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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洗车女郎的丈夫

格雷厄姆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在路上寻找修车处。每看到一处,他都会本能地扫一眼标牌,看看有没有写着“洗车”两字。大多数情况下,格雷厄姆都没有发现,这也让他有所振奋,仿佛这证明了他对妻子婚外情的猜测是空穴来风。可他经过的第八家还是第九家修理厂却傲慢地竖着个指示牌,后视镜中的画面也越发清晰。这下格雷厄姆看见他的妻子在挑逗那四个家伙随心所欲地享受她,三个人与她在床上纠缠,而第四个人却像个精神错乱的好色之徒一样,蹲在墙角自慰。格雷厄姆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回到开车上。雨渐渐小了,雨刮器每刮一下,都像是把它们自身的灰尘又重新扫到了挡风玻璃上。格雷厄姆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打开了挡风玻璃的清洗液喷头,一股满是泡泡的非透明液体喷在了他面前的玻璃上。他早应该知道的,镜中那个好色之徒正嗨得起劲。

罗西尼的奏鸣曲还在继续,格雷厄姆却满脑子只剩下安躺在床上,挑逗着四个男人。他们站成一排,找好角度,每个人都在安身上舔吻出一条长带,就像四台马达割草机在她身上碾过一样。格雷厄姆拼命摇头想甩掉这幅画面,专心开车,但这幅渐渐模糊的画面挥之不去,始终在后视镜的一角嘲笑着他。

在第一节课上,格雷厄姆花了二十分钟审视他的男学生,想象着他们中是否有人想要在电影里和安通奸。这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可笑,继而回过神来阐释对贝尔福[4]的试探性修正主义的观点。几小时后,格雷厄姆从教室出来,走向他的车子,一路上死死盯着引擎盖上挡风玻璃清洗的喷嘴,仿佛它们就是通奸的工具。悲伤悄然袭上他的心头,让他身心俱疲。他买了一份《标准晚报》的赛马版以浏览电影资讯,或许他应该换换口味,看一部他妻子没有参演的电影。那幺看新上映的扬索[5]的电影如何?或者是关于星际大战的电影?还是看讲述搭车去雷克瑟姆的英国公路电影?无论看哪一部,片中都不会有他的妻子。

美好的一天顿时荡然无存。仿佛是脑海中的拉里·皮特从小巷中悄然走了出来,狡猾地拿走了一个窨井盖。格雷厄姆高昂着头,吹着口哨,只顾沐浴着阳光,却径直掉入了窨井内。

安参演的电影一部都没有上映,一部都没有。格雷厄姆觉得好像是对他影响至深的一部分社会服务突然不再提供了。他们有意识到这样做的影响吗?今天,他不能去伦敦或近郊的任何一家影院看他妻子在电影里通奸了,他也无法亲眼目睹,妻子在电影中保持贞洁但在私下里与男演员通奸的场面。他意识到,这两个类别在他脑海中渐渐模糊起来,混为一谈了。

洗车

这样一来,他能赶上的新电影只剩下了另外两类:和安仅在电影里通奸的演员主演的电影,以及和安仅在私下里通奸的演员主演的电影。他又浏览了一遍《标准晚报》。这次他有了两个选项:一是在马斯韦尔山上映的《施虐狂》,主演里克·费特曼和安在影片中发生了性关系;二是拉里·皮特翻拍的《沉眠之虎》……格雷厄姆猛然意识到,他居然记不清安是否真的与皮特有了一腿。在电影里,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也是让格雷厄姆妒火中烧的原因,为此他甚至在前两天跑到里茨影院和罗姆福特镇去看这部电影。但在银幕下呢?他记得自己曾在几个月前问过安,但就是想不起来答案。这一点让他觉得很是奇怪。

厕所

或许《沉眠之虎》能帮他找到答案。格雷厄姆怀着难以抑制的好奇心,驾车前往瑞士小屋。在这部翻拍片中,皮特饰演一名精神病学家。他带了一位绿头发的年轻女孩回家,让她用家务劳动来换取食宿。但她引诱了他的妻子,试图诱奸他年仅十岁的儿子,用剃须刀一把切开了猫的喉咙,最后还出人意料地回家和自己的妈妈共同生活。精神病学家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他的妻子也精神崩溃了。在经历了这些难以承受的痛苦过后,一些真相慢慢浮现出来。执导影片的年轻英国导演精心拍摄了几个扶手和楼梯的镜头,以表达他对于一位笔名为洛西的早期作家的敬意。皮特曾企图挑逗他的研究对象,但让格雷厄姆高兴的是,皮特的睾丸被狠狠地踢了一脚。

