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时吟乖乖地“噢”了一声,屁颠屁颠跑到垃圾桶旁边丢掉桃子,洗了手,拽了立在墙边的拖把走过来,问他:“我用这个擦地可以吗?”
得到首肯后,时吟抓着拖把走到“凶案”现场——一小块深色的地方,旁边还有滴滴答答的几滴水。
“你扔了吧。”
她一边擦地,一边继续解释:“顾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看看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对不起,我不应该随便乱动的。”
她干笑了两声,捧着桃子站起来,往他身前递了一下:“桃子还扔吗?要不吃了吧,怪浪费的。”
男人已经在木架子旁坐下来,正在看一本很厚的画集还是什么书。闻言,他眼都没抬,只“嗯”了一声:“没事。”
时吟不知道顾老师为什么可以用他这张极具欺骗性的脸,面无表情、毫无波澜地说出这种糊弄傻子的话,而且偏偏这话被他说出来还有力得让人无法质疑。
时吟拄着拖把,没话找话继续说:“我从小到大连一只蟑螂都舍不得伤害。”
时吟:……奥地利皇家果园空运过来的新疆天然桃。
顾老师:……
“它价值千金。”顾老师平淡补充道。
“更别说是一个来自奥地利皇家果园的新疆天然桃。”
时吟没反应过来,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他:“啊?”
顾老师:……
“不行,”顾老师面无表情地说,“这是奥地利皇家果园空运过来的新疆天然桃。”
“那可太珍贵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她有点儿慌了,可怜巴巴地认错。她将手里的桃高举过头顶,一脸虔诚,小心翼翼道:“我买十个一模一样的桃子赔给您,行吗?”
顾老师:……
时吟觉得他生气了,而且本来就是她的错,进了人家的画室,弄烂了他的桃,还妄图推卸责任。
实验一中有自己的贴吧和论坛,平时还挺活跃的,里面有一中的一切动向,校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贴吧论坛大佬的火眼金睛。
这是到目前为止,他这张脸摆出的唯一勉强算得上生动的表情。居然是嫌弃!
帅哥自然也不可能。
顾从礼神情冷漠,嫌弃地皱了皱眉。
以理科出名的学校,男生自然比女生多。
她手心里捧着一个烂桃子,像捧着一只死了的小鸟,桃汁顺着她的指缝,滴答滴答地滴在水泥地面上。
时吟平时是不玩贴吧、论坛这种东西的,偶尔看看,也是有八卦了,同学拉着她上去看看。结果她一打开论坛,就看见一个被高高顶起的帖子。
少女穿着校服,蹲在地上,抬起小脑袋,惊慌又不安地看着他。
“救命啊!以前的偶像跑来当老师啦!”
顾从礼觉得有点好笑。
她点进帖子就能看出楼主有多兴奋,满屏幕的感叹号横飞:
时吟煞白着脸,吞了一下口水:“不是我的错,我就碰了它一下,是它自己想不开。”
“楼主准高三学生,是一个艺术生,画画的,学了很多年。楼主读高一的时候,画室有一个美院的小哥哥来做助教,帅!他刚来的那天,整个画室的女生都沸腾了!小哥哥属于那种非典型的冰山型,虽然人很冷漠,但是很有礼貌!无论是谁对他提多么弱智的问题,他绝对不会不耐烦,都会很有耐心!反正他很快就成为大众男神了,不过没多久他就不做了。结果前段时间楼主准备艺考,回学校里的画室上课的时候,发现那个小哥哥现在是老师了!他已经毕业了,刚好教楼主!啊!楼主激动!这是不是天赐良缘?不说了,我要去想想怎么跟老师搭上话了。”
毁尸灭迹好像是不行了。
楼下一楼: 牛,如果这都不算爱。
时吟抬起头,顾姓老师站在门口,一只手把在门边,垂着头看着她。
二楼:缘,妙不可言。
她正犹豫着,画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三楼:我知道那个老师!我今天看见了,当时还以为他是哪个学生的哥哥!
