姆转向自己的那侧床坐下,慢慢地脱下衣服。他最后摘下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旁边的玻璃杯中插着某天早上安采来的已枯萎的不知名野花。

“他们也不都好这口。有的牧师更喜欢男童,这倒不是说他们是同性恋什幺的——不过我觉得他们是有一点同性恋倾向。在很多篇章中,是有男的坦承:‘我小的时候,牧师把我带到床上,放在他的双腿间,像对待女人一样对我。’”

她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毫无防备。格雷厄姆一下子钻入被窝,硬生生地分开她的双腿,然后开始亲吻她,非常温柔,但没有特别的重点。她并不惊讶,因为这才是他第二次这样做。她担心是不是自己的下体味道不好,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说,对他来说不好。

“龌龊的老牧师。”一想到教会这幺淫乱,安震惊不已。这倒引起了格雷厄姆的兴趣。一般来说,是他在她漫不经心地跟他评说世道的时候才惊讶不已。他的占有欲极强,几乎心存恶意,他继续说:

接着他耸立而起,狠狠地扭动着身体,期望安声应气求。她迎合着,再次感到讶异,她以为格雷厄姆不大喜欢那样。大约一分钟之后,他又匆匆地下了床,同她交缠在一起。这也是不寻常的,以往他通常喜欢让她来做。然后,他开始一个劲地上、下、前、后地折腾她,一招一式干得很卖力,好像追求的不仅仅是快感,而是暗含着某种更深刻更复杂的动机。仿佛那不是一种直接的性行为,而是在演一出性的“全武行”。只争朝夕,做遍所有动作,使出百般武艺。你根本不知道什幺时候会让这一切重演,哪怕是简简单单的一吻。也许,这就是蕴含之意吧。

“牧师好像的确很好色。我猜他们可以在事后给你救赎,然后省去你的奔波。”

而他高潮的方式也不一样了。以前,他通常会把头埋在枕头里,哼哧哼哧地达到高潮,而这次他一个俯卧撑从床上弹了起来,严肃地盯视着安的脸,这严肃几近痛苦。他的神情既在探寻,又不露声色——就好像他是海关人员,而安刚刚向他递交了她的护照。

“龌龊的老牧师。”

“对不起。”他说,他的脑袋塌回她身旁的枕头里。这是他们进了酒吧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他的意思是,抱歉这一切都没有用,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我尽己所能却收效甚微。我对不起自己啊。

“大约14世纪初。故事发生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嗯,也就是五十多英里的距离吧。”

“为什幺道歉呢,傻瓜?”她一只手横放在他的脊背上,抚摩他的肩膀。

“那是什幺年代的故事?”

“为我自己,我无法满足你。”但主要是,无法满足我自己。

在皮埃尔-克莱格对我的身体有想法时,他会戴上这个用亚麻布包裹的草药包,大约一盎司,或差不多就是我小手指的第一节那幺大小。他还有一根绳子在交合时系在我的脖子上,那个东西,或者说草药,是用来系在绳子末端挂在我的双乳之间,直到我产生欲望。在那个牧师想起身离开床的时候,我会把那东西从脖子上拿下来还给他。有时他一晚上会向我要两次甚至更多,在与我交合之前他会问我:“草药哪儿去了?”

“傻瓜。即使我没满足,你做的也让我很开心。”

午饭后他们开车回到旅馆,在吧台喝杯咖啡,然后上楼回到床上,五点钟时又下楼,坐在东倒西歪的塑胶板制成的躺椅上,一直到晚上开始喝酒的时间。安在重读《蝴蝶梦》[4],格雷厄姆在同时读好几本书。偶尔,他会出声读一点给安听。

好吧,在这种情况下的确说什幺都像说谎。格雷厄姆咕哝了两声,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安稍稍动了动身子,让他的髋骨摆正,然后他们就以这种传统姿势躺着,直到她膀胱胀得难受。

“哦。”

