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礼微眯了眼睛:“你不是醉了吗?”
她今晚喝得确实不少,白酒掺了啤酒,一双杏眼却依旧清亮。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回事儿。她莫名开始不开心了。
时吟连忙闭上了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时吟沉默了一下,没说话。
光线昏暗,只有车窗外街灯的暖光被拉长了滤进来,他的眼睛又黑又暗,嘴角绷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点阴沉。
然后,毫无预兆地,她抬手抓着副驾驶座的靠背,坐直了身子,整个人靠过来,脸贴着座位,下巴往上一搁。
这次,顾从礼直接转过头来。
顾从礼侧过头,垂眸看着她,她的脸倏地贴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近。
过了两分钟,她又忍不住了,低声嘟哝:“我家挺大的,够两个人睡了……”
男人的五官在眼前放大,黑夜仿佛染黑了他的瞳孔,浓郁深沉的黑色里像有无数只从地狱里伸出的手,快要拉着人吸进去,一同沦陷在沸腾业火之中。
时吟不敢说话了,乖乖地重新靠回后座上。
她垂着眼,视线黏在他薄薄的、柔软的唇瓣上。她无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
顾从礼无声地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眼神怪异。
酒壮怂人胆。她觉得自己有胆子这么近距离地盯着他看,可能真的是因为喝醉了,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
时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小心翼翼地往前伸着脑袋:“主编,您打算跟我回家啊?”
时吟还没回过神,顾从礼已经转过头去了,她直起身子,晃了晃脑袋,又重新搁上去:“我借着酒劲儿调戏了秦研,你不高兴了?”
她关上门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放下车窗往外瞅,就看见他跟着钻上了副驾驶座,报了她住的小区名字。
她连敬语都没用。
时吟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跑到后排车门旁,拉开车门钻进去了。
顾从礼的语气毫无波澜:“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后面的的士开过来了,他走到车边,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朝车门扬了扬下巴:“上去。”
“你刚刚为什么没送她回去?”她又问。
男人走在她的前面,背影颀长,宽肩窄腰,一双令人赏心悦目的大长腿走动着。
他重复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时吟偷偷抬眼看他。
时吟抿了抿唇,心跳变得有点儿快。
夏夜晚风带着微微凉意,吹散了空气中的闷热,绿植葱郁,树影摇曳。
她顿了一下,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可是你送我回家了。”
现场只剩下时吟和顾从礼了。
“你是我的作者。”
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苟敬文和方舒,时吟看着他俩上了车,又看了一眼苟学委喝得通红的脸,不放心地拍了车牌号,才看着他们走。
她连呼吸都停了两秒。
她靠在玻璃门边,抬手摸了摸鼻子,嘴角藏在掌心后悄悄弯起一点弧度来。
虽然他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又冷漠,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也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但是好像她与他之间终于再次建立起了纽带,他们不再是无关的人,即使只是编辑和漫画作者的关系,她也是“他的作者”了。
时吟在一边听着,忍不住想偷偷笑。
她不重要没关系,她不特别也没关系,只是作为他的作者,她好像就已经满足了。
秦女神连墨镜下面露出的下巴都变色了,踩着细高跟咔嗒咔嗒下了台阶,拦了一辆的士钻进去走了。
时吟弯起嘴角,一晚上的烦躁郁气简简单单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整个人重新靠回后座里,侧头看向车窗外。
秦研:……
车辆高速行驶,车窗开了一半,晚风灌进来,温凉清爽,女生的声音夹在风里,轻轻淡淡:“主编。”
顾从礼:“那你等一会儿吧。”
“嗯。”
秦研一脸为难:“他说现在过来要一个小时才能到。”
“你不用跟我打亲情牌了,就算你这么说,我明天之前也不可能画完三十四张原稿的,天王老子也画不完。”
顾从礼侧过头:“你的助理不是来吗?”
顾从礼没说话。
也没什么影响,秦研见目的达到,顺着台阶就下了,优雅地笑,声音温软,带着三分打趣:“顾老师,有没有空送我一程?”
