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钱都交了,时吟回家换了一套衣服,吃了顿午饭,顺便跟时母说她下午要跟同学去图书馆。
听起来不像一个正经的画室,时吟怀疑她被骗了。
她从小学习成绩基本没怎么让家里人费心,学习态度十分端正积极,时母不疑有他,应了。
时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画室都这样,是按小时收费的,没有固定的上课时间,平时下午四点开始,双休日上午十点开始,直到晚上六点,在这个时间段随时都可以来,什么时候走都可以,老师都在。
她到画室的时候下午两点。
“好的。”时吟艰难地说。
还是前台的那个小姐姐领着她进去,穿过走廊,里面一扇双开门,一边开着。
时吟:……
小姐姐笑着回头:“你进去吧,今天刚好我们老板上课,他只有周六在。”
小姐姐笑靥如花,提醒她:“晚上六点下课,下午随时都可以过来哦。”
时吟怀里抱着一袋写了她名字的纸,点点头,走进去。
时吟开始后悔了,有点儿想冲进去把钱要回来,一转身,刚好看见刚刚前台的那个小姐姐。
明亮的窗,贴墙摆放着的一尊尊白色石膏像,还有画架、颜料、油彩、铅笔芯。
接下来的两个月她该怎么办,靠意念活着?
欢迎来到他的世界,时吟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不过是饭前出来溜达两圈,散散心,她怎么就花掉了两个月的零花钱,报了一门课程?
可能因为画室是新开的,里面没几个学生,时吟走到角落里的一个画架前,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也没看见有老师在。她等了两三分钟,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关门声。
二十分钟后,时吟走出了画室,手里捏着空空的皮夹子,还有点恍惚。
时吟回过头来。老师来了。
前台垂着头,随手写了些什么,然后起身,领着她进了旁边的咨询室。
老师穿了一件灰衬衫,卷着袖子,手臂自然垂着,手指修长瘦削,手背上挂着两滴没擦干的水珠。
时吟想着:看来是不算了。
老师黑发干净利落,瞳仁颜色很浅,肤色苍白,薄唇红润。
前台:……
老师看起来有点眼熟。
“小学、初中的美术课算吗?”
时吟:……
“你有没有基础呢,学过画画吗?”
如果没有昨天那件事儿,她现在大概会惊喜交加,头昏脑涨,开心得想窜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时吟摸了摸鼻子:“……嗯,我还没考虑好,就觉得比较感兴趣,想先看看。”
时吟闭上了眼睛:“老师好……”
“那你不是明年要高考了?准备艺考?”
画室里一片寂静,他的脚步声清晰,一步一步走过来。
“十七。”
刽子手走到她面前,停住了,她能够感受到他没温度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
“你多大了?”
“时吟。”
时吟点点头。
小姑娘身体一颤,下意识后退两步,腿磕上身后的画架,发出一声闷响。
前台小姐姐笑了,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可爱:“我们这里教画画的,你要学吗?”
她“嗷”的一声,疼得整个人都蜷起来了,蹲在地上缓了几秒,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顾老师……我真不知道您在这儿。我家就在这附近,我就是随便找了一个画室学画画……我如果知道您在这儿的话,我就……”她早就来了。她没说出口。
时吟走过去,清了一下嗓子:“你们这里教画画吗?”
顾从礼看了她一眼:“你家里人知道吗?”
见她进来,前台很热情地打招呼:“您好。”
时吟揉了揉小腿被撞的那块地方,站起来,眼神躲闪。
画室空间很大,空调开得足,灰墨色墙面上挂着白色的装饰画,装修风格也透着一种很有格调的冷淡感。前台有两个人,左手边是用玻璃隔开的一间间咨询室,有些帘子半垂着。
他懂了:“自己交的学费?”
