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她手里扫了一眼,突然道:“外贸原单?”
顾从礼抬起眼。她仰着小脑袋,漆黑的杏眼看着他,像刷子似的长睫毛扇了扇。
“啊?”时吟没反应过来。
几秒钟后,她嘴唇轻动,吐出字来:“主编,您也来这里吃饭呀?”
两三秒后,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手里的包。两个C背靠背,交叠在一起张牙舞爪地挂着。
她今天化了很精致的妆,眼角微扬,唇膏应该刚补过,是很饱满的红色。
时吟张了张嘴,试图解释:“不是的,哎,主编,我那天是开玩笑的,就随手一发,其实我不卖什么物品的。”
时吟刚好走到他面前。
顾从礼点点头,表情平静:“你骗我?”
顾从礼平淡地收回视线。
时吟:……
纤细的手腕,白而瘦的手臂,圆润的肩,往上是锁骨的线条,脖颈的弧度,她单薄脆弱得仿佛一只手捏过去就会像洋娃娃一样碎掉。
时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绞尽脑汁想着合适的理由,奈何想不到。她惨兮兮地咧了一下嘴角,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道:“也不能这么说,就……”
风格简单的黑色收腰小礼裙,裙摆落在膝盖往上几寸的位置,随着姑娘的动作微微晃动。
顾从礼微微歪了下头,十分耐心地等着她的答案。
时吟等了两秒,然后朝他走过去。
他有着窄窄的内双,眼皮很薄,显得冷漠薄情,配上内勾外翘的眼形,好像怎么看都有点勾引人的味道。
顾从礼没应声。
他歪着头,面无表情、安静地看着她的时候,又莫名多出了一点儿稚感,像是在引诱人似的。
时吟手里捏着刚擦完手、被水珠打得蔫巴巴的纸巾,身子微微往前倾了一下,小声开口:“顾主编?”
时吟有种被诱惑了的感觉。这男人,几年不见,段位越来越高了。
她眨眨眼,再看过去,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暴戾消散,只剩淡漠。
她没出息地吞了一下口水,老实巴交道:“想跟你说句话……”
只是被他看着,时吟就感觉整个人好像被剖开重组了一遍,想动又没办法动,被生生钉死在了原地。
没人再说话,安静了片刻。
时吟无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忍不住想要后退。
顾从礼垂着眼,突然笑了一下。
顾从礼微微垂着眼睛看着她,睫毛轻轻覆盖,浅色的瞳仁被打下了一层深色。他的眼神冰冷阴郁,似乎藏着暴戾。
时吟觉得有点儿热。她厚脸皮这么多年,没想到也有不好意思的一天。
时吟回过头去。
她没来得及脸红,就听见他淡声道:“你说我是大傻子?”
他一动不动,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方向,给人一种他仿佛已经站在那里千万年的错觉。
时吟震惊了。
男人倚靠着洗手间出口处的大理石立柱,深色的衣服,影子模糊,看不清五官。
她唰地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难以置信、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时吟才发现玻璃上面映着另一个人影。
顾从礼语气平淡,喜怒不辨:“时吟,我几年没教你,你现在胆子大了。”
餐厅巨大玻璃前,影影绰绰映出女人的身影,身影被拉得有些长,黑色的连衣裙几乎融进背景,露在外面的皮肤显得尤为清晰。
姑娘面无血色,眼神绝望,看起来快哭了。
时吟在这个城市出生,在这里长大,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夜晚,却依然每一次都忍不住驻足。
她哆哆嗦嗦地道歉:“顾老师,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以为你拉黑我,看不见我骂你。
从顶层的餐厅玻璃窗俯瞰,下面的世界车水马龙,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灯和路灯的光线交织,流光溢彩,亮如白昼。火树银花不夜天。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怕自己被打死在这儿。
七点多钟,外面已经黑了,天空呈现出一种蓝紫相间的颜色,不见星光,颜色浓郁得像铺了一张天鹅绒帘幕。
“主编……”时吟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了。”
从洗手间洗好了手,她从镜子下抽了一张纸,一边往外走,一边随意瞥了一眼窗外。
他没说话。
一顿饭,两人边吃边聊,一场相亲莫名其妙变成了两个漫画家的交流会。吃到一半的时候,时吟去了一趟洗手间。
时吟想再接再厉,就听顾从礼突然道:“周一之前画好新连载的原稿给我。”
时吟没看出来这名字哪里热血了,恋爱修罗场吗?