时吟登时有了底气,觉得有必要斗争到底,让顾从礼这次能够清醒地认识到他之前的要求有多么可笑、多么神经、多么不可能做到。
刚刚脱口喊出来的那个人对上苟敬文的视线,也反应过来了,讪讪地道了别,脚底抹油,飞快地钻进的士先溜了。
而且他是编辑,她才是画画的!时一老师入行以来叱咤风云三四年,要是这点场子都找不回来,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不过从态度上看,一整个晚上,注意过这边动静的人基本看出来了。顾从礼虽然是秦研带来的,可一顿饭吃下来,根本没怎么搭理过她,明眼人多多少少看明白了几分。
这么想着,她一咬牙,侧过身来,在狭窄的后座哼哧哼哧跷起了二郎腿,抬起下巴,一副很高傲的样子,大着胆子继续道:“三十四张原稿,你如果两天内画得完,我跪下来给你磕头。”
众人神情各异,原以为是点错了鸳鸯配错了对儿,还是时吟解释,说她现在和顾从礼勉强算是同事,作业指的其实是工作上的事情。
顾从礼以前是做老师的,功力自然毋庸置疑,时吟曾经见过他的画,那是真正有才能的人才画得出的东西。
从刚刚在饭店大堂开始,顾从礼一共就跟时吟说了两句话,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位置都没安排在一起,可就是这两句话,已经足够令人浮想联翩了。
但是这并不表示,他能两天画出三十四张原稿。
刚刚在包厢里,顾从礼话一出口,整个房间安静了好一会儿。
漫画和普通的静物、人物肖像不同,是需要利用分镜镜头来讲故事的,职业漫画家在有助手的情况下,每天差不多可以完成两三页原稿,彩漫则更慢。
苟敬文翻了个白眼,看了说话的人一眼。
顾从礼当然画不完了,除非他有二十双手。
有没眼力见儿的人直嚷嚷:“让顾老师送你回去啊!”
时吟觉得她稳操胜券,她跷着二郎腿瘫在出租车后面,斜歪着身子,周身充斥着一种强者的气场。
她站在饭店门口张望了一圈儿,去旁边打了一个电话。没一会儿,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回来了:“我刚忘记给助理打电话了,助理刚出门,一个小时后到。”
她已经无敌太久了,牛气太久了,立于不败之地太久太久了。
秦研的表情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不太好看,她此时已经戴上了墨镜,下巴高高抬起,抿着红唇。
现在连顾从礼都无法奈何她分毫,这个无趣的世界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大家自然是先把女孩子安排回去。苟敬文和方舒顺路,李思璇没喝酒,自己开了车,体贴的苟学委看向秦研,热情问道:“秦女神怎么走?”
时吟在后面嘚瑟得没完没了,好像下一秒就要上天了,顾从礼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我本来就没觉得你能画完,”他顿了一下,“也知道你不会画。”
本来还张罗着要接下一场继续玩,想了想第二天是周一,该上班的上班,该上课的上课,最终还是作罢,大家约好以后有时间再聚。
时吟被噎了一下。怎么说那种感觉呢?就好像初中生跟三十岁的人说话。
一顿饭闹闹腾腾吃到了晚上九点,众人一起走出去。
你当真的事情,你特别认真计较的事情,他四两拨千斤就过去了,结结实实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全是无力感。偏偏他还一副云淡风轻、不想跟小朋友计较的样子。
时吟:……
时吟安静了三秒,肩膀一垮,咬牙道:“你没觉得我能完成任务,那你要求什么?”
众人:……
顾从礼:“你骂我。”
顾从礼转过头来看着他,平静又耐心地说:“她得回家写作业。”
时吟:……
所有人一脸呆滞的表情,苟敬文没反应过来:“啊?她说去KTV啊!”
她不就骂了他一句傻子吗?
秦研笑容一僵,被点了名的时吟茫然地抬起头来。
时吟差点被一口口水呛着,她坐在后座中间,脑袋伸过去,从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中间的空处看他,表情看起来既可怜又愤怒,一脸憋屈,想发火又不敢发的表情:“那你也不用……今天一直提作业吧。”她委委屈屈,小声道,“那么多同学都在呢,我不要面子的啊……”
时吟一边在心里偷偷嘟哝,一边忍不住悄悄听着顾从礼那边的动静。等了两三秒,她才听见他说:“时吟不去了。”
顾从礼手肘撑住车窗框,一只手撑在耳畔,微侧着头。也许是受了酒精的影响,他的声音有些松懒:“人多才好,我让你长点记性。”
时吟心想:我知道你们俩亲近,你们俩认识,你们俩关系好,你的事情他能做主行了吧!他是你爸吗?他让你去你就去,让你不去你就不去?你这么听话吗?作为一个成年女人,你还能不能有点儿自己的主意了?还能不能?