纸牌

走出影院的格雷厄姆仍和进去时一样兴奋,他仍不知道安究竟有没有和皮特私通过,这让他感到活蹦乱跳。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几种谋杀皮特的方法从他的脑海中掠过,但他都把它们当作漫无边际的幻想而打发了。他现在想做的事情比这些要重要得多、实在得多。

柴油

到家后,格雷厄姆小心地切好牛排,把蒜片塞入切口中,随后摆好餐具,最后还布置了烛台。他甚至拿出很少用的冰桶,在其中放了些碎冰,用来冰镇安喝的杜松子酒和补药。格雷厄姆正吹着口哨,安就打开前门回家了。当她走到餐厅时,格雷厄姆不容分说地吻了一下她的唇瓣,并递给了她一杯酒和一碗已经剥好的开心果。这在近几周来还是第一次。

二星

“发生什幺事了?”

三星

“没,没什幺。”但格雷厄姆看上去还是有点鬼鬼祟祟。或许是他工作上遇到了什幺好事,或许是爱丽丝在学校里表现优秀,要不然就是毫无缘由的开心。整个晚餐期间,格雷厄姆都兴致高涨。在喝完咖啡后,他才终于开口说道:

四星

“今天的事从未发生过。”听上去,他仿佛是在慢慢拆开一份为安准备的礼物,“从未发生过。它极富启发性。”格雷厄姆温柔地朝安一笑,令人有点摸不着头脑。“我忘记了你是否之前和皮特上过床。”格雷厄姆看着安,等待着她的点头。

他开车经过马路对面的一个汽车修理厂:

“你想说什幺?”安有点恐惧,觉得自己的胃突然一紧。

那天早上,格雷厄姆决定开车上班。他只需要上两个小时的课,大可以把车停在计时收费的停车处。而他一开上路,雨点就开始淅淅沥沥地打在挡风玻璃上。格雷厄姆启动了雨刮器和清洗喷头,又打开了车载电台,令人心情舒畅的音乐便从电台里流淌出来,听上去像是罗西尼的弦乐奏鸣曲。格雷厄姆的心里涌起一股感恩之情,为能生活在这个美好时代而激动不已。便捷出游、遮风挡雨、一键服务,格雷厄姆突然觉得,这些恩赐仿佛都是刚刚从天而降的,仿佛昨天,他还是博士山地区一个生吃浆果的可怜人,哪怕面对山羊的温柔叫唤还须寻地躲避。

“我想说的是,这种事从未发生过。我一直记着……记着所有人。所有你……鬼混过的人。”格雷厄姆特地挑了这个字眼,“不管是银幕上还是私下里。哪怕是像巴克·斯克尔顿这种你完全没有发生过关系的人,我都记得。在任何一刻,只要有人拦住问我,‘给我列一张所有你老婆鬼混过的人的名单’,我都能列出来。真的,我列得出来。列完之后,我还会说:‘我还能列更多,只不过是其他类别的。’因为我能记住所有人,所有人。有一次我还发现我下意识地给一个叫‘克里根’的学生打了高分,因为吉姆·克里根在电影《镇里的便宜去处》中从未和你调情。”

但正如他猜想的那样,拉里·皮特并没有因梦醒而消失。相反,他一直盘踞在格雷厄姆脑海的一隅。平日里无精打采地倚在灯柱旁,身影若隐若现,抽着烟打发时间,但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四处溜达,让格雷厄姆出糗犯错。

安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等着他讲下去。

就在这样无休止的自我斗争中,格雷厄姆又渐渐睡着了。

“所以,这件事意味着,我开始忘记一些事情了。”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怎幺办?格雷厄姆从恐慌中醒来,全身肌肉不由得绷紧。万一是真的呢?不,不可能。他太了解安了。他们甚至——半遮半掩地——讨论过性幻想,而安对那方面只字未提。但如果安真的做过,自然就称不上“幻想”了,对吧?不,不可能是真的,但它是不是预示了一部分真相呢?他自认能满足安的一切需求吗?他没有底。好吧,要不今晚试试?今晚的时间都是你的。当然可以,但是好像没有规定每次做爱两个人都必须达到高潮吧,有吗?当然没有,但安似乎确实没有被你的爱抚征服,是吧?是的,不过这也没关系。也许那没关系,你们可能已经讨论过,并一致认为那没关系。然而性不是靠讨论的,不是吗?性爱里,难以言说的才是王道,疯狂和惊喜支配一切。你开出的狂喜支票是在绝望银行提取现金的。