话题转得太快,时吟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什么?”
时吟:……
顾从礼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重复道:“周一早上,我去取新连载的原稿。”
校霸估计是聊得高兴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灿烂的笑容在他那张脸上有种阴森森的味道:“这次夏季新人大赏我准备尝试一下战斗少年漫,草稿已经画好了,叫《水蜜桃之恋》。”
时吟:……
“差很多,”时吟不太开心地说,“等你画一次少年漫就知道了。”
现在已经周六晚上了,也就是说,明天一天时间,他要她画好新连载的几十页原稿,这不是扯吗?就算她现在飞回家通宵,画一晚上也画不完啊。
“她的漫画色彩很差,而且内容一般。”校霸一只手捏着叉子,指尖点了点桌面,“虽然我是画少女漫的,但是少年漫的很多东西应该差不多吧。”
时吟回去的时候,林佑贺正在玩手机。
时吟觉得她和甜味苹果糖聊得挺不愉快的。不过金鼎这家餐厅的食物味道确实不错,时吟不太擅长烧饭,而且她很懒,平时每天在家里不是叫外卖就是随便弄点东西吃,这一顿饭她吃得胃口大开,心情愉悦。如果抛开校霸对时一这位漫画家的抨击不谈的话。
跟气场极强的冷漠面瘫胆战心惊地交流了一波后,时吟现在看着校霸这张表情丰富的脸觉得异常亲切。
时吟:“呵呵。”
想到自己还有几十页的原稿要画,时吟觉得脑子疼。
校霸原本嘲讽地笑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问道:“对了,你的笔名是什么?”
她长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手表,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林佑贺:“林先生,你吃饱了吗?”
时吟:……
林佑贺是一个极其没有眼力见儿的人,完全没看出来她的暗示,点点头:“一般吧,我刚点了两个甜品——巧克力巴菲和红酒雪域,你要哪个?”
校霸:“那个画漫画的人好像叫时一吧,画的什么鬼,现在什么人都能当漫画家了,呵呵。”
时吟:……
时吟:……
一顿饭吃完已经八点了,时吟后来看了四五次手表,校霸半点未察觉,还在和她讨论时一老师的彩图有多少缺点。
“之前,有次我送堂姐家的小孩去上补习班,懒得再回去了,就在旁边一个书店等他。书店里全是漫画书,我等得无聊,就随手翻一本漫画看看,结果难看得要命。我觉得自己也能画,就报了一个班随便学了一年。”
最后,万念俱灰、生无可恋、面无表情的时吟握着叉子,戳着面前的红丝绒,像在戳仇人。
时吟的脸色变了又变,校霸仿佛没注意到,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入漫画这行的机遇。
校霸终于吃饱了。
从初中到进入社会,这八年来,校霸身上究竟发生了多少惨绝人寰的故事?
时吟扑腾着站起来,准备去付钱,被林佑贺拦下来了。
就像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肌肉猛男会去画少女漫画,还画得那么细腻,那么温柔甜美,那么入木三分。他还给自己起名甜味苹果糖。
“怎么说也是相亲,男方请客是应该的。”
时吟不知道为什么校霸可以把“我的笔名是甜味苹果糖”几个字说得这么流利顺畅,这么自然,这么平静又面不改色。
时吟觉得也是,以校霸这种炫酷狂霸的性格,肯定会觉得让女孩子买单很丢脸。
时吟:……
校霸大大方方刷卡:“反正是林源的卡。”
校霸捏了捏他满是肌肉、堪比健身房教练的粗壮手腕,面无表情道:“不是,我画少女漫,我的笔名是甜味苹果糖。”
时吟:……
时吟觉得这校霸路子真是广,面上却不显,依然十分淡定地点点头,道:“你画的是少年战斗漫吧?”