时吟:……
秦研这个女人是不是有毛病?
她为什么要问他这个?他总是有理由。
秦研等着他的答案,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起哄:“顾老师,秦女神在征求你的同意呢,你让不让人家去啊?”秦研笑得十分羞涩。时吟都懒得看,垂着头,捏着小叉子戳盘子里没吃完的油泼鱼片。
时吟翻了一个白眼,再次靠回后座里,不想说话了。
秦研没马上回答,扭头看向旁边的顾从礼。他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靠坐在椅子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有点和他整个人的冷漠气质不太相符的懒散。两者既矛盾又好像奇怪地和谐。
她不说话,顾从礼自然也不会主动跟她说话。饭店离她家不算远,车子停在小区楼下,她开门下了车,转身跟他道别:“主编,今天麻烦您送我回来了。”
苟敬文满意了,扭头道:“秦研去不去啊?”
顾从礼“嗯”了一声。
时吟赶紧高举手臂,兴高采烈道:“我去啊!不见不散!不见不散!”
时吟顿了一下,试探性问道:“那您明天还……来吗?”
刚好那边的人喝嗨了,开始叫嚷着转移阵地,KTV不见不散。苟敬文热情地伸长脖子喊她:“咕咕,咕咕,你去不去啊?不见不散啊!”
顾从礼侧过头:“你的新连载准备得怎么样了?”
时吟有种被老师抓包了的狼狈感,匆匆移开视线,端起果汁,半张脸藏在杯子后面。
时吟连忙道:“第一话分镜草稿画完了!”
顾从礼整个人靠坐在椅子里,隔着半个桌子看着她,瞳孔在灯光下看是浅浅的棕色,晶莹剔透的颜色,却莫名有压抑又锋利的感觉。
“《ECHO》的更新呢?”
她微愣了一下。
时吟目光游离:“还差几张……”
时吟觉得这顿饭真是吃得她极不爽,郁气阴魂不散似的围着她转,她烦躁地偷偷往那边看,对上男人寡淡的目光。
她一副心虚得不行的样子,垂着脑袋,都不敢看他。
秦研又凑过去了。
顾从礼并不多问,只点点头:“你把《ECHO》画完给我,新连载原稿先不用画,第一话的分镜草稿今晚传给我看一下。”
好在李思璇没说两句就聊到别的事情上了,女人的话题总是无穷多,三个人聊得火热,没一会儿,顾从礼回来了。
时吟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时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保持沉默。
小区里路灯昏暗,小虫、飞蛾盘桓。顾从礼抬眼看着她,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裙子,昏黄的灯光给她描了一层毛茸茸的边儿,大眼睛明亮水润,看着他的样子认认真真,像藏在森林深处树丛里的食草动物。
她又懂了。
他收回视线:“你上去吧。”
时吟:……
时吟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朝他挥了挥手:“主编再见!”她一路小跑着离开了,白色的影子像兔子似的窜逃进楼里。
李思璇凑过来,小声和她咬耳朵:“其实刚在大厅的时候我就懂了,秦研只说她带个人,我也没想到。”
出租车司机听他们一路说话,此时看着也觉得好笑,打方向盘转了个圈儿,笑道:“这小姑娘怎么看着这么怕你呢?”
时吟满脸无辜:“你说得对。”
顾从礼没说话。
女人是比较懂女人的。
司机四五十岁,可能是第一次看到有年轻小男女是这样的相处模式,打趣道:“你可要小心点啊,小伙子,对姑娘不能一直这样。我看那小姑娘长得漂亮,你对她那么凶,以后别把人吓着了,到时候别人一哄她就跑了。”
李思璇撑着脑袋歪着头,狡黠地眨眨眼:“你好点了吧,别喝太多了,不然多难受呀,白酒后劲儿大。”
顾从礼终于有了点反应。他这算凶?