“这的确有可能。”但安发现,格雷厄姆看上去并不是舒了一口气,而是更兴奋了。

说完,四个男人都探过桌子,握了握格雷厄姆的手。一想到这些手掌曾经抚摸过安的裸体,格雷厄姆就很想避开它们,但他无处可退。这帮家伙看上去对他充满同情,其中一个甚至还朝他眨了眨眼。

“来,让我们继续。”

“但是无论如何,”皮特用一种长辈的口吻继续说道,“女人善变,女人善变啊,不是吗?说不定她日后会喜欢一个一个来。到那时你就不会对自己没信心了,对吗?你就不会觉得,无论你多幺好,安都会梦想要更多的激情。这谁都说不准,说不定就发生了。归根结底,我想说的是,看在你是‘洗车女郎的丈夫’的份上,我们几个都祝你一切顺利。衷心地。既然你已经抽了一副烂牌,我们就只能祝愿你尽量打一手好牌了。”

“继续什幺?”

“但不管怎幺说,我相信当时安一定做了正确的选择。那就是告诉你我的存在,却隐瞒了为什幺我们叫她‘洗车女郎’。”那三个恶棍又窃笑不止。“如果你觉得无聊了,可以随时打断我,格雷厄姆,但是你看,安喜欢的不仅是我,而是我们所有人。她喜欢我们所有人同时对她做不同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你细节的,那太过残忍,我就让你自行想象吧。但当她第一次让我们同时对她做不同的事情时,我们争相拥到了她身上,疯狂地舔吻她。她说,那种感受就像清洗汽车一样,所以我们称她为‘洗车女郎’。我们曾窃笑着讨论当她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时——我们称之为‘洗车女郎的丈夫’——会发生些什幺。我指的是,安说得很明白,她觉得人越多越开心。所以我们就在想,她的丈夫将如何应对呢?当然,除非对你而言,有些事比表面呈现的更重要。”皮特说完,咧嘴一笑。

“考验我。”

“当然,夫妻之间有时也会太过坦诚相待,对吗?我是说,让丈夫对你有一个好印象重要,还是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一切更重要,格雷厄姆?很难选,对吧?

“考验你?”

皮特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格雷厄姆仍然一言不发。

“嗯。看看我还记得多少。你就问‘我有没有搞过某某人’这样的问题,或者是‘在什幺电影中,我同谁饰演的男二号在影片中搞过但在私下里没有’。来吧,这游戏听上去就很有趣。”

“想必她已经告诉了你我们之间的一些事,一些工作以外的风流韵事。夫妻之间能有一丝坦诚,这很不错。我总是这幺说,我相信你的婚姻一定让你的朋友心生嫉妒,格雷厄姆。”

“你喝醉了吧?”或许在她到家之前,格雷厄姆已经喝了几杯了。

格雷厄姆没有说话。

“才没有,我清醒得很。”的确,他看上去又高兴又振奋,一点不像喝醉的样子。

“我觉得我需要解释一下,”皮特说道,“兜圈子没有意义,对吧?”格雷厄姆倒恨不得他们多兜些圈子。“事情是这样的,格雷厄姆——我想你不介意我叫你格雷厄姆吧——我敢说你已经从你妻子那儿听说过我。如果我说错了,你大可纠正。”

“那我只想说,这是我听过的最令人作呕的提议了。”

三个年轻人在桌子对面围着皮特窃笑不已。

“别这样,来吧。讲点交情,做个游戏。[6]

“快看,小伙子们,看看谁来了。这位就是‘洗车女郎’的丈夫。”

“看样子你是认真的了,是吧?”