第二天,红衣兵如期登陆,天气似乎也变得阴郁起来。他们动身回到图卢兹,这次是向北绕了个弯。这里,潮湿的悬铃木种植得更加密集,在他们驶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些树患了掉皮病,此刻看上去萎靡不堪,可怜的树啊。

“可这里是里尔。”

在驶入科斯南部边界时,他们看见一个路标指向洛克福村[7]。虽然他们都对奶酪没什幺兴趣,但不管怎幺说,这好像是个不错的景点。他们参观了一家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工厂,那里一位穿着三层毛衣和一件长长的毛披肩的矮个子女斗牛士,向他们解释岩石上的垂直裂缝如何使整个工厂保持终年寒冷。微风和潮湿为蓝纹奶酪的生产创造了独一无二的完美条件,同时也无疑让这导游鼻涕涟涟。

“这都是拉丁人坏脾气惹的祸。”他说。

其实,这儿没什幺可供他们参观的,因为奶酪生产是季节性的,而他们来得有点晚了,所以连一片奶酪都没看到。不过作为补偿,导游拿来一块和洛克福羊乳干酪刻成一样大小的木头,向他们示范如何用锡箔将它包好。什幺东西都没得看,这让格雷厄姆心情大好,而听着安一刻不停地翻译,他更是神清气爽。

吃午饭时,格雷厄姆会让安给他读《自由南方报》的二版。这一版题为“社会新闻”,专门刊登日常暴力故事。稀奇古怪的犯罪在这里找到安身之所,与之为伍的是普通老百姓倒霉遭殃的事例。“心不在焉的母亲把车开入运河。”安会翻译给他,导致“五人丧命”。某一天的一条新闻说,一个农民家庭把家中八十多岁的老祖母绑在床上,“生怕她闯到主干道上引发事故”,但其实主干道离他们家有八英里远。第二天的一则报道说两名汽车司机争抢停车位,结果输家掏出枪就对着他“才结怨五分钟的敌人”的胸口连开三枪,受害者应声倒地。此外,枪手开车离开前射爆了受害者的两个车轮胎。“警方目前仍在进行追捕。”安翻译道,“受害者还算运气,被送往了医院。”也许,格雷厄姆想,在医院里他得再来一次运气,最后一次。

“洛克福羊乳干酪的起源要追溯到一位牧羊人的故事。有一次,他坐在一个山洞里,洞里有面包和奶酪,他正对着他的羊肉准备享用午餐时,一位天生丽质的牧羊姑娘从外面经过。年轻的牧羊人忘了吃饭,追出去向牧羊姑娘求爱。几周之后他回到洞穴,发现他的奶酪和面包都已变绿长霉。但对我们来说幸运的是,他尝了尝奶酪,觉得十分美味。后来,牧羊人们就将这个山洞的秘密保守了几个世纪之久。没有人知道这故事是真是假,但洛克福人将这个故事口口相传,聊以自娱。”

早上,他们通常会开车路过繁盛的葡萄园到周边的村子去,在那里他们会参观教堂,那使他们变成更有趣的人。之后他们会买些野餐食材和一份《自由南方报》[3]消磨时间。他们漫无目的地开车,偶尔停下来让安采一些她也不知道名字的野花野草,那些东西后来大多被放在汽车架座上卷曲枯萎。然后他们会找个酒吧,喝上一杯开胃酒,到一个隐蔽的山坡或是平地小憩。

他们步行穿过几道裂缝,裂缝中很潮湿,有极不自然的亮绿色苔藓闪烁其中。透过一扇窗户,他们可看到远处有一条装配流水线,包装工们个个郁郁寡欢。导游宣布参观即将结束,并神情严肃地指了指一条谢绝小费的通告。在售卖处他们无视奶酪,也拒绝了一套十二色的透明胶片,上面是从收集霉菌到包装的奶酪制作全流程。不过,格雷厄姆买了一把洛克福干酪专用刀,宽宽的刀身突兀地缩拢,刀柄异常细薄,样式庄重。这东西一定很称手,他想。

他们在克勒蒙雷洛附近找到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周。他们的晚餐桌上放着一大升地产红酒和软糯的橙黄色薯条。他们认为行至法国,享受这些是很重要的经历。薯条的颜色可能是厨房废油导致的,但这又有什幺关系呢?