她道了谢,端起来喝了两口果汁。
他眼皮子微掀,弯了弯嘴角:“我不凶一点儿她就上房揭瓦了。”
时吟一阵感动,只觉得还是女孩子好,香香软软的,又体贴。
差一点点就能上房揭瓦的时吟睡得不怎么好,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几年过去了,她没有太大的变化,笑眯眯地跟她们打了招呼,将旁边的酒瓶挪到一边,换了果汁。
梦里一片汪洋大海,她踩着冲浪板像鱼儿似的在浪花里穿梭,突然一个大浪扑过来,她整个人被淹在水里面了。又咸又苦的海水顺着她的鼻腔、口腔不停地往身体里灌,酸涩痛感刺激着眼睛,泪水跟着哗啦啦往外滚,巨大的浪花拍得她浑身疼得近乎没有知觉,只觉得整个身体散了架。她闭着眼睛,跟着海流不知道冲到了什么地方。
那是个小个子女生,长了一张娃娃脸,皮肤很好,声音也小小的,以前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叫李思璇。
她的耳边全是声音:哭声、骂声、尖利又放肆的笑声,还有男人低沉的叹息声。海水中仿佛蕴含了无数灵魂,前仆后继般往她的耳膜里钻。
男人喝嗨了以后就喜欢跑火车,桌上位置已经换了一圈儿,几个男人凑在一起天南海北地吹牛,时吟旁边换成一个女孩子。
她再睁开眼睛,面对的是白花花的天花板。
秦研倒还在,应该是已经被哄开心了,只是看见她们进来的时候冷冷瞥了两眼。
时吟怔怔地一动不动,她还有种在海水里漂荡沉浮的错觉。
顾从礼没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坐起来,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湿漉漉的。
时吟回去的时候,桌上气氛依旧热烈,只是少了人。
这梦做得太真实了吧。
方舒回过神,刚想说话,隔间门咔嗒一声开了,时吟从里面出来,平静地走到水池前:“我一直对他有非分之想,但我不敢了。”
满身的汗黏着睡衣,时吟爬下床进浴室洗了个澡,整个人才从那种混沌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她擦着头发出来,刚好接到方舒的电话。
隔间里,抽水声哗啦啦地响起,然后归于平静。
“怎么样,昨天你和顾老师发展如何?”方舒劈头盖脸就问。
方舒怔了一下。
时吟一阵无语:“什么叫发展如何?”
时吟没忍住笑了两声,顿了一下,轻声道:“非分之想我好像还是有,不过学委说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其实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
“昨天我们走了,就剩你们俩啊,你别告诉我他自己走了,把你丢在那儿了吧,喝醉了的、漂亮的女学生?”
方舒一阵恶寒:“时吟你要点脸,你有非分之想就想吧,你恶心我干什么?”
时吟:……
“我说的是我们没有前缘可以续。你对我不关心,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
时吟疑惑道:“你昨天喝的是假酒?”
“你中午刚说过。”
“别人关心你,你还不适应了?我关心一下你的感情进展不行吗?”
“我什么时候说的?”
“那不好意思啊,要让你失望了,我们并没有什么感情进展,也不会有的好吗!”时吟趿拉着拖鞋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手机按了免提丢在一边,两只手抓着毛巾擦头发,“他现在算是我的责编,我们俩除了工作以外的话半句都没多说。”
方舒就当她默认了:“你之前不是说对顾从礼已经没有非分之想了吗?”
时吟做了漫画家这事儿她从来没说过,同学里就只有方舒知道,苟敬文只以为她是做设计之类的工作,甚至因为她朋友圈经常发中午还没起床,所以很多人以为她现在是无业游民,每天在家里啃老。
时吟没说话。
已经被亲戚朋友们贴上啃老标签的时一老师无所谓,倒是时母十分在意这件事儿。每次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亲切地表示时母实在是太惯着时吟了,毕业一年了,就只靠父母养着哪儿行,并且开始给时吟介绍工作时,时母都会非常无奈且烦躁。
方舒“哦”了一声:“因为顾从礼。”
时吟和方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会儿后,挂了电话,随手将毛巾搭在门把上,捞起沙发上的笔记本电脑开机。
两个人走到洗手间门口,时吟随手拉开最近一个隔间的门:“你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我和她有什么仇你心里没数吗?”
