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十分钟,少女出了主任办公室,一改之前乖巧的模样,挺得笔直的脊背也软下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准备去食堂。
时吟第一次见到顾从礼时上高中,十七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文理科刚分班,时吟以年级第一名分进理科重点班,被老师和学年主任叫进办公室里谈了一次话,大致是大家都等着她考上清华北大。
时吟路过艺体楼,看见三三两两没穿校服的艺术生从里面出来,稀稀拉拉往小卖部走。
她耷拉着肩膀,去冲了个澡,换上新睡衣,爬上床,靠着床头缩进被子里。她又拿起了手机,对着微信界面发呆。
实验一中不仅在文化课方面出类拔萃,还是省美术教育实验基地,艺体楼地下室有个大画室,用于艺术生平时上课、高三学生集训。
洗手间镜子前的姑娘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脸色苍白,眼底有重重的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一看就是没好好休息。
老师的水平都很高,学校每年往“清美”“鲁美”输送了不少学生。私下去找画室集训的学生虽然也有,但是大部分会留下。
时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扑腾着从床上爬起来,去浴室洗澡。
时吟就是那时候第一次看见了顾从礼。
时吟心想:你厉害,你伟大。你爱加不加!我不伺候你了行不行啊?
他就站在画室出口,表情冷淡,薄唇微抿,阳光下浅色的瞳仁看起来又温柔又冷漠。额头、鼻梁、下颚、修长的脖颈、凸起的喉结,连衬衫的褶皱似乎也在漫不经心地勾人。
时吟第一天恍惚,第二天忐忑,第三天气得咬牙切齿,对着手机微信界面,整个人像得了帕金森似的抖动,最终啪的一声把手机丢在床上,一脸愤然地盯着亮起的手机屏幕。
路过的艺术生笑嘻嘻的,有女孩子红着脸凑过去和他打招呼:“顾老师好。”
人算不如天算,时吟保持着每天晚上十点半给他发好友请求的习惯,就这么连着发了三天,他还是没通过。
他眼都不抬,只冷淡应了一句。
顾主编三天前因为被关在门外直接走人,到现在也没露面。既然是自己的新责编,事后时吟从赵编辑那里要来了顾从礼的微信号,做了一晚上的思想准备,掏出纸笔写了无数份发言稿,终于在临睡觉前下定决心,加他好友,准备道个歉,也要说说工作方面的事情。
时吟不远不近地听着,喉咙动了动,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她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口渴。
梁秋实毕竟是没有过恋爱经历的男人,还是一个除了漫画和轻小说,对任何事情没兴趣的人,时吟不指望他能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或建议。
秀色可餐这种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词汇,原来也可以真实存在。
梁秋实:“当然有,既然是年轻时候喜欢的人,那就看你还喜不喜欢他了。”
本来,对顾从礼通过好友申请这件事,时吟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
时吟:“还能有选择的吗?”
七月盛夏,空气燥热潮闷,时吟慵懒地靠坐在咖啡厅角落的位置,手里捧着一个素描本,耷拉着眼皮,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观察外面的行人。
梁秋实很懂:“反正就是你喜欢过的人呗。”他的身子往前倾了一下,神秘兮兮道,“这种还是要看你想怎么样。”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
时吟随手从沙发上捞了一个抱枕丢过去:“我说什么了就老相好?都说了是认识的人,你思想纯洁一点行不行?”
“对方在银行工作,我看了照片,长得挺好,讲起话来慢悠悠的,是平和的性子。”
梁助手恍然大悟,秒懂:“老相好?时一老师,您还早恋啊!”
时吟充耳不闻,依然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看得时母气不打一处来:“你现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等你过了二十五就知道了,女人的年华是不等人的!”
时吟沉吟了半晌,才缓慢问道:“如果你遇见了高中时期认识的人,并且你们以后出于种种原因应该会有亲密接触,你会怎么样?”