时吟没想过她会有踏进画室的一天。
她低垂着头,不说话。
因为时母致力于把她培养成一个多才多艺的小才女,从小到大,她各种才艺课也没少上,长笛、钢琴、架子鼓、古筝、书法和拉丁舞,唯独没学过画画,大概是时母觉得她性格活泼,可能坐不住。
“学费可以退。”
时吟脚步停住,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鬼使神差走进去了。
时吟猛然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这是明摆着赶人呢?
老板连名字都懒得起。
顾从礼平淡冷静,像没看见似的。
此时这里却是一片安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了画室,漆黑的牌匾上白色的字体干净凌厉,只写了两个字:画室。
时吟心想:好,算你狠。
这里原本是一家琴行,连带着有老师上课,离时吟家不远,偶尔她路过的时候能听见里面沉郁的小提琴声。
时吟深呼吸,长吐气,杏眼一弯,唇微微翘起来。
再往前走,拐角处是一家画室。
“顾老师。”她轻柔开口。
休息日,学校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旁边的补习班倒是有很多家长领着孩子进进出出。
顾从礼看着她,没说话。
时吟路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买了一个炒冰果,边吃边沿着附属小学往前走。
“我有钱,”时吟说,“我就愿意把钱放在这儿,报个班,然后不来上课。”
休息日街道上热闹,时吟家算学区房,附近幼儿园、小学、初中都有,旁边自然也有很多私人的补习班。
顾从礼:……
所以还是算了,念在他是初犯,这次她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了。谁让她喜欢他呢。
两人画室偶然遇见以后,时吟没再见过顾从礼。
他那么优秀,那样好,时吟一刻都不敢等,生怕她犹豫等待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别的女孩儿骗走了。
实验一中考试不断,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虽然高二,但每科老师也在不停地提醒他们时间紧任务急,好像明天就要高考了似的。
万一呢?
时吟在顾从礼身上用了太多的心思,月考成绩一出来,名次下滑了八名。再加上一颗少女心被接二连三无情拒绝,受伤颇深,时吟决定先把顾从礼塞进角落的墙缝里晾一会儿。
明知道基本上是没结果的,可她就是想尝试,就是想靠近,就是忍不住找出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就是不由自主会生出那么一点点期望来。
于是,寝室里每天晚上都会上演这样一幕,时吟同学一个人背着手,在寝室里走来走去,脑袋一会儿转过来,一会儿转过去。
她本来就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也知道八成会被他拒绝,但还是没忍住矫情地难过。
“时吟,你有点出息,人家都那么凶你了。”
只因为一句拒绝她就一阵受挫,还哭了一晚上。
“你不是早知道他什么性格了吗?你矫情什么?”
话说得太满,以后不就一点儿去找他的理由都没有了?
“你考试成绩名次下滑了八名,心里还没点数吗?”
什么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什么有喜欢的男生,这样不就显得她之前的行为像一个朝三暮四的坏女人吗?她心里喜欢着别人还要去缠着他。
“不会的,我就每天或者每周定期去找一下他。”
当初装牛气的时候一番话说得流畅又大方,事后想想,时吟一阵绝望。
“不行不行,做人要有原则。”
她开始后悔了。
“原则是什么东西。”
在家里缓了一整天,周六中午吃饭前,她按着脑袋狂摇了两分钟,两手往脸蛋上啪叽一拍,然后振奋精神出了家门,出去散心放松心情,顺便思考一下人生大事。
寝室里的众人:……
十七岁的时吟无法预知未来,她年轻又鲜活,生动跳脱,有一腔热情和满满倔气,不屈、不悔、不回头。
月考完又是期中考试,时吟她们中间唯一的放松时间是秋季运动会。
后来无数次,时吟在想,如果当时她真的放弃了,他教他的画,她读她的书,老老实实参加高考,按着家里人安排的路平平稳稳走下去,只把他当作懵懂、躁动的青春里的一段小插曲,是不是会好一点儿。
时吟一直觉得运动会是一件挺没意思的事儿,而且她是啦啦队的,要蹦跶一上午,又热又晒,累个半死。
裴诗好的声音像是隔着很远模模糊糊地传过来。顾从礼的脑子里,是刚刚小姑娘湿漉漉的大眼睛倔强地瞪他,咬着牙,拼命睁大了眼睛没让眼泪掉下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哭腔,软软糯糯说对不起的画面。