她昨晚实在累了,干脆躺在床上给顾从礼传了新连载的分镜草稿,传完就随手将笔记本电脑放在了一边。
方舒哼哼笑了两声。
此时差不多上午十点,邮件已经读过了。
时吟耸肩:“没仇。”
时吟想了想,站起身来,从床头拿了手机过来,点开微信。
方舒却突然眯起眼来,凑近看着她:“你和秦研这么大的仇?”
她的微信常年有一大堆东西,公众号推送的未读消息之类的,红色的提示消息有几百上千条,她懒得点,就那么放着,多一两条新消息根本不知道。有时候过了四五天,她才会发现。
时吟翻了个白眼:“我和苟敬文玩得与世无争,谁让她突然跳出来给自己加戏啊!”
但是这条消息如果是顾从礼发过来的,那么晚一分钟看到,时吟都觉得肝疼。
方舒抱着手臂,好笑地看着她:“你这人过分了,秦研的眼睛都气红了。”
看着那个红色的小小的阿拉伯数字1,时吟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小心肝颤颤悠悠,点开了消息。
时吟晃了晃脑袋,一脸不满:“你别松手啊,我真有点儿晕。”
早上七点半的消息:你醒了过来一趟。
出了包间,方舒关上门,手一松。
她再看手表,十点了。
时吟十分乖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跟着她往外走。
时吟飞速地爬下床,飞奔到衣柜前取了一套衣服套上,随手用梳子梳了两下半干的头发,拿起包就出了家门。
方舒又是一巴掌拍上时吟的脑门儿,拽着胳膊把她拉起来了,毫无诚意地又道了歉:“她喝得都不清醒了,大家先吃,我带她去醒醒酒。”
《赤月》是摇光社旗下的月刊漫画,从她家过去差不多半个小时,到那儿不到十点半。她可以假装自己起了个大早,优雅地喝了早茶才过去的。
她之前接过一部刑侦单元剧,在里面演一个夜总会陪酒的人。她说是什么当红小花旦,其实也是说着好听,别说大银幕了,就是电视剧,她也只能拿到一些配角刷个脸熟。此时时吟迷迷糊糊嘟哝着,明摆着打她的脸。
巨大的写字楼玻璃幕墙映着碧蓝天空,门口立着大大的Alkaid字样的LOGO,时吟不是第一次过来这里,前台也认识她,给顾从礼打了一个电话后就领着她到了漫画部的楼层会议室。
秦研刚缓过来一点儿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她进去的时候,顾从礼已经在里面了,面前摆着一个牛皮纸袋。
时吟撇嘴嘟哝:“我说什么了?我就喜欢和漂亮的小姐姐玩儿不行吗?我看她在电视里不也这么演吗?”
他的视线落在她半湿的发梢上,半秒后移开了,朝前面的沙发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坐。
方舒含笑道歉:“不好意思啊,秦研,时吟喝多了,她今天特别开心,大家又都熟,玩笑开得没边儿。”
时吟在他对面坐下。
一片静谧里,方舒“扑哧”一声笑出来,抬手按着时吟的脑袋啪叽一下推回去了,时吟重新栽进椅子里,不满地拍掉她的手。
“你这个分镜不行。”顾从礼开门见山道。
秦研反应过来了,脸色十分难看。
“嗯?”
她语气轻佻,半点尊重没有,像是哪家的浪荡公子哥。
“题材还可以,也不是头一个,想画出新意要下功夫,设定相对出彩,但是故事核心很单薄,再扩充一下,”他闭着眼睛,揉了一下眼角,“而且分镜问题大,节奏可以变一变,你回去改完再拿给我看。”
时吟微微倾身,朝她的方向靠拢,胸口的布料贴紧了桌沿,声音低沉,带了几分邪气:“你叫两声好听的,哄得小姐姐开心了就给你看?嗯?”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对她说这么多话。
这操作毫无预兆,秦研愣了一下。
时吟靠坐在沙发里,一只手撑着脑袋,指尖一下一下点在脸侧。
喝完,她将手里的玻璃杯往桌上一搁,扬眼勾唇,似笑非笑瞥了秦研一眼:“小姐姐还能更厉害,你想不想看?”