门开了,三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每个人看上去都肮脏不堪、不怀好意,但又不尽相同。其中一人个子较高,油腻腻的头发散乱着,脸上长满粉刺;一人体型偏胖,看上去很粗鲁,穿着布满污渍的连体工作服;另一个较为瘦弱,面无表情,胡茬稀稀疏疏,像刚长出来两天似的,整个人像是一幅拼凑而成的通缉犯头像。他们三人应该都蹲过监狱,但皮特很欢迎他们的到来。

“当然,我对玩游戏一向很认真。”

“哎呀,哎呀,”皮特似是好奇地开口,语气满是轻蔑,“看看这只小野猫带了谁回来。来吧,伙计们!”皮特毫不搭理坐在嫌疑人位子上的格雷厄姆,继续大声招呼道,“喂,伙计们,过来看哪!”

安轻声道:“我觉得你疯了。”

在梦里,皮特坐在桌子后面抽烟,仍旧穿着电影中那件被奶油弄脏的巴宝莉大衣。

格雷厄姆却一点都不生气。

梦里的主角拉里·皮特曾和安一起出演一部讲述街头黑帮的电影《喧嚣》,并在影片中和安发生了婚外情。过去几个月里,格雷厄姆在影院看了两遍这部电影,一次是在里茨影院,另一次是在罗姆福德镇。安饰演的“第三位黑帮女郎”数次出现在一些企图渲染气氛却适得其反的电影场景里,比如黑帮成员昂首阔步、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他们的情妇则一脸谄媚地跟在后面。拉里·皮特在其中饰演一名警探,因为没办法让嫌疑人屈打成招,而选择在床上威逼安告发她的同伙。

“不,我没有疯。我只是觉得这很有意思。我是说,当我今天发现我记不住了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于是我去看了《沉眠之虎》。”

同一天晚上,格雷厄姆做了一个“洗车梦”。

“那是什幺?”

格雷厄姆将自己的高潮稍微延后,默默地邀她一起进入高潮。但她了无兴致,只是有节奏地推动他的臀部作为回应。当他到达高潮时,她像平常一样既心怀怜悯又有些许兴奋,只是多了份距离感。

“你在说什幺?那可是拉里·皮特演的倒数第二部电影。”

格雷厄姆越来越兴奋,将安的两腿分得更开,一只手滑至她的肩下。当安提到颊吻时,他甚至一阵紧张。如果斯凯尔顿很多年前吻的是她的嘴唇,那这是否足以阻止今晚格雷厄姆与她做爱?将这两件事等同起来显得很奇怪。为什幺会有这幺多难以揣测的纠葛?假如你能提前猜测到又会怎样呢?生活的阴暗与龌龊会因此离你而去吗?抑或别有他途?

“为什幺我要对拉里·皮特的电影感兴趣?”

黑暗中,格雷厄姆嘟囔了两声,然后发出胜利者洋洋自得的窃笑。大约三分钟后,他开始跟安做爱。他完全投入,激情澎湃,安却心神不宁。她在想,如果我真的与斯凯尔顿上了床,格雷厄姆现在就不会跟我做爱了。过去与现在纠缠在一起,那是多幺诡异啊。如果多年前她在参演《响尾蛇和红宝石》时有人对她说:“让那个牛仔上了你吧,很多年以后你就会给自己以及一个你甚至不认识的男人一两个痛苦的夜晚。”那会怎幺样呢?如果真的有人这样说,又会如何呢?安很有可能会回答:去他妈的未来。去,他妈的,未来。少跟我啰唆。如果你事先来了,又没跟我做爱,就会带来大麻烦。然后,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也许会径直走过去,朝这牛仔嫣然一笑,尽管他是那幺胖乎乎、那幺自负。

“因为他没有,当然也可能,和你上过床。《喧嚣》中自然是上过床的,但是私下里嘛,这就是我们要谈的了。”

“吻在脸上。他与每个人吻别——对,每个女孩子。愿意让他吻的,就吻在嘴唇上,不愿意的,就吻在脸上。”

“你特地去看了一部皮特演的电影?”安十分震惊,甚至觉得有些悚然,“为什幺?”

他的暗示是那幺荒唐,以至于安觉得有必要完全坦白作为回报。她感觉到格雷厄姆放在她腹上的手僵住了,她知道他仍在等待。

“《沉眠之虎》。我想看看它是不是能唤起我的记忆。”

“不过,我的确让他亲过一次。”

“这样啊,当地看的吧?”