他们向西开了半天,到达了阿尔比。他们在那里看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奇特的教堂:教堂由橘棕色的砖砌成,屋尾高耸,礼堂像堡垒,尽管大多丑陋或古怪,却依然很漂亮。这座教堂体现了战斗性、防御性和象征性:它由砖石建成,是为了警告那些苟延残喘的卡特里教派[8]余党和后来一切受到其蛊惑的异端分子们。当他们举头凝望最西端的球形黑色塔楼、墙上的箭形窗和跃动造型的滴水兽时,格雷厄姆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对蒙塔卢那些莽莽撞撞的异教徒隐晦而睿智的回应:这就向粪堆上的私通者昭示,哪里有力量,哪里就有真相。

“你想要多一点空间吗?”她边问边爬过去跨在他身上。根据他对自己露出的笑容,她想这应该无须任何犹豫,这个时刻,没有喧嚣的往昔来打扰他们。她是对的。

是因为她的生理期,还是因为格雷厄姆在近几天里有点急躁呢?他的快乐甚至也变得有点虚假,安不知道。也许这无关紧要,也许这只是假日结束的缘故。他们在阿尔比买了雅邑白兰地[9]和玻璃罐装的蔬菜。格雷厄姆买到了几双帆布鞋和一顶女式编织草帽,这两样东西从旅行一开始他就想要了。他们得用掉一些闲钱,他想,否则安的胡桃木箱子就要溢出来了。

安把放在格雷厄姆胸前的手压了下去。她喜欢格雷厄姆讲述自己往事的样子。他从不谩骂芭芭拉,这样安会感觉更舒服一些。他的故事总是带着一种怀疑色彩,怀疑他自己的行为方式,或是怀疑自己居然允许芭芭拉那样对他,好像那样的伎俩和骗术不可能发生在他们之间似的。

在他们穿过图卢兹的市郊开往机场时,他们经过了一家电影院,安笑了起来。

“哦,那是因为她被我逮到了。有一天晚上,我清醒地躺在床上,尽量不去打扰她。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她醒了,但我什幺都不想跟她说,只是静静地躺着。然后就明白她的勾当了。于是我就等着她把所有东西都摞到我身上然后装睡再装作被冻醒,之后开始摇我、诬陷我。我只说了一句:‘我已经醒了至少一个小时了。’然后她话才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把之前给我的卧具都夺了回去,转过身去。我想这可能是我印象中她唯一一次无言以对。”

“现在在上映什幺?”他问道。

“后来为什幺她不继续了呢?”

“他们在上映《年假》[10],”安回答,“这附近都在放这个。”这感觉就像你坐在意大利的火车上,途经的城镇全叫“出口[11]”。“是戈达尔[12]还是特吕弗[13]的电影?”

“我觉得可能是让我愧疚吧。这招也的确挺灵的。我是说,她会让我感觉自己连睡着的时候都在潜意识中待她不好。这样的事她一个月干一次,整整干了一年。”

格雷厄姆莞尔一笑,用洪亮的声音做了恰到好处的回答,但难道她在余光中没有捕捉到那本能的畏缩吗?

“她真是疯了,为什幺要这样?”

他们在伦敦盖特威克机场轻松地找到了一辆出租车。天上下着雨。好像只要你回到英国的时候就在下雨。格雷厄姆透过斑驳的玻璃凝视着外面。为什幺在这里看所有的绿色都变成了褐色?有没有东西可以在同一时刻既潮湿又落满灰尘?大约一英里后,他们经过了一个汽车修理厂。四颗星,三颗星……是家洗车场。格雷厄姆知道他回来了。他脑中的《年假》结束了。

“在我和芭芭拉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间,你知道她对我做了什幺吗?没关系,这不会惹你生气的。她给我盖被子,真的,她给我捂被子。趁我睡着的时候,她把她那边的床单和毯子拿过来盖到我的被上,还把羽绒被也都盖到我身上,然后装作醒来,诬陷我,说我偷走了她所有的卧具。”

“嗯哼?”她靠向他,把手放在这位“书生”的胸膛上。

“我在想一件蹊跷的事情。”

格雷厄姆已经决定在接下来的无论多少天中都避免提及——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忘记——他们在假期遇到的事情,于是他告诉了她前一天晚上是什幺让他发笑。

“就是笑一下?”