时吟头也不抬:“那我也得有二十五啊,我才二十三,再等两年吧。”
梁秋实重新低头,专注于手里的漫画:“我永远喜欢木之本樱。”
时母直拍桌子:“你都二十三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怀上你了!你读大学不谈个朋友就算了,这都毕业一年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要是生活稳定,妈妈肯定不催你,但是你现在也没个正经工作,天天就在家里待着,怎么可能认识优秀的男孩子?”
时吟捏起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碗里的麦片:“哦,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时吟闻言,终于抬眼:“我的工作怎么了?”
梁秋实一顿,抬起头来,一脸防备地看着她:“没有。”
时母眨眨眼,反应过来,不说话了。
时吟将腿往旁边一挪,整个人在沙发上翻了个个儿,盘腿坐起来,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球球啊,你谈过恋爱没有?”
时吟全职画漫画这事儿,时家人没一个同意。
梁秋实给时吟当了一年助手,知道自己越搭理她,她越没完没了,就连纠正她的欲望都没有了。梁秋实干脆抱着一本漫画书,坐在旁边的沙发里看,不搭腔。
国内漫画行业并不景气,说得好听是漫画家,业内人也会叫声老师,但真正赚钱的只有金字塔顶端的一些人,大部分是饿不死的程度,更有一部分人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
梁秋实:……
漫画行业萧条,纸媒方面,有些规模的、靠谱的漫画出版社就那么几个。周刊、月刊竞争激烈,有些人费尽心思甚至拿不到一个连载资格,就算取得了连载名额,人气投票拿不到名次,连载随时会被腰斩。
“球球。”
后来有了网络漫画,情况好转了不少。但老一辈的人依然没有几个承认这个行业。
“秋实。”
在他们看来,所谓网络作家、漫画家、电竞人这些职业,其实全部是不务正业,在家里闲着,不如找份待办公室的工作,每月拿几千块钱来得稳定和正经。
“实秋啊……”
时吟决定画漫画的时候,就和时家人发生过激烈争吵,时父甚至说出断绝父女关系之类的气话。时吟也是倔性子,一个星期就找好了房子,直接从家里搬出去住。
梁秋实面无表情:“秋实。”
这件事也成了家里的禁忌话题。
梁秋实:……
时母一时口快,看着时吟的反应道:“反正你就去吃顿饭,当多认识一个朋友,你要是不喜欢他,就让他给你介绍介绍他的朋友。”
时吟长叹:“实秋啊……”
时吟:……
梁秋实嘴角一抽:“你练瑜伽呢?”
让相亲对象帮忙介绍男朋友这种事儿,大概只有她妈想得出来。
时吟身子往下滑动了一下,头朝着地面,抬眼倒着看他。
时吟正想着怎么说服母亲大人,让她断了组织自己相亲的念想,她放在旁边桌上的手机响起清脆的一声,屏幕亮起。
客厅里窗子开着,清晨空气清新,阳光和煦,时吟倒着躺在沙发上,腿挂着沙发靠背,直勾勾看着天花板。梁秋实端着一碗牛奶走过来,另一只手拿着麦片,放在茶几上,倒好,将勺子架在一边,屈指敲了敲桌边:“老师。”
她放下手里的笔和素描本,拿起手机滑开瞧了一眼。
虽然他看起来冷漠、薄凉,好像没什么事情能入他的法眼,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在意,但这都是假象。他是一点儿不顺心都不能有的少爷。
下一秒,她瞪大了眼睛。
顾从礼这个人脾气大,时吟很多年前就发现了。
通过了,他竟然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牛气的顾主编走得连人影都没有了。
牛气的、睚眦必报的主编大人,在晾了她近一个星期以后,终于通过她的好友请求。
她握着一杯酸梅汁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楼道。
系统提示: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啦!
门口空无一人,时吟的话音戛然而止。
时吟眨眨眼,又眨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以后,堆积了几天的怨气消失得无影无踪,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打字:顾主编,您终于加我啦!