九点钟,时一老师终于回家了。
时吟大惊失色。夭寿啦,校霸长大后没去干其他坏事,竟然画漫画啦!
她连妆也来不及卸,洗了下手,就快速滚进了工作室,将前几天刚画完的一沓子分镜草稿摊在面前。
林佑贺点头:“我也是画漫画的。”
时吟数了数,整整三十四页。这是她一个月的工作量,就算她叫上助手,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不睡,每天头不抬、眼不闭地画画,也要十天才能画完。
她瞪大了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点儿:“林先生喜欢漫画?”
顾从礼就是故意整她。
抽烟、喝酒、烫头发、文身的炫酷校霸疑似是漫画迷,怎么听怎么可怕。
他早就不是她的老师了,她也不是他的学生。即使他现在是主编了,两个人也算平等的合作关系吧,非要说的话,他甚至应该反过来喊她一声时一老师。
时吟:……
她才是他的摇钱树!他跟她装什么?
还没等她说话,林佑贺就继续道:“我听说你是画漫画的,就来看看。”
时吟愤怒摔笔,觉得有必要让顾从礼了解一下形势,认清谁才是大哥。
时吟诧异了,她怎么看这大佬都不像有耐心替人家相亲的类型。
晚上九点半,时吟坐在工作室里,将笔一丢,数位板一推,哼哼了两声,靠回椅子里,开始玩手机。
林佑贺:“林源是我表弟,他不想来。”
明天周日,刚好有一部新电影上映。时吟跷着二郎腿,眼珠子一转,心里有了决定。
时吟假装没看见,温柔问道:“林源是你?”
她把手边草稿随意丢在一边,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走出了工作室,回手关门,踢踢踏踏跑去浴室卸妆了。
林佑贺没说话,表情看起来依然不太爽,像一只暴躁的狮子。
卸完妆,时吟泡了玫瑰牛奶花瓣浴,敷了一张面膜,躺在床上哼着歌,一边拿着平板电脑看视频,一边发微信。
林佑贺看起来脾气不是很好,看着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这是耍我的吧”。她怕他下一秒直接把桌子掀了,赶紧道:“我开玩笑的,我以前和你同校,见过面,觉得有点眼熟,”然后笑着说,“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时吟是A市人,遍地是朋友和同学。高中时期的闺密方舒刚从新西兰留学回国,目前还没有找工作,每天蹲家里待业混吃等死,是吃喝玩乐的必备人选。
林佑贺:……
时吟二话不说给她发微信:姐妹!姐妹!你说,我们是不是好闺密?
时吟严肃回答:“我游走于黑白两道。”
方舒回得很快:我只有三块钱。
时吟:……
时吟:……
林先生闻言,眯起眼来,似乎在回忆她的脸,眼神警惕、凶狠,带着狐疑:“你混哪边的?”
时吟心想:人情冷漠的社会啊。
可是那个人不叫林源啊。时吟不确定地看着他,犹豫再三后,还是开口问道:“那个,林先生,你初中读的是不是十一中?林佑贺?”