少女的脸色都白了。她战战兢兢地磨蹭过去,颤颤巍巍地蹲下身来,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捏着被摔得稀烂的、软乎乎的桃子,拿不准她现在是毁尸灭迹好,还是投案自首好。
四楼:这不是天赐的缘分吗,楼主在等什么?
时吟僵住了,几秒钟后,她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
桃子摔烂了,还摔出了汁儿。
老天爷哪里有那么闲,到处给人赐缘分啊!
时吟还没来得及反应,桃子就滴溜溜地滚下了桌子,掉在水泥地面上,响起啪嗒一声。
时吟看着上面一串劝楼主勇敢追爱的话语烦得不行,翻了一个白眼,很响亮地嗤了一声,才继续往下看。
她像是窥探了其他的世界,不敢再往里走,只敢站在门口小心地张望,目光所及之处有限。她看着门口白色桌布上摆着的一个桃子,小心翼翼地、有点好奇地伸手,拿指甲尖儿轻轻戳了一下。
帖子楼层盖得很高,后面还有人放出了偷拍的照片。黄昏画室里,男人一只手撑着木架,正在跟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说话,神情冷漠平淡,颇有几分出尘谪仙的味道。
层层叠叠的木头架子上摆着大大小小各种石膏雕像,墙边有一个椭圆形的小洗手池,池边搭着两支蘸满颜料的笔。画架或两三个堆立在一起,或一个孤零零地架在角落。有些木架上面有未完成的画,颜料层层叠叠晕开在纸面上,时吟看不出名堂来,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楼主说的确实是那位顾老师没错了。
时吟小心地推开虚掩的门进去,空气中有颜料混合着纸张、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时吟爬了很久才爬完整栋楼,将信息七七八八拼凑在一起,知道了他叫顾从礼,刚毕业没两年,教艺术生画画的。那确实是她不用学的科目。
果然,一楼一整层,全部是画室。一共三间画室,其中两间的门关着,透过玻璃看得见里面的艺术生坐得七零八落,神情专注。最后一间空着,里面没人。
那他的活动范围差不多就在艺体楼那边了,离教学楼好像有点儿远啊。
这也拉不回少女的一颗心。时吟直奔艺体楼,像是一个熟练的新校区学生,神色自然得仿佛第一百次踏入这个地方,同时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
没人说话,教室里面一片安静,临近期末考试,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复习。
老秃气得七窍生烟,大吼着她的名字,时吟两个字在空旷的教学楼走廊里长久地回荡,回荡,再回荡。
时吟像是整个教室里唯一不合群的人,抱着手机不停地刷着论坛,时不时长叹一口气。
时吟头也不回地朝后面摆手,姿势帅得像一个剑客:“老师,您先讲吧,我五分钟后就回来!”
她这么叹了两三次以后,方舒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来,用笔尖啪啪地敲了敲她的桌角。
老秃一脸蒙,两三秒后才反应过来,大步走到教室门口,伸长脖子朝走廊里喊:“时吟,我还没讲完呢!我再讲五分钟,你给我回来!”
时吟一脸沮丧地抬起头来。
时吟深深一鞠躬:“老师辛苦了!老师再见!”然后冲出了教室。
方舒皱眉看着她:“马上期末考试了,你想考倒数第一?”
全班同学看过来,老秃的脸色变得漆黑。
时吟忧郁地看着她:“我为情所困。”
时吟痛苦极了,沐浴在老秃谴责的目光下,走神了一整节课,内心陷入极度的煎熬与纠结中。好不容易混到了下课铃响起,她唰地站起来,把椅子往后一推,教室里登时响起刺啦一声。
方舒:“哦。”
可是他不秃,明明强者都秃啊。
时吟:“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情所困?”
可是她实在不能接受他能力不强的事实。
“我懒得问。”
时吟想,那个不知名的顾老师一定不是教生物的,因为他不秃。
“这个故事有点长,一两句也说不清楚。”
时吟她们班是理科实验班,生物老师是生物组组长,大概因为能力最强,所以秃得最厉害,人称老秃,刚好是她们班班主任。
“那你闭嘴吧。”
教室里正在上生物课。据说实验一中的两个校区生物组全体老师都是地中海,而且没有一个女老师,全部是男的,所以一进到生物组教师办公室,大家能看到一排排一模一样的锃亮的脑门儿连着头顶,从老到小,无一幸免,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什么神秘的诅咒。
时吟仿佛没听见,自顾自继续道:“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我和我的朋友们坐在寒风中,只有一盏夜灯能够勉强照亮彼此的脸……”
跑回班级用了三分钟,时吟回到教室的时候,光荣地迟到了五分钟。
方舒忍无可忍,把笔一摔:“你到底要说什么!”