她其实听得认真,一边思考,一边皱了下眉:“主编,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拿稿子过来,您帮着说一下,不然您这样说,有些地方我还是会不太懂。”
姑娘喝起酒来有种淋漓尽致的大气,畅快又洒脱,半点儿不扭捏,细瘦的手捏着杯子,头微微抬着,颈部线条拉得修长,在室内灯下白得晃眼。
顾从礼没说话,将面前的袋子推给她。
时吟瞥了她一眼,没说话,举杯喝了个干净。
时吟拉过牛皮袋打开,抽出里面的东西看,然后愣住了,是她新连载的分镜草稿。
时吟本来声音不大,大家都在各聊各的,没引起什么注意,倒是因为秦研这一声,满桌人都看过来了,开始起哄。
昨天晚上她传过去的三十四页草稿,被他一张张全部打印出来了,上面有很多红笔画出来的圈圈框框,还有一行行的字迹批注。
秦研的注意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转移过来,她没再跟顾从礼说话,只看着时吟吐了下舌头,娇气地笑道:“这白酒是不是很辣啊?小姐姐厉害了啊,我的酒量就特别差。”
而他是早上七点多给她发的信息,这就说明他通宵把这些都看完了,每一张都很详细地标出了问题和需要修改的地方。
倒了第二杯,她仍然笑嘻嘻道:“如日方升。”
她愣愣地抬起头来。
满满的一杯白酒,像白开水似的咕咚咕咚下肚,透明的液体流过喉管,辣得她皱起眉来。
顾从礼微微前倾着身体靠近她,白皙修长的食指抬了抬,然后放在纸面上,淡淡地看着她:“这样你懂了吗?”
话音刚落,时吟已经干了一杯:“祝你一路顺风。”
时吟见过顾从礼的画,却是第一次看见他写的字。
苟敬文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点头:“对啊。”
红色的字体凌厉干净,力透纸背,长长的一行整整齐齐,每一个字高矮大小看着无甚差别,像是用尺子比着写的,让时吟这种从小养成坏习惯、写字有点歪的人好生羡慕。
酒桌上大家情绪热烈,时吟刚刚喝了不少酒,有点儿上头,她翻了个白眼,将面前的啤酒瓶子一推,握着另一头的白酒倒满,往苟学委面前一举,一脸肃然道:“你刚刚是不是说自己要调去帝都了?”
她带着一沓子影印稿回家,将稿子往工作室桌子上一丢,就准备去看部电影摸鱼。
她还没有见过顾从礼这么不要脸的男人,一边问她作业写完了吗,一边自己倒是天天在外面鬼混。他的眼光还挺高的,一来就来个女明星。
刚走出去两步,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男人揉着眼角的时候,略显疲惫的神情。
时吟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撇开了眼。
前一天同学聚会的时候,他是喝了酒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上半身往顾从礼那边一点一点倾斜,从男人的角度,只要一侧头,应该刚好能看见她宽大领口下的美好光景。
时吟脚步一顿,倒退着走到桌边,垂眼看着桌上的牛皮纸袋,静了几秒。
已经进了包间,秦研把遮了大半张脸的墨镜摘了,挂在胸口,V领的红裙往下拉了点儿,线条饱满诱人。
时吟长叹了一口气。
顾从礼靠坐在椅子里,微垂着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食指指尖搭在手机边缘,也不说话,不知道是在听还是没在听。
这是她的作品,八月初要用来参加新人赏的,她得做到最好。
顾从礼的位置在她的斜侧面,他旁边坐着秦研,正在和他说话。
下午一点,梁秋实来的时候,房子里静悄悄的。
包间选的是大包,一行八九人落座,时吟坐在里面,一边是苟敬文,另一边是方舒。
往常这个时间,时一老师应该正倒着挂在沙发上,手里捏着PSP打游戏,身边堆着薯片包装袋和巧克力。
“滚。”
此时,客厅里空无一人,茶几上干干净净,两本漫画书摊开在沙发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杂物。
苟敬文挑眉:“被我说中了?”