时吟面无表情,只有嘴巴动了一下,脸上的面膜敷了十多分钟,此时有点干了,给人稍微紧绷的感觉。
时吟觉得她的屁股开始隐隐作痛。
她捏着面膜纸的一边将其撕掉,随手丢进垃圾桶,和方舒定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又在高中同学群里狂轰滥炸了一通,约了几个许久未见的朋友晚上一起活动,才爬下床,去洗手间洗脸上的面膜液。
她的黑月光,她的黑砂痣,她疼痛青春的始作俑者,她美好初恋的终结者。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时吟跟方舒初中同校,不过两人当时不怎么对付。
时吟“啊”地一下发出声来。
方舒是小才女,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学校里有什么活动她都能拔得头筹,人很高傲,几乎不跟其他同学说话。
时吟皱着眉,歪着头,表情颇为严肃,脑海里一张张脸晃晃悠悠地闪过,最终定格在某一张脸上。
时吟当时算是她的一个强有力竞争对手。没想到两个人考进了同一所高中,还同班;同班就算了,还同桌;同桌就算了,她无意中发现,这个她初中时期假想的强劲对手,是一个可以一直说话的傻子。她觉得,如果时吟是一个反派,那么时吟一定是死于话多的典范。
瞧着眉眼确实有点儿眼熟,时吟觉得她绝对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可是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
对于时吟高中时期的那点破事儿,方舒自然是最了解的一个,包括顾从礼。
时吟快哭了,可怜巴巴小声道:“那咱们先点餐吧……”说着,她又偷偷瞥了他一眼。
周日是好天气,日头大,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原稿画肯定画不完了,时一老师干脆放弃了,不仅准备不画一张原稿,还像中二时期的小孩儿似的,跟顾从礼玩起了叛逆。
林源:“你这不是废话吗?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她的行程安排得很满:中午和方舒吃顿饭,下午看一场电影,晚上参加同学聚餐。十点钟回家,洗个澡睡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起床,跟顾从礼正面对抗。完美计划,满分操作。
时吟咽了一下口水:“你等很久了吗?”
正午时分,两个人坐在商场的泰餐厅里,一个懒得像是浑身没骨头,一个腰板挺得笔直,一丝不苟。
时吟想:太可怕了!说好的温润精英金融男呢……
时吟软趴趴地捏着叉子戳盘子里的香兰叶包鸡,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林源拧着眉看过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声音嘶哑:“干什么?”
方舒一脸刻板精英模样:“他现在是你的主编?”
时吟小心翼翼道:“林先生?”
时吟郁闷地点点头。
她清了一下嗓子,走过去,拉开椅子,在他的对面坐下。她凑近看,男人看起来煞气越发浓烈,好像还有点眼熟。
方舒沉吟了片刻,然后理智地问道:“他认出你来了吗?”
这是银行精英?其实是银行保安吧?
时吟一脸无语:“我难道毁容了?”
时吟的视线落在他又宽又厚的肩膀,挽起的袖子,以及露出的结结实实的小臂肌肉上。
方舒摇了摇头,冷静地说:“你变漂亮了不少,你高中的时候……”方舒顿了一下,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似乎在回忆她以前的样子,最后,方舒微微嫌弃道,“你可太丑了。”
哪里温柔了?林源同学看起来不耐烦,像是下一秒会把她顺着窗户丢出去。
时吟把叉子一丢,愤怒地抬起头来:“你怎么回事儿,我找你出来是为了听你说我长得丑吗?”
时吟走过去,他转过头来。男人面部轮廓棱角分明,浓眉,眼窝很深,看起来有点不耐烦。夏天昼长夜短,下午五点多天空还亮着,落日余晖透过落地大玻璃窗落在他的黑发上,整个人显得温柔。
方舒“哦”了一声,一脸淡定:“不是吗?那你想听我说点儿什么?你跟顾从礼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啊,你要好好把握,不要错失良机,争取和他再续前缘。”
银行小精英已经到了,他正坐在窗边的一张桌子前,撑着下巴、侧着头看着窗外,侧脸看起来英俊端正。
她这一番话说得刻薄,完全没有给时吟留任何情面。
金鼎的餐厅需要提前订位,时吟报了林源的名字,服务生就带着她过去。
好一会儿,时吟都没有反应。
因为时母催得紧,著名鸽王时咕咕同学不但没迟到,反而提前十几分钟到了。
时吟垂着眼,长睫低低覆盖着,咬了一下嘴唇,很快松开,然后轻松地勾勒出一个笑来。
少女平时看着软,其实是拧巴性子,固执起来像头牛,真的决定了一件事就会一条路走到黑,谁都拉不住。
时吟重新拿起叉子,叉子插进鸡肉里,浓郁的油汁从里面溢出来,粘上外面包着的深绿色叶片,她声音淡淡的,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哪门子的续法?”