但是这次不一样,因为多了一个顾从礼。
男人像是在发呆,微垂着眼,眼底藏着阴影。
运动会最后有个教师也得参加的接力赛,要求身体素质允许的男性教师参加。
她一转身,看清了他的表情,话头顿住,愣了一下。
这个身体素质允许的意思,就是不需要像老秃这种拎着扫帚绕教室追学生半圈儿就气喘吁吁的老头参赛。
她看着女孩跑远的背影,轻歪了一下头,勾了勾嘴角,转身进屋,声音温柔轻快:“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是很麻烦,你这样说清楚其实也好,她应该也懂了,不过顾老师这次还真是有点温柔。”
对于顾从礼穿运动服的样子,时吟还是非常期待的。
裴诗好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女孩子匆匆朝她鞠了鞠躬,很快跑掉了。
体育场很大,半圆形,中间球场围着一圈赛道。建筑上面是一层层看台,下面一层进去是屋子,器材室、更衣室、洗手间都在里面。
时吟捏着手机,扭头冲出了办公室,猛地一开门,对上正靠着墙站在外面的女人的视线。
时吟换了啦啦队队服,从更衣室出来,一边垂着头整理胸口处的亮片,一边往前走,走了两步后,她发现了不对劲儿。
她不敢看他的表情,也不想让他看到狼狈的自己。
有哭声,浅浅低低的,断断续续传过来。
她一口气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才停下,然后深吸一口气,抬手抽掉了他捏在手里的手机:“谢谢你把手机还我,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犯了,对不起。”
体育场底下本就阴凉,时吟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她循着声音往前走,在离更衣室隔了一个房间的器材室门口停下。
时吟藏在桌沿下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和他一样平静:“顾老师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问您艺术生的事情是因为我感兴趣,我觉得画画很好玩,我自己想学,我以后想艺考。而且我有喜欢的男孩子了,他长得很好看,跟我同岁,共同话题也很多。”
器材室的门虚掩着,时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悄悄朝里面看了一眼。
可是他不喜欢,他觉得她年纪小,觉得她麻烦,觉得困扰。他觉得她不自爱。
顾从礼倚靠着窗台,长腿微曲,有些懒散地站着。
他知道她喜欢他,看清了她的痴缠,明白了她的心意,第一次为了照顾她那脆弱的自尊心,委婉地拒绝了以后,发现没用,她丝毫没有受到打击,还是追着他转。
女人背对着门,时吟从背影认出来是之前那个裴老师。她哭得肩膀颤抖:“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有多少人追我我都拒绝了,你敢说你对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他的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美人哭起来果然也是梨花带雨的,她一个女人,光听这声音就心软了。
她没有办法在他说出了这样的话以后,还能真的若无其事。
时吟有点紧张,咽了咽口水,集中精神等着他的答案。
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都有柔软的灵魂。
顾从礼没说话,突然抬起头来,看向门口。
时吟觉得她十七年来一直内心坚强,做什么事情看起来都吊儿郎当的,好像没什么事情能让她上心,也没什么事情能让她真正难过。
时吟吓了一跳,连忙缩回脑袋,背靠着墙站立。
她强忍着才没哭的。
半晌后,她才听到他开口:“抱歉。”
时吟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圈通红。
外面欢呼声鼎沸,砰的一声枪响,像是开在心上。
顾从礼闭了闭眼:“时吟,你还小……”
时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抬头看见裴诗好低垂着头,捂着脸快步走出来。
过了好几十秒,她忽然狼狈地垂下眼,声音低沉,有点模糊:“我不懂……”
她有点开心,又有点庆幸,忍不住偷偷地扬起嘴角,摇头晃脑地转身准备走。
她似乎没反应过来,有点茫然。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有胆子偷听还跑什么?”