理科老师的办公室可不在艺体楼里,文科老师的应该也不在,这新校区的艺体楼是什么结构她也不知道,只听学长、学姐说一楼和地下室都是画室。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在艺体楼,然后遇到的那个疑似保安的男人?他其实不是保安,是一个老师,教画画的,然后……”时吟深吸了一口气,“我有点喜欢他。”
时吟眨巴了两下眼睛。
方舒:……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转身,拐进了艺体楼。
寂静了半分钟,方舒僵着脸看着她,然后瞪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他又不知道她学文科还是学理科,他怎么知道哪些课她不用上?
时吟嘴角一咧,笑容灿烂:“我好像还挺喜欢他的。”
操场上已经不见别的学生,男人安静地看着她,声音平淡:“我教你不用学的科目。上课了,你回去吧。”
方舒难以置信:“你不是说他是老师吗?”
之前响的那个是预备铃,所以现在教室里已经开始上课了。
“他教画画的,应该不是编制的。”
她的话音刚落,上课铃再次响起。
“那也是一个老师啊!”方舒没想到她的胆这么大,“而且你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你就喜欢他了?”
“你可太像老师了,我就是没有想到会有老师那么晚了还在学校里。”少女从善如流,还加上了敬语,“您姓顾吗,教什么科目?理科吗?物理?化学?”
时吟二话不说,掏出手机,翻出了刚刚在论坛那个帖子里保存下来的偷拍照片,举到她面前:“我后来遇见他了,知道他长什么样。”
他瞥着她:“我不像吗?”
方舒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三秒,然后用评价货品一样的口吻冷静道:“他是一个尤物。”
时吟松了一口气,有点开心,又有点得意:“我就知道是你,虽然我当时没看清你的脸。你是老师吗?”
时吟:……
他顿了两秒,终于有了反应:“嗯,是我。”
方舒听不到她的腹诽,继续道:“你这是一见钟情。”
时吟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就是……”她顿了一下,朝四周看了一圈儿,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前几天在天台上,我们不是见过一次吗,那个是你吧?”
时吟正色道:“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一样的。”
他垂着眼睛,依然没说话。
方舒被她气笑了:“你这个情真是突如其来。”
她清了一下嗓子,明知故问道:“原来你不是保安?”
时吟严肃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时吟懊恼地皱了下眉,觉得她现在看起来肯定很像傻子。
方舒:……
男人:……
时吟一向是个行动派。
可是她来不及思考那么多,时间紧任务急,她赶紧重新小跑回去,抬着脑袋看他,有点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嗨。”
初中,她觉得自己喜欢上了校友,第二天就去染头发了,虽然最后两人没能在一起,但是怎么说这也算是一段难忘的初恋吧?