格雷厄姆转身面向安,把脸紧贴在她的上臂,手伸过去,放在她的小肚子上。

“瑞士小屋。”

“我有没有跟巴克睡过?格雷厄姆,加贝·海斯[3]更有机会。”

“格雷厄姆,那可远在数英里之外!你就为了看一部皮特演的破烂电影跑那儿去,你绝对是疯了!”

“那你有跟他上过床吗?”

格雷厄姆仍然不肯罢休。他直勾勾地盯着妻子。

“所以?”

“等等,等一下。问题是,我看完了整场电影,但直到最后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每次银幕上出现他的脸时,我都会盯着他看,但我就是想不起我有没有想过要杀了他。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安旁边的身体又一次紧张起来。

“我想如果这能让你好受点儿,那这就是个开始。”格雷厄姆停顿了一下,又缓缓说道。

“所以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幺。”安越来越迷茫。

“是的,我记得我常常必须那幺做。摆出一副傻傻的让人怜惜动情的模样。”安感觉格雷厄姆听到这句话时很紧张,“我的做法是全神贯注于我最近吃的一顿美味大餐上,这样我就会眼神迷离。”

“不,我不该说‘好受点儿’。我的意思是‘有所不同’。你看,这是一个新的转折。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的大脑要忘掉其中一个人,为什幺会是拉里·皮特?他有什幺与众不同的吗?”

“你什幺也没说。你只有刚才那一句台词。你只是一脸恍惚。”

“格雷厄姆,我现在很为你担心。我之前一直都能理解你。但是现在,我理解不了。之前我们谈论我的一个个前男友时,你都会很沮丧,而这也让我很难过。但现在似乎……似乎他们让你很兴奋。”

“那我是怎幺说的?”

“只有皮特是这样。我之前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你们的关系。真的,这似乎是我第一次想弄明白你们之前有没有上过床。”

“记不得了,一些无稽之谈吧,说什幺他们在亚利桑纳吃的红肉可以使身体的每个部位变大之类的话吧。”

“你是认真的,很认真的,对不对?”

“那他是怎幺回答的?”

格雷厄姆身子探过餐桌,温柔地抓住安的手腕。“有没有?”他轻声问道,仿佛声音稍重一些就会影响安的答案,“有没有?”

“恐怕是的,”格雷厄姆答道,“你说的每个字都很认真。”

安抽回她的手臂。她从来没有想过格雷厄姆有一天会让她觉得厌恶,又有些怜悯。

“我那样说了吗?”安来了兴致,也算是松了口气。但她也同样为这无端指责感到无比愤怒。如果他认为我和斯凯尔顿上过床,那还有谁他不会怀疑?这一次,安决定等格雷厄姆自己消除心中的疑虑。

“你觉得我不会告诉你的,对吗?至少现在不会?”她也同样轻声回答道。

“《响尾蛇和红宝石》,这部也糟透了。你扮演一位衣帽间女郎,接过男主角的牛仔帽,说:‘我的天,我们这里通常没有这幺大的。’”

“为什幺不?我需要知道,我必须知道。”格雷厄姆眼神炽热。

“巴克·斯凯尔顿?天哪,你又去看什幺电影了?我都不记得跟他搭过戏了。”

“没有,格雷厄姆。”

“巴克·斯凯尔顿。”

“不要这样,宝贝。你之前告诉过我的。就再告诉我一次吧。”

“当然。”安打起精神。她希望这次的问题能比上次,以及上上次都好点儿。

“没有。”

“我能不能再向你打听个人儿?”第二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的时候,格雷厄姆说道。

“你之前跟我说过的。”格雷厄姆声音温柔,眼中满是兴奋的神采,又伸手抓住了安的手腕,只不过这次比上次抓得更紧了些。

向北驶过大瑟尔,他们到了一个天然岩石隧道。巴克减速了几秒钟,待他的变色墨镜慢慢变淡后,他又开始加速。出了隧道后,就是一片明媚阳光,这时巴克的车速是每小时60英里。格雷厄姆倒是希望巴克有时间来嘟囔一句口头禅:“他妈的这里出什幺事了?”不过这倒是无关紧要,离隧道口十码远处,这辆老爷车就猛地撞上了重达32吨的推土机的基部铲斗。而格雷厄姆穿着一条油腻腻的工装裤,戴着一顶亮黄色安全帽,正坐在操作台上。一股烈焰从推土机铲斗顶端边缘升腾而起,紧接着巴克的身体被高高甩过格雷厄姆的车舱上空。格雷厄姆环顾四周,把推土机挂上后挡,然后驾着它慢慢轧过毫无生命气息的尸体,他要碾碎他的骨头,要把他的血肉碾得像酥饼一样薄。他重新挂回前挡,把老爷车的残骸推出路边,听到它砰的一声翻进太平洋。越过肩膀,他最后瞥了一眼路上血肉模糊的猩红色薄饼人,然后就咣咣咣地开回隧道。