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张,呆呆地看着他。
体育馆外面吵吵闹闹的,枪声伴随着鼓声和欢呼尖叫声,不知道进行到哪个项目了。
他靠坐在椅子里看着她,眼底没有情绪波动,平静地看着她,缓慢说:“你懂我的意思吗?”
器材室门口,时吟前脚刚迈出去,一步都没走出去,就被人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上一秒她还在狂跳的心脏仿佛骤停了。
时吟闭了闭眼睛。
“但是在对象的选择上,你要慎重。”
老实说,她对裴老师的印象很好。没人会不喜欢美女,温温柔柔,赏心悦目,让人看见了心情就会变好。
时吟愣住了,慢慢地瞪大了眼睛,心脏开始狂跳。
前提是这个美女和你喜欢的人没有什么接触。
“我不反对你们这个年纪谈恋爱或者有喜欢的对象,只要不影响正事儿,我不会管。”他声音淡淡的。
可是不巧,刚刚那一位恰好和暗恋对象一个办公室,而且办公室就他们两个人,他俩天天朝夕独处。
时吟垂眼,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
更不巧,她还撞见了告白现场,得知两个人好像还是旧友,认识了很多年。
他走过来坐下,拉开抽屉拿出手机,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捏着,像玩儿似的转了一圈,手机边缘轻轻磕了一下桌面,叫了她一声:“时吟。”
时吟觉得她这样确实挺不好的,特别特别不好,人家告白失败,她却偷偷松了一口气,心里实在是有些阴暗。
顾从礼没回答。
本来就是偷听了墙角,虽然她真的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撞见了,看到被表白对象是自己的意中人,脚就像黏在地上了一样,根本挪不开。
办公室里没人,那个长得很漂亮的裴老师不在,时吟走到桌前,把手里的衣服放在桌子上。她迫不及待地问他:“老师,艺考难吗?我这种半路出家、以前没学过画画的人行不行啊?”
结果她当场被抓了包,人赃并获,尴尬。
他回过身,把门关上了。
她慢吞吞转过身来,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一副乖巧的样子,低眉顺眼,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顾老师好。”
时吟乖乖地跟着他进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打量他。
“咔嗒”一声轻响,门开了,顾从礼推开门,站在门口没动:“进来。”
刚刚在器材室门口,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就被他发现了。
她每天费尽心机找理由来艺体楼找他。
顾从礼今天没有穿运动服,身上半点运动气息都没有,依然是平日里的样子,白衬衫,黑长裤,就连袖口的褶子都纹丝不乱,表情淡漠,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她没察觉到,然后很小声地嘟哝了一声:“那我也不用天天绞尽脑汁了……”
一分钟前,一个有着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大美女才在他面前来了一场哭得梨花带雨的告白,他一根眼睫毛都没动过,甚至拒绝了以后,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顾从礼捏着门把手,动作一顿。
原来他不是只对她这么冷酷,看来他对所有人都一样。
两个人走到办公室门口,看着他开门,时吟又道:“顾老师,我如果是艺术生,你是不是就得给我上课?”
时吟开始怀疑,这个人是真的没心,还是理性自制,或者根本早就已经超脱于尘世之外了。
时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瞎说的……”
她眨眨眼,决定先掌握主动权,于是岔开话题:“这么巧,你也来参加运动会?”
顾从礼回头看了她一眼。
顾从礼:……
顾从礼:……
超脱于尘世之外的顾老师看着她,眼神看起来像看着一个傻子。
时吟有点沮丧,开始胡说八道:“那你要是跟学校说,你非要给普通学生上课呢?”