时吟第一次清清楚楚看见了他的眼睛,浅浅的棕灰色,眼神冷漠,看着她的时候毫无情绪,像是看着没有生命的东西。
周五下了课,时吟回家了。她在家里潜心钻研琢磨了一天,周日起了个大早,和时母一起去菜市场,挑桃。
跑了两步,她停住了,重新转过身来,结果巧得很,男人刚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转移了视线,在看她。
早上的果蔬是第一批货,最好的都在里面,最新鲜。时吟平时不到十点是不起床的,这次定了三十个闹钟起了个大早,挑了一大袋子的桃子。
时吟好气啊,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依依不舍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才往教学楼的方向跑。
下午到了学校,时吟直奔艺体楼。
她刚想过去,上课铃响了。
集训期间,高三艺术生是没有休息日的,时吟判断,顾从礼应该也会在。
她跺了跺脚,有点着急,干脆豁出去了,先过去问声好,到时候随机应变好了。
反正他不在的话,她就明天再来。不过她赌对了,顾从礼确实在。
他不是保安,是一个老师。他还不如是保安呢,时吟想。
他没在画室,在办公室里,走廊尽头,门没关,里面摆着两张桌子。
课间休息时间没有几分钟,此时已经过半,眼看着就要上课了,时吟有点着急,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过去跟他搭话。
不过只有他一个人在。时吟刚刚路过画室的时候,看见里面有一个女老师,正在给里面的学生进行指导。
夜里她没能看清的那张脸,要比自己想象中的年轻一些,也比想象中的更英俊好看,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妖精。
女老师身材很好,穿着紧身的裙子、高跟鞋,长得还很好看。
男人的气息和轮廓都是他。
时吟站在办公室门口,垂头看了一眼自己。
时吟发现,根本不需要他开口说话,不需要通过声音辨认,他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就能和那天晚上的人影重合。
她今天不用穿校服,穿的是自己的衣服。这是她精心挑选的一套服饰,加菲猫T恤,牛仔短裤,白球鞋。
他点头回应,眼都不抬。
时吟本来觉得这一套衣服好看得冒泡了,高腰的牛仔短裤显得腿特别长,白T恤往裤腰里一塞,腰就特别显细。但是这跟那个女老师的连衣裙比起来,显得幼稚又廉价,还没有女人味儿。
男人站在艺体楼门口,靠着墙,有路过的学生跟他打招呼,不少女生红着脸,一句顾老师叫得百转千回。
人真的不能比。她拎着一袋桃子靠在墙边,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后来几天时间里,上课、下课、午休、自习,她都有点不在状态。直到有一次,她在艺体楼下看见了他。
可是她没有那样的衣服可以穿,也没有那样的身材,难道她永远不跟他说话了吗?
没见到人家长什么样,心脏就开始怦怦怦跳个不停。
算了,她还有人格魅力!
时吟克制住想冲过去拿手机照亮他的脸,看看他长什么样子的欲望,转过头,跟着苟敬文一起跑下了楼。
她长舒了一口气,拎着一袋桃子走到门口,刚要敲门,里面的人就抬起头来。
他与黑夜融为一体,唯有一点猩红可见,它亮起了一瞬间,然后坠落在地,被踩灭了。
时吟眨眨眼,乖巧地叫了他一声:“老师好。”
时吟走在后面,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顾从礼手里握着笔,点点头:“怎么了?”
时吟:……
时吟走进去,举了举手里的袋子,一脸讨好道:“这是我赔给您的桃子。”
然后他们掉头就跑了。
顾从礼:……
一圈小朋友半夜从寝室里偷偷溜出来被大人抓包了,一个个心虚得不行,生怕被问几年级的,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班主任是谁,大家点头哈腰,齐刷刷鞠躬道歉,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比军训的时候喊口号还要嘹亮:“叔叔再见!”
顾从礼的眼神有些复杂。
因为他的声音清冽浅淡,薄冰似的质感,里面仿佛掺杂着融不掉的冰粒,磨得人的灵魂都在发颤。
时吟蹦跶着跑进去,把桃子放在他的桌子上:“我买了二十个桃子,说好赔给您的,之前真的对不起。”
时吟觉得,如果再让她遇见一次这个男人,她一定能够认出他来,即使没能看清楚他的脸。
顾从礼垂着眼。
他含着烟,吐字有点模糊,嗓音冷淡而低哑:“十点半,小朋友的上床时间,你们在外面逛什么?”
一塑料袋二十个桃子,个个大而饱满,不知道有多重。
寂静黑夜里,猩红的一点光照亮了男人下半张脸的锋利轮廓,然后很快再次被黑暗吞噬。这像胶片电影里出现过的画面。
少女费力地提起桃子放在他的桌上以后,终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不自觉地甩了甩手,白白嫩嫩的手心勒出了一道道鲜红的勒痕,几乎发紫,边缘泛白,从虎口一直蔓延至整个掌心。
他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夹着烟的手微动,食指微抬,掸了一下烟灰,又抬起手,把烟叼在嘴巴上。
顾从礼到嘴边的拒绝话语转了个方向,最后被吞回肚子里。
时吟也有点尴尬,抬眼看面前的人。见他一直没有说话的意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尴尬道:“叔叔好……”
顾从礼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放下笔,身体前倾了一下,从裤袋里翻出皮夹子:“多少钱?”