高三,她放弃了北大的保送名额,不顾所有老师、家长、同学的阻拦和劝说,执意去学画画考美院算一次。那次时母打折了两根棍子,也没能让她妥协。
她戳着鸡肉,一口咬下去,烫得舌尖发麻,只得咬着鸡块,不断地呼气,口齿不清:“我俩又没前缘。”
时吟二十三年来没叛逆过几次,初中染了紫毛算一次,被时母打了两棍子屁股就打服了。
饭后,两人去看电影了。
她是有青春疼痛经历后,看透了男人、参透了爱情真谛的女人。她多愁善感地想着,直到高中遇见了顾从礼。
电影是一部好电影,星际特效大片儿,放映到最后,男主角死了,女主角瞎了。
感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
时吟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散场的时候,她抱着方舒的细胳膊哭。
从那以后,初中生时吟小朋友哭唧唧地发誓,觉着天若有情天亦老,清心寡欲是正道,她再也不碰爱情了。
方舒烦得不行,抬手推了她两下没推动,她哭得安静又投入,没擦干的眼泪顺着眼角滑到唇畔。
揉着发疼的屁股,时吟发现他变得面目可憎了。当时她怎么会觉得他帅呢?
过了一会儿,她才眨眨眼,伸出舌头舔掉眼泪,又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湿漉漉的眼眶,抬眼看向方舒,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我的妆花了吗,是不是应该补个妆?”
第二天,她被时母拽着把头发染回来了。她半个月的零花钱打水漂了,还挨了一顿揍,怨念乍起,想着谈什么恋爱,男朋友可真是一个罪孽的东西。
方舒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结果她没能进入家门,差点被时母打死在家门口。
时吟点点头,转身往洗手间走:“看来妆花了,还好我带了化妆品过来。”
以后她是老大的女人了,四舍五入不就是老大本人了吗?时吟内心在激动地咆哮。
上大学以后,时吟就很少和高中同学联系了。
当天晚上,时吟顶着满头紫毛美滋滋地回家了,准备明天去找梦中情人告白。
后来,她们班班长组织过几次同学会,时吟都没去。这次她主动提出聚会,结果,群里几个狂热聚会分子立马扛起了“接班”的大旗,最后负责讨论的是他们,她看起来反而变成被邀请的人了。
于是,某天放学以后,她跑去学校旁边的小发廊,拿出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找了平价替代版Tony总监给她染了头发。
同学聚会选在离商场不远的一家饭店,淮扬菜很出名,时吟和方舒是第二拨过去的,她们到的时候,有几个人正站在门口聊天。
时吟是一个好学生,看着一群头发红红黄黄的高年级小姐姐围着她的初恋前前后后打转,觉得对方可能是喜欢这个类型的人。
少年郎褪去了稚气,夹着烟站在酒店门口,看到学生时代熟悉的旧友惊喜万分,相谈甚欢,放声大笑。
他永远不好好穿校服,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耳朵上一排闪闪发亮的铁圈子,烫头发,文身,还抽烟喝酒。
方舒一下出租车,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就认出她来了。
初恋是初中的时候,她年纪小,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只觉得学校里呼风唤雨的小哥哥真是帅。
男人笑嘻嘻地小跑过来:“哎哟,我们方大美女,上次见面是两年前了吧,怎么样,海的那边的空气不如祖国的好吧?”
时吟这个人,情路一直不怎么顺畅。
方舒哼哼两声,说:“我没怎么注意空气,男人倒是比祖国的强多了。”
时吟:……
她一向这个性子,大家都了解,这人也不在意,看到时吟跟着下来,侧过头,眨巴着眼睛,做作地惊呼:“时咕咕,见到你真高兴啊!”