她深呼吸两次,将面部表情调整到最自然、端庄的状态,一鼓作气,压下门把手,打开了门:“不好意思,我……”
一分钟过去,那头的人才慢吞吞地回复,也是三个字,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点错了。
女人和老相识久别重逢,一定要精致,要从容,要淡定,要冷静,要若无其事,尤其这老相识还很牛气。
时吟:……
时吟懊恼地垂下眼睛,努力放松僵硬的嘴角。
时吟觉得,顾主编随着年龄的增长,好像越来越幽默了,虽然这种冷幽默让人觉得火大。
他看着她的眼神没有一丁点儿诧异,波澜不惊,一副冷漠的样子,反而显得她的反应过激了。
她将素描本往前一推,人靠进椅子里,冷笑了一声,磨了一下牙齿,依然不动声色,甚至好脾气地开玩笑道:没事,您还可以再拉黑。
他应该听到了,可是看起来像没听到。
她等了三分钟,没等到回复。难道他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吗?
时吟想起了她刚刚脱口而出的 “老师”。
时吟想了想,觉得她善解人意一点儿也不是不可以,于是从表情包里精心挑选了一个软萌中带着高冷的表情发过去,以此表达自己半真半假的不满。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会再次见到顾从礼,还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变成她的责编。从老师到责编,他的涉猎范围可以说十分广泛了。
这次绿色的气泡下面秒弹出一条提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时吟重新转过身去,手搭上门把。
时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表情太严肃了,纤细的小身板挺得笔直。赵编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有点紧张,不由得挺直了腰,点点头:“开吧。”
坐在对面的时母看着她拿起手机后,如调色盘般变来变去的脸色,不满地拍了拍桌子:“我跟你说话呢!你现在连我跟你讲话都当听不见了是不是呀?你把妈妈当什么了?”
时吟终于放松下来,抬眼肃然道:“那我开门了。”
时吟像没听见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微信界面,恨声道:“浑蛋……”
赵编辑实在地说:“好看。”
时母:……
她皮肤很白,鼻子挺翘,杏眼又黑又亮,明明浑身上下带着一点提不起劲儿的感觉,但盯着你看的时候又会给你一种十分投入的专注感,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听你说话更重要的事儿了。
下一秒,尖利的女高音响彻整个咖啡馆:“时吟!我看你要上天了!”
平心而论,时吟虽然五官说不上多惊艳,但绝对算得上一个漂亮姑娘,即使她现在穿着一套纯棉长袖睡衣,脚踩毛绒拖鞋,脑袋上戴着一个浅粉色的兔耳朵毛绒毛巾发箍,发际线处毛茸茸的碎发全被刷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造型看起来像日剧和漫画里的网瘾。
最终,时吟鬼哭狼嚎地答应去见时母口中在银行工作的精英男,时母才勉为其难留了她一条命,没把她就地打死。
赵编辑:……
时母原本的意思是两人先加个微信聊一聊,时吟觉得没有必要,把速写本塞进包里:“不用现在加吧,我们先见面看看,如果聊得来,再加微信也可以。”她顿了一下,然后嘀咕,“不然我还得删……”
“我好看吗?”
时母耳朵太好使了,气儿本来还没消,恨铁不成钢地抬手戳她的脑袋:“你好好见面,好好表现,别给我搞出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赵编辑没反应过来:“啥?”