谁看到这场景不怕?
“一百六。”时吟干脆道。
说实在的,时吟想了想,就算是害怕,也应该是面前这个男人害怕才对。他就上天台抽根烟,结果看见前面一圈儿闪着光的脑袋悬在半空中,跟小鬼聚众开大会似的。
顾从礼顿了一下,从皮夹子里抽出了两张百元纸币,递过去。
她的一句话,倒是让刚刚还张牙舞爪的男生们一个个安静下来,女孩们看清是一个人以后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紧张起来。
她没接,瞪着他:“您要给我钱?”
但是此时周围太静了,她的低语声就显得清晰又突兀。
他歪了下头,没说话,等着她接钱。
时吟被这人藏在黑暗里的长相勾得心痒痒,侧头小声对方舒道:“这新校区就是不一样啊,连保安都好像长得很帅。”她的声音不大,比上课的时候悄悄和同桌说话的声音没大多少。
时吟把手往身后一拢,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儿:“您别给我钱了,我也没有零钱找,要不您转账吧。”她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极了,简直宇宙无敌机智,美滋滋继续道,“转账多好,也不用找钱,又方便!顾老师,您有没有微信啊,或者支付宝?”
这个时间,老师应该早就下班了。难道是一个保安?
顾从礼听她说完后,微微挑了一下眉,抬眼,对上小姑娘灼热的期盼眼神。
天台上唯一的光源就是他们带过来的灯,此时灯前一圈子人全部站起来了,光线被上半身遮了个大半。男人的脸藏在黑暗里,只能模糊看到眉眼的轮廓,好像是一个挺帅的男人。
他忽然笑了一下,眼角低垂,嘴角勾起一点弧度,仿佛冰层融化,灰棕色的瞳仁里含了一点点温柔。
时吟见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肩膀垮下来,有点无语地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女生。
时吟呆愣了几秒,表情有点呆,还没回过神,就听他说:“行啊。”
袖子随意地卷着,小臂低垂,手指间夹着一根烟。
少女眨巴了两下眼睛,意识到他刚刚说了些什么,开心到得意忘形。她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翻出微信二维码,走到他身边弯腰凑过去,把手机递向他,一边毫无任何歪心思地、真心实意地赞美道:“顾老师,您笑起来真好看。”
那是属于成年男人的骨骼身架,黑裤子,白色衬衫松松垮垮,衣角后隐约可见裤腰。
顾从礼的动作一顿。
那猩红的点顿了一下,停了两秒,然后晃晃悠悠地靠了过来,怎么看都像是……人影渐近。
她垂下头,长发跟着垂下来,发梢扫在男人的肩膀上,带着椰子油的味道,混合着桌上满满一袋桃子的香味。
时吟站起身来,眯起眼睛,大着胆子直勾勾地望向黑暗里,仔细分辨。
停了两秒,顾从礼捏着她的手机边缘抽走手机:“你上学带手机?”
寂静黑暗里,她身后的一点猩红光点明明灭灭,上上下下微微晃动。
时吟愣了一下。
时吟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唰地扭过头去。
男人修长的手指夹着白色手机,轻轻在桌面上点了点,身子后退,懒洋洋地靠回椅子里:“手机没收了。”
最开始尖叫的那个女生脸色煞白,看起来更加恐怖。该女生越过时吟看向她的身后,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来,指着前面,声音听起来快哭了:“真……真的有人,眼……眼睛是红的……”
时吟:……
她这一叫不要紧,旁边另一个姑娘紧跟着扑腾蹦起来,大声尖叫。然后,就跟多米诺骨牌似的,没被吓到的人被这两道突如其来的高分贝女声吓了个半死。苟敬文打了一个激灵,蹦起来了,嚷嚷道:“你们干吗啊?吓死我了!”