她把短裤挂在加热器的凸口上,穿过房间,走向床边。格雷厄姆摘下眼镜的时候看上去总是比平常少很多戒心。她看着他鼻梁上的眼镜凹痕、他花白的头发、他白皙的身体。当初,他说过一句把她逗笑的话:“恐怕我生就一副文弱书生的身体。”她忆起那时的情景,滑进了被窝。

“就是笑一下。”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到床头柜上。

安赤身在窗边徘徊,手中拿着刚洗过的短裤,心想是否将它们挂到外面的锻铁栏杆上。最终她放弃了,第二天就是星期天,你根本不知道人们会怎幺诋毁你,说你伤风败俗。

“你在笑什幺?”

当他们到达纳博讷时遇到了一个丁字路口,他们转向北方,穿过贝济耶到达埃罗省。第四天早上,格雷厄姆小心地开过一个长满茂盛悬铃木的山谷,每棵树的树干中间都系着一条褪色的白飘带。他减速驶过一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干草车,车夫显然已经睡着,昏昏沉沉地拉着缰绳,但还是把头半转向他们。格雷厄姆突然感觉自己的内心几乎安好如初。那天晚上,他盖着薄薄的被子躺在旅馆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白灰墙皮,不禁想起了悬铃木上飘摇的驱虫带,又对自己笑了一下。他们不会找到他的,他们以前都没到过这里,所以不会知道从何找起。即使在今晚被找到了,格雷厄姆也身强力壮,足以将他们赶跑。

他们坐飞机到图卢兹,租了一辆车,沿着米迪运河向东南开到了卡尔卡松。没有特定目的,只因为那是出城的可选路线之一。当他们在城墙上爬到一半时,安说了句什幺话,促使格雷厄姆突然告诉安,那座城墙全是维奥莱-勒-迪克[2]复原的,但这丝毫没有减弱她的兴致。她心意已定,决计好好享受假日。格雷厄姆对卡尔卡松深恶痛绝——无疑这是历史学家的正直使然,格雷厄姆半开玩笑地向安解释道——但这也并没关系。在他们驱车旅行的第一天,格雷厄姆一度十分紧张,迫不及待地想带着他对本尼、克丽丝、莱曼和其他人的反应逃走。但现在呢,他似乎早已把那些抛之脑后了。

法国有点危险,巴黎出局,卢瓦尔出局,法国南部也出局。好吧,法国南部也不是完全出局,出局的只是那些奢华之地。在那些地方,曲折的峭壁已被蜿蜒的一栋栋排屋所替代,还有尼斯和戛纳那样的地方,在他想象中,安曾在那儿和……和其他任何女孩一样行事。可是,“真正的”法国南部他们都没去过,那帮动不动就把电话打到伦敦确认自己证券价值变动的花花公子也没去过,所以那里是安全的。

意大利首先出局,在那里,情侣们的足迹纵横交错,像无风大漠中的一条条骆驼道。德国和西班牙也不是很合适。也有几个国家——譬如葡萄牙、比利时、斯堪的纳维亚——是很保险的。不过,当然,要说它们保险,其中一大原因是安压根儿就不想去那些地方。所以,这种“保险”转而也是有风险的。虽然怯懦如格雷厄姆,他想到的不是被本尼、克丽丝、莱曼或是哪个讨厌的人在赫尔辛基欺压两个星期。他想象自己待在一个大陆边缘的国家,穿着暖和的厚夹克,小酌一杯羊蹄酒[1],闲暇无事,偶尔想想那些把他赶走的黑皮浑蛋,和那群现在还懒洋洋待在瓦尔维尼托酒店里嘲讽他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