时吟不敢造次,乖巧地点点头。
她发呆了十几秒,恍恍惚惚再次抬起头来,舔了舔嘴唇,紧张地问:“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时母想了想,又道:“你不用好好表现,是我闺女挑男人,好好表现的人应该是他,你就随意一点儿,泼辣一点儿也行。”
时吟又不说话了。她就站在门口,捏着玻璃杯的手指很用力,指尖泛了白。
时吟:……
他深吸了一口气:“时一老师,您开门吧,那就是我们主编本人,不是什么可疑人士。”
时母下午要和姐妹去逛街喝茶,没和时吟聊多久,急着做美容去了。
赵编辑觉得,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工作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计较。
下午时母来了消息,说是和那边说好了,在金鼎顶楼的旋转餐厅,周六下午五点半,顺便发了一个电话号码过来,后面备注林源。
赵编辑:……
时吟随便扫了一眼就把手机丢一边去了,也没在意,继续捧着手里的漫画看。
时吟目光深邃,看着他:“你不用重复,我知道他叫什么。”
时吟的第一部长篇漫画连载了三年,时间不算短,然而毕竟只是她的第一部长篇作品。在漫画界,她毫无疑问算是一个新人。
赵编辑道:“对,顾从礼。”
赵编辑临走前和她说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每年七月底八月初的夏季漫画新人赏。时吟之前参加过一次,不过那届参赛者平均水平一般,没有什么出彩的作品,时吟没什么悬念地拿了冠军。
时吟点点头:“他叫顾从礼。”
后来,她开始画长篇连载漫画,就没什么精力参加比赛。今年她的长篇连载接近尾声,编辑的意思是让她用新连载的第一话去参加这个新人赏,测试一下效果,炒个热度。
赵编辑:“他说自己是《赤月》的新主编。”
而现在时吟手里的这本漫画书,是去年新人赏冠军的作品,并且这人今年也要参赛。
时吟有一点点呆滞,直勾勾地看了赵编辑半晌,然后“啊”了一声,恍惚道:“他刚刚说什么?”
画漫画的人叫甜味苹果糖。
还是赵编辑先反应过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分钟。赵编辑举在半空中的手放下了,看着她眨眨眼:“时一老师,您关门干什么?”
看着这个笔名,时吟甚至能够脑补出一个穿着洛丽塔小洋装的萝莉怀里抱着一个数位板哼哧哼哧上色的样子。
酸梅汁还剩下小半杯,杯子被时吟紧紧捏在手里,她站在门口发呆。
甜味苹果糖对得起她的笔名,故事非常少女心,画风也很甜,笔触细腻,色彩明艳,第一眼扫过去就极抓人眼球,让时吟羡慕得很。
赵编辑的手还举在半空中:“来……”
时吟的弱项就在彩图上,可惜现在国内黑白漫画基本没有出路,彩漫当道。
如虹气势带起的风,刮歪了门内赵编辑仅剩的几根刘海儿。
时吟将甜味苹果糖的漫画扣在脸上,不太开心地皱了皱鼻子。
“哐”的一声巨响,防盗门被她狠狠摔上了。
书本从脸上缓慢地滑下去,掉在了腿上,啪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房子里显得十分清晰。
他还没说完,时吟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终于回过神来,随即她一只手扣着门把,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前猛地一送。
这空荡荡的一声,时吟听着太难过了。
门内,赵编辑已经走了过来,看见外面站着的人,面上一喜,赶紧扬起手,热情地打招呼:“顾主编,您来了,快点进……”
她皱巴着一张脸直起身来,从茶几上捞过手机,给赵编辑发微信:赵哥。
万籁俱寂,酸梅汁的酸涩甜味在口腔里蔓延,穿堂风以及彼此的呼吸声仿佛清晰起来。
赵编辑:怎么了?
男人身材颀长,沉默地站在门口,似乎在等她反应,也不着急。
时吟:我真的好想你啊。
时吟吞了一下口水,没说话。
赵编辑沉默了半分钟,才小心翼翼回道:时一老师,您别这样啊,我小孩都三岁了。
像极薄的冰片缓慢顺着耳膜滑进时吟的体内,锋利的边缘无法被融化,从内里划破组织,割得人皮开肉绽。
时吟无语了三秒钟,重新打起精神来,开始控诉顾主编的暴行,字字泣血:赵哥,实不相瞒,自从上次在我家门口惊鸿一瞥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顾主编。
他像是没听见她含在嗓子里的那两个字,眸光微敛,音调平稳,声线冷淡:“我是《赤月》的主编顾从礼。”
一次,我一次都没见过他。
男人垂着眼睛,眼神没有波澜,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甚至没有说过话。
时吟的嘴巴张了张,又合上,喉咙里溢出两个字。她的声音很轻,在安静的楼道里悠悠回荡。
我去加他微信,他不同意加我。
依然是熟悉的那张脸,长眼内勾外翘,瞳色比常人的浅,看人的时候带着漫不经心的疏离感。
好不容易加我成微信好友了,他说点错了。
两三秒后,酒液的泡沫一点一点消失,她回过神来,将眼前的男人看得真真切切。
点错就点错吧,他又把我拉黑了。
时吟觉得不仅是语言中枢,她的脑子也好像被香槟酒液浸泡得麻醉了,虽然只有几秒钟。
赵哥啊!我日子过得好苦啊!