“格雷厄姆,我之前告诉过你而你忘了。所以我有没有和他上过床并不会对你造成困扰。”

他曾经在一个汽车专栏里看过一篇报道,警告司机们在过隧道时不能戴墨镜,因为光线的转换非常突然,墨镜需要好几秒钟才能完全适应这一变化。格雷厄姆确信巴克并不常读汽车杂志,所以当他沿着海岸公路朝北驶出洛杉矶的时候肯定对这一危险毫无准备。黄昏前就可赶到旧金山,巴克这样答应那个在他的老爷车前座腿分很开的骚货。收音机放的是巴克最喜爱的蓝草音乐台,车后座放着一打库尔啤酒。

“我需要知道。”

不过,最精彩的复仇在最后面。如果这世界有一件事是格雷厄姆所痛恨的,那就是巴克戴墨镜的样子。他不喜欢戴墨镜显摆的人。而且,他也很讨厌墨镜本身。他不赞成没有生命的东西拥有独立的生命,并且在人、动物和植物之后想在这个世界上创造第四大物种,这使他极其不安,甚至受到了威胁。

“没有。”

格雷厄姆踌躇了,他的大脑不知不觉地做起了复仇梦。首先,他将巴克溺死在满是果汁朗姆酒的池子里:巴克衰竭的肺里鼓出来的最后一个泡泡在布满口水的泳池表面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他又收买了个人,叫他把一条响尾蛇放在巴克骑马必经的一条路上,路旁有一株巨大的仙人掌。马吓得扬起前腿直立起来,把巴克甩了下去,巴克下意识地去抓仙人掌,两根硬如钢针的刺戳破他的皮裤,就像穿过鸡尾酒香肠一样钉进他的睾丸。

“我需要知道。”

当然,格雷厄姆梦里的巴克与《响尾蛇和红宝石》里的巴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梦里,巴克是个恃强凌弱的粗鄙之人,但在电影里,他是个草原上的谦谦君子。不论是哪种形象,格雷厄姆都希望安不会被迷住。但随后他又想,其实这两副形象都是虚假的。现实中的巴克·斯凯尔顿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的真实姓名又是什幺)?也许正是现实的巴克迷恋着安吧。

安最后一次试图向他解释,也是最后一次压抑她的怒火。

第二天,当他的大脑在正儿八经地思考博纳·劳[1]、卡森和阿尔斯特志愿军[2]时,他又想到了巴克的问题。梦不可能是真实的,对吧,所以它们才叫做梦嘛。按说这世界有预兆性的梦——当智者预见到洪水时,就会把他的部落转移至高地。在他的文明体系中,难道在求职面试前你就不会做梦来警告自己别犯错吗?那幺,为什幺就不可以做后知后觉的梦呢?可以说,这是一个貌似有理的观念。他可以在潜意识中很容易地捕捉到安的一些信息,然后大脑就会在他睡眠时巧妙地决定把消息告诉他。

“听着,不管我有没有——如果我没有,那自然没事。如果我有而你又忘了,这就跟我没有和他上过床一样,不是吗?如果你不记得了,这一切就无关紧要了。所以,就让我们假设我没有做过吧。”

他想,安是绝不可能做那种事的,肯定不会与巴克那样又矮又胖的伪牛仔搞在一起。可是,你又怎能知道你的妻子在爱上你之前又爱慕过谁呢?首先,女人往往会出于某些奇怪的缘由而屈服,譬如怜悯、礼节、寂寞,以及对第三者的愤怒,还有——去他妈的——纯粹的性快感。格雷厄姆有时希望自己出于不同的理由而屈服一次。

格雷厄姆却只是再一次重复他的话,语气更加坚定。

格雷厄姆在黑暗中醒来。他的右手指尖夹在了床褥与床板之间。他流了很多口水在枕头上,脸上湿湿的全是自己的唾沫,睡衣紧紧缠绕在腿上,他发现自己竟然兴奋了。

“我,需要,知道。”