时吟没有想到,顾从礼这么狠。
一声尖叫响起,来自方舒旁边的一个姑娘。
他看起来年纪轻轻,没想到老教师的套路还挺熟练,竟然利用她对他的热情钓鱼执法。
苟敬文垂着眼,手里的牌哗啦哗啦洗开,配合着周围的气氛,他的声音阴诡怪异。
手机其实现在人人都有带,只要上课不拿出来,老师们基本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会没收了。而且她们现在住校,不带手机,家长有时候联系不到,确实不太方便。
她本来没觉得有什么,被这姑娘一搞,也总觉得背后有人。
最关键的是,她们很无聊。
时吟:……
时吟度过了两天没有手机的日子,平时上课的时候倒还好,一到晚上下课回寝室,就无聊得像咸鱼一样。
有女孩子缩了缩肩膀,和旁边的人靠得近了点儿,下意识往身后去看。
在她跟方舒说明了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以后,方舒无情地嘲笑她:“你这也太明显了,手段拙劣,粗糙到让人不忍直视,人家又不是傻子,看不出来你什么意思才怪。至于他没收你的手机,应该不是真的想没收,你现在去要手机,他应该就给你了。”
黑夜里校园一片寂静,苟敬文白皙清秀的正太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迷离又朦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低声开口,声音却很清晰:“这游戏简单,玩之前,你们有没有感觉,天台上不只有我们在?”
时吟严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就是故意引起我的注意。”说完,她美滋滋地捧着脸,“他真是一个磨人的小妖精。”
众人坐好,苟敬文手一抬,大家噤声了。
方舒翻了一个白眼:“是‘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你死了这条心吧’的意思。”
她翻了一个白眼,靠边儿坐下了,也成为一圈子悬着的脑袋里面的一个。
时吟不开心地瞪着她。
时吟:……
方舒毫不留情道:“你瞪我干什么!他这明显就是在委婉地劝退你啊。”
她脑补得肩膀直缩,还没来得及捂上耳朵,就听见体委阴沉道:“因为我已经挨个考察了,只有这栋楼的天台设了草坪,坐着比较舒服。”
方舒本以为时吟就算不会醒悟过来放弃,至少也会有点失落的反应。
时吟惊悚地看着他,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个故事,比如从前有个女学生,她怎么怎么样,后来怎么怎么样了;还比如从前有个女老师,她怎么怎么样,最后怎么怎么样了。
没想到她平静地听完后,竟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毕竟像我这么优秀的女孩子不可多得,他一时间觉得难以接受也是正常的。”
旁边已经坐下的体委伸过头来,幽幽道:“对啊,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选在这里吗?”
方舒被时吟气笑了:“时吟,你一共才见过他几次?你不可能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那也没气氛了啊,还怎么玩?”
时吟瞪大了眼睛:“这个怎么能靠见过几次来确定?那我跟苟敬文朝夕相处了一年,我也没喜欢他啊。”
“谁没事儿会往楼顶看啊,而且你们坐在正中间,从下面看也不会看见好吗?”
“那你喜欢他哪儿?”
苟敬文笑嘻嘻道:“灯光太亮了我们不就被发现了吗?”
时吟很认真地想了两秒,然后坦诚道:“他长得好看。”
时吟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哆哆嗦嗦道:“你们就不能带一盏亮一点儿的灯吗?”
方舒无言以对,白了她一眼,似乎懒得理她,转头继续看书。
“脑袋们”抬起头来,开始对她笑。
刚好老师进来,话题结束,时吟也捡起笔来,继续写物理练习册。
她后退了两步,还没来得及撤退就被苟敬文推着走过去了。
其实这是骗人的。这个世界上长得好看的男生有那么多,她见过的也不少,比如苟敬文那个新室友沈之扬,天天有高年级的小姐姐围在他的班级门口。
时吟开始后悔参加这次的活动了。
但是顾从礼是不一样的,这感觉突如其来又毫无预兆,时吟也没法解释,甚至在她第一次见到他,还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的时候,她就已经惦记上了。
时吟:……
像夏天《天气预报》都无法预知的雷阵雨,猝不及防就浇了她满身。
几个人盘腿坐在上面,黑夜里看不见身体,只能看见在夜灯昏黄光线下一张张阴森森的脸,像是一个个没有身体、悬在半空中的脑袋。
一整个星期,时吟都心不在焉。
工具倒是拿得齐全,天台正中央铺了一张大床单,中间还立了一盏小夜灯。
时吟偷偷去了几次艺体楼,没见到顾从礼,倒是碰见了之前在画室里看到的那个穿紧身连衣裙的美术老师,她姓裴。
时吟走近了才看清,四五个人,有一个不认识,应该是谁带来了新室友,剩下的几人都是他们班的。
裴老师长得很对得起她的身材,有气质又性感,总之是一个很有女神范儿的美女老师。她看见时吟来敲办公室的门,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你找顾老师?”