时吟想把她这张嘴缝上。
她哪儿有空上什么美术课。
只要面对他,她就像一个没带脑子的傻子,提的全是蠢问题。
除了文化课以外,唯一的课是体育课,数理化都上不过来,一到自习课,每科老师都疯狂来加课,一般台词是“同学们,我就讲十分钟”。
她的身上是啦啦队的统一服装,大红色的抹胸上衣,白色短裙,露出一双腿,白得像嫩豆腐,笔直修长,脚踝精致,膝盖骨也挺好看的。
没有。
大清早的,太阳都没出现,再加上是体育场内部,阴冷阴冷的。
“你们有美术课吗?”
她小幅度地缩着肩膀,胸口廉价的亮片往上是流畅瘦削的锁骨线条。
“啊,”时吟有点遗憾,“你为什么不给普通的学生上课啊?”
顾从礼道:“你冷?”
“嗯。”
这个问题有点突然,并且莫名其妙,时吟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最终选了一个比较含糊的答案:“还行。”
小姑娘抱着袋子走在他的身后。他的步子大,她看起来像是一路小跑着跟着,一边问他问题:“顾老师,您是只给艺术生集训上课吗?”
顾从礼就笑了。
——仅仅是因为,他跟她说了一句话。
从时吟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这个人一共没有露出过几种表情,笑是第二种。
她又高兴起来了,像条小尾巴,蹦跶着跟在他的后面。
而他上一次笑的时候,没收了她的手机。
顾从礼转过身:“走吧。”
但是他笑起来太好看了,胜过清寂冷月拨开云雾,胜过山间清风穿松林,也许是因为稀少,所以显得格外珍贵。
她可怜巴巴地、小心翼翼地、有点害怕地看着他,就好像他会吃人一样。
时吟作为一个合格的暗恋对象,理所当然很没有出息地看出了神。
时吟清了一下嗓子,继续说:“今天周五了,我的手机,您看……”
她正发呆,就看见他往前走了两步。
顾从礼没接袋子。
时吟回过神来,眼睛聚焦,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没了踪影,恢复到平日里“露出一个多余的表情算我输”的状态,垂眼看着她。
她走过去,抬起脑袋,将手里的袋子递过去,小心道:“顾老师,谢谢您的衣服……”
只是两人距离有点近。
他明明刚刚看起来还挺正常的。
她靠着墙,他站在她面前,头垂着。
虽然他的表情淡淡的,好像没什么不同,但是就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冷冰冰的,有点阴沉,像是不太高兴。
其实他还是与她保持着相当一段礼貌且合适的安全距离,但这是她第一次和他面对面,这么近距离对视了这么久,从他的眉眼开始,到鼻梁和嘴唇,都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时吟眨眨眼,蹦跶着站起来,刚想跑过去,却看见了他的表情。
她往后靠了靠,整个人贴在墙上,唾液腺开始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
艺体楼里面阴冷,大理石的地面更是冰凉,顾从礼还没走过去,她就抬起头来,看见他了。
顾从礼的声音冷淡:“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姑娘坐在正对着大门的楼梯口,抱着一个纸袋子微垂着头,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果说之前他对她的冷是淡漠,那么此时他的冷称得上冷厉。
她已经不在外面了,顾从礼转身往办公室走,穿过走廊,步子一顿,退了两步。
大概是他以为她偷偷摸摸跟踪他,所以产生了反感。
高三的艺术生集训没有课间休息,基本上就是在画室里从早上一坐坐到晚上。顾从礼从画室里出来已经是半小时后。
时吟连忙举了举怀里抱着的刚换下来的校服,解释道:“换衣服,我就是过来换件衣服,听见这边好像有人哭,才过来看看的。”
每一个巧合,都像命中注定,像心有灵犀。
他微微偏了一下头,似乎在思考。
从他的角度明明看不到门口这边,他却突然转过头来了,还和她对视,感觉就像他对她有所感应似的。
片刻后,他神色微敛,平静问道:“你刚才听见什么了?”