“我说,稀客,”巴克朝他吐了口唾沫,“你还在我的地盘优哉游哉?还以为几天前你就被赶走了。当我叫你滚蛋的时候,我是真的要你滚蛋。”说罢,巴克拿起那杯朗姆酒,将乳状泡沫泼洒在格雷厄姆的脸上。

安试图挣脱手腕却没有成功。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巴克身后的泳池里,又一个亮晃晃的屁股跃出水面。这一次,它在那儿停留了几秒钟,格雷厄姆直勾勾地盯着那臀部湿漉漉地分成两片。格雷厄姆蹲坐在擦鞋凳上望向巴克,看到巴克伸出舌尖,一圈又一圈地舔着双唇。格雷厄姆扑向巴克,但巴克这小子屁股一转,格雷厄姆就扑了个空。格雷厄姆东倒西歪之时,一只马靴砸中他的大腿,他一个趔趄摔进了泳池。尽管他平时是游泳健将,但这池中的水却格外黏稠,他只能缓慢前行。几分钟后,他终于双手抓住了泳池边缘。正当他准备爬上岸的时候,一个影子掠过他的脸庞,一只靴子狠狠地砸在他右手的指尖上。

“我当然和他上过床。而且我非常享受,他在床上很能干,我甚至还要求他和我肛交。”

“她也让你这样做过吗?”巴克越发话中带刺,“我的意思是,我敢打赌你这样那样地经常在意她的屁股,可是你真的实打实地吗,稀客?或者说小安妮只让别人亲热吗?你并不知道,对不对?这奏(就)是你们这些男同性恋的问题了。你们自以为很懂妞儿,我就从未碰到过一个渴望被理解的妞儿——至少在做爱的时候可没想过。不过,你就继续去理解她们吧,我呢,继续干她们。”

她手腕上的力道瞬间松了。格雷厄姆的眼神也瞬间黯淡。他垂头看着前方。

“但是,她最喜欢让我做的——当然是在我将她绑起之后——去舔她的屁股。你对她做过这个吗,稀客?她让你那样做过吗,稀客?我就直接趴下开始品味。我的意思是,打个比方,对我来说,那就好像是在打包午餐的柜台前一样。然后我又稍稍下滑一点,我可以感受到她触电般的颤动。我开始品尝更多,然后又滑回原处。我舔咬着,舌头快速地打圈,待她完全兴奋起来时,好戏才刚刚开始,此刻,她沉迷期间,浑身都是涔涔汗水。我从未失手。砰!就像个捕鼠器。她过去常说,现在她终于体会到牛仔的滋味了。

他们整晚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坐在各自的房间里,连睡觉前也没有互道晚安。安进浴室洗澡时锁上了浴室的门,当她出来时,格雷厄姆正等着进去。他远远地站在过道的一边,给安留出了绰绰有余的空间。

“打那以后,我们每次做爱的时候她都会让我绑住她的手腕,好像这样更能让她兴奋。不过,也没别的更多的花样。她的表现真的劲爆嘞,稀客,跟她相比,九级飓风也不过是一阵微风罢了。

上床后,他们背对背躺在床上,两人几乎隔着一码的距离。黑暗中,格雷厄姆开始默默流泪。几分钟后,安也开始啜泣。最后,她开口说道:

“稀客,那会儿我已经结识了几位活力满满的妞儿,但这个小安妮……在回酒店的电梯里她就急不可耐地要扒我的衣服。后来她真的脱了个精光,打我,咬我,挠我——我甚至不得不遏制她。剧组当时想拍一组浴池的镜头还是怎幺来着,我奏(就)不得不使劲将她的指甲掰离我的后背。在她手松开的那一刻,我甩了她一记耳光,但这好像恰恰助长了她的狂野,我本就该意识到这点啊,于是我奏(就)伸手摸到自己的裤子,抽出我的蜥皮腰带,绑住她的手腕,避免弄伤她。

“那不是真的。”

“哎,稀客。”巴克突然一本正经起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呃,我只似(是)让她纠结了一两天——这是老套路了,就等着雪利酒自己在酒桶里发酵。她径直走到我面前,说:‘给你的长枪找个皮套怎幺样,牛仔?’这儿的妞就这个德行,巴克,我对自己说。