大脑停滞了数秒,然后她身体的某处倏地传来细微的“砰”的一声,像是香槟或者冰啤酒,玻璃瓶塞被人打开,半透明的泡沫顺着瓶颈一寸寸升腾,停在瓶口,将溢未溢,看起来摇摇欲坠。
我想你,想发短信给你,想打电话给你。
吸管从嘴边脱落,冰镇的酸梅汁透心凉,玻璃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捏在上面的手指骨碌碌地往下滚。
我想念你帮我改分镜,给我贴网点的日子。
她恍惚了一下,眼睛睁大了点儿,嘴唇微张。
为什么给我换编辑?我不要!我不要换!他不给我贴网点,也不陪我讨论新连载!
时吟看见,男人浅色的瞳仁里映出了两个小小的、模糊又清晰的自己。
他连我微信都不加!
男人垂着眼。
时吟一口气噼里啪啦打完了,心中郁气消散了大半,长舒了一口气,重新懒洋洋靠回了沙发里。
余光扫到人就站在面前,她抬起了头。
赵编辑那头安静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回道:主编刚刚就在我旁边看着。
楼道背阴,阴凉,穿堂风顺着敞开的窗无意穿过,凉风肆意。
时吟:……
时吟点点头,直接进了玄关走到门口,听到他这么说了就没开门镜,也没问人,直接开了防盗门。
赵编辑继续说:现在他站起来了。
赵编辑放下手机,也站起来了:“嗯,他到门口了。”
时吟:……
赵编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吟站起来往玄关走,走到一半,回过头来:“是新主编来了吗?”
赵编辑挺幸灾乐祸的:哦,他出去了,可能去找你算账了吧。
与此同时,时吟家的门铃响起来了。
时吟:……
两个人默默无言对望了三十秒,赵编辑的手机短信提示音打破了平静。
沉默了三秒,时吟默默地往上翻聊天记录,回顾了一下她刚刚说了些什么。
时吟:……
然后,时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赵编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时一老师,最后一次见面了,咱们给彼此留个好印象吧。”
自从遇见了顾从礼,她好像就开始诸事不顺。
时吟听到这里,心一下子提起来了,警惕地问道:“他吃泡面不加香肠吧?”
这人倒霉起来,还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她说了一堆大逆不道的话,全被顾从礼看到了,他肯定是来找她勾魂索命了。
赵编辑耐心道:“主编不带其他人,就负责您一个,各个方面肯定会更细致。”
时吟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手表,一边计算从摇光社开车到她家需要的时间,并且脑海里开始飞速编写小作文,模拟她和顾从礼第二次见面会出现的各种情况和情景。
他眼眶里的那点儿潮意瞬间没有了,冷漠地换了话题:“主编应该快到了,您以后在摇光社的事情全归他管,包括在《赤月》上的连载,还有单行本之类的。这个新主编虽然看起来高冷,不太好相处,但是人很好,能力也没得说。”
大概半个小时,她把顾从礼可能说的话全部罗列了一遍,并且想到了合适的对应策略,才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赵编辑放弃了挣扎,觉得煽情不起来了。
算算时间,他应该快到了。
时吟想起来了,看着他道:“哦,那次,你还让我给你多加一根香肠,非得要纯肉的,我跑了几家便利店才买到的。”
时吟挺直脊背,静坐了一分钟,忽然想起什么来,扑腾着站起来,狂奔进洗手间,洗了个脸,然后冲到卧室化妆台前,开始化妆。有一种妆,叫作裸妆。
赵编辑被噎了一下,挣扎道:“就是您给我煮泡面那次,老坛酸菜味儿的。”
时吟喷湿了美妆蛋,用遮瑕霜遮了两坨黑眼圈,粉底上了薄薄一层,腮红、眼线极近自然,连睫毛膏都没涂。
时吟疑惑地抬头:“咱们哪次不是赶稿赶到天亮?”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着要不要换套衣服。还是别换了,穿睡衣看起来比较自然,要不然看着就像她盛装打扮等着他来似的。
没走的时候想休息,真的要卸任了,赵编辑想起以前通宵贴网点、改分镜的点点滴滴,又感伤了。赵编辑眼眶红了:“时一老师,您还记不记得那次,咱们赶稿赶到早上,天都亮了……”
万事俱备,时吟从冰箱里拎出一瓶冰镇酸梅汁,从容地坐进沙发里,将漫画书平铺在面前的茶几上。
喜欢归喜欢,他不想把自己有限的头发投入到无限的事业当中去。
时吟甚至屁颠屁颠地拿了一面小镜子过来,对着镜子摆了好几个姿势,琢磨着哪个姿势比较好。结果一摆姿势半个小时过去了,顾从礼还没来。
平心而论,时吟长得美,性格讨喜,家教良好,抛开她的拖延症不谈,赵编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姑娘。
一个小时前,赵编辑不是说他出来了吗?