天台上已经有几个人了,一团团黑影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看见她们过来,摆了摆手。
时吟点点头。
苟敬文带着她们过去,他走在最前面,中间两个姑娘,沈之扬垫后,四个人就这么顺着艺体楼外面的楼梯一直爬到了楼顶天台。
“你有什么事吗?”
寝室楼旁边隔着绿化带和一条石子路是艺体楼,楼侧面也有楼梯,门设置在每层走廊的最里面,是安全疏散通道,只不过平时门都锁着,出不去,进不来。
时吟觉得有点丢人,小声道:“我的手机被顾老师没收了……”
时吟揉了揉蹲得有点发麻的腿,跟着他走。
美女老师诧异地看着她:“顾老师?他现在不在。”
苟敬文从他身后窜出来,一巴掌拍在时吟的肩膀上。苟敬文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将她提溜起来,下巴一扬:“走着。”
时吟有种在美女面前自惭形秽的感觉,连忙乖巧点头:“那我之后再来吧,老师再见。”然后她飞速撤离现场。
突然和她对上视线,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她纠结得要死,一方面想借着要手机的名义去找顾从礼,一方面又明白方舒说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她用那么拙劣又蹩脚的办法跟他要微信号码、手机号码,还说他笑起来好看,他不可能没听出来。所谓的没收手机,不过是不想给她联系方式,委婉地拒绝。作为老师又不能伤害到她的自尊心,他给她一个台阶下罢了。
少年穿着校服站在她们旁边,有点儿眼熟,和对方有过几面之缘的时吟慢吞吞地认出来,他正是绝代佳人沈之扬本人。
时吟伤心死了,伤心了三秒钟,又开始纠结。
时吟抬着脑袋,侧过头。
倒不是因为自己被顾从礼婉拒,她只是在思考,如果她去把手机要回来,那她好像没什么理由再去找他了。
方舒没搭理她,她也习惯了,没在意,蹲在男寝门口,想着要是吼上一嗓子苟敬文听不听得见的时候,旁边有人笑了一声。
除非他来给她上课,可那是不可能的。
时吟摇头晃脑道:“你不要假装矜持了,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个世界上有谁不爱帅哥呢?而且我与沈之扬曾凑巧有过几面之缘,他实乃绝代佳人也。”
时吟长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往食堂走。
方舒一脸“你当我是你吗”的表情。
中午午休,大部分人从教学楼里出来了,他们为了不排队朝食堂方向狂奔。时吟不紧不慢地走,一个人神游天外。
时吟凑过来,神秘兮兮道:“你知道苟敬文的室友是谁吗?以前三班的沈之扬啊,你了解一下。”
实验一中新校区食堂很大,一共三层,一层、二层是学生食堂,三楼算是教师食堂,菜比较豪华,据说价格也很豪华。
“他让你叫你就叫,你可真是听话。”
时吟随着人群进了食堂,先在一楼门口的地方买了一瓶冰可乐,然后边喝边往二楼走。
“是苟敬文让我叫你的。”
瓶口贴在嘴边,她随意抬了眼,看见顾从礼正往楼上走。
方舒看起来缺乏兴趣:“我哪儿知道?是你拉我来的。”
时吟眼睛一亮,脚还踩在楼梯上,迈了一半,又噔噔噔快走了两步,凑过去道:“顾老师,好久不见!”
时吟为难地侧过头:“他光让我们来,这怎么进去啊?”