时母翻了一个白眼,两只手各拿一把勺子贴在她的眼皮上:“你以为我想呀?你天天在家待着,到哪儿去认识男人?你要是找个稳定、正经的工作,我需要替你操心这些事情?就现在这样,别说你二十三岁,你待到三十三岁也不会有男朋友。”时母越说越起劲儿,愤然嫌弃道,“我给你办了一张健身卡,以后你每天去运动,听见没有?天天除了吃就是睡。”
时吟非常配合他:“你又长高了!”
被按在沙发上,拿冰勺子敷眼睛的时候,她提出了异议。
学习委员本名苟敬文,高中时期是一个自称发育不良的矮子。现在他依然是矮子,看来确实不是发育不良。
时母的态度就好像她要是错过了这个银行精英,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几个人边说边往门口走,苟敬文说笑了两句,凑过头来,神秘兮兮道:“今天有神秘嘉宾。”
她自认长得没有很丑,而且刚刚二十三岁,实在不是需要急着相亲的年纪。
方舒挑眉:“有多神秘?”
时吟不太懂时母为什么对这次相亲这么重视。
苟敬文双手合十,一脸虔诚:“我求佛求来的。”
下一秒,时母喊道:“时吟,你又熬夜了是不是?”手榴弹爆炸了。
时吟笑了:“看来是妹子。”
咔嗒一声,时母手里的“手榴弹”保险栓被抽掉了。
苟敬文啪啪鼓掌:“还真是妹子。隔壁班的秦研,你们还记得吧?就高三那会儿参加选秀,以女团出道的那个人,她现在红着呢。前两天,她不是刚参加了一个综艺节目吗,刚好那个节目的策划人我认识,大家是高中同学又都熟嘛,就叫来一起玩了。”
时吟刚从床上爬起来,衣衫不整,鸟窝头,眼皮子肿得像两个馒头,迷迷瞪瞪瞅着门口的人。
方舒笑了一声:“你跟美女都熟啊。”
一开门,时吟就看见时母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门口,从表情和气场看,她有点像马上要冲进敌人警备区的女战士。
苟敬文笑嘻嘻地摆手:“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第二天,她理所当然睡到了日上三竿。时母哐哐哐来砸门了,她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此时,几个人已经走进了饭店大厅,方舒翻了一个白眼,一抬眼,愣了一下,脚步顿住了。
时吟把手机丢在一边,拽了一袋泡面出来煮,又熬到后半夜把草稿改完,完全没有明天要去相亲,要睡美容养颜觉的自觉。
时吟走在她旁边,还在听苟敬文说现在秦研有多么仙女,没注意到她。
她等了一会儿,对方没回。这人可太养生了,不到十一点就睡觉了。
方舒一把拉住了时吟。
时间太晚,时吟不好给人家回电话,只发了一条信息,道了个歉,确定了一下明天两人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时吟停下来,扭过头看着她:“怎么了?”
时吟从记忆最底层挖出了某个好像叫林源的电话号码。
方舒不确定地眯眼,往前抬了抬下巴:“你看那人是不是顾从礼。”
等分镜脚本草稿终于画完,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时吟一下午连水都没喝一口,拖着半条命出了工作室,去厨房觅食,就看见一个陌生号码打来了电话。
时吟一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时吟心思不在电话上,哼哼哈哈应付着,时母说了些什么她没太听进去。
她先看见的是顾从礼的腿。顾从礼很高,学画画的人对人体敏感,目测就八九不离十了。他大概一米八八,腿看起来比别人长一截,黑色的长裤裹着修长的腿,腿型匀称,衬衫的衣摆塞进裤腰里,腰线处露出褶皱。
时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时吟正在画分镜脚本,她手下的动作没停,接了时母的电话,歪着脑袋用肩膀夹住手机,就听见时母在那头大着嗓门道:“喂,喂喂,宝贝,你干吗呢,宝贝?”