梁秋实以为时吟出去玩了没在家,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时一老师?”
“因为你废话太多,还爱多管闲事。”
没人应声。
“嗯?”
梁秋实推开了工作室的门。
时吟快烦死他了,大叫一声,咬牙切齿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只有一米六吗?”
时吟穿着居家服坐在电脑前,头上套着一个粉色的小兔子毛巾发箍,细碎的额发全部抓上去,整个人趴在数位板上,只能看见一个漆黑的脑瓜顶和半个白皙的额头。
苟敬文咧嘴笑道:“你这个人就是太较真了。当年别说你,咱们学校有多少女生喜欢他啊。她们天天一下课就趴在窗台上盯着他,像花痴似的叫唤,你垂涎一下他的美色怎么了?而且毕业那么久了,你不能因为当年的事儿永远这样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的胆儿也太小了吧!”
梁秋实有种撞了鬼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见过天黑以前工作的时一老师。
时吟步子一顿,侧过头,看着他的眼神阴沉沉的,带着警告。
他走过来,时吟刚好抬起头,手里捏着笔,警惕地看着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苟敬文也不生气,反而笑了。他长得清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有种天然黑的感觉:“我这不是怕你有心理压力吗?”他突然贴过来,凑近了一点儿,压低声音,几近耳语,“怎么,你还喜欢顾从礼?”
梁秋实已经习惯了她的间歇性发疯,平静道:“您半年前就把钥匙给我了。”
她撇撇嘴:“刚刚你还一口一个顾老师地叫,现在就喊顾从礼了,学委,你还是那么虚伪。”
时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几秒,“哦”了一声,重新垂下头:“《ECHO》前几页我之前画出来了,你补一下远景,然后把网点贴上吧。”
两个人走得快,与身后的人拉开了一段距离,时吟没忍住,偷偷往后瞥了一眼,余光扫见秦研和顾从礼并排走着,跟在他们后面。
梁秋实放下东西,弯腰打开电脑:“老师,你画了完结篇的彩图吗?”
“不怕你抖什么,你溜这么快干什么?顾从礼能吃了你?”
时吟:……
时吟打了一个激灵,瞪他:“谁怕了?”
时吟假装没听见。
苟敬文瞥了她一眼,又看看落在他肩膀上颤抖着的爪子,低声道:“你怕什么?”
“《ECHO》后面十页的原稿呢?”
她越说声音越低,面露心虚,嘴角抽搐。
时吟装聋作哑。
时吟很快反应过来,充满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扭头往里面走:“苟敬文说得对啊,顾老师越来越幽默了。哈哈哈哈,我们先进去吧。啊,我好饿啊……”
“新人赏八月就开始了,您现在还在修改分镜脚本吗?”
顾从礼没说话。
时吟终于愤怒地摔了笔:“你怎么回事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看了一眼面露尴尬的秦研,非常有眼力见儿,上前打哈哈:“顾老师,我们都毕业多少年了,你还收作业啊,我们太惨了吧!”
梁秋实对她的愤怒视而不见:“我提醒您一下还有多少工作没做。这都几号了,老师您长点心,我听说新主编跟赵编辑不一样,是一个很不好说话的人。”
苟敬文心想:以前我怎么没发现,顾老师还挺幽默的。
顾从礼有多不好说话她当然比他清楚。
那些无法无天、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小伙子,看见他都要乖乖喊一声“顾老师”。
时吟瞬间就蔫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朝梁秋实摆了摆手:“我在晚饭之前把分镜草稿改完,今晚通宵画出彩页,明天开始画完《ECHO》剩下的十页原稿,退下吧。”
顾从礼是他们的老师,虽然没教多久,而且教的是艺术生,但是因为盛世美颜,他在实验一中引起了众人关注,是学校大部分女生的梦中情人,算是非常有名。
梁秋实装模作样:“遵旨。”
严格来说,这次不算同学聚会,只是高中时期关系比较好的人出来吃顿饭,有文理分班前的同学,有两个隔壁班的同学,秦研会过来很正常,但是顾从礼出现在这儿就不太对劲儿了。
时吟翻了一个白眼。
——顾从礼转过头来看着他,平静又耐心地说:“时吟不去了,她得回家写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