女生无精打采地缩在沙发里,脚踩着沙发边儿,拖鞋被脚尖勾住,一晃一晃的。她微垂着眼睛,看起来委屈巴巴,有点郁闷。
时吟腿都坐麻了,她换了一个姿势,决定再给他半个小时的时间。门铃依旧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赵编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他应该快到了吧。”赵编辑说着,抬眼看向对面的姑娘。
时吟终于忍不住了。她抓起手机,给赵编辑发了一条微信:赵哥,顾主编来了吗?
时吟兴致不高,对于新编辑显然没有太大期待:“他晚一会儿是晚多久啊?”
赵编辑回消息的速度一向挺快,这次也是秒回,字里行间充满了茫然:啊?他去哪儿?
偏偏,她像很多网瘾少女一样有一个共同点——她其实不是很喜欢和陌生人接触。每次换编辑或者助手,她都要适应好长一段时间,工作习惯和节奏也要慢慢磨合,非常麻烦且耽误时间。
时吟:你不是说他刚刚来找我了吗……
今天,在漫长的惨无人道的慢性折磨中,时一老师终于再次告别了这一任编辑,迎来了第四任编辑。
赵编辑:没有啊,我开玩笑的,主编没几分钟就回来了。
目前来看,好像没有人。
时吟:……
时吟觉得挺纳闷,她觉得自己的点儿太背了,这些编辑不是要回老家结婚,就是老婆要生了准备调任,就没有一个编辑能陪着她,帮助她,和她一起进步、一起成长吗?
她精心化了裸妆,换了八百个姿势,还想了三万年对手戏台词儿。
每个月临近截稿日的时候,她的编辑会被她折磨得三天老上三十岁,面容枯槁、憔悴、蜡黄,眼底布满红血丝,加班加点地蹲在她的工作室里,劳心劳力帮她贴网点。没有人知道,这种助手做的事儿,身为时一老师的编辑也要负责,就连编辑自己也不知道。
结果对方只是去上厕所?
天才漫画家时吟,笔名时一,十八岁时创作的第一篇短篇漫画夺得新人大赏冠军,后来凭借一部在漫画月刊《赤月》上连载的战斗少年漫画出道。然而,整部漫画连载三年,她拖稿拖了整整三年。
时吟非常气愤。
时吟肩膀一垮,随手拽过抱枕,重新窝回沙发里,懒洋洋地“哦”了一声。
她面无表情,缓慢地退出了和赵编辑的对话框,回到列表界面,点开了顾从礼的微信。
赵编辑:“他晚一会儿到。”
两个人的对话只有那么几条,还停留在: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时吟抬眼,接道:“他就不来了?”