时吟偷偷地看着,有些开心。
时吟咽了一下口水,非常上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转过头去了。
这个答案大概令他满意了,他没再说什么,走了。
她黑漆漆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一对上他的视线就雀跃起来,鲜活又生动。
时吟看着男人转身出门,外面的光亮从被推开的门外挤进来,亮了一瞬间,又很快恢复昏暗。
时吟愣了一下,不躲不闪,和他对视,咧嘴笑了一下。
难道实验一中有校规,老师不能内部消化吗?所以他才来找她封口?那可真是太好了,以后她可以彻底不用担心他被貌美的女老师抢走。
视线对上,男人的眼睛清灰,毫无波澜。
站在这样的昏暗里,时吟再次有了阴暗的想法。
他有所察觉似的,突然扭过头来。
运动会一如时吟所料,没意思。
时吟就这么抱着纸袋子,偷偷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到了后面,啦啦队没什么事情干了,时吟偷了懒,悄悄溜回班级那边吃吃喝喝,看看骄阳下少男少女们青春热血的样子。
顾老师当时在画室,站在一个学生身侧,手里捏着一支铅笔,笔尖在面前画架上夹着的纸上勾勒出轮廓,同时在说话。画室的门关着,听不见他的声音,她只看见他薄唇轻动,不紧不慢。
直到最后一项教师参加的接力赛,时吟才坐直了身子,放了一点儿注意力过去。
周五,时吟拎着纸袋子去找顾从礼。
她叼着薯片在那边找了一圈,顾从礼意料之中地没在,只有其他人民教师在赛道上挥洒汗水和热情。
临近考试,时吟就这么上课、做作业,每天被数不完的卷子和练习册淹没,畅游在题海里,时间过得也快。
苟敬文坐在时吟旁边,撑着脑袋看着,颇为感叹:“趁着还能跑他们赶紧跑吧,跑一年头发就少一年,过个三五年就变成老秃那样了,一根都没有。”
时母懒得听她胡扯,嘱咐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挂电话之前,时母还问她想吃什么,周末回来给她烧。
老秃刚好路过,听了个真真切切,手里的纸卷子啪叽一下就砸在他的脑袋上了:“你造什么谣?谁说我一根头发都没有?我只是少了点儿!”
时母:……
周围的学生一阵爆笑,老秃更气了,揍得苟敬文鬼哭狼嚎般求饶。
“我为了防止自己抵挡不住诱惑,把手机锁起来了,钥匙给我们老师了,老师说周五才给我,他还夸奖了我,说我有觉悟。”时吟正直地说。
运动会结束,期中考试将近。
时母还不信:“那你怎么不用自己的手机跟我说?你说完了再不用不是一样吗?”
这次在体育场偶然撞见了顾从礼,两个人虽然只说了两句话,但是也算给了时吟一个台阶下。
她连忙否认。
画室那次相遇以后,她终于可以不计前嫌、大人有大量地原谅顾从礼让她退学费那事儿了。
时吟觉得很委屈,她上课没玩手机,手机莫名其妙就被没收了。
这也让她发现了,顾从礼这个人其实很有可能脾气不大好。
时吟:……
虽然他之前对她的态度一直是礼貌的,就连拒绝的时候都算得上耐心平静,但这很有可能只是因为他现在是她的老师。
时母立刻怀疑道:“你是不是上课玩手机,被老师没收了?”