方舒在她耳边小声道:“和他说话的那个女人是谁啊?戴墨镜的那个是秦研?”
正忙碌的时候,时母再次打来电话,让时吟不要忘记周六晚上跟精英男约好了吃饭。
时吟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仿佛没听见。
这次事情堆了一堆,新旧连载半个月内都要弄出来一话,一个助手实在忙不过来。于是,时吟让梁秋实帮忙留意有没有认识的人愿意来做临时助手。
周末的饭店大厅人满为患,四周喧嚣,他低着头,站在饭店休息区旁边,看起来是在听别人说话。
梁同志工作效率不低,时吟就他一个助手,以前临近截稿期赵编辑也会来帮忙,倒是勉勉强强够用。
侧脸线条锋利又冷漠,像是沸腾尘世间唯一的寂静,仿佛有什么奇怪的感应,顾从礼抬起头来,正对上她的视线。
梁秋实虽然起了一个和著名当代散文家换了个顺序的名字,但是一个深爱漫画和各种电子产品的宅男。据说他家境殷实,家里的手办多到可以办展览。
时吟朝他眨了眨眼。
拖延症归拖延症,时吟真正进入工作状态后,其实认真到疯魔,并且自我要求极高,导致这几年换了无数助手,跟她时间最久的一个助手就是梁秋实。
顾从礼微眯了一下眼睛,眸光微沉。
然而这个月,她不仅要画出正在连载的漫画尾篇,还要准备新连载的分镜脚本,更要赶在八月前画出原稿,参加八月初的夏季新人赏。
苟敬文完全没意识到这边的风起云涌,昂首挺胸走过去,大着嗓门道:“人到得差不多了吧,还差谁啊?要不秦研带顾老师先进去吧?”他压低了声音,幽默道,“不然国民女神一会儿被人认出来,该脱不开身了。”
《赤月》每月初出刊,此时正是七月中上旬,平时这个时间,时吟还在吃饭、睡觉、煲剧、打游戏,每天闲得发慌,好不自在。
时吟沉默着,听苟敬文这话的意思,顾从礼还是秦研带过来的。
时一老师的生活,交稿后和临近交稿前是天差地别的两个极端。
秦研闻言,笑了一下,巨大的墨镜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红润的嘴唇和小小的下巴。
时吟确实没有什么时间摸鱼了,《赤月》是月刊,比起周刊已经轻松很多了,然而问题在于,她是一个拖延症患者。
她侧过头,看向顾从礼,声音温柔道:“我们先进去吧?”
她终于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去做别的事情,把顾从礼忘了个精光。
顾从礼没理她。
时吟忐忑焦心地等了五分钟,对方都没有回。看来他应该没有看手机。
秦研等了几秒,抬起手,似乎想去拉他的袖口。
时吟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非常刻意地又发了一条微信。
几乎同时,顾从礼站直了身子,不着痕迹地错开了她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放松了几秒,她又紧张起来。不知道他看没看见,应该没看见吧,她很快就撤回了。他好像不是会时时刻刻盯着手机看的人。
已经有几个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了过来,秦研的手指停在空中,有点儿尴尬。
时吟心下发慌,手忙脚乱地赶紧长按撤回,看着绿色的气泡被撤回以后,整个人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时吟心里有一点点开心,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无意识弯着嘴角,偷偷摸摸地笑。
时吟拿脚想,也没有想到顾从礼会主动地、无声无息地把她从黑名单里拽出来。泄愤一时爽,事后火葬场。这可真是防不胜防,几年不见,这男人的段位和恐怖程度越来越高了,竟然学会鬼鬼祟祟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顾从礼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垂眼看着她,淡淡道:“你的作业写完了?”
——时吟觉得有必要让顾从礼了解一下形势,认清谁才是大哥。
时吟嘴角的笑容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