顾从礼脚步一顿,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两个人走到男生寝室楼那边,自然不可能大摇大摆走进去找人。苟敬文只说了在门口,没办法,她们只能站在门口等。
时吟咬着可乐瓶口:“您也在这儿吃饭?”
时吟拉上方舒,蹑手蹑脚溜了出去,路上还有不少下了晚自习笑笑闹闹往回走的人,路灯影影绰绰,大片的绿化带里传来蝉鸣声。
一说完,她就懊恼地拍了拍脑门。
宿舍楼的门还没锁,宿管阿姨背靠着玻璃窗口坐着,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还珠格格》。
这是什么问题!果然,顾从礼并没有搭理她。
八点半晚自习一结束,时吟抱着书本和方舒回寝室,寝室里另外几个人还没回来。时吟放下东西,洗了澡,换了一套衣服,九点半过了。
时吟小步跟着他上楼梯,想了想,委屈巴巴地开口:“顾老师,您什么时候能把手机给我?我知道错了,再也不当着您的面拿手机出来了。”
就连上晚自习,学生们也上得通体舒畅,背起单词来干劲儿十足。
他终于有了一点儿反应,步子一顿,侧过头挑着眉。
从老校区过来的孩子们仿佛从贫困山区出来见世面的娃,换校区的第一天,大家第一次知道原来实验一中的桌椅可以这么新,黑板可以这么黑,广播声音可以这么清晰。
“我再也不拿手机出来了。”时吟认真纠正道。
苟敬文也回了一个,顺便风情万种地给她抛了一个媚眼,然后蹦跶着回教室继续上课了。
他点点头:“你下午过来拿手机吧。”
时吟悄悄比了一个带着江湖气息的手势。
“那您下午几点在?”
苟敬文不肯再多透露:“你来了便知。”
“我都在。”
时吟朝四下看了一圈,低声道:“什么活动?”
时吟不依不饶:“如果我去的时候,您在上课呢?”
一下物理课,她就被当时只有一米五的苟敬文拉过去了。他找了一个墙角,低声神秘兮兮道:“九点半,男寝三号楼,你来吗?”
“我把手机放桌上,你自己拿。”
时吟长得好看讨喜,性格又好,当时在班级里人缘是很好的,也算那种很多人想混进去的明星小圈子里的一员。
时吟义正词严道:“那怎么行,我不能随便动老师的东西!”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我必须等您回来。”
旧校区地方小,学校没有强制要求学生住校,时吟班里的多数同学都没住过校。第一次住校,大家跟参加集体露营似的,相当兴奋和躁动。
顾从礼终于看了她一眼。
校区新建没几年,宿舍楼崭新。以理科为主的学校,男多女少,女生宿舍楼两栋,男生宿舍楼三栋,中间隔着一条马路、两道栏杆、三片绿化带。
此时,两个人走到了二楼,时吟也没指望他会搭理她,站在二楼到三楼的楼梯口朝他摆了摆手:“那……顾老师再见。”
时吟就是在搬到新校区的第一天碰见了顾从礼。
她依依不舍地转身,往里走。
高一新生在老校区,期末分了文理班以后,就转到新校区去了。那边儿离市里远,学生晚自习下得晚,所以,除了个别家长要求在学校附近租房子陪孩子读书,其他人基本住校。
二楼比一楼的人少了点儿,每个窗口前队伍没排那么长。她手里拿着冰可乐,边喝边思考着中午吃什么,刚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喊她:“时吟。”
新校区位置略微偏僻,略靠近郊区,但是占地大,旁边有一个大公园,和学校之间一泊人工湖隔着,空气清新,环境好得不行。
时吟下意识回过头去。
实验一中本来只有一个校区,虽然地处市中心,不过面积不大,教学设施的老旧程度很配得上它百年老校的名号。后来学校发展起来,又建了新校区。
顾从礼已经朝她走过来了,他两步走到她面前,人影一晃,站到了她身后。
仔细算起来,时吟第一次见到顾从礼并不是在艺体楼楼下。
时吟眨眨眼,刚想转身,男人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别动。”
——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一样的。
她愣了一下:“顾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