他对自己的情绪很是克制,因为对象是学生,所以他就表现出耐心温和的样子,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感,在她的心意刚刚露出一些端倪的时候,干脆地打消她的念头,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衬衫虽然只是披了一下,但她依然里里外外洗了好几遍,认认真真晾干,装进纸袋子里,放在寝室衣柜里又搁了两天,中间用方舒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她这个星期闭关学习,不用手机。
时吟想起顾从礼在面对裴诗好告白时的样子。
有点像交换了定情信物,时吟不可救药地想。
他漫不经心地倚靠在窗边,冷眼看着她哭,脸上有淡淡的不耐烦,都懒得掩饰。
可是他的衣服还在她这儿,她的手机还在他那儿。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学生,恐怕他面对她的纠缠的时候,也会是这种表情。
饶是时吟脸皮堪比城墙厚,少女第一次遇见这种尴尬事儿,还刚好被心仪对象撞见,也够她难受了。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顾从礼。
不过没关系,他长得帅,不耐烦的时候都很帅。
他食指微曲,轻叩了一下桌角,神情慵懒:“她就一个小丫头。”
周六下午,时吟去了画室。
她真的有点儿吵。
前台小姐姐之前就说过,她们这儿的老板就周六来,有时候上课,有时候就在这儿待一会儿。不用说,这老板应该就是顾从礼。
顾从礼垂着眼,想起刚刚在食堂的时候,小姑娘后仰着脑袋看着他,杏眼微弯,像天生含着笑。她像麻雀似的没话找话,叽叽喳喳,张扬又莽撞,带着满满的少女感。
他在她家附近开了一间画室,从她家走过来不要一刻钟的时间,她把这归结于天赐良缘。
裴诗好状似无意笑道:“而且你可小心点啊,那女孩看起来也不像来要手机的,不过她也不是第一个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喜欢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来的时候,顾从礼背对着门站着,正在给一个学生改画,听见开门声,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顾从礼坐进椅子里,没说话。
两人视线对上,停了两秒,他重新扭过头去,跟那个学生又说了两句话,才转身走过来。
裴诗好注意到他的动作,刚想起来似的:“说起来,我这两天碰见一个学生好几次,她说是来找你要手机的。”裴诗好顿了一下,开玩笑道,“怎么回事儿啊,顾老师,你也有收学生手机的闲情逸致?”
他手里捏着铅笔,苍白的指腹沾染了一点点铅笔屑,手腕处凸起的骨骼也蹭了一点儿,有些脏,和他平时像消毒水一样的洁净气质很是不符。
他突然淡笑了一下,按灭了屏幕,放下手机:“嗯。”
时吟觉得有些神奇,好像一点儿铅笔屑就把他从神坛上拽下来了。
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两个字——学习。
她依然挑了一个最里面的画架,特别乖地跟他问好:“老师好,”她顿了一下,“我来上课了。”
手机屏幕亮起,壁纸是黑色的,上面鲜红的大字横横竖竖没有规律地排列着,显眼得很:
顾从礼走过来,微挑了一下眉。
他拿过那部手机,点了一下Home键。
时吟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后来想了一下,觉得因为一时的小性子放弃自己的爱好不太妥当。而且我现在还赚不了钱呢,用着爸妈的钱,还是不能任性。”
屋子里一股散不去的桃子味,桌上白色的手机静静躺在电脑旁边,全部无声无息地刷着存在感。
毕竟这段时间以来,她都是靠着方舒的接济苟延残喘地活着。
顾从礼一顿,才想起来,跟着小朋友折腾了一中午,他午饭都没吃。
“所以我决定,还是要来上课,做一个五讲四美,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也在繁忙的课业压力下忙里偷闲,学一点儿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放松自己。”时吟一本正经地说瞎话。
和他一间办公室的裴诗好看见他回来,有点诧异地挑了挑眉:“你这么快就吃完了?”