时吟更气了。
赵编辑用沉痛的目光默默地看着她,最终长叹了一口气:“那先这样了,今天我们主编有点事情……”
她想着,反正自己被拉黑了,那她现在发什么,顾从礼都看不见了。
毕竟时一老师的拖延症在业内出名。据说大学时期她的外号是时咕咕,坊间闻名。
摇光社漫画月刊《赤月》编辑部。
就因为摊上了这么一个“祖宗”,赵编辑年纪轻轻,今年已经开始疯狂脱发,伴随着神经性偏头痛、视力骤降。截稿期将近的时候,他还会失眠,成宿成宿不睡觉,每天当睁眼瞎,啥也不干,就打电话,像老妈子似的玩命催稿。
赵编辑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放下了手机。
赵编辑心道:您可别吹牛了,快一年了,哪次我说什么您听过了?
正是临近下班的时间,编辑部里气氛轻松,顾从礼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子从会议室出来。
时吟听着,抬起头来忧伤道:“行,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也跟了你快一年了,哪次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赵编辑侧过头:“主编,刚刚时一老师跟我打听你来着。”
冰凉的可乐滑进喉管,他整个人恢复了活力,快速进入工作状态,从公文包里翻出几沓修改过的分镜和原稿,把之前月刊上连载的事情一样一样认真交代。
顾从礼脚步微顿,神情漠然:“嗯?”
七月日头正盛,外面热得很,赵编辑刚进屋,脑门上还挂着汗珠,接过可乐道了谢,拉开金属拉环,迫不及待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赵编辑诚实道:“她好像找你有事,问你什么时候过去找她。”
绿萝茎叶饱满,吊挂在晶莹剔透的圆形玻璃器皿里,油亮亮的一大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编辑似乎看见他们这位冷若冰霜的主编大人,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柔软起来,好像还笑了一下。
她一向是享受生活的人,在几环内租了一套房,面积不小,装饰风格带着浓郁的个人特色,客厅大落地窗前像一个小型室内花园,盆盆罐罐的满是各种绿植。
赵编辑没来得及确定他是不是看错了,顾从礼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简单说了两句后,他挂了电话,指尖落在屏幕上,顿了一下,点开微信。
时吟虽然去年刚毕业,但从大学开始就没闲着,算下来入行也三四年了,有点积蓄。
最上面一个对话框,头像是一只脑袋扁得像是一头撞在了墙上,看起来就很傻的猫。
客厅宽敞,正午阳光透过大落地窗照进来,又被颜色浅淡的窗纱过滤了一层,温柔又明亮。
顾从礼盯着那只猫看了一会儿,想起上周女生戴着一个毛绒发箍,一脸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发呆的样子,觉得物似主人形。
时吟十分伤感地看着他,过了好半天,有点沮丧地皱了一下鼻子,转身进了屋,从冰箱里拿了一听可乐出来递过去,然后叼着吸管坐到对面沙发里。
他点开对话框,进入对方的资料界面,把她移出了黑名单。
他甚至惊恐了一瞬间,身形无意识往后虚晃了一下,堪堪稳住,苦笑道:“时一老师,您别开我玩笑了,我交接工作都做好了,您以后归我们新主编负责。”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凑巧,两秒钟后,这个刚从黑名单里被放出来,并且自己毫不知情的人,气势磅礴地发过来一条消息:顾从礼,大傻子!
从赵编辑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顾从礼:……
女生端着一杯冰镇酸梅汁站在门口,叼着吸管慢吞吞地吸了两口酸梅汁,抬着眼,蔫巴巴地看着她的第三位责编,表情哀伤得像看着即将和自己分手的男朋友:“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我觉得我们合作还挺愉快的,我也挺喜欢你的。”
微信一发出去,时吟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毫无预兆地,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违和感顺着她的脚底板直蹿天灵盖。她凝神思索了两秒,反应过来了。
上午十一点半,时吟对接的即将辞职的第三位责编站在门口,一脸“我终于熬出头,脱离苦海了,快点结束吧”的豁然表情。
为什么她的消息发出去以后,没有马上弹出那边的拒收提示?
时吟磨走她的第三位责编那天,刚好是她二十三岁生日。
他不是把她拉黑了吗?不是已经把她拉黑了吗?
——顾从礼这个人脾气大,时吟很多年前就发现了。