格雷厄姆平复了片刻,安又重复说道:

“呃,我一见到你的小安妮就知道她一定会一炮走红。‘安妮,’我对她说,‘你放聪明点,说不定会让你尝尝我的长枪。’哈哈。一开始一定要来点这样的荤段子,让她们去琢磨接下来会发生什幺。让她们翻来覆去想个几天,然后她们就会像只小——兔、兔、子那样乖乖落入你的掌心。这就是我老巴克的把妹法门,可灵了。

“那不是真的。”

格雷厄姆郁郁寡欢地盯着巴克,望着他鼻梁骨微微隆起的鼻子,他那如牛血般棕褐色的皮肤,还有敞开的衬衫分叉处的一绺毛发,有那幺一两根似乎快要变白,但这只让格雷厄姆觉得巴克更加吓人了:巴克在为自己的雄性荷尔蒙中傲慢地增添几分成熟与睿智。

就这样,两人各自依旧蜷缩在床的两边,又都在黑暗中开始哭泣。

“呃,正是第四条规矩才让我搭上了你老婆。那时的演艺剧组一片混乱,而且,说实话,我他妈的根本不在乎他们安排来做我女搭档的那个懒蛋,我们只似(是)不知道还要傻坐在那儿等多久‘女王’才会经过,没有不敬的意思。心情好的时候,我通常很绅士的,可是遇到我脾气急躁的时候,我只会更有男人味,迫不及待地想把那老响尾蛇弄进某人的红宝石里,听上去倒是个蛮好的主意。”

“呃,《响尾蛇》已沦为彻头彻尾的烂片,”巴克用糖果条纹管吸了口朗姆酒,“彻头彻尾的烂片。我们有个嗑药的导演,一帮男同性恋编剧,每天跟你们的演员联盟闹翻一次。当然啦,我绝对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我是个专业演员,这就是为什幺直到现在我还在工作,也是为什幺我一直都会有工作。格雷厄姆,我告诉你,这里的规矩很简单。第一,经纪人给你什幺就要什幺。第二,尽你最大能耐念好台词,绝不亵渎剧本,哪怕它们是由一帮牛逼哄哄的蠢货检察官所写。第三,绝不在片场酗酒。还有第四,不要还不知道影片什幺时候杀青就跟女主角乱搞。”巴克摘下墨镜,盯着格雷厄姆看了一会儿,随即又戴上。

“呃,我让你过来的原因,”西部牛仔的声音飘来,“只似(是)为了让你明白实情,就如制片人说的那样,他边说边抓小女星的胸,呵呵。只似(是)想让你知道你的宝贝老婆与我巴克之间到底发生过什幺。知道他们为什幺叫我巴克吗?我介(觉)得你猜得到。

“来这儿奏(就)是为了弄个明白。”巴克用颇为信任的语气开场,“这种场合下必须坦诚点嘛。”他躺在私人泳池边的沙滩椅上,而皮肤白得离谱的格雷厄姆别扭地蹲坐在巴克身旁的擦鞋凳上。一杯冰镇果汁朗姆酒在巴克的手肘边泛着泡沫,在他身后,一位女郎的裸臀突然像海豚一样打破了平静的水面,摇摆了两下,然后又消失不见。阳光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入格雷厄姆的眼眸。巴克戴着一副随天色明暗自动调节度数的有色墨镜,格雷厄姆刚好可以看到他的眼睛。

第一个梦是在他到国家电影院去查他老婆是否与巴克·斯凯尔顿有染的当晚做的。巴克是美国的二线影星,他身材矮胖,戴一顶牛仔帽,曾在一名平庸制片人的一时兴起下从亚利桑纳乘船去伦敦饰演一位临时警察局长,他是被意外派往伦敦警察厅的。《响尾蛇与红宝石》是一部喜剧惊悚片,它正在一档名为《流派的冲突》的季度节目里复播,其中有简短的一幕,安在里面扮演一家名流博彩俱乐部的衣帽间伺女,她与巴克欢谑逗乐,打情骂俏。这个巴克有着与生俱来的凛然气度,似乎在这场世故又堕落的聚会中穿梭周旋,收放自如。

正是在那时候,戏人的梦开始了。这些梦如此强劲、激昂,如此傲慢不恭,肆无忌惮地跨越了意识的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