顾从礼安静地听完她瞎胡扯的解释,点点头,直接从角落里拖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画架前,从袋子里抽了纸:“你过来。”
顾从礼盯着楼梯口看了一会儿,然后也跟着下了楼,回了办公室。
时吟乖乖地走过去,坐在椅子上等,看着他在画板上夹上纸,抽出铅笔来。
小姑娘红着脸跑掉了。
她趁机偷偷看了看画室里其他的学生。
顾从礼微扬起下巴:“嗯,去吧。”
有一个学生面前有一堆球体,还有圆柱体、正方体;另一个学生在画水果,从时吟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画纸上一颗颗葡萄排列在一起,松散或紧贴,组成惟妙惟肖的一串儿葡萄。
她顾不得穿着白衬衫会有多奇怪了,连忙披在身上,扭着身子回头看,确定长度到了大腿,才长长松了一口气,重新扭过头:“顾老师,我先回寝室换衣服。”
时吟有点儿兴奋,转过头来期待地抬眼问道:“老师,我画什么?”
时吟接住,抖开来,是一件白衬衫,款式简约,只有金属纽扣上刻着繁复的花纹。
顾从礼平淡地看了她一眼:“你画线。”
顾从礼走过来,将手里的一件衣服丢在她身上。
时吟:……
时吟感动得快哭了:“顾老师!”
剧本里明明不是这样写的。
时吟就僵硬着身子靠墙站在那里,食堂里吵吵闹闹的,窗口前长队变短,座位上坐满了人,她盯着楼梯口,等了好像有一个世纪,才看见顾从礼回来。
女主角在学习的第一天就展现出了她惊人的天赋,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让男主角不由得暗自惊叹,另眼相看,从而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时吟:……
难道剧情不应该是这样展开吗?为什么她还得画线?
“你等着。”他说完,转身下楼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从《清明上河图》开始画,作为她美术生涯的开端,很完美。
时吟犹豫了一下才行动。她往前走一步,就能感觉到身后的人跟在自己后面走一步。一到墙边,她就飞速转过身来,背靠墙边站立,哭丧着脸,仰起头来看着他:“然后呢?”
然而事实是,时吟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纸上密密麻麻、横横竖竖、乌泱一片全是线,她的横线依然画得像波浪纹。
顾从礼叹了一口气:“你先到墙边去。”
她开始觉得有点儿无聊了,一只手撑着下巴,捏着铅笔在纸上画小花。
顾从礼一垂眼,就能看到她红透了的耳尖。
顾从礼像鬼魂似的无声无息从她身边走过,好看的手指轻轻叩了一下她的画板。
小姑娘尴尬到不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咬着嘴唇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看起来快哭了。
时吟立马挺直了腰板,继续画线,偷偷看他:“顾老师。”
二楼基本没老师会过来,两个人就这么站在二楼食堂楼梯口。不停地有学生上来,绕过他们的时候都会多看两眼。
“嗯。”
“嗯,你的衣服脏了。”
“你真的不管学生早恋?”
她唰地垂下了头,整个人僵在原地,涨红了脸:“那……我衣服……”
顾从礼瞥向她:“我为什么要管?”
脸皮再厚,她到底也是一个女孩子。
“早恋不好,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怎么能够沉迷于男女私情?”时吟答得很官方。
时吟:……
顾从礼回得也很简洁:“反正也不会有好结果。”
他垂头看着她,睫毛覆盖下来,露出一个看起来有点无奈的表情。他的声音平淡,毫无波澜:“你生理期。”
时吟:……
顾从礼:……
时吟服气了。
她的身子微微往后倾了一下,脑袋朝后面仰成九十度,脖颈拉长,嘴巴微张,头顶抵上他的胸膛,声音因为嗓子绷着,听起来有点紧:“没有,怎么了?”
她手腕抖啊抖,画海浪似的又画出十几条横线,没安静几分钟,又小声开口:“顾老师。”
时吟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不让她转身,又让她找什么女生。
“嗯。”
“你看看有没有同学在这儿,”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女生。”
“那你短时间内有没有谈恋爱的意思?你的岁数也不小了吧?”
——十七岁的时吟无法预知未来,她年轻又鲜活,生动跳脱,有一腔热情和满满倔气,不屈、不悔、不回头